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生常導致一些意外發生,卻不一定是因為錯覺。
當手指停留在鋼琴上的最後一個音終於落下來,音琪唱完後從座位上站起來,微微的行禮時,有人已經在下面的座位上起哄著叫嚷:“唱一首《甜蜜的寶貝》怎麼樣?”
“樂隊主唱今天有事沒有能為大家唱歌,實在有些抱歉……”
看到客人的氣氛過於熱烈,澤秀的SD人偶娃娃馬上出來打圓場:
“我們不要什麼主唱,要聽她唱。”
剛剛叫嚷的那個年輕人從座位的沙發上站到了桌子上,看來是喝多了。
“對不起,先生,今天的歌是為慶生的客人而準備的,我會繼續為您演奏鋼琴。”音琪很有禮貌的補充到。
“為慶生的人……唱?不為……我唱嗎?”
“對不起,先生,剛才的歌也是送給您的……謝謝您光臨ILL MORE酒吧。”
“不行,那首歌……不算,我要聽《甜蜜的寶貝》,你……來唱,不……我們一起唱。”
“對不起,我會為您演奏鋼琴的。您還是下次來聽主唱唱歌吧。”
“我要……和你一起唱,快來吧。”這個喝醉酒的傢伙邊說邊伸手曖昧地拽著音琪的手往前面走。被拖著手臂的音琪覺得自己的胳膊一陣酸痛,連說著“放開我,放開我!”但這個傢伙全然不顧,還將自己的手臂攬到了音琪的肩上。
澤秀氣得扔掉SD娃娃,要上來揍那傢伙,被經理攔住了。
“只是唱一首《甜蜜的寶貝》而已,那可是重要的客人。”
“經理!你……”澤秀甩開經理的手,正準備一個健步衝過去,卻看見——
一隻手抓住了醉酒的傢伙,很快將他從音琪身邊扯開,接著,另一隻手穩穩的將音琪攬在了自己的懷裡。
“啊,真帥啊!”酒吧里的女人看到英俊男人,甚至突然暈倒的情況都有發生過。
澤秀望著音琪,站在了原地,出現在她身邊的男人比自己要高出整整一頭。他是誰?紅色貼身襯衣,深色長褲,再加上具有完美高度的身材,讓受他親近的人全遭到妒忌也不足為怪。
音琪抬頭望著眼前明浚,都驚呆了。但只是幾秒,她便意識到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的尷尬,試著用力掙脫他的懷抱。
他的手更加用力的摟緊,好像她是有人會來奪走的寶物。
“自己回去醒酒了再來!”明浚另一隻手一甩,那個傢伙便摔到了地上。
醉酒的傢伙這一摔,後面的座位上突然站起來好幾個人,全部圍了過來,將明浚和音琪圈在了中間。
“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剛才做了什麼嗎?竟敢讓我摔到地上?”醉酒的傢伙從地上爬起來,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虎視眈眈向明浚前面衝過來,明浚本能的將音琪擋在了自己身後。 “還有她,我說要她陪我唱歌,她就得陪我唱,你最好給我讓開。”
“讓開?”明浚冷笑著反問,隨手拖了身邊的一張凳子按著音琪的肩讓她坐了下來,自己則一臉悠閒靠在椅背上,問他道:“要是不讓呢?該怎麼辦啊?”
“你……”那傢伙伸出手來想提明浚胸前的衣服,被明浚用手抓住後甩開。這時,這傢伙身後的三個五人一湧而上,醉酒的傢伙自己則過來抓音琪的手,明浚狠狠的給了他一個拳頭,他捂了一捂自己的下巴,發現上面有血。
“血?!你們愣著幹什麼?”
整個酒吧的一樓亂作一團,樓上的人還在喝酒玩得正興。支支看見正帶著音琪衝出重圍的明浚,嚇得尖叫起來。大夥這才看到樓下正忙著閃躲、出拳、踢腿的明浚,紛紛望樓下跑。
為了女孩子打架,早已不是第一次,可牽著女孩子的手打架,這是明浚的第一次。他一直就覺得打架是很個人的行為,即使是為了別的人,也都由自己來決定進退攻守。
現在,他有種將自己的靈魂交付出去的感覺,而他這裡,也存著她的靈魂。這種意識才有的嗎?他幾乎不能確定。或許更早吧。當她趴在自己的背上躲開狼的吼聲,她的靈魂就已經沾染著明浚的氣息,所以才會接連不斷的遇見。因為,相遇本來就是兩個靈魂的感應交換。
牽著她的手的手,一直沒有鬆開。明浚帶著她跑到酒吧外面,那伙傢伙追了出來。
明浚帶音琪坐進車裡,啟動了車子。
趕到酒吧前正從自己車裡出來的妍智並沒有看到音琪的臉,只見明浚帶著一個女孩離開的背影。
“你怎麼才來?”大家都跑到酒吧門口,支支問站在那裡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發呆的妍智。
“那個人是誰?”妍智問。
“誰?”支支一臉的疑問。
“那個女孩……”
“哦,不認識,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記不起來了。”
“啊,明浚的女人……餵,你們說,與他衣櫥裡的衣服相比,哪個更多?”中間金色頭髮的男生問道。
“臭小子,盡說風涼話,找死啊?”金發的頭上挨了一下。
“現在怎麼辦?買單的人已經走了。”
“臭小子,不說話沒有人當你是啞巴。”又是一下。
“我預訂的時候已經付賬了。”妍智失落的聲音慢慢說道。
“……”
10.
“其實,我會唱《甜蜜的寶貝》……”音琪坐在前面駕駛座的旁邊,為剛才的事情既難過又自責。
“唔……那現在唱吧,我正好很想听。”明浚的語氣平靜隨意,她覺得意外而看了他一眼。他正專注地開車。
“你……不害怕嗎?”音琪斜著眼睛看了正在駕駛的明浚一眼。
“甜蜜的寶貝……是首不錯的情歌吧?”明浚轉過頭來,衝音琪孩子氣地笑笑。
看著明浚身後被弄髒的衣服,還有嘴角擦破的傷,音琪還是覺得打架導致的後果很嚴重,便焦急的自言自語道:“怎麼辦?”
