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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結婚前

畢業後,結婚前

苏德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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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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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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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分

畢業後,結婚前 苏德 20941 2018-03-13
壹 我叫夏天。二十六歲,作家。此刻,卻是冬天。 風起來的時候,我正在路上走著,帶了點略微和緩的心情。腳步並不怎麼快,但覺得冷,冷到必須把臉埋進一條兩米長的圍巾裡,上面或許還有幾顆沒來得及風乾的眼淚。我很想加速前進,卻走得越來越慢。打一個街角的彎,便在風裡卻步。這條狹長小街的兩旁,站滿了賣盆竹的小攤販。盆竹用紅絲帶紮好,有欣欣向榮的彩頭,應了年關的景。他們還搭賣一些玫瑰。當然,今天這些花骨朵的價格和昨天相比,有天壤之別,因為已經是二月十五日,情人節的第二天。 我挑了一大把粉色的珍珠梅,付錢的時候順便打開了手機。有幾條短信,全是未接電話的通知,其中一條是顧姳的。幾個小時前,她穿了件煙灰色的羊絨大衣,裡面襯一襲淺綠色長羊毛荷葉領開衫,並戴著一副GUCCI的太陽眼鏡,站在“時光”咖啡館門口等我。她頭髮很長,在尚很燦爛的陽光裡顯得艷人,從小就習以為常的艷人。

“時光”咖啡館開在襄陽路的南端,里里外外才二十來平米的地方,一到下午便坐滿了人,一半老外,一半文藝男女青年,搭配些輕快調子的古巴音樂,常常顯得歡快、雜亂而鬧哄哄。平時,我和顧姳都很喜歡它的卡布基諾和布朗尼蛋糕,但今天又覺得這其實並不是個談私話的好地方,於是轉身出門去想尋他處坐下說話,卻突然被人叫住了:“夏天!” 我轉過身去,粗略地在人堆裡掃視,沒有發現聲音的來源,但知道那是男人的聲音。 我捏了捏顧姳的胳膊,臉上還留了點呆滯的痕跡,僵著臉,眼神孱弱渙散,茫然地問道:“誰叫我?” 話音剛落,有個穿黑色西裝、花襯衫的男人在角落裡舉起了手。定睛一看,是英昊。 三年前,英昊是《今日早報》“城市生活”版面的負責人,打扮非常“朋克”,喜歡破舊牛仔褲和淺褐色的有框眼鏡,常常是耳朵裡塞一副耳機雙手抄在口袋里便疲沓沓地來上班了。他也會發出一些尖銳的笑聲,那種笑聲很像我在北京認識的那些玩搖滾的男人。可今天,英昊不僅身份有所變化,打扮也變了,即便連笑容和笑聲也都完全不同。他看上去很乾淨,一把長發扎在腦後,乾淨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在過去我的概念裡,“朋克裝”男人是“不修邊幅”的代名詞。而此刻,換了種打扮的英昊,遞給顧姳的名片抬頭也換了,上面印著幾個油光小字:xx時尚雜誌執行主編。

我說:“聽說你要結婚了呀。”說這話的時候,話裡有好幾層意思。我想英昊聽懂了。他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半天才迸出兩個字:“是的。”而後是些寒暄客套的假話,官場得很。今天忽然發現這個男人在語言表達的方式上愈發親近了他的堂哥英颯,只是顯得有那麼點不自然和局促,好像這些本不該他用的措辭堂皇地被用了,自己心裡也發虛。 走出“時光”的時候,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見到英昊已經是一年前。那時候他還沒有留長發,我們在一間五星級酒店的餐廳裡遇見。當時他具體穿了些什麼,我已無明顯記憶,但收拾得肯定不如今天精心,所以這猛然一見才會如此地心生意外。但其實,因為艾貝蒂的緣故,“英昊”這個名字一直都還在我的生活裡打轉,耳邊常常響起,好像很熟絡。雖然真遇見了人,隔了那許久之後,又難免心覺生疏。

從“時光”裡退出身來,我和顧姳尋得一間相對寬敞安靜的酒館。坐到角落裡,她想听我說話,可我只是一味地掉眼淚,敘述得斷斷續續。而顧姳則坐在對面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出去找幾個小混混來把戴方克打一頓。 “他真是個混蛋!”顧姳說。因為情緒激動,聲音沒有控制好,幾個鄰桌的老外轉過頭來看我們,服務生也站在吧台裡一邊佯裝擦杯子,一邊時不時地瞟來狐疑的目光。在他們看來,我是一個多羞憤而失意的女人呢?是的,此刻我看上去一定是個失意的、傷心的、恍然大悟的女人。 每次要臨到介紹自己的身份、職業時,對於“作家”這兩個字,我總有些忌憚,所以會習慣地用“坐家”的解釋來替自己解嘲。又生怕別人多問幾句,探究下去,比如拋來“你寫什麼的?言情?武打”,“用身體寫作嗎”……不知是糾正好,還是乾脆笑笑過去。而我的確“不務正業”許久,整整兩年裡隻字未出,薄書未著,卻還領著某機構的固定寫作工資。有一個小藍本,標明了作家身份劃歸於該機構。

這兩年的每一天,我都會想到一個決心:明天就要開始寫新小說。那時候,我的同居男友戴方克也時常會鼓勵我。但他的那些鼓勵都是口頭上的,實際行動卻南轅北轍,因為戴方克對於女朋友的要求是:照顧、陪伴和牽掛,前面還要加一個副詞“每時每刻”。除此之外,他更善於製造一些“小插曲”來攪亂我們的生活,那些都和另外的女人們有關。後來我常會問自己,究竟是他太疏忽還是我過於警覺,才使得日子總在風平浪靜一小段時間後,又云起瀾湧?半年前,最後一次,我忍無可忍,選擇將他趕了出去。 可趕出去並不代表一種結束,雖然在形式上來看,我渴望結束。 “戴方克這混蛋到底給你吃了什麼藥啊!”顧姳伸出一根手指來戳我的額頭。手指很白。這種恨其不爭的問責兩年來我聽得太多,全當了耳旁風。有人怒斥我軟弱,可對於怒斥的人,我卻強硬得很,一轉頭又接受了戴方克的眼淚、懺悔以及保證。一副我去撞南牆了,誰也別攔我的姿態。

今天清晨,我被一條署名為“戴GF”的短信吵醒,內容很利落,希望我不要再介入她和戴方克的感情生活,因為既然分手了,就請撤得乾淨些。這時,我才想起昨晚情人節之夜,我和那兩個閨中密友畢綠、艾貝蒂在KTV喝酒唱歌時,的確是趁著酒醉發了一條空白短信給戴方克。這樣的事在清醒時不會做,但仰賴酒精,很多不會做的事都一一去做了。其實,喝酒也不過是個藉口,一切決定支撐得很累時,會想暫時卸下理智松掉防備去肆意妄為一下,即便心裡很清楚,到最後總還要回到清醒的早晨。可我沒想到,這條空白短信在第二天給我帶來了戴方克已經在半年前和這個“戴GF”同居的消息,並且,它還令這位“戴GF”以一種高姿態向我表明了身份。 “你覺得意外嗎?”顧姳有點冷笑。

