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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驚蟄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3162 2018-03-13
“二十一日,群臣入臨,見帝於東序閣,群臣拜舞稱萬歲,复哭盡哀,退。群臣上表請聽政,”念到這裡,伯方低聲叮囑我說:“陛下要推辭兩次,等到他們上了三次,然後才可以應允。” 我木然點頭。 “二十三日,陳先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應入梓宮之物於延慶殿,召輔臣通觀。二十四日,大斂成服。二十五日,有司設御座,垂簾崇政殿之西廡,簾幕皆縞素,群臣敘班殿門外。” 我轉頭看窗外,楊柳剛剛發青。 大約是驚蟄天氣。 春天就要來了。 與幾位宗室見了面,他們神情都沒有什麼異常,只是眼睛紅紅的,好像平白用辣椒水刺激的一樣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 我們的眼淚是流出來的,不是哭出來的。 到東序閣的時候,才發現母后坐了大安輦來。大安輦是鹹平年間,父親為萬安太后所製,上設行龍六條。

平時皇太后、皇后常出,一般只用副金塗銀裝白藤輿,覆以棕櫚屋,飾以鳳凰。母后在父親剛剛龍馭的時候,坐大安輦來,想必不是沒有深意。 於是我跪下拜見,然後詔皇太后出入所乘,以後都如萬安太后輿,上設六行龍,制飾率再加。 母后在輦中微微點頭。 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呼聲山響。 如果真能萬歲,我還用坐在這裡嗎? 我父親若真的萬歲,我就可以一輩子在司天監裡看著星宿,永遠也不用知道人世間的事情了。 木然地聽他們按禮節哀哭,這感覺真奇怪。 父親和我見面的時候,永遠都是那幾句話---- “給父皇請安。”“起來吧。” “謝父皇。”“今天書念了嗎?” “念了。”“好好用心。” “是。”“下去吧。”“是。”

但是以後連這樣的話也不會再有了。 不知不覺我也淚流滿面。 回宮後母后褒獎了我:“皇上剛才的舉止很合禮節。”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問:“有擬好誰去守陵了麼?” “還沒有。”我低頭說。 “那不如讓李婉儀為順容,從守皇陵?”她緩緩地問。 李婉儀,我沒有什麼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嬪妃吧。 “一切遵母后的意旨。” 母后著意看了下我,見沒有什麼異樣,想了一想,又說:“讓劉美、張懷德訪其親屬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據說在杭州還有個弟弟叫用和,不如讓他補三班奉職。” “是。一切聽母后安排。” 傍晚的時候,見到了李婉儀。 我依例講了撫卹她的話,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口中只是稱“是”。 最後我說:“你既沒有孩子,長守父皇身邊也算是福分了。”

她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她的眼裡全是眼淚,卻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只是淚流滿面。 這個人,和我一樣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頭,然後回去了。 頭也沒回。 據說她是有個女兒的,只是和我的哥哥們一樣,都夭折了。 在皇家,能長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裡難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個奇怪的女孩。 胡亂吃了點東西,太白已經出來了。 到司天監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風中瘦影斑駁在我衣袍上搖晃。禁苑的燈全是白色,照在青磚上,一股陰寒從地捲起,直撲人面。 我要去看她嗎? 覺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後回身向伯方說:“回去吧。” 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看司天監。 一片寂靜。 不知道她來了沒有?

我感覺到右頰開始溫溫地熱起來。她手心的溫度明明還在我的膚表,那種奇異的溫暖卻像藤蔓一樣蜿蜒地鑽入我的心臟。 她身上的香味,像是白蘭花的味道,青澀而幽暗。 她對我說,我明天再來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像被關在稀疏籠子裡蝴蝶一樣,沒有些微威脅,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離司天監只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著那個高高的樓台。 伯方在身後問:“皇上?” “回延慶殿。” 我已經整整兩夜都只是闔了下眼,可居然還是睡不著。 起來在殿外看天空。 現在天空最亮的那顆,就是北落師門。 長安城北門叫“北落門”,這顆星星就是以此為名。師,兵動。 北落師門,主非常以候兵。 太祖皇帝每滅一處割據,就將金銀財貨分一部分入專庫,對臣子說,等庫內積存到三、五百萬,就可以用來向契丹贖回燕雲故土。