“怎麼了?”明浚看著她的眼睛,多停留了一會。
“你……嘴角都流血了……”都是因為自己,他才會打架的,音琪心裡深深自責起來。
“唉,那些傢伙,又打不到重點,真是的……肚子好餓,去吃點東西吧。”一臉什麼事也沒有的明浚想著,如果現在去吃東西的話,至少可以繼續在一起多呆一個小時吧。這樣想著,他偷偷看了她一眼。今天,她穿了件短短的顏色亮黃的衣服,啡色褲加短靴,和自己的衣服在一起,真是很合拍的一種熱烈啊。
“你經常打架嗎?”音琪問他的話有些小心翼翼。
“你覺得呢?” 他又笑了,這應該是媽媽離開他以後第一個完全沒有陰影的笑臉吧,像一個意外的早晨突然被陽光喚醒來的花,雖然同伴們早已追趕季節的腳步去了,它還是不急不慢的享受起來。
車子在一家裝潢整潔的料理店停了下來,音琪跟在他身後進去,穿傳統服飾的人幾乎都認識他,將他們引到裡面一處安靜的隔間。
兩個人在矮矮的長條形木桌兩邊對坐,被切成小塊的肉在鐵板上哧哧哧地響,明浚拿起筷子將肉塊全翻了過來,哧哧哧的聲音更大了。
他將一小塊兩面都煎烤得差不多的肉放進音琪面前的碗碟,然後自己夾一塊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原來這輛車真的是他的呀!”音琪望著窗外的紅色凌志喃喃的說,她又想到了那雙女人的手,心情一下子低沉了很多。
“你一個人嘀咕什麼呢?”明浚看見音琪的臉上突然變了一種色彩,於是關心的問道。
音琪輕輕的搖了搖頭,收回了剛剛的失神。
“據說,和一個人面對面坐著沉默的吃東西,已經是一種心意的交換呢。”明浚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像對待一個相處多年的人。
“你說話的口氣像個大叔似的。”音琪看著他,夾起碗碟中的肉塊放進口中。
“大叔?嘿嘿,那好,現在大叔想听那個……'甜蜜的回憶',唱吧。”
“是寶貝,甜蜜的寶貝。”
“好,那唱吧。”
“不行。”
“為什麼?”
“現在……不合適的……那是唱給……”
“我說合適,唱吧。”
“……”
“我們都已經交換過心意,還不能唱嗎?”連靈魂都交換了的人,還不能唱嗎?明浚心裡早已這樣想。他回想到剛才牽著音琪的手逃跑的情形,他緊緊的抓著那隻手,片刻都不敢放鬆,只怕自己一轉身看到她不在自己身邊,擔心她會處於危險當中,心裡從未有過的害怕。按理說,那三五個人真正一起上,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他的字典裡也從未有過逃跑的字眼。
my last night here for you,
samg old songs,just once more.
my last night here with you?
maybe yes,maybe no.
I kind of liked it your way.
how you shyly placed ur eyes on me.
oh,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ine on you.
音琪望著窗外,有些斷斷續續的輕輕哼唱。明浚看著她的側面,呆呆的樣子就如同雕像。那臉頰是溫熱的嗎?還是帶著冷氣房間的干燥涼意?眼睛好像在說些什麼?是在說離島上那兩個與現世無關的人嗎?她亮黃色外套的衣領,可能是因為剛剛和他一起跑的時候翻了過去,露出裡面的鎖線邊。
明浚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將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的每一個地方。
想將那衣領再順過來的明浚,將手伸過去。
正望著窗外哼著歌的音琪,像觸電似的縮了一下,但這個細微的小動作讓她將目光從窗外拿開,放在了眼前的這個人身上。
Eyes on me?這歌的名字不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只要注視我就好了。他的眼神這樣告訴她:這是我的本意啊。
四目相對的兩個人有一瞬間都呆坐在那兒。音琪覺得那眼神像兩個深深的旋渦,自己就快要被吸捲進去了。
“你的衣領……”明浚一邊探身在桌子一端坐下,一邊將反翻過來的領角順好。
音琪感覺自己心裡重重的壓迫感終於消失,放鬆下來,她一邊抬手自己去弄衣領,一邊調整剛才使自己緊張起來的坐姿。
突然。在音琪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她的雙唇被柔軟包圍,首先是涼,但接觸後立刻上升到燃燒的溫度,還帶著真露的香甜。
那一瞬間,音琪的心臟在毫無設防時彷彿忽然穿過百萬伏電流,覺得腦海裡嗡的響了一下後全成了空白,就像突然受到外力變速運轉的機器,讓心跳急沖衝到了咽喉那裡。眼前黑了一下,原本就沒坐好的她往後倒去……
明浚伸出手摟著她,扶著她的肩往後一起靠在被刷成原色的壁櫥門上。
只是1.5秒,可全都亂了。
音琪能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全都往一個地方湧,她掙脫著退坐到窗子邊,因為沒能平靜下來而喘息著望著眼前的明浚。
在意識裡確認門所在的位置後,音琪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對著門口衝出去。
正好送蔬菜料理進來的料理店員被她撞到,盤中的東西撞散了一地。音琪停下來望著地上的食物,店員站在那裡一臉愕然,連忙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明浚背對著門坐,他能感覺音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對自己這樣的舉動,她的心裡在想什麼?討厭嗎?哪怕心裡隱秘的地方的一絲絲情願也好,不是反感也好……
噔噔噔的聲音,音琪已經跑下樓去了,戰戰兢兢的店員依然站在那裡。
“沒事,就當你送過來了。”明浚向後抬了抬手暗示“走吧”,店員將門拉攏後離開。
明浚將一整瓶真露嘩嘩嘩全灌進肚裡,將錢放在桌上後,一口氣跑下樓衝到了街上。焦急喘息的明浚在街頭張望,他希望能夠看到沒有離開依然等在那裡的音琪,可是,城市的身上塗滿了彩色的光影,一切都是陌生的。
明浚將自己扔進車裡,讓它帶這軀殼沒有目的的遊蕩,藉著酒意回想料理店短暫的瞬間。
她……
是第一次吧。
她慌亂的眼神猛烈撞擊著明浚的心房,因為覺得全身無力而將車停在了路邊。靠著座位仰躺下去的他,即使閉上眼睛,腦海裡也是她的身影,如果還有未被填充的地方,卻全是空白。
一聲沉悶而粗重的呼吸。
無盡的慌亂。
11.
一年一度的動畫藝術節,在夏季的曼多爾舉行,這次的大東家是CBS.