我撇著嘴,低頭,輕輕點了一下。 “What's wrong with you!”她終於開始冒英文了。每次只要一發急,顧姳跳出的第一句話必然是英語。 “What a big surprise!”她氣得用調羹猛敲桌面。 就在這時,她的老公喬楓來電話了。我低著頭,不響,只是流眼淚。其實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善於表達情緒的人,而流眼淚彷彿只不過是個習慣性的動作。過去,每當發現戴方克有些風吹草動時,除了流眼淚,我沒有其他的表達方式。所以這一整天,我只是重複著發呆和流眼淚。當顧姳給喬楓打電話的時候,忽然之間,我想到了“難過”這兩個字。我問自己“你難過嗎”這樣的問題,又覺得也許並不是很難過,因為令人落淚和呆滯的情緒有很多,比如屈辱、震驚、慌張……細細尋思,這次卻唯獨少了難過。也許是曾經難過了太多回,消耗完了。也許這結果也算合情合理,畢竟我們是分了手。於是我刪去分手後戴方克發來的所有留戀、挽回、懺悔、承諾的短信,一直延續到上一周。他一直都是個懼怕孤獨和沒有安全感的人,所以總怕自己沒有退路。

那麼也許,有一段時間裡那個女人是戴方克的退路,但後來,慢慢地,我變成了退路。當然,當他發現我不再像過去那般心軟,不再理睬他的短信和電話時,我這個退路也就失去了意義。而他早已提著行李箱,從一個女人的身邊去了另一個女人身邊。 末了,顧姳掛了電話,一字一句加了重音說道:“From one woman to another. It is his lifestyle!” 婉拒了顧姳提出的一起吃晚飯的邀請,我步行回家。陽光慢慢地收進烏雲裡,像一個急速消失的漩渦。風從漩渦口透出來,開始夾雜了濕潤的雨水,拍打在臉上很陰冷。我將珍珠梅貼牢身體頂風走著,口袋裡的手機突然不停地響,便試圖騰出一隻手去接電話。

是畢綠。她和艾貝蒂正在家裡做飯,想盛邀我這個前夜與她們共醉的女人前往共進春節前的“姐妹團圓飯”。我也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累了,外面又太冷。心裡其實覺得什麼東西都不想吃,也不願讓她們在情緒裡看出端倪。我往往自以為受傷後最好的恢復療法是,躲起來。 再看一下手機,還有一個未接電話是楚鴻的。昨晚是他送我回來,在樓下我們又一次借了酒勁擁抱。我好像還哭了,哭得很大聲,現在卻什麼都記不清了。臨上樓前,他約我今天一起吃晚飯。當時我好像答應了。 電話打過去,楚鴻正在家裡修圖。我說有點累,約會取消。 回到家,我養的一隻小貓還在閣樓上孜孜不倦地叫春。她快八個月了,名叫coco,和那個住麗茲酒店的名女人同名。可我實在沒有任何氣力去抱它哄它,縮進被子,鞋一蹬,打了一個冷戰就睡著了。頭還在痛,但如此迅速而苟且地入眠對於一個嚴重失眠者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我想大約是因為哭得累了。

貳 我坐在一張大圓桌前,司儀還在台上興奮難耐地喊著。英昊和他的新娘水曉君像兩杆木頭杵著,臉上帶著複雜而分辨不清的笑容。艾貝蒂不屑去看,只管悶頭自己吃。她覺得這間酒樓的菜挺好的,一邊吃一邊數著裡面可能的調味料。這個女人天生有一條好舌頭,不僅試菜的時候很厲害,接吻和做其他事的時候也很厲害。她是一份銷量很高的時尚周刊美食版編輯,聯繫不同的餐館去免費吃喝是她的工作,而那些餐館也都巴巴地期盼著她的到來。 在“時光”遇到英昊後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一張他的婚柬。婚柬是淺藍色的,倒也算是脫了俗。可艾貝蒂對他們的婚禮不以為然,覺得俗氣。這是對整場婚姻的評價,因為奉子成婚。 畢綠也在吃,但她是重慶人,吃不慣這本幫的婚宴,便左顧右盼找服務員,想問他們要一碟辣椒醬。這時候台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原來新娘昏倒了。水曉君倒下去的時候還壓爆了幾隻氣球,響聲和驚叫聲交織成一片。艾貝蒂放下筷子,幸災樂禍地張望著。當英昊抱著新娘走過她身邊時,艾貝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唉,我還沒接繡球呢!”畢綠說。她要的辣椒醬也沒有上來。 水曉君因為懷孕,婚禮時又累著了,有點先兆性流產。她被送進醫院時醫生要求她住院觀察一周,看看胎兒的動向再說。但這幾天恰好過春節,水家人都覺得是新婚,在醫院裡過年不吉利,就竭力說服了英昊帶老婆回北京安胎。在MSN上,艾貝蒂戲稱英昊如今已淪為“男僕”。她心裡有一股氣,偶爾還會在上面與之調情一兩句。她希望已經是英昊老婆的水曉君看見了才好,看見了天下才熱鬧,不然為何要她這一路退讓下來,要她丟掉了男友、愛情還有新男友?這不公平! 回到家,畢綠和艾貝蒂各自收拾了行李。她們給我打來電話,要我確定不跟她們其中任何一位回家過年。在這個電話來之前,我的爸媽也打來了一個電話,要我確定是否真的不跟他們參加居委會組織的新春家庭旅行團去廈門了。兩個電話我都確定了,不。 除了顧姳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情人節第二天發生的事,包括畢綠和艾貝蒂。只是我發現這幾天來,家務活做起來格外省力,很快就能洗完所有的碗,洗了一遍覺得可能不干淨,就再洗一遍。但當把碗洗薄了,地拖爛了後,又覺得很茫然,發呆,腦袋裡一片空白。於是我把那條兩米長的圍巾拆了重打,買來一本編織書學其他的花樣。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便喝些啤酒,其實心裡清楚地知道即便喝多了也不可能再失控到去找戴方克,但還是不允許自己喝多,怕喝多了胃難受。我已經虐待了自己的胃二十六年,幾個月前剛進過醫院打點滴,一個人坐在通風並不良好的輸液室裡,才想明白一件事: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尤其是對自己的身體。 年三十晚,是楚鴻陪我過的。 原本我並不知道他會留在上海過年。我的打算裡,是想一個人燒點簡單的菜,下一碗“捲紙面”吃,然後把買來的煙花抱去弄堂口放。很多年沒有親手放煙花了,卻一直都很喜歡煙火的氣味,覺得它刺激神經,很性感也很誘人。小時候,一次表妹小芹放煙花,煙花炸了,炸掉她頭上的一枚發卡。那年小芹的哭聲和舅媽的尖叫聲特別刺耳,也駭人,從此後我便不敢自己親手放煙花了。 過去看過一部寫杰奎琳的片子,叫。看的時候覺得煙花這個比喻真好,因為還有什麼能敵得過煙花燃儘後的悵然寂寞?再熱鬧,再絢爛,到最後,仍不過寂寞爾爾。可又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仍然因為熱鬧因為絢爛,寧願選擇暫且忽略以後可能到來的寂寞?這個問題若要我來答,我只能說,還是因為寂寞。 在我寂寞的時候,我想只有煙花才能陪襯最好的孤獨。它熱鬧一下,絢爛一下,也許會像我想要的未來。但至於未來能不能如此,我無從知曉。 面已經放進鍋裡煮的時候,楚鴻在樓下按了門鈴。他來之前,沒有預先打個電話。我穿過一條長長的公用廚房走廊,鼻子裡滿是飯菜的香。上海的老房子就是這樣,無論哪家燒點什麼菜,所有人就都聞到了。