從那時開始,對外族就是妥協,而不是用武力。 澶淵城下那一戰,局勢已經倒向我們這一邊,但是父親始終不相信能真的打敗遼人。況且,他後來說,不要戰爭,萬一臣子握緊了兵權,五代之禍就是前車之鑑。 他最後對我說的“善待天下”,何嘗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勢,避讓戰爭。 寧願屈辱,也不要顛覆。寧願殘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政權。 這就是我們的國策。其實這與我又有何關係? 我其實什麼力量都沒有。我甚至也不想當這個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沒有賢能,加上年紀太小,也沒有公開支持自己的勢力,現在能做的,只有乖乖聽母后的話而已。 母后現在已經在替我物色皇后,據說是應州金城人。平盧軍節度使郭崇之的孫女。為了防止前朝後戚干政故事,她也不是什麼顯赫出身。

心裡煩躁,伯方在後面問:“皇上該安了?” 我點頭。回殿內躺下。 周圍空蕩蕩的,彷彿我的呼吸都隱隱有迴聲。 宮燈點得又這樣明亮,越發映得周圍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在這樣蒙著縞素的房間裡。睜著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宮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后挑選過的人,睡相都是極好的,沒有一絲聲音。 一片凝固。 因為這安靜,我害怕極了,手指不自覺就痙攣地抓著被子,那些絲繡的龍,蛇一樣纏繞在我的身上。我喘不過氣來,我看見母后大安輦上的六條龍,從外面鑽進來,冷氣噝噝地吐著信子。 信子血紅,卻像父親的唇,在他大去的時候,異樣血紅的唇。 他的雙唇不停顫抖,裡面吐出的字卻清晰無比----你要善待天下啊,受益。

……受益,受益。 楊淑妃在我很小的時候,跟在我身後一直追我,笑著叫我。 我回頭看她,突然前面一空,墜入懸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來。 夢魘。 我掙扎著坐起來,大口喘氣良久,才爬起來到窗口。 北落師門明亮而冷淡地掛在天邊。 這宮裡,還有我唯一喜歡的地方,步天台。 還有那個奇怪卻沒有威脅的女孩子。 我從偏門跑了出去。 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我狂奔過無數慘白的宮燈,奔過無數枯瘦的竹子,風象刀子一樣從我身上一掠而過,二月,幾乎凍到皮開肉綻。 子時還沒有到。 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這樣冷,想要一點點溫暖的東西,就像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溫度。 還有,象籠子裡的蝴蝶,安全,又貼近。

銀漢迢迢。 在高處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勝寒。 似乎全天下的風都聚在這裡,而我穿薄薄的單衣,從被窩裡跑出來,等待她到來。 可也許我並不是在等待她到來,我也許只是在厭惡延慶殿太過窒悶的空氣,也許只是不要那些龍蛇。也許,只是不要那些最高處即將墜落的恐懼感。 抱著自己的膝,在亂風中。 看著整個天空緩慢地斗轉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頭上旋轉。 冷得連發抖也沒有,只是覺得那寒意從四肢百骸進去,像在裡面紮根一樣,一層一層生到骨髓裡面去。到最後長滿了全部血肉,就不覺得寒冷,只覺得融融一片。 到子時過去,長河漸落。到天邊幽藍。 她沒有出現。 她明明說要來的。 原來她也是騙我。 好像她的膝蓋狠狠撞到我的時候那樣,疼痛之極。

但這次卻不是右肋,是心脈那一塊。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來,手腳卻僵硬了,一時跌在地上。 身後有人默默把我抱起來,給我包上錦被。 原來是伯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到來的。 他已經準備好熱水。 我僵直的手指觸到溫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動起來。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禦崇德殿,母后設幄次於承明殿,垂簾以見輔臣。 八月乙巳,母后同禦承明殿垂簾決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於永定陵。詔中外避皇太后父諱。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於太廟,廟號為真宗皇帝。郭青宜正式以配。 她比我大四個月,似乎低著頭,但又似乎在抬著下巴。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頭上冠飾以九翬、四鳳,心裡就放了心,這是妃子之製,看來母后沒有現在就立她為後的打算。至於她的臉,我沒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轉回來了。

向太廟裡的祖先行禮時,我暗暗慶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后宮中若少於五天,身邊內侍客使就會提醒著去皇后宮中。我才不要每個月六分之一的時間在這樣一個陌生女人那裡睡覺。 一年也很快就過去了。 我以為再也不會看見那個奇怪的女子。我也沒想再看見她。 我習慣了生活,習慣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彷彿母后隨時垂著簾幕在我的右邊。 以為,自己的人生順理成章就會延續,再沒有任何突兀的東西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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