曼多爾之行同來的,除了趙會長及CBS公司的人,還有明浚、妍智、仲哲媽媽和妍智媽媽。
在藝術節最後一天舉行的晚宴上,趙會長叮囑兒子不要擅自離開會場,一直要呆在宴會結束。
紅黃藍三色的節日標誌及由三種顏色裝飾的宴會大廳,有各種傳統的以及最新的卡通角色造型做裝飾,既活潑親切又不失格調。明浚將仲哲媽媽、妍智和妍智媽媽送去購物中心後,確定穿著上沒有讓明昌赫可挑剔的之後,才在會場出現。
“樸教授,在這裡碰到你可真是難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啊。”明昌赫身邊有張秘書跟著,在晚宴上見到國內大學動畫創作設計系的樸教授,便走過去打招呼。
“恭喜趙會長,藝術節的氣氛很好。”
“教授一個人嗎?會在曼多爾多呆一段時間吧。”
“唉,年紀大了,得有助手陪著啦。這是我的助手許正勳,明年畢業,造型設計上的後起之秀,到時候還得請趙會長多多提拔啊。”
“哦?看來和我咱們明浚一個年級,臭小子當時想學什麼攝影。唉,現在的孩子啊。可沒我們那時候聽話。”明昌赫扭頭,望著正站在一隻長鼻子黑髮醜娃娃面前發呆的明浚說道。
“明浚,過來見過樸教授。”
明浚聽到是趙會長的聲音,連忙往這邊走過來。
“教授您好。”明浚彎了彎腰說道,抬頭時看見站在教授身後的正勳。
“真是帥氣呀。”樸教授說著望向明昌赫:“應該感覺到壓力了吧,兒子……這樣優秀。”
“曾經還選聽過教授的幾節課,在這裡見到,很高興。”明浚馬上回禮道。
“……”一旁的明昌赫看著兒子的得體舉止,不明白自己過去是為了什麼和他吵鬧,只是看到他不順從自己的意願而一味的生氣,僅此而已吧。
“回國後也會很快再見面的。對了,教授計劃什麼時候回首爾?”
“感謝會長,既然來了曼多爾便想順便回去看看家人,所以暫時會先回一趟多市……”
“也是該聚聚啊。好,那教授請隨意。”
“首爾見。”
“首爾見。”
離開的時候,明浚望了一眼教授的助手,發現助手的眼睛也正注視著自己。
雙人舞音樂響起,明浚和妍智的身影按照慣例最先出現在人群中間。
正勳望著一對舞步默契的情侶……這樣默契,不是情侶又會是什麼人?姐弟?
“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應該叫'很贊'對吧?有這樣的姑娘做女朋友的時候,記得請我喝喜酒哦。”樸教授走過來,看正勳望著跳舞的兩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在一旁笑著說。
“他們……是戀人吧。”
“戀人?這個……不知道。不過,一定會結婚。”
“為什麼?教授。”正勳越聽越不明白。
“也就是說,不管們是否相愛,結婚已是不變的事了。所以,他們如果相愛或不相愛,都是萬幸之幸……”
“啊?教授,你是什麼意思?”正勳越聽越不明白。
“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哦。”教授說著說著便感慨起來。
和相愛的人跳舞是很浪漫的事情吧?
正勳在心裡這樣想著時,教授在他耳朵邊上說:“明天放你一天假,晚上一起在飯店吃晚飯,後天該去多市了。”
“嗯。”正勳含糊的應著,心思卻在舞池的那兩個人身上。在正勳看來,人群中間那原本和諧熱情的舞步似乎真有那麼一些冷漠,像喝到微酣的人懷有各自的心事在音樂里寂寞著。
12.
“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會長讓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東西。”晚上,張秘書來明浚的房間告訴他。
“我還不想走,你們先回去吧。”明浚的語氣冷冷地說完,便沒有再多一個字。
第二天,明浚一覺醒來,已近中午十二點。衝了個澡,進頂樓的餐廳時,服務上前生用韓語很禮貌的問:請問是趙先生嗎?
明浚用眼神回答後,跟著服務生往用餐區走。遠遠的,他就看見打扮一新的妍智坐在座位上等著。
“你沒回去?”
“叔叔說,讓我和你一起回去。”
原本打算坐下的明浚轉身準備離開。
“坐下啊”,妍智一邊環視一下周圍用餐的人,一邊向明浚使顏色。
極不情願的坐下來,還沒等妍智先說什麼,明浚已經先開口了:“我那樣做,只是希望他不反對我在曼多爾多留些日子,只是為了他不停掉信用卡和賬號……你別誤會。”明浚指的是這一段時間認真做陪的事。
“所以,你的本意並沒有打算理會我們……”
“我沒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餓了,吃東西吧。”
餐前酒沒有什麼味道。
兩個人對著各自眼前盤子裡的牛排沉默的動起刀叉來。
“以前就想像像坐在這家餐廳用餐會有什麼不同,也不過如此。”妍智好像話裡有話。
“哦,看來你也有缺乏心裡準備的時候,一直以來不都是很沉著的人嗎?”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很抱歉,我覺得自己現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怎麼?你有不滿意?因為和我在這家餐廳吃令人失望的午餐?”
“明浚!”
“有什麼問題嗎?”
“以前的那個你到哪裡去了?”
“曾和你坐在這裡用餐,剛走。”
明浚不緊不慢的切著盤子裡的牛肉,知道將最後一小片牛肉放進嘴裡。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將刀叉在盤子邊放好,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後站起來,說:“我會跟他們說記在我的賬上,需要什麼再點吧。我約了人,時間差不多了。”
說完便望電梯的方向走。
“約了女人嗎?”
妍智這樣問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儘管以前自己都知道他在做什麼,和什麼樣的女人在一起,都會裝做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直白的說出口,因為已經無法再忍受。
明浚怔怔地望著依然坐在那裡的妍智,笑了笑說:“哦,開始變聰明了?在曼多爾認識的韓國人,沒有帶女朋友出來旅行,這樣的事情,誰都能理解的吧。”
“這樣的事情?這才幾天,就和這裡的韓國人交往,你瘋了嗎?”
“很早的事,只有你裝做不知道,所以,別騙你自己了,知道嗎?”
明浚說完便走出了餐廳。
13.