以前覺得這氣味很煩人,尤其住在二樓的老太太喜歡用牛奶煮東西吃,滿樓道都是奶味,有點令人作嘔。今天,忽然覺得這種雜陳的氣味讓人心裡濕潤,溫暖,迫切地想要。 打開門,先遞上來的是一瓶紅酒,楚鴻的臉跟在後面。 “你沒回去啊?”我有點驚訝,原本他說今天上午坐長途車回蘇北老家的。 “嗯。那長途車是私營的,突然就說不加這一趟車了,讓我們分散著搭另外幾趟車。我不樂意,就乾脆打了個電話回家說不回了。正好可以來你這兒搭伙,不是白吃哦,我帶了瓶酒來。”楚鴻臉上還有明顯的路塵氣,嗓子也有些幹,咳嗽了幾下。 我覺得背脊有一道暖流湧上來,很高興,卻又說不出這種暖流裡還有沒有殘留的愛。也許有,也許沒有。 我和楚鴻分手已經三年。 因為楚鴻的到來,我們又扎堆去最近的大賣場添菜,買了只烏骨雞,一些白菜、凍水餃和牛排。我利索地在廚房裡做起來。楚鴻想幫忙,我卻只交給他看湯火的任務。四年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還不過是個什麼菜都不會做的丫頭,而他菜做得好。去他家吃飯的時候,一直都是他在廚房裡忙。小時候,我的父親也是個很能做菜的男人。他說看一個男人愛不愛這個女人,就看他願不願意為她做一頓飯。可是長大後,我把這句話記反了,覺得要對一個男人表達愛,表達一輩子的期許,就要親手為他做一頓飯。所以我一直都不肯學做菜,是怕學會了手癢,忘記了父親的話。 叁 年初一下午醒過來的時候,頭還有點痛。窗簾裡透進來一點昏暗的光線,外面正在下雨。楚鴻在沙發上躺著,身上搭了件羽絨衣,看起來睡得很恬靜。他長得比較白皙,性格也溫和,很少發脾氣。地板上是兩隻還殘了底的紅酒杯。我想起昨晚我們好像說了很多,但幾乎都是我在說,楚鴻默默地聽。這兩年來他都是如此,不予評論。有時我哭了,他就伸手摸摸我的頭,自己嘆一口氣。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彎腰去收拾地板。酒杯互相碰撞的聲音驚醒了他,他顯得有點局促,直著腰板坐起來,說:“醒了?我來收——”說到這,手機響了。楚鴻皺著眉頭,另一隻手去撫自己的臉,用變了調的中文對著話筒說:“等一等。”然後把手機遞給我,“他的英文我聽不懂。” 來電話的是個意大利男人,某奢侈品牌的策劃經理,之前已經通過楚鴻的朋友做過介紹。他想約楚鴻見一面,並拍一套該品牌的時裝片放到旗艦店的明信片上。意大利男人用了“interview”這個單詞來形容見面,我便很沽名釣譽地替楚鴻說話:“He is famous!”然後把日子往後推了好幾天,才敲定了一個約見的日期,地點在泰康路田子坊。掛了電話,我告訴楚鴻是田子坊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不自然地笑了。 楚鴻年初二坐火車去了蘇州。他現在的女友維歐拉?黃是蘇州人。之所以要用洋名來稱呼她,是因為好像沒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名,或者,所有人都忽略了。這就好比艾貝蒂的本名是謝堇,艾貝蒂只是她在雜誌上的編輯署名,可叫的人多了,謝堇是誰,大家就不敏感了。艾貝蒂,艾貝蒂,這個名字叫起來也很好記。 兩個晚上,楚鴻都沒有陪我去放煙花。我不想讓他陪著。也許這麼燦爛又終將黯淡的事,並不適合我們共同去做。初二晚上天一黑,我一個人抱著煙花去了弄堂口。弄堂口,早已有很多孩子熙熙攘攘地圍住一圈“小陀螺”煙花。他們用爸爸們的香煙去刺導火線。剛刺到一點,立即捂著耳朵“咿呀”地跑開。過很久,那些“小陀螺”們竄了起來,轉著圈,打了一個又一個彎,變換著七八種顏色。空氣裡已經瀰漫了火藥味,我最愛的氣味。 我掏出一支中南海5號來點,吸得火星有些明昧時也去燃我的導火線。那是一類很平靜的煙花,立定在一處紋絲不動,燃盡了,就黑黑的一張口,冒著煙氣。煙氣裊騰升空,融進夜裡,融進很多其他地方的孤寂熱鬧中。陸續地,一些高空煙花也升了起來,突突突地刺向一幕墨藍,然後炸得粉身碎骨,用屍體迎合地面人們的歡呼。 那麼,它們會有感覺嗎?有靈魂嗎?能覺得這麼燦爛一次即便粉身碎骨也值得嗎? 放完了所有的煙花,我把手插進口袋裡,一整盒新拆封的中南海5號少了幾支。戒菸有兩年了吧。過去最喜歡抽的其實是平裝廉價“甲天下”,也抽中南海、紅雙喜、白萬……烤煙型或混合型,都無妨。可後來怎麼突然戒了呢?哦,又是因為戴方克,他不喜歡女孩子抽煙。如果我抽,他不拒絕,但也要跟著抽,然後發出劇烈的咳嗽聲。總之我抽一支,他也必跟一支,直到我完全戒菸。 以前我和畢綠說,自己對香煙的依賴,更多是心理上的,一旦空落落,抽幾口會讓心情變得踏實。所以後來不抽了,每天心裡都是惶惶地,沒有太平過。把戴方克趕出我們家的前一晚,我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抽煙。那一夜,平靜生活又因為他的一次撒謊而令人心力交瘁。面對他的蠻橫,我吞下所有想要爆發出來的憤怒,生生地,一口一口吞了,隨著每一記深吸入肺裡的煙塵。那晚,月亮很圓,圓得讓人覺得實在把夜照得太亮,也用這冷光把我的心曬涼了。 今晚,我不禁抬起頭,想再看看月亮,它卻深入雲層,時而亮一些時而完全就隱沒了。也許它也能知道,這心,再經不起任何的晾曬。 “老實交待,在幹什麼?”畢綠在電話裡尖聲問道。她總是這樣,一驚一乍。像辣椒籽般炸進鍋裡,噼劈啪啪地,非熏出點眼淚不可。 “剛抽了支煙,現在把coco從閣樓上抱下來。它可能發情完畢了,現在格外安靜。”我回答,然後拋過去自己的問題,“汝又在做甚?”這是我們偶爾很喜歡用的文言格式,聽起來文縐縐的,卻又帶了戲謔之心。 “我在北京呢。”她說。說完又胡亂著說些去看故宮長城雍福宮之類的事,完全不著邊際。 “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我問。這個他指的是英颯,英昊的堂哥。 “嗯。”她回答。然後是長長的沉默。 一個熱情女子陷入沉默,往往是因為兩種情況:一、她累了;二、她受傷了。此刻的畢綠,屬於第一種。她和我年齡相仿,而英颯足足大了她十五歲。他的生日在二月底,所以這五年來,她和他保持著兩地情婚外戀關係的同時,也雷打不動地準時在這一天飛去北京。有時候,他能找藉口抽空陪她,有時候不能,甚至有時,只一張飛機票讓快遞送來,外加一朵玫瑰。第一年,她是哭著上飛機的。那時候,她剛知道原來在北京英颯有妻子和一雙兒女。第二年,她是在英颯的摟抱下上的飛機。那時候,他們的感情剛剛進入穩定階段還很甜蜜。第三年,英颯因為開會不能送機,但他在會議中間抽空走了出來,給畢綠打電話告別。第四年,他在快遞機票的同時加了一朵玫瑰。但畢綠說,看到玫瑰的那刻她有點慌張,因為英颯從來沒有送過她任何花。她要求過,可他卻說花這種禮物太浮於人事。所以,當那一刻她突然看到玫瑰,就已經覺得很多感覺開始急轉直下了。也許,是那朵玫瑰裡含了許多英颯的內疚之情。畢竟,四年了。而這個第五年呢?她一個字都沒有提。 畢綠回到上海的時候明顯消瘦了一大圈,臉色也蠟黃,經常會莫名地發呆。她來我這兒,有時候抱著枕頭在沙發上假寐。我喚她,一抬頭,是張淚流滿面的臉。這個時候我挺想把自己和戴方克最後的事告訴她,所謂以己之痛撫彼之傷。但每次面對面坐著,看著,又不知從何開始。也許,她需要的以及我需要的,都只是沉默。 