鞋子脫在沙灘的岩石旁邊,將上衣搭拉在肩上,明浚沿著曼多爾長長的海岸線走著。
直到太陽沒入海平面,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現一片紅色光亮,他才會提著鞋子回酒店。
一個人的時候,明浚會想這22年來自己的生活,還有以後的日子。努力的工作,與相互愛著的女人結婚,成為丈夫和父親,這些都像夢想一般讓人憧憬。可每次,他都是帶著憤怒放棄掉這樣的念頭,懊惱著和麵前的一棵樹、一張門、一面牆或某樣東西過不去。他不明白,為什麼明浚不能和別人一樣正常的生活?而要按照有些人全盤計劃好的去做,棋子似的做個白手!
這樣的人生,為什麼還要呢?
一個浪過來,潮水一下裹住他的腳,讓他感受到微微的涼意後,又像受到驚嚇的孩子一樣逃也似的跑開。明浚將手中的鞋子和肩上的衣服全扔在了沙灘上,望著將潮水送上來的大海,慢慢走去。
起風了,湧向岸邊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
水沒到胸部的時候,他的腦子裡被海水的涼意刺激了個遍,一些事情,一些人像被過濾了般的清晰。
當他看見媽媽的身影時,停下來站住了。
“明浚,我在院子裡叫你,你到哪裡去了啊,快回家吧。”
是媽媽的聲音,媽媽以前不都是這樣叫他的嗎?
明浚就這樣久久站的著,已經帶著涼意的海水一漾一漾,慢慢搖晃著他的身體,慢慢將他搖醒。
“餵,餵……餵!”
他聽到音琪越來越焦急的聲音。
“讓我下去,放我下去!”
極不情願的趴在他背上,她害怕的垂打著他的肩,用帶著明顯漢語發音的韓語叫嚷著要下來。
她掙脫著退坐到窗子邊,擦拭著自己的嘴角,因為沒能平靜下來而喘息著望著眼前的明浚。
明浚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好像那柔軟的溫度依然存在。
海浪的聲音越來越大。
一個大浪過來,明浚用在腳下的力突然一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力量託了起來,正要向某個方向飄去。這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真好,像徹底解脫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都不再有任何負擔。
突然,大海中伸出一隻手,拽住自己的胳膊。明浚當時的確被嚇到,但馬上又放鬆了,如果這樣就可以解脫,他一定不掙扎。可明浚模模糊糊的感覺到那隻手正拖著自己拼命似的向岸邊游去,他這才使勁掙脫,可自己的兩隻手不僅被反在背後,那人還用手擼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點都不能動彈了。
那個人將他重重的扔在沙灘上,自己一邊坐下來用手將頭髮弄到腦後一邊說:“臭小子,這麼黑的海灘,你找死啊。”
就是找死才選這麼黑的天,明浚心裡就是這樣說的。
海邊的風越來越大,一陣浪過來,又掀到明浚的胸口才退回去。如果不是這個人,自己也許真的就……
他坐起來,咳嗽著扭頭看身邊的人,藉著遠處岸上的微弱光亮,發現是昨天在宴會上見過的教授助手。
正勳也看清楚了明浚的臉。
兩個人都不說話,像能夠彼此看到對方的心事。
“我明天要去多市,得回去了。你呢?要送嗎?”正勳說著起身站著。
“不用了,謝謝。”明浚望著黑色的海,淡淡的說。
正勳將沙灘上的衣服一把抓起,轉身離開。
“剛才……你別誤會……”明浚馬上補充道。
“知道。不過,晚上風浪大,很危險,以後要注意。”說著,正勳已經走遠了。
明浚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好笑。
明浚,你居然想做這樣的事情?他想著揀起地上的鞋子,對著狂怒的海大聲的叫嚷著:
明浚,你瘋了嗎?
大海好像也在問:瘋了嗎?瘋了嗎?瘋了嗎……
一遍又一遍。
接著,一陣大笑後,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馬路上攔了出租車。
進酒店的時候引得旁人紛紛側目的明浚突然豁然起來,他只有一個念頭,要馬上回首爾,現在,馬上。
正從自己房間出來的妍智看見一身濕淋淋的明浚,焦急的跑過來問:“你這是怎麼了?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回去,回首爾。”
“明天嗎?”
“現在,馬上。”明浚說完就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一臉疑惑的妍智站在那裡。
是那女人的緣故嗎?是不是約好了卻沒有出現?還是發生了別的事情?
妍智腦海裡想著這些,雖然不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至少,自己要和他一起回去。
妍智托酒店訂了最早到首爾的機票。
八個小時的時差。飛機停落在首爾機場的時間,差不多是下午三點。
妍智走出機場,明浚推著行李車走在後面,走到機場外面,明浚從行李車上將自己的行李取了下來,轉身對身後的妍智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張秘書的電話,叫他派車送你回去?”
“為什麼?”妍智一臉的失望。
“對不起,我有些很急的事情要辦。”
“急著回來就為了這個嗎?”
“沒錯。”
“不用了,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去就可以。”
妍智說著伸手攔了出租車,司機幫忙將行李放進後備箱中,妍智坐進車裡先離開。
明浚叫出租車司機直接將車開到了ILL MORE酒吧門口,可能因為時間太早,酒吧的門是關著的。
“你是要找人嗎?現在還早,酒吧差不多要到晚飯時間才營業。”
“哦……”坐在車上的明浚一心想著快點來這裡,為了能夠見到她。他從曼多爾的海邊跑了回來,腳上甚至還帶著沒有洗乾淨的海灘上的沙子。可是,大門緊閉的酒吧讓他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沒有電話,沒有地址,甚至還沒有習慣她的名字的發音。
“如果你是要找在酒吧做事的朋友,可以在後門等,開始營業的時候工作人員都得從那裡進去。”
“那去後門吧。”
司機將他送到ILL MORE的後門,他從座位上將簡單的行李拿下來,在正對著後門口的長條凳子上坐下,開始目不轉睛的望著沒有一絲動靜的酒吧後門。
“對不起,上次吻你是我不對……”怎麼可以一見面就提讓她不高興的事呢?明浚嘆了口氣。
“島上的照片出來了,要不要拿給你看看?”哎,太不像平時的明浚。
“真巧啊,在這裡碰到你。”他自己看了一眼座位上的行李,明明是從機場出來就直奔這裡的人,為什麼說虛偽的話?
一個穿格子襯衣和牛仔褲的年輕人從明浚面前走過去,他抬頭看了那人的衣服,突然想到自己的衣服還在她那裡。對,就問她衣服的事。
14.
“大哥,知道我剛才看見誰了?”