城市裡過年回去的人,在陸陸續續地返城,樓下水果店裡的小妹,外賣店裡的老闆娘,工地上蹲在馬路旁端飯盒的民工……而那些外出旅遊的人們,也在大包小包地神采奕奕歸來。只是因為經過了年關,每個人心裡都有種說不出的期待。期待什麼呢?一切新的開始。 肆 艾貝蒂也從山西老家回來了。她注意到了畢綠的異樣,沒敢直接問她,而是給我先打了電話。據說掛完電話,她就拉著畢綠找了間酒吧扔飛鏢。也就是在那裡,畢綠遇上了華夫先生,一個意大利男人。很多日子後,畢綠說了一句老話:走出一段感情的最好方式,是開始另一段感情。 華夫先生就是那個在田子坊約見楚鴻的人。在他和畢綠遇見之前,我已經作為“著名攝影師”楚鴻的助手,與之打了一個星期的交道。他個子不算高,有點南美血統,鬈髮是深褐色的,笑起來臉頰上兩道酒窩線,看起來挺迷人的。只可惜他英文不太好,有時候說到關鍵處,必須要用上肢體語言。最後,楚鴻接到了這個報酬豐厚的活。合同簽完後,他約剛到上海的華夫去酒吧小坐。因為黃小姐已經回來了,我覺得自己並不方便跟去。事實上,楚鴻和那個蘇州姑娘戀愛後,我和她始終沒有正面見過,只從一些朋友的嘴裡,聽得大約的模樣。 就這樣,去酒吧喝酒玩鬧的艾貝蒂和畢綠遇上了楚鴻、華夫和維歐拉?黃。 在酒吧里,華夫和畢綠已經打得火熱。畢綠原本就是一家意大利出版集團駐滬翻譯編輯,所以意大利語自然不在話下。艾貝蒂很好奇他們在說什麼,可畢綠出了酒吧門,便跟著華夫鑽進了他的出租車,還將腦袋伸出窗口對著她說了句意大利語:“再見!”有些喝多了。 艾貝蒂覺得擔心,伸手攔住了那輛出租。她打開門問畢綠:“沒事吧?” 畢綠又用中文重複了一遍:“再見。”便關上門縮進華夫的懷裡,走了。 獨自一人回家的艾貝蒂顯得很失落。她給我打電話,說要來借宿。我正開了個長篇小說的頭,坐在閣樓裡很顯節奏地打字,一抬頭,掛鐘已經是凌晨兩點。窗口外,恆隆的頂燈已經滅去,只在雲層那處顯出一圍大概的輪廓。我站起來開窗,想把香煙氣味散去些。這夜的空氣,真好聞。 艾貝蒂在樓下按門鈴的時候,還在打手機。我去開門,她衝著手機吼了聲:“你去死吧!”然後直接掐斷。我聞到她身上一股淺淡的酒味。伸手去拉她,手腕很熱。我們脫光了睡在一張床上,說點情事,大部分都是她在說,我在聽。她是我們三人里相貌身材最標致的,豐胸細腰和肥臀,個子又很高,所以從小就很得男人的寵。也許就因為這樣,她身上常會有些對男人無謂的鄙夷。她的很多次愛情都像“來即來,去也去”的流水,停不住。可惟獨和那個英昊,前前後後糾纏至今,已有四年。這四年裡,艾貝蒂一直沒斷過其他男朋友,而英昊也一直有一個相戀並同居了七年的女友。最初,在艾貝蒂看來,她和英昊在一起,是遲早的事。後來,艾貝蒂要求英昊必須分手。到了現在,她說,其實英昊和所有男人一樣,假。 自從英昊結婚後,艾貝蒂便再也沒見過他。他沒有打電話來,她也沒有打電話去。方才在樓下,她掏出手機來撥了英昊的手機,服務台小姐說:“你好,聯通秘書。”所以,艾貝蒂的那句“你去死吧”本來是想扔給英昊的,卻莫名其妙罵了秘書小姐。 現在艾貝蒂暫時單身。她今晚有些失落是因為在飛鏢酒吧華夫由頭至尾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畢綠身上。她還是第一次被男人如此忽略。 她聞到我身上的煙味,問:“你又開始抽煙了?”我剛想回答,可她自己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所有哀傷的氣氛並不適合艾貝蒂,因為她總是熱烈的。和她,我不容易交心。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聲嘆息,讓我對此刻的艾貝蒂有了點惺惺相惜的意味。一閉眼,我又流淚了。 在黑夜裡哭,是很多女人都做過的事,絕大多數都為了男人。這種哭在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很大聲,甚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可如果還有別人在,那麼安靜地落眼淚會讓自己覺得更哀傷。而有的時候,哭的目的除了發洩,還有感動自己的意思在裡面。當然,愛也是。愛情中的兩個人在一起,心甘情願地為對方做一些傻事。其實更多時候,感動的人,是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艾貝蒂的電話便響了,先是英昊的。聯通秘書是機械人,還是把那一句“你去死吧”轉給了英昊。英昊在電話裡嘆氣,嘆氣聲之大,連我在一邊睡著也能聽見。而艾貝蒂一句話都沒有應,片刻後掐斷了。第二個電話是畢綠的。她已經回家,見艾貝蒂不在,有些擔心。二十分鐘後,畢綠來了。她有我家的鑰匙,噔噔噔,上樓的腳步很快樂。 能從一段耗盡精力的感情中走出來,是歸於平靜。而如果能從這段耗盡精力的感情裡走出來,並且開始另一段即便是明暗未卜的感情,那麼,首先讓自己快樂吧。 艾貝蒂對畢綠的昨晚很好奇。我們坐在沙發上喝一九九八年的普洱,聊天。無論在艾貝蒂或者畢綠看來,昨晚的這一段小插曲能不能成為畢綠的新感情,都還只是個疑問,但畢綠對於華夫在床上的細節很有好感。他們做愛到一半的時候,華夫扶著她的腰,用意大利語說了句:“感謝上帝將你帶到我的身邊。”對此,艾貝蒂卻不以為然。她將這種意大利人的浪漫歸結於“天生而隨性”,因為前後她曾有過兩個意大利男友。 我們的聊天通常都是以各種八卦和新聞為開端的。沒有人非常不開心的時候,不會說自己的事。也許對於八卦和新聞,我們都能心覺輕鬆。而這些八卦和新聞,或多或少都還在和《今日早報》有關。四年前,我們相遇在這間報社。這種相遇令人很愉快,也很長久。還有和楚鴻的,英昊的,以及戴方克的,也許那算不上多愉快,卻也很癡纏。 說得正開心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四個月前,和戴方克分開後,我換了手機號,並且只告訴了相熟的幾個人。這四個月來的大部分時間,新手機都很安靜,絕少會有電話或者短信進來。只在這次年關時,有一些祝福的短信。可面對這些短信,我一概都沒有回复,這也成為了一種習慣。也許對於人情世故,我經常表現得有些漠然。艾貝蒂正在說她最近去試吃過的一爿雲南燒烤店,說:“等下我們洗個澡就去吧。”我低頭看手機,又是那個“戴GF”的短信,她要約我見面。 幾天來,這個姑娘隔三差五便會發來短信,或者打來電話,目的只有一個,見面,聊天。她想知道更多關於戴方克的事。在那個情人節的第二天,我給戴方克打過一個電話。我問他“戴GF”是否屬實。他承認了。至於為何既然他已經和別人同居了還不斷往我的舊手機上發一些挽回和懺悔的短信,我沒有問。我只是問他還有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那邊卻傳來一聲聲的嘆息和啜泣。我火了,這是兩年來第一次,我那麼毫無保留地沖他發了一通火。 我說:“你嘆息什麼,哭什麼?我又沒有怪你罵你,你憑什麼哭?所有殘忍的事情,你都在我身上做過一遍,從頭到尾。現在你應該笑,應該高興,應該來點總結陳詞!”這一段話很長,我卻字字句句流利地蹦出來。只是話說完,自己也哭了。掛斷電話後,我呆呆地坐著,望著電視機屏幕裡模糊的自己,呆了。 我沒有回那個所謂“戴GF”的短信,照舊關掉了手機。洗漱穿戴好後,我和畢綠、艾貝蒂去了天山路的雲南燒烤店。去的路上,我想起兩個月前去雲南旅行的路上,我不停地在回憶這四年來的生活,覺得這些年身邊的這紛擾的人與事,常常都還是熱烈的,滿懷欣喜或者悲傷。 其實,在那之前,生活給我的感覺一直都很淺淡。有時候我回憶過去,會不禁發出這樣的疑問:哦,是這樣的嗎?當然,偶爾我也會為過去傷懷,可這種傷懷也是淺淡的。但這一次,對於四年來的生活回憶,卻濃重得像一幅丙烯畫。我很想做一場精彩的生活表白,卻又有點力不從心,毫無頭緒。該從哪裡說起呢?哦,也許應該是《今日早報》。 伍 那是一個夏天,我剛從學校畢業。因為讀書時已經寫了好幾本愛情小說,賣得也不錯,所以很快我就領到了某機構發來的入會邀請。那個夏天,我還在不同的城市裡做一些簽售,在偌大的機場裡等每一架飛機帶我去不同的城市。除此之外,我照舊延續著給一些雜誌和報紙做自由撰稿人的生活,而《今日早報》就在那個夏天創刊。 第一次見到畢綠,是在一次新書研討會上。那是出版社為我們好幾個年輕作家開的研討會。畢綠是當時《今日早報》文化版的記者。來的時候她一頭金黃長發,一把扎在腦後,個子不高,很瘦,面色慘白。後來她說那天其實是例假來了,正痛經痛得要死要活,卻因為房租還沒有著落,只好為那三百元的車馬費來書城簽到。那時她剛從重慶來到上海,住在一個石庫門房子的底樓,洗手間和廚房都在門外。 畢綠很厭煩那樣潮濕的黃梅天。後來她問我:“當天聞到她衣服上經久不散的霉味了嗎?” 我說:“沒有啊。那天下面那麼多記者,我只記得你了。你走的時候還順手拿走了一本我的簽名書。” 那場研討會開得索然無味。和所有無聊的會議一樣,有發言、評論、提問、回答,以及總結陳詞,然後是鼓掌、拍照、簽售,最後是稀拉的讀者和圖書編輯。我有些累了。因為是初夏,書城外還在下著黃梅雨,滴滴答答,落不干淨。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正在心裡想,那個黃頭髮女孩長得挺像徐若瑄的,可惜臉色太慘白了,配這一頭金黃發,很像個長年吸毒的女人。想到這兒,主持人突然喚我的名字:“夏天,夏天。”我才反應過來,心裡抽自己一下,覺得剛才用的比喻過於惡毒。坐在我身旁的另一位女作家是瞿穎寧。我們在很多場合裡都遇見過。這一場研討會,她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台下,因為她的男友,攝影師顧驁正在台下來回地為我們拍照。所以很久以後,當從畢綠口中得知其實那天楚鴻也在會場時,我有些詫異,因為一丁點都記不得了。 會議結束後,我和瞿穎寧還有顧驁一起在比薩店吃了飯。瞿穎寧是個高個纖瘦的女子,頭髮很長,直到腰際。顧驁的頭髮也不短,一把扎在腦後。因為他是東北人,說起話來就像連珠炮似的。 顧驁首先對畢綠髮表了意見,他說:“你們注意到了嗎?剛才有個女記者白得嚇死人。怎麼那麼白?後來我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還叫'碧綠'。又白又綠的,要不是走路來的,我還以為遇到了女鬼。” 瞿穎寧從自己的咖啡杯裡取出調羹敲他的小碟子:“你給我積點口德!” 我便忍不住地笑。瞿穎寧不是寫小說的,她主要寫旅行散記,圖片則是由顧驁一路跟拍,夫妻搭檔得很好。她與我說起最近去曼谷的經歷,在考山路,他們凌晨三點找旅店,最後竟然在一間旅店的門口看見一個白衣女人。那是四月份,曼谷已經很熱了,可那個女人穿一件白色的長袖小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泰國人。他們一個轉身,女人又不見了。後來聽旅店的老闆娘說,過去在旅店門口的確有個穿白色長袖小襖的女人經常徘徊,但好幾個月前,她已經割腕自殺在考山路的最南端。聽到這些,他們都嚇得渾身打顫。 顧驁在桌子那面故作恐怖地說:“伊的臉也是這麼白!”也許正因為這麼一場對話,讓我對畢綠有了很深的印象,以至於兩週後,在接到《今日早報》的約稿電話去泰康路田子坊採訪某藝術家時,一見到畢綠我便馬上能叫出她的名字。 向我約稿的人是王股,也是個寫小說的,當時去了《今日早報》的藝術版做編輯。我們曾在幾次飯局上遇到過。他個子很高,瘦,走起路來仙風道骨,說話有時候半天也說不清幾個字。我很好奇,他怎麼跑去做了編輯。 他在電話裡說:“田子坊啊,xxx號,某某某藝術家的工作室。再給你一個電話,是攝影師的……” 就這樣,我去了田子坊。田子坊和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一樣,在當時最新的設計理念下,圍起一個屬於小眾卻面向大眾的群落。在某某藝術家的工作室門口,首先,我看見了畢綠。她正靠著牆壁在和楚鴻說話,一邊說一邊抽著煙。這天她穿了件橘色小白點的短袖襯衫,一條水洗皺牛仔褲,也許還擦了胭脂,看上去臉色很好。我朝他們一邊走過去一邊給攝影師打電話。就這樣,楚鴻的電話響了。 畢綠聽得響聲,轉身來向我招手:“夏天!” 我也如許久不見的朋友般,回答道:“你好,畢綠。” 就是在那一天,我正式對楚鴻有了印象。之前,畢綠恰好和楚鴻搭檔採訪一對美國來的作家夫婦,完事後發現接下來的採訪都在田子坊,便一起來了,在工作室門口說話等作者。 整個採訪過程很順利。藝術家給我們看了最近他去泰國拍的幾本畫冊。他還畫油畫,工作室的一層是個小型的展覽廳,偶爾也會辦一些時尚的派對。我問了幾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由他隨便說,然後用隨身的MP3錄下音來,以備回去采寫時有個參照。臨走時,他送給我和楚鴻兩人各一本畫冊,是在泰國蘇梅島拍的。我很驚異於那種沙灘的美,和艷麗光芒下的裸體日光浴。熱帶海濱總能給予人無限的性感想像。 和楚鴻走出田子坊時,我們又遇到了畢綠。她剛結束臨街的一個陶器店裡的採訪,時間已是傍晚。楚鴻提議一起吃飯,三人便去了復興路的小龍蝦店。那是我和他的第一頓飯。 後來,在王股的安排下,我作為自由撰稿人常會去《今日早報》參加一些選題會,然後幫著做一部分採訪,攢一些零碎錢交房租。那時候我還在讀一個社科院的寫作研究生課程。課很鬆,有時去郊區的一所療養院封閉寫作,但大部分時間,我都住在市區。只是當時的家和現在的相隔大約五十米,是一個開在二樓半的小亭子間。外面看上去有點簡陋,因為連門都是塑料的,只用一把大鐵鎖鎖住。而十四平米的臥室裡,放一張小雙人床,一個小衣櫃,一張書桌,一台電視機和一張沙發,就差不多撐滿了。但好在浴室是在臥室旁、塑料門內的,因此也算是“一門關死”的居住格局,比較方便。至於廚房灶頭,除了燒開水外,只是給我在找不到打火機的時候點煙用的。 那個夏天,我始終都將一個雙肩背的藍色大牛仔包隔擱在地板上,因為一到週末,出版社便會安排各種城市的簽售。常常到週五中午,我就從衣櫥裡取出一些簡單的替換衣服,然後就和不同的人走了,有時候是和瞿穎寧,有時候是和出版社的發行,有時候是和策劃,也有時候是一個人。對方書店的組織者在機場舉一塊“接夏天”的牌子,看上去還挺滑稽的。 其實,我出生在秋天,農曆八月十二,中秋之前。很多人問過我名字的來歷,我也問父母,可他們的回答毫無新意:“好記唄。” 嗯,是挺好記的。 王股是一個很適合用“古道仙風”四個字來形容的人。他本是昆明人,有個遠房表叔在上海。後來,這個遠方表叔還做了艾貝蒂和畢綠的房東。