還沒有營業的酒吧里,穿格子襯衣的年輕人將頭湊到正在玩牌的一夥人中間小聲的說。
“三、六、二十八、二十一……好了,拿錢來!”其中一個人將嘴裡叼著的煙扔帶地上,扭頭問格子年輕人:“看見誰了?”
“上次在ILL MORE那小子……正坐在後門口,好像在等人。”
“哦?”
“我看清楚了,真是那小子。”
“走,不玩了,去會會我們的老朋友。”
“是誰啊?大哥。”他這一說,大家都站了起來。
“出去就知道了。”
一夥人大概有近十個,全湧出酒吧朝ILL MORE的後門走過來。明浚看清楚最前面的人,認出是生日那天騷擾音琪的傢伙,氣便不打一處來,站起迎上去。
“臭小子,還敢往這邊走?今天好好道歉的話,就放過你。”
“混蛋!”
“還罵上了,這是你道歉的態度?老大,那妞好像還欠您一手歌,要不我們今天去聽?”
“好。不過半路要又有人再出來搗亂該怎麼辦?”
“這還不好辦?交給我們就是。”
“好,別在這裡開練,換個清淨的地方,要她見到打架的場面可不好唱歌了啊。”
說完,為頭的傢伙轉身就走,明浚衝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讓他走。
“臭小子,你還真上心啊。走,今天讓你開眼。”他說完,揮手叫手下的人架著明浚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這裡應該是墓地附近,因為前面看了到教堂。
“你們要幹什麼?”明浚看看周圍,從地上爬起來,這地方自己從來沒有來過。
“上次,你挺厲害。大家回去好好練了,要不,你來看看他們有沒有長進?”為頭傢伙一臉的邪氣與坏笑。
明浚站在圍著的人中間,抬頭做好準備。
“給他的顏色看看!”
那些人一起圍上來,明浚的腿踢得很漂亮,開始時將他們一個個踢中,看上去佔了上風。可畢竟人多,當如雨點般拳腳落在明浚身上時,他的意識中只剩用手抱住頭,不讓他們碰自己的臉的念頭。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停手的,明浚恢復知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躺在樹叢裡,狼狽不堪。
前面的尖頂房子裡有光亮,明浚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慢慢半爬半走到了那裡。
這裡應該是教堂的後面的小禮拜堂門口。
明浚隱隱約約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他蹭著牆壁移到木門前,門一推就開了,他爬了進去,發現裡面是個斗室,後面有個窄而厚的布簾,明亮溫和的光亮從簾縫裡瀉過來,歪躺在地上的明浚覺得那就是天堂的光亮。
他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死了,又覺得還很清醒,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15.
“這樣就對了,你今天進步很大,媽媽一定非常開心。”
布簾這邊是教堂的聖壇,聖壇旁邊邊的樓上,音琪正在跟練習鋼琴的小男孩說話。
“姐姐,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小男孩抬頭問音琪。
音琪停下按鍵,聽了一會,教堂裡非常安靜。音琪看看十字架上的受難者,認真的說:“記得上課的時候要認真聽課,回去後要練習,知道嗎?”
“哦。”
“好了,不早了,媽媽一定快到了,咱們下去吧。”
明浚聽到鋼琴蓋合起來的聲音,咯噔咯噔下樓的腳步聲,然後,門被關上,明亮的光突然消失,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光透進來,看上去很溫暖。
音琪領著真宇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廣場上,真宇媽媽已經從馬路對面那邊跑過來。
“孩子,今天聽話嗎?”一邊跑著過來一邊攏著額前頭髮的小男孩的媽媽問。
“他今天很乖的。”
“好了,跟姐姐說再見。”
“姐姐再見。”
“再見……”
看著小男孩和媽媽的背影,音琪滿足地笑笑,往公車站走去。可是,沒走幾步便突然發現手上空空的,才記起剛剛太性急,自己的包還在教堂的鋼琴旁。
音琪轉身往回走。
她到教堂,一口氣跑到樓上,看見自己的小布包躺在鋼琴旁邊,月光從拱形窗戶外照進來,正好照在它身上。音琪望著它笑笑,拿起包轉身,看見窗戶外夜空中的新月。非常短暫的一瞬間,這月亮變成她透過寬寬的肩看到的那彎月亮,隨著他的腳步而忽上忽下的晃動。
她在窗戶前約莫站了一分鐘,走到鋼琴前面坐下後又打開了琴蓋,再又將包放了下來。
藉著微弱的月光,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黑白的琴鍵——
思緒無端的四處飄蕩,夜裡的琴聲突然變成康夫渴望的神奇抽屜,音琪的記憶肆無忌憚地回到以前。她又在那裡看見了驚慌跑掉的小黑臉琵鷺,又不小心滑倒,他不大友好的話語、善良溫和的眼神又出現在眼前,他背著自己走過很遠的山路,他站在月光下失神的樣子,然後急忙地說晚安,然後是那個溫熱的至今未能從她的感覺裡褪色的吻……
琴聲結束的時候,她回到現實中,合上琴蓋,拿起包,慢慢穿過窗邊的月光走下樓,到了門口。
突然,聖壇後面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摔下來。
“誰?”音琪非常警覺,問了一句。
音琪站著聽了一會,一切又恢復安靜。她想到是晚上一個人在教堂裡,又沒開燈,可能是自己太敏感。剛準備推門出去,聖壇後面又傳出噏噏嗦嗦的聲音。
躺在後面的明浚感覺教堂又便得通明透亮的了。
音琪回頭望瞭望十字架,用力咽了嚥口水,往聖壇走去。一邊走,心裡一邊默念著:“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
那細碎的聲音好像真的是從聖壇後面傳來的。音琪輕輕走到厚布簾那裡,想著可能是老鼠,不過,教堂的老鼠應該叫聖鼠吧。這樣想著,音琪用力猛地掀開那塊布,沒有聽到聖鼠的腳步聲,桌邊的陰影裡好箱橫躺著一個人。
“誰?”音琪下意識捏緊包,腦海裡想著該不該將腳上的一隻鞋舉過頭頂。
“對不起……”
聽到對方的聲音很虛弱,音琪才放鬆一些,抬手拉了一下牆邊的線,小禮拜堂的燈亮了。
在明亮光線下看清彼此的兩個人,有一瞬間都忘記自己應該作出什麼反應才好。過了那一秒,望著音琪那張吃驚的臉的明浚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躺在地上的模樣,連忙轉身過去。
“你這是怎麼了?”音琪著急的扔下手中的包,彎腰俯身下來用手去試探著碰觸他額頭上、嘴角的傷。
因為疼痛,他本能地躲開,避開溫和焦急的目光。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子?有人追殺你?”音琪說著望望後面教堂的大門。
“你走吧。”明浚的聲音冷冷的。
“在上帝面前叫我扔下有難的人不管不顧,你到底存什麼心?”