很多年以後,我再去回想王股的時候,會覺得這個人的身世和背景好像從一開始就是模糊的。大家只知道他從昆明來,有些對“草”的小癮,常不吃飯,愛聽一些佛教音樂。更重要的是,他喜歡燃沉香。這使得每次只要有他出席的飯局,都會瀰漫著一陣棋楠香,經久不散。 那一年,他代表《今日早報》的“十一”文化專題組向我約稿。也正是因為這個專題,我和畢綠的生活突然之間有了一次緊密的交集。這種交集雖屬偶然,卻要比我們各自的愛情更持久。 畢綠在電話里約我去靜安寺的屋企湯館吃飯,想聊一聊怎麼分工做這個專題。因為她的那部分任務是採訪,所以事先想與我溝通主文中會涉及到哪些人物,以便早日作出安排。於是,在一個夏天即過,秋天未來的日子裡,我和畢綠一起吃了飯。這頓飯,一定程度上也改變了我們倆今後各自的生活。 往往人和人的相遇,你去認真地想,會覺得很奇怪;可不認真回想,又覺過得真是惘然。 那天,畢綠穿了件黑色的中袖T-shirt,下身是一條棉白裙。她早到了,坐在一個角落的位置裡低頭看手機。 我走過去,叫她:“畢綠。” 她抬起頭,臉上很勉強地給了一個微笑,回答:“來了。”像是延順著的敷衍。 “今天真熱。”我說,試圖和緩一下凝結的氣氛。 因為從家裡步行而來,身體有些發汗。除了清淡的湯和一些粵菜外,我還點了杯紅豆冰,用細長的麥管啜著喝,像蚊子吸人血般。 畢綠看著餐桌上的菜,大約是覺得還算爽怡,便說:“這秋天裡,菜還是不要過為濃重好。”一邊說一邊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大綱來給我看,條理分明地向我表達這個專題究竟要做什麼和怎麼做,然後徵詢我的想法。 我聽著,嚥下一口紅豆冰,瞬間涼到心底,消了火。剛想開口與她說話,她的手機又響了,短信。和剛才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一樣,畢綠低頭去看手機,沉默,肅臉。看完後,臉色更差。她站起來跟我抱歉,說要去洗手間。就這樣,一離開就是半小時。 其間,我很想去洗手間看看她是怎麼了,卻又怕唐突,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口邊等,順便給楚鴻打了一個電話。他正在拍一個二流明星,化妝師在給明星上妝。他說:“我還能和你說一會兒話。”那是我們剛開始頻繁接觸的時候,彼此之間保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 於是我的心境和畢綠的心情,在那天,其實相差得很遠。 等到畢綠迴座後,她的眼睛明顯腫了。因為臉色白,眼眶和鼻子的紅看上去過於明顯,像兩塊皮膚過敏的痕跡。我顯得有些尷尬,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發話,也不知道該不該表現出已經看到了眼淚的痕跡,只好杵坐著,用麥管去吸杯子裡僅剩的最後一點紅豆,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許久,畢綠才開口道:“不好意思。”她說不好意思的時候,抬起頭來,除了眼瞼上還有些紅腫外,臉色微微恢復了些。 我搖頭,一邊說沒關係,一邊仔細地看她。傍晚過後那最後一點陽光從窗口打進來,籠住了剛哭完的她,好像極力地要給去一點溫暖與撫慰。我們繼續之前的專題話題,沒多久就整理勾畫完畢。買單的時候她突然問我,願不願意去她家坐會兒。 “我把你的小說讀完了,覺得挺好看的。”她又說。 畢綠那時候的家,沿著靜安寺往東走,走過大張旗鼓的各種奢侈品牌店後,拐入一條幽深的弄堂。昏暗的弄堂,有些擠,門口還坐著賣香煙的中年男人。他們身上總散發著一股陳年煙氣,說起話來嗓門很大,有時候還帶著粗話、黑話,偶爾加一聲聲咽喉不適的咳嗽。 我問畢綠:“你來上海多久了?” 她說:“快一年了。” 我說:“嗯,那你住在這麼樣的地方,算是能最大程度地貼近上海看一眼,感受一下。其實這才是上海,而那些高樓裡的,寫字樓裡的,不是。” 畢業後,我就不顧家里人的反對一個人搬出來住了。因為從小就住新樓,所以本能地,對於弄堂對於木地板和昏暗樓道,我有一種迷戀。因此即便一開始租住的小屋有多小多簡陋,心裡總還是覺得那畢竟是自己的家。這讓大學剛畢業的我有了深刻的獨立感。人總是在還沒完全長大的時候,渴望成長和獨立,對未來充滿好奇心和力量。可真的長大了,才會去感慨,原來長大需要付出很多代價。 我坐在畢綠家中的草綠沙發上。她一個人蹲在天井里幹刷拖鞋。因為住的是老房子底樓,很接地氣,潮濕,所以畢綠鞋櫃裡的草編拖鞋上,發了一層小絨毛。 她倒很樂觀,說:“我去刷一下,你先坐。”然後把自己的拖鞋換給我,就光著腳丫蹲在天井的水門汀上刷刷刷地刷拖鞋。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心裡有點難過,是心疼這一種的瘦與弱小。可很後來,我才發現,其實畢綠是我所遇見過的女孩中,內心最為堅強的一個。 就在那一天,畢綠將她與英颯的事如悉說給我聽。說的時候一旦哽咽,便停下來,努力讓自己平靜如常。整個敘述中,我沒有插嘴也沒有打斷,只在需要應和的時候點點頭或者柔軟地看她一眼。 “你一定很奇怪,剛才我為什麼會哭。那個給我發短信的人,叫英颯,他是英昊——城市生活版的主任——的堂哥。英颯是一間北京公司駐上海分公司的負責人,我們認識有一年多了。一年前,我還在重慶讀書,他恰好來重慶出差,我們遇上。說不清楚是誰先招惹誰的,但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在北京有老婆和孩子,不然也不會義無反顧地跑來上海。 “來上海後,英颯將我安排進了他堂弟英昊的報社,也就是《今日早報》。可就在報紙籌備階段,突然有一天他對我說,要回北京辦事。因為英颯的生日在二月底,所以那一天我想給英颯一個驚喜,便自己買了飛機票去北京。誰知道在公司的樓下,我看見他身邊站著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他們兩人各自手中拉著一個孩子,眉目中早已是老夫老妻的模樣。而英颯在馬路對面一見著我就愣住了。很快,他拉著老婆和孩子鑽進了車,一點猶豫都沒有便將車開走了。而我,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傻眼了。過去,英颯說他妻子很早便因為忍受不了他工作忙和長期的兩地分居,和他協議離了婚。他們沒有孩子,他也始終都沒有再婚。對於這些,我沒有懷疑過,因為覺得如果他想騙我,大可以不告訴我離婚這件事。直到親眼見到的那一刻,我才問自己,面前的這些又是什麼?是我涉世未深,還是根本太蠢? “後來,我瘋狂地打英颯的電話。關機,關機,一直都是關機。我給他發短信,沒有回音。直到半夜三點,他才到我住的酒店來找我。來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很疲倦。他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只是抱住我,緊緊地,好像要用盡全力。那是第一次我覺得,原來愛,可以令人如此喪失理智。