“關你什麼事?即使打架又怎麼樣?跟你沒關係!”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那天,他看見你那樣做了……當我在島上遇到危險的時候,是你背我回去,他全看見了。”望著眼前滿身沾有血蹟的明浚,音琪望著教堂穹頂上的壁畫,眼里浸滿了亮亮的淚花。
“……”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狼狽樣子的明浚將身體側過去,將背對著音琪。
“白痴,笨蛋。”音琪一邊從包裡取紙絹,一邊小聲用漢語對著他的後背說話。
“你在島上也是說這句,是什麼?說我嗎?”
“你和人打架?為什麼?”
音琪俯身用紙絹去擦他額頭上的傷口,她將紙絹換了一面擦顴骨邊上的小口子。一會又將手中髒了的紙絹扔到邊上,重新抽出一張新的,用來拭他嘴角的污血……
那麼近,她說話時微弱的吐吸,也許上次洗衣服時殘留在衣服紗隙間的木瓜皂香,如清晨的潮汐推禳著他的整個意識。
將原本望著她的眼睛閉上,明浚試著躲開這溫情脈脈的海浪。
嘴角的血跡因為太乾,紙絹無法擦去,音琪將包里平時用來濕潤臉上皮膚的純淨水拿出來噴了一點在紙絹上,這樣,就很好擦拭了。
涼涼的紙絹一碰到嘴角,他愣了一下,眼睛猛的睜開。看見音琪正望著自己笑,“怎麼?有點疼吧,以後別再跟人打架了,你那麼會說故事,什麼事用說都可以的,不是嗎?”她說著又在紙絹上噴了點水,接著為他擦拭嘴角的血跡。
“這是什麼?”
“這個?”音琪搖了搖手中的瓶子,又看看眼前的明浚,神秘的說:“平安水啊。”
明浚望著眼前的音琪,看看身上的傷,若不是現在這樣,又怎麼可以與她這樣接近?想到這裡,他苦澀的笑了笑。
可一笑,臉上的肌肉牽動傷口,又是一陣疼痛。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音琪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來牽他。站到一半的明浚又栽了下去,用手摀著腰旁邊的地方。
“讓我看看。”音琪將他的手拿開,發現裡面的襯衣紅了一塊,解開鈕扣,發現一道斜斜的口子,可能是讓又硬又利的東西給劃開的。
“天哪。”音琪望著眼前的傷口失聲叫了出來。
“沒事……”
一時不知怎麼辦的音琪一邊用打濕的紙絹擦拭,一邊想著該用什麼東西先將它包起來,她想到自己的襯裙,斜斜的一圈正好長夠度,拿它將明浚腰上的傷口包起來。
“不行,你得去醫院。”音琪小心翼翼地試圖將明浚攙扶起來,在馬路邊招了一輛出租車。
“去郊外的小農莊。”還沒等音琪開口,明浚已經對司機下達了指令。
明浚緊握住音琪的雙手,似在安撫音琪的慌亂,又似在尋找一種支撐的力量,“相信我,沒事的。”
黑暗中,出租車藉著朦朧的月光,向郊外的農莊駛去。
16.
明浚喜歡農莊的悠閒與安靜,以前媽媽常帶他來。自從媽媽去世後,偶爾一個來的他,不是因為和人打架想躲避暴跳如雷的爸爸,就是因為自己覺得太孤單、太想念媽媽。
時間在這裡不管用。許多年來,屋裡的陳設一直沒有變,木地板,結實的粗麻包著木頭樁子做的凳子,壁爐,牆壁上的麻繩和漁桿,小圓桌上還放著一隻棕色的小木桶……
媽媽或者外婆都曾用它裝過剛煨好的木薯吧。
“這是你家?就你一個人?沒有別的人嗎?”
像是到了農場主家裡,扶著明浚進門的音琪覺得很奇怪,前後看了看後問他。
“大嬸,我這裡很痛,你能不能少問房子的事多關心我一些?”明浚有些吃力的半躺在沙發上。音琪看到他額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嘴唇乾澀。
“你等一下,我去替你倒水。”
“樓上小房間的藥箱,裡面有清理傷口的藥。麻煩你……”
音琪幫明浚倒了一杯水,把一個灰色的小箱子拿了下來放在木桌上。她望著明浚自己動手把上衣脫掉,熟練的清洗傷口,擦藥,然後拿出紗布。
“能幫我一下嗎?”明浚這才抬頭問一直站在旁邊看著的音琪。
“哦……好。”音琪將紗布輕輕繞過他的腰,一圈,兩圈,三圈,他腹部的肌肉硬硬的凸出來兩塊,音琪看見,慌忙望著傷口的紗布上,用說話來消除這種尷尬:“你好像很懂得護理……很熟練的樣子……”
“經常這樣,就用不著去醫院了。”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像這並沒什麼大不了的。
“經常……打架嗎?”音琪替他把衣服穿上。
“越是這樣,越是很難死掉。”明浚別過音琪望著自己的眼神,望著窗的方向。
那裡有架老的木鋼琴。
“你晚上彈的是什麼曲子?” 明浚望著窗前的鋼琴,神情恍惚的問音琪。
“什麼?”仍然想著他的心事的音琪,還沒有回過神來。
“教堂裡,只有月亮照著的時候。”
看著他坐在沙發上的側面,音琪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很孤單,自己心裡突然有種想要去溫暖的感覺。於是,她慢慢走到鋼琴面前坐了下來。
舒緩而憂傷的樂音迴盪在夜裡,是剛才在教堂彈奏的曲子,明浚靠在沙發上聽著。
“這是第一次我自己寫的曲子,也是第一次彈自己的曲子給別人聽……還沒寫完,所以……聽上去有些奇怪,是吧?”
音琪停下,轉過頭望著窗外遠處零星的燈火說著。
見明浚沒有說話,音琪走到沙發跟前,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已經悄悄來臨的秋天,郊外的晚上已有些寒意。音琪將壁爐裡的火生著,又從裡面房間的壁櫥裡取出蓋的東西替他蓋上,整理好藥箱,將臟的碎布和藥棉扔進垃圾筒。收拾好後,擰滅了電燈,她自己才慢慢上樓。
聽到上樓的腳步聲,明浚睜開眼睛,壁爐內的光亮將屋子裡照得朦朦朧朧。
“知道人們為什麼會在點燃篝火的時候圍坐在一起嗎?”
以為明浚已經睡著的音琪聽到他忽然說的話,站在盤旋上去的木樓梯中間,轉身望著壁爐內的火苗撲閃撲閃的亮著。
“因為火的亮光可以讓時間停止,那樣,快樂就會一直快樂,悲傷就會一直悲傷……”
明浚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音琪依然站在那裡望著,一動不動。
“為什麼?點燃火後自己卻要離開呢?”
明浚將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裡,聲音有些哀傷。音琪慢慢從樓梯上下來,腳步很輕很輕的走到明浚眼前坐下,將頭枕在明浚躺著的沙發邊上。兩個人藉著壁爐的溫暖光亮一個躺著一個靠著相互依偎,都想起了離島上的時光。
“島上,也可以生火的吧?”音琪的聲音很小,明浚還是聽到了。他坐起來望著趴在沙發沿上慢慢睡著的音琪,像在暗房裡替照片上的她拂弄額前凌亂的髮絲,伸手捋了捋遮住臉的頭髮。
可能太累了,音琪一下子就沉睡過去,應該是趴著的姿勢讓她有些不舒服,便慢慢順著沙發沿倒到地毯上。明浚站起來,將自己身上的毯子替她蓋好,望著她睡著的樣子,心旌亂了陣腳。
對音琪而言,這是一場又深又長的好夢。
可是在明浚的夢裡,他卻看到自己撞死了音琪。
明浚開著紅色凌志經過路口,車的音樂很吵,他看見穿過馬路的音琪,早早就踩了剎車。但不管用的剎車致使失去控制的車子沖向她。被撞到汽車前窗的音琪從他的眼前摔出很遠,最後摔在路中間,明浚跑出車來,看見地上的音琪渾身全是血。他抱頭站在馬路中間,覺得天旋地轉……
從夢裡掙扎著想醒過來的明浚甩開枕頭,掙脫沙發的靠墊,重重的摔到地上。來自腰間的劇烈疼痛讓他醒了過來。他終於切身體會到那種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導致了心情的巨大變化,因為那個人,音琪她正在改變一直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日子的浪蕩子。
全身已經汗得濕透的明浚站起來,看到桌上仍冒著熱氣的白米濃粥,還有留在桌上的紙條:
這是早起做好的,
可能有中國早晨的味道。
拿著紙條走進廚房,想到音琪大清早開始忙碌的畫面,他倚在門口笑了笑。
“音琪,音琪!”
他轉身對著樓上叫著音琪的名字,卻沒有人應。
以為音琪在屋外的明浚,捂著傷口屋前屋後叫著她的名字,也沒有發現音琪的身影。緊緊的捏著手裡的紙條,明浚靠著門口台階邊的柱子慢慢坐在了地上。
“音琪……”
晴朗的天空像巨大的藍色水晶罩,他感到了自己身處其中的孤寂感。
媽媽,我遇見一個自己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人。媽媽,請您幫我找到她,讓她知道吧。
接著又想到爸爸和妍智父母家的約定,還有媽媽去世後自己的所作所為……
早已經不能這樣去想吧,明浚低頭苦笑著,一邊展開手中早已被捏成團的紙條,望著上面的字跡,視線漸漸模糊起來。他埋起頭來,有兩片葉子在一陣風過去的時候落到了他的腳邊。
如果自己就是那個強而有力的根鬚上面的一處枝椏,如果枝椏不能自己離開根鬚,他只能接受現實嗎?
做這樣一枚落葉吧,自由的落下,和那個人在泥土上相見。
17.
抱著大牛皮紙袋的音琪出現在農莊前面的木橋上,像是剛從市集回來。遠遠看見坐在木廊上的明浚,她甜甜一笑,慢慢走到他旁邊。
“在等我嗎?還光著腳呢。”
依然沉浸在剛才的想法裡的明浚被音琪的聲音驚了一下,抬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一時語塞起來。
“我……哪有?”真是個臉上還死槓著的傢伙。
“別光腳坐在這裡了,快進去吧。”音琪沖一副孩子模樣的明浚笑笑,自己先推門進了屋裡。
他站起來,望著音琪的背影,她剛才笑著的那一瞬間,真像是媽媽回來了。
音琪將牛皮紙袋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食物放進廚房,日用品放在屋里合適的地方。
“你出去就是為了買這些?”
“即使一個人生活,也該懂得照顧自己不是嗎?這裡……什麼都沒有,像很久沒有人住過一樣。”
“……”
“不餓嗎?為什麼不吃我做的早餐?味道不好?”
明浚望了一眼音琪,當著她的面走過去將那碗白米濃粥吃了個精光後問她:“味道很不錯,再來一碗吧。”
“啊?”
“怎麼了?”
“只有一碗。”
“不會吧,剛好一碗?”
“……”音琪點點頭。
“你……你自己吃過了嗎?”
音琪搖搖頭。
“那走吧。”
“什麼?”
明浚上樓換了件亞麻色的上衣,一邊下樓一邊打電話。
“在農莊附近的馬路上等我。”只說了這一句話,明浚便將電話掛了。穿上鞋子,拉著音琪的手便出門。
“可是,我買了……還沒……”音琪的意思是剛剛去農莊買的食物就是為了做吃的,應該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做好了。
“出去吃吧,別做了。”
去了農莊,明浚走在前面,先上了木橋,他回頭站著,注視在後面慢吞吞邁步子的音琪。
兩個人沿著土路像散步一樣走著,能夠感覺秋天的腳步慢慢近了。路兩邊的小灌木叢裡掛著紅色的小果子,應該是不能食用的山蕎子。平坦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巒腳下吧,墨綠色之後應該就會出現深褐,然後再逐漸變淺,淺褐和黃色,有山槭的地方還會便成火紅呢。
“我喜歡走在土路上的感覺,儘管下雨天會弄髒了鞋子。”明浚邊走邊將目光放在不確定的遠方,這樣說道。
“看過《大路》嗎?還有,還有在讀完小說《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的時候,我就想以後要有一輛像Roboart或者溫奇爺爺那樣被刷成許多種顏色的車子,開車遊遍自己想去的地方。最重要的一點,只走土路,不走公路。”
“你?”明浚停了下來,扭頭望著音琪笑著。
“怎麼了?你笑得好奇怪。”音琪沉浸在自己的理想裡,對明浚的反映不屑一顧。
“哎呀,想法還真酷啊。”
“不是想法,是成為旅行家時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也不是不可行,從首爾到光州的土路就夠你走很久了。”
“是中國。身為旅行家,不多多的了解自己的家鄉怎麼能行呢?”