明明知道他已經騙了你,還在騙你,卻仍要不顧一切地去愛……” 畢綠將臉埋在一塊植絨毛巾裡,不想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是誰說的,女人之間的友情,其實是用一個又一個秘密去交換的。那時候的畢綠還多年輕,容貌青蔥。我想如果我們倆都能有一面鏡子,去照一照當時的自己,又會生出多少感概?但畢綠是那樣的女子,纖瘦,卻在很小的時候就經歷了人世無常,所以她堅韌,堅韌得在旁人看來有些頑固和自以為是。她的脾氣時而暴烈時而憂傷,卻正因為如此,年輕而熱烈的身體才會吸引得住英颯整整五年。雖然到最後,英颯還是逃脫不了所有已婚男人對年輕少女的劫,一切黯然收場。 楚鴻平和地敘述著自己。我不響,聽著。這是唯一一次,他說,我聽。倉庫外一直都還在下雨,風大得直震窗框,咯吱咯吱,好像隨時要把它們卸下,瞬間吞噬掉這一對男女。說到最後,楚鴻也哭了。他的哭聲很奇怪,是嗚咽。半長的劉海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只低頭縮進雙手中,想把所有情緒都藏好,卻收不住哭聲。我伸手去拉他,想安撫他的情緒,可他突然之間在沙發上桎梏住我,俯下頭來吻。這一系列動作很迅速,讓我連片刻思考的時間都不曾有。我愣住了,由他吻,由他摟,由他褪光我所有的衣服。 我們像是兩條乾涸的海魚,飢渴,冷。他打開所有的Jinbei燈,照在我們身體上取暖,世界白花花的一片。倉庫北面的天窗終於抵不住狂風,卸落下來,玻璃散了一地。風肆無忌憚地闖進來,想分開我們,可我們誰都沒有去理會。我也迷亂了,只感覺得到他嘴裡有清醇的毛尖氣息。我不停地吮吸,這氣息混在唾液裡是一種催情激素。 那一晚,我們做了很多次。有時候是他要我,有時候是我要他。這種做愛方式讓人覺得絕望,真是絕望。我聞得見Jinbei燈烘照時間過久而散發出的機械味,是金屬發熱後會有的氣味。它們真是最好的取暖工具。如果沒有這四盞燈,我想也許我們沒有筋疲力盡於愛欲,也會僵死在寒冷裡。 那之後好幾年,我在新浪上看見過一條新聞,說是意大利考古學家在意大利北部曼圖亞(Mantua)工業城瓦達洛一處新石器時代遺址,挖出一對至少有五千年的人類骨骸。這兩具骨骸發現時呈面對面雙手、雙腿彎曲交疊擁抱狀。躺在左邊的是男性,背部脊椎部位刺有一根箭。女的則是在頭部側邊被射了一箭。他們相互擁抱的姿態,成為永恆的擁抱。考古學家們分析,這兩人之所以呈現這種姿勢,一個原因是男的被殺,女的跟著殉情,期許來世做伴。 那麼,如果那晚,我和楚鴻死在倉庫裡,也許來日發現我們的人,會摸到兩具尚存體溫的屍體,還交疊在一起,也能成為永恆。有時候,我會因為這種遐想而覺得沮喪,覺得也許早日終結,便是更好的開始。可無論是哪一種終結,說起來都很容易,下定決心要去做也容易。可做起來,和做成功,就很困難,很困難。 最後,我和楚鴻都累了。我們開始笑,發瘋般地笑。我從沒有聽見他那麼笑過。我們平躺在沙發床上,除了風和細小的雨水,一點遮蓋物都沒有。 Jinbei燈的光線很刺眼,我睜不開眼,只覺得那光芒打在眼皮上還是灼熱的。 楚鴻說:“我給你拍照吧。”於是他站起來裝相機。我也有些瘋了,跟著他一起瘋。我們像是最初那兩個不諳情事的伊甸主,只憑了好奇與感覺在相互捉摸與試探。那一夜,從凌晨到天亮,我們倆都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走了。走的時候楚鴻還在睡。平日里他都是警覺驚醒的人,可這一次,他好像絲毫都沒覺察到我的離開。外面還在下雨,比我來的時候更冷。我將另一隻手插進口袋裡,失落地走。至於是在失落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失落,經過這一晚,我們終將徹底地結束;也許是失落,為何那許多次的做愛里我能感受到的只是情慾歡漲,而感覺不到絲毫的愛? 也許,我離開的時候楚鴻已經醒了,可他不知道如何把我留下來,也不知道應不應該把我留下來,所以選擇了紋絲不動,由我自己離開。走出工廠區的大門時,我哭了,像是一個剛被強暴過的女人般,含著屈辱與絕望。這種絕望從前一夜延續到天亮。現在有時候會想,倘若當時,楚鴻追出來,把我留下,我們的故事會不會從此改寫呢?可他沒有,所以我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生活有時候可以解答你的很多問題,有時候,卻一個都解答不了。因為在它解答前,很多人已經自己做了選擇。 那一夜後,我開始幫助楚鴻一起籌備他的攝影棚,像一個標準的助手和好友。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那晚發生過的事,或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畢綠和艾貝蒂這時剛剛認識,她們倆為那一對堂兄弟惺惺相惜,成天粘在一起,也罔顧了我這個人的存在。又或者,畢綠是覺得,我拿著楚鴻的地址去找他,就應該會有一個美好的重新開始。 一直到楚鴻的攝影棚兼工作室開張,辦了個小型的圈內人酒會,畢綠才知道我和楚鴻算是正式分了手。那晚我穿了條黑色的短款小禮裙,還有八厘米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畢綠是和艾貝蒂一起來的。她將艾貝蒂介紹給我:“夏天,這是謝堇,艾貝蒂,《時尚周刊》美食版的記者。”那時的艾貝蒂已經是艾貝蒂了。她和小俞分手後沒多久便換了工作。雖然在畢綠看來,她的換工作裡多少都有點威脅的成分在。 作為工作室的主人,楚鴻穿了一套煙灰色的休閒西裝。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他穿西裝,平時他最愛穿的是夾克和牛仔褲。今晚的他把半長頭髮挑一小把扎在腦後,看上去很像年輕時的山口洋介。畢綠咯咯咯地取笑他:“還挺像那麼回事。” 英昊、瞿穎寧、顧驁也來了。他們互相都認識。這個圈子其實很小。艾貝蒂看見英昊,轉身剛要走,英昊便疾步上來拉住她,把她拖去另一邊說話。顧驁和楚鴻站在一起一邊喝啤酒一邊聊攝影棚的事。他問關於場地、租金、裝修和器材的投入資金問題,以及最近在拍些什麼。瞿穎寧和畢綠開始攀談。我則在等顧姳的到來。那時候,顧姳剛從美國回來,在一間文化經紀公司裡做藝術總監。從小,我們兩家是鄰居,所以幾乎從我懂事起就跟在顧姳身後走出走進地玩了。這次把她叫來一起參加楚鴻工作室的開幕酒,也是為了介紹她給楚鴻認識。畢竟,顧姳在美國很多年,對於美國一些專門收中國當代藝術品的藏家很熟悉。 顧姳來的時候,手裡挽著老公喬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喬楓。他比顧姳大二十歲,是一位畫家。顧姳在美國做藝術代理的時候認識了他。很快,喬楓便和楚鴻、顧驁等人打成一片,他是壯族人,熱情開放,也很豪爽,笑聲總是最大聲的,在三號倉庫裡來回游盪。 我靠在小型吧台邊看英昊和艾貝蒂。他們兩個人站著,英昊在說些什麼,艾貝蒂卻不看他。我喝一口手中的香檳,坐到沙發上,想起那一晚我和楚鴻曾在上面發生過的一切,覺得好像隔了很久,像是上一輩子裡的記憶,不小心在過生死橋的時候沒有喝足孟婆湯而留到了今世。