“你不是鋼琴家嗎?”
“誰說成為鋼琴家就不能再成為旅行家了?”
“你還真知道說!知道走土路的代價嗎?不知道最近的加油站還有多遠,不知道前面的路是否行得通,被路上的不明物體扎壞輪胎的情況也常有,更重要的是沒有同伴的話,還會有遭遇路匪劫持的可能……”
“他們為什麼要劫持我?除了車子,我可什麼都沒有。”音琪理直氣壯的說。
“真的什麼也沒有嗎?”明浚斜著眼睛看著音琪。看到他一臉的坏笑,音琪想到上次在料理店發生的事情,臉一下子又紅到耳根。
原本一直望著音琪的明浚,看到她突然一下子變得紅撲撲的臉時馬上將目光移開後四處張望,以此來掩飾心裡的無所適從。
有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
土路盡頭的公路上停著一輛紅色轎車,明浚和音琪的身影走近時,車門打開,出來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子。他打開後面的車門,讓明浚和音琪進去,自己再坐進駕駛座上。
車子慢慢往市區行駛,快到利川道的時候,明浚突然開口說:“好了,停下吧。我來。”
穿深色西服的男子出來後,站在了路邊。明浚坐到駕駛座上,將車開到河上的橋屋前。
“為什麼來這裡?”音琪一臉迷惑。
“你不餓嗎?都趕上人家的午餐時間了。”明浚走在前面,向那些一一向他鞠身的人點頭。
聽明浚這樣一說,音琪才感到自己早已餓過頭了。
從窗戶往外看,除了水就是岸,景色沒什麼奇特。音琪張望了一下,將目光放在眼前的水杯上。
“有什麼不一樣嗎?”明浚問她。
“什麼?”音琪抬起頭來,眼睛圓圓的瞪著眼前的人。
“眼睛別睜那麼大,周圍的皮膚過度緊張失去彈性,容易產生皺紋的。”明浚不緊不慢的說著,喝光杯子裡的水。
“……”音琪白他一眼,將目光別過去,望著窗外單調的景色。
“下次,晚上再帶你來吧。”
“誰說要再來?!”音琪氣嘟嘟的說著。
“其實……那麼大的眼睛……很美。”有些人就是這樣,說出心底的話永遠比說敷衍的假話要難,但若說了,卻比誰都認真。明浚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也望著窗戶外,那裡有艘船,船上的人好像在打撈什麼東西。
食物上來了,全是中式菜。
看到菜色,明浚拿起筷子,銀質的筷子與碗之間輕輕擦了一下,發出很脆的聲音。他夾住一塊蒸盤裡的白芋片,放進音琪的碗內,笑著對她說:“離島上的照片,想看嗎?”
“你的照片?”音琪輕輕咬了一口白芋片,隨口問道。
“嗯,不過照片上是你。”一邊說,明浚將手裡的小碗遞到音琪面前:“替我盛碗米飯。”
“你什麼時候拍的?”
“你摔倒的時候。”
“怎麼可以偷拍別人?”
“偷拍?突然撞進鏡頭里的人,害我白白等了一下午時間的人,那照片上就不是討厭的金魚眼,而是可愛的琵鷺。”
“金魚眼?你……”她接過小碗,將糖醋魚的大腦袋全塞了進去,將整盤魚也放在了他面前。 “這麼不喜歡魚嗎?那就吃完它吧!”
音琪守著他。明浚望著盤子裡的魚,說不出話來,將整條魚全吃完後,望著桌上一堆零碎的骨頭,直覺得胃裡一陣翻湧。
“不行,我的肚子。”明浚捂著獨自向衛生間衝去。
音琪忍不住發出了一串歡快的笑聲。
等明浚回來的時候,音琪將勺子放下說:“我得先回去了。”
“等一下。”
明浚看看桌上,每個盤子都差不多了。
“怎麼了?我早晨買了東西……放你家裡了,我可沒有錢……”
“跟我走吧。”明浚說著將錢放在桌上,拉著她便走。
“去哪裡啊?”
“先上車再說。”
“我要回家。”
“現在還早,先上車再說。”
將音琪硬塞進車裡,明浚從另一邊坐進駕駛座上。
“你要做什麼?”音琪望著明浚的眼睛。
“帶你去一個地方。”
“誰能像你一樣整天無所事事的活著,什麼也不做,唯一能做的是和別人打架而已。我要回去,讓我回去吧。” 音琪這樣大聲說過後,後悔不已。她想到他腰上的傷口,自己不但沒有說出關心的話來,反而沒有理由的這樣大聲不顧形象的說話,生起自己的氣來。
明浚不再說話,一反常態的平穩而有些緩慢的開著車。被她剛才的話擊中的人,現在應該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在整件事情裡,從激動到迷失堅強的自己,最後變得一籌莫展的,反而是他明浚。像因為長年掙扎變得無力、索性一頭扎進溫柔陷阱中的孩子氣的獸王那樣,他將最後可以幫助自己回到原來樣子的線也放掉了。
現在,只是希望她住的地方很遠,很遠,永遠也不要抵達。
在成敏家門口,音琪從車裡出來,一直不說話的明浚從車裡出來跟在她後面走了幾步,突然說道:
“提前實現你的夢想吧。”
“什麼?”
“我們去旅行吧,只走土路的旅行。”說著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
“我都找遍了,你在哪裡看到的?”音琪看見是自己在離島上丟失的手機,忙伸手去接,一邊問。
他沒有馬上給她,而是望了早已沒有指示燈的電話一眼,突然向空中甩手出去。
院牆外花園的茂密樹叢裡“咚”的一下,電話不知道落在了什麼地方。
“瘋了你?為什麼扔掉我的電話,知道人家沒有電話很不方便嗎?”
“用了很多年了吧,電池也是壞的。用這個吧。”說著,他從另一邊口袋裡拿出一個銀色新款手機,放在了她手上。
“……”
望著“凌志”漸漸遠去的背影,音琪愣在外面站好一會兒,才按響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