楚鴻再也沒有提起那一晚的事,我也沒有,好像彼此之前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在。 那就這樣吧。做朋友。 開幕酒會後,艾貝蒂跟著英昊又去了江蘇路上的玲瓏飯店。據說那是李鴻章侄子當年在上海的官邸,解放後被收歸國有,現在開起了一間家庭式旅館,叫玲瓏飯店。因為離報社很遠,所以他們每次約在這裡開房,都覺得很放心。其實這兩個人心裡也都明白,報社里很多人已經看出來他們倆之間的關係。有時候艾貝蒂和英昊在MSN上鬧不開心了,午飯時英昊招呼大家一起去吃飯,唯獨艾貝蒂一臉鐵灰裝作沒聽見,自己起身就走了,留下英昊一個人愣在那兒。曾經不止一次,英昊對艾貝蒂說:“好歹我也是個領導啊,你這樣影響多不好。”可艾貝蒂只斜他一眼,滿臉不屑。 一年前,杭州歸來,艾貝蒂和英昊曾有一長段時間裡不怎麼說話。他們倆都覺得尷尬,艾貝蒂甚至想不起來那晚的細節,也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有過什麼。她照舊做她的美食記者,和大小餐廳、美食以及體重抗爭。一日,她參加完某健康食品的發布會後拎了台電子秤回辦公室,那是對方送記者的禮物。於是一辦公室的男男女女都紛紛來“過磅驗貨”。艾貝蒂守著自己的秤說:“再這麼踩,我要收費啦!”英昊覺得好奇,也跟在大家身後湊熱鬧。本來他就不比這些剛畢業的記者們大多少歲,再加上原來在北京玩的是搖滾,一直都很隨性,沒有架子,很多人也愛跟他玩。他上秤,七十五公斤。艾貝蒂低頭看看,自言自語地說:“挺標準的啊!”說完抬起頭,發現英昊也正好在看自己,就不由得心裡一陣慌亂,臉也紅了。英昊身後有同事趕急著喊:“來來來,我也稱稱。”便把他從秤上拉了下來。 英昊隔著人堆看艾貝蒂,覺得心裡癢。他自己也承認,最初對於艾貝蒂的衝動是完全出自生理的,可漸漸地這種需要變成了感情。畢竟,男人也不全然是動物。 最後艾貝蒂自己上了秤,一站,就哇哇地叫,說:“慘了慘了,都快過一百二十了。”她噗地從秤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到座椅上,開始撥電話,約朋友立即馬上下班後去健身!同事們“切”地起哄著從她身邊散開,英昊卻在座位上笑了。他笑的時候,艾貝蒂恰好去看他。這天,他穿了件格子呢的襯衫,頭髮新剪過。就在那一瞬間,某種奇妙的情愫開始滋長。艾貝蒂覺得許久都沒有過的慌張和心跳,這一刻,又重新回來了。 讀大學的時候,艾貝蒂和小俞也算是一見鍾情。他們在學生會幹事的選拔會上遇見,艾貝蒂恰好坐在小俞身邊。他們互相看了看名牌,打了下招呼便算是認識了。很快,這兩個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牽手,成為當時新一屆學生會裡引人注目的焦點。可也許正是因為讀書時曾經那麼絢爛過奪目過,所以畢業後,小俞身上的發光點逐漸黯淡,讓艾貝蒂開始質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有那麼愛他。他們就好比是一棵樹上的兩段枝杈,在底端時靠得很近,甚至融為一體,可生長上去,卻離得越來越遠。 那一晚,艾貝蒂在家就拒絕了小俞的求歡。她說累了,其實心裡很明白,是沒興趣。她瞪著眼睛望天花板,想起隔著人堆英昊的眼神,心裡很癢。入睡後,在夢裡,她看到了那晚的情形:英昊俯在她身體上啄她,一小口一小口。她有點暈,卻也很熱烈地回應著。一夢醒來,艾貝蒂覺得很想再和英昊上一次床。 如果一夜情只是純粹偶然下的生理衝動,那麼一夜情后產生的情愫,可能會是一種比單純生理或者單純心理還要來得洶湧的愛,更何況這種情愫在艾貝蒂和英昊身上都必須壓抑。但越是壓抑,他們倆在MSN上的聊天次數越是頻繁起來,偶爾彼此之間也會說些調情的話,說過之後又久久不能釋懷。 這一年的聖誕派對上,艾貝蒂和英昊都故意喝多了,最後由英昊負責送艾貝蒂回家。他們倆上了車,連想都沒想就直接去了玲瓏飯店。英昊付房費的時候手都在顫抖,艾貝蒂則靠在大堂的沙發上呆坐。她心噗噗噗直跳,腦袋裡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只是很想快點進房,結束這一切。 房門一關,他們便以最快的速度直入主題。英昊猛烈衝擊她身體的時候,艾貝蒂喊得很大聲。她覺得這一刻“謝堇”是誰,已經不再重要。他們甚至連避孕套都忘了戴。 完事後,英昊靠在床沿邊抽煙。他伸手去攬艾貝蒂,長舒了一口氣。 艾貝蒂用“美妙”來形容他們這第一次偷情。但一回到家,方才的“美妙”就立即變成了沉重的負罪感。她怕見到小俞。 小俞料算到了艾貝蒂會喝多,已經準備了一碗醒酒茶在小火上煨著等她回來,自己則坐在電腦前打遊戲。和大學時一樣,他最喜歡玩“魔獸”,只是現在空閒時間不比過去了,只能在周末和假期裡偶爾操刀試試。玩了好幾個小時,已經是凌晨四點。醒酒茶加了無數次的水,艾貝蒂的手機又總是關機,他就有點疑心了。四點半的時候,艾貝蒂回來了,果然有些小醉,說喝多了手機又沒電還和同事們去唱了歌。於是小俞沒多問下去,端給她醒酒茶喝幾口,就睡了。可睡覺的時候,他聞到艾貝蒂頭髮上的洗髮水香氣。再仔細地看看,這是明顯洗過澡了。第二天,小俞在他們的電腦上登陸了艾貝蒂的MSN,並把聊天記錄保存到一個隱藏文件夾裡。他知道他們之間一定還有另外一個人。 和英昊去玲瓏飯店的次數一多起來,艾貝蒂就覺得他們應該調整一下現在的關係了。她很直接了當地問英昊,接下來準備怎麼辦。英昊說自己肯定會分手的,因為他和女友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出入,他也不夠喜歡她。和她在一起,感動多於感情。 他又問艾貝蒂:“你呢?” 艾貝蒂說:“我早就想好了要和小俞分開,只等這一期房租結束。” 可是艾貝蒂沒想到,還沒等到三個月後,小俞就發現了端倪。他在聊天記錄裡看到了艾貝蒂和英昊說的話,以及約會見面的地址。小俞忍住怒火,給艾貝蒂打了個電話,讓她馬上回家,他說他有些話要說。 本來艾貝蒂應該是有負罪感的,應該服軟,可是小俞暴怒且強悍的態度讓她也強硬起來,乾脆一古腦地把自己和英昊的事情都說了。說完,小俞愣了片刻,一個巴掌直接甩了過去。當晚他就整理完所有衣物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從脖子裡扯下一根項鍊來丟在艾貝蒂臉上,揚長而去。艾貝蒂望著鍊子。那是他們在一起第一年情人節時她送給小俞的,一塊名牌上面寫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這樣,她癱坐在床上,望著空蕩蕩的衣櫥和洗手間,愣住了。她沒有想到,分手原來是這樣的。 因為小俞離開得過於迅速,艾貝蒂有些猝不及防。她本來想等一段時間的,也可以看看英昊那邊有沒有動靜再說,可誰料想現在一切對她而言,都很被動。其實每個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出於本能都會為自己多考慮,替自己留一條退路。 可惜,艾貝蒂的退路被她自己一不留神,截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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