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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元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10734 2018-03-13
上元(一) 然後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后獻賀,而後去保安殿。 楊淑妃十二歲就進宮,也是父皇心愛的人,而且又是養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遺詔以她為皇太后,母后就題了她的居處為“保安”,尊為保安皇太后。 不過現在除了年節請安,她再不出現。 在長慶殿受了賀,回到延慶殿,除去狐裘在爐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來了。 我站在殿裡看大團大團的雪花轉眼把御苑鋪得一片蒼白。 “天色已遲,萬歲可上正陽樓,與民同樂。”伯方提醒我。 正陽門居宮城南三門正中,上有正陽樓。 其實那天我並不想去,可是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還記得半月前元日,在長慶殿接見了各國使節,說是使節,其實都是各懷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卻倨傲之極。

不是很願意去。但還是不得不去。 正陽樓臨御街,樓上四面垂了明黃薄帳,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時,簾子還沒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見了,一時歡呼雷動。 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坐在這個位子上,他們都是會這樣反映,但是我心裡還是有點歡喜。 轉念一想,其實誰不知道所有的詔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裡呢? 自嘲地笑笑。登門樂已經作畢,簾子放下。 我向左邊設彩棚的燕王點頭,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過八種王位,趙元儼的名頭連母后也忌憚,只是他現在與母后見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頭看去,原來開封府用黃羅設了彩棚,御龍直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 兩樓懸掛燈球兩枚,都是方圓丈許的大燈,內燃椽燭,照徹通明。樓旁邊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象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旁邊紮成層山的燈火輝映下,流金濺玉。

左右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用青幕遮籠,草上密密插置燈燭數万盞,自燈山至正陽門樓橫大街,大約有百餘丈,蜿蜒如兩條發光的長龍遊走。 御街上磚石甃砌的御溝水道邊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椏上掛滿各色花燈,雙魚、寶塔、宮式,高挑在夜空中,伴著紛飄的白雪,華燈寶炬,雪色花光,霏霧融融,一如白晝。 “樓下設紅紗貼金燭籠一百對,琉璃玉柱掌扇燈一百對,紅紗珠絡燈籠一百對,玉柱玉簾窗隔燈一百對,再有太后剪金箔小鳳百對,俱以賜民。”伯方在我耳邊說。 我只是點點頭。 輕飄的金鳳在樓上被宮女撒下,下面的人爭搶成一團。 我坐在正陽樓上看下面數十萬盞燈燭的光華,到處是妖冶的熱鬧,到處是燦爛的喧囂,到處是歡笑的人群。萬家競陳燈燭,千燈光彩爭華,到處是影戲樂棚,到處是行歌滿路,萬戶千門,笙簧作徹,大街小巷,寶馬雕車。

連雪也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這樣的繁華,真是旖旎如夢。 可惜我始終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始終也不能到裡面去,我在這裡做一個旁觀者,幻想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來就心情不好,覺得不該有這樣一場演給遼人看的盛事,等樓下的人開始安靜下來,各自觀看戲法雜耍之後,就只覺得意趣寥寥,對伯方說了句“回宮吧”就站起來。 “皇上何不再看一會?還未到三鼓。” “不了,些許頭暈。大約是被風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問:“要傳太醫嗎?” “不必。走吧。” 我站起來,聽到樓外擊鞭的聲音,山樓上下,燈燭數十萬盞,隨著鞭聲一時全滅。 整個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所有的嘻鬧都離我遙遠極了,只就著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緩慢地飄下來。

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時間故意放慢了一樣。 冷風激過來,黃羅帳全都往橫裡飄飛。 可這讓我覺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壓抑想拼命大口呼吸的感覺。 從正陽門往內宮走,經過外宮城的司天監。 雪終於下得稀疏了點。 我從紗窗間看司天監裡最高的步天台。 被滿城的燈火映得天邊緋紅,何況這樣的雪,又沒有星月,根本沒有人會在上面才對。 但是我看見了,一個披散頭髮的人,身材纖細,坐在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皇城。在這樣的雪夜,象鬼魅一樣。 我不期然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溫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讓我毛骨悚然。 車子一直在前進,馬的蹄聲踏在我的耳中,碎冰聲歷歷。 宮裡的笙管聲傳過來,咽咽隱隱。 “伯方。”我不自覺地叫出來。

伯方在前面掀起簾子,等我吩咐。 我猶豫了半晌,說:“朕上步天台看看城裡燈火的情形,你先讓車駕回去。” 伯方忙拿出傘要替我撐著。 我接過說:“你不用在這裡候著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聲。” 真的是她。 穿上次一樣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褲子。她肩上頭上都是一堆的雪,坐在步天台邊沿上,把腳垂到下面,看遠處的燈火,直映得天邊赤紅通明。 我覺得這樣坐在這麼高的台上很危險,但是我也試探著在她旁邊掃開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回頭看見我,驚喜地向我質問:“餵,怎麼這麼晚?等你好久了!” 沒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與我約好在此時此刻相見一樣。 我看著遠遠的城裡燈光璀璨,不想說話。也不把傘撐住她。反正她也滿身都是了,不需要。

討厭她這樣若無其事。 細細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我們腳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鋪設得明晃晃的白。 風卻很小,捲起她的頭髮在空中蜿蜒。 有一絡像絲線一樣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觸探著。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點地方。 但在這裡讓我安心。沒有喧囂,沒有人事,那些亂七八糟,我煩心但其實無能為力的東西,我什麼都可以不用去想。就像雪花一樣,溶在白茫茫中,再沒人看到我。 再沒有人來打攪我。 她看了我良久,突然站起來,又拉我起來,伸手比比我們的高度,詫異地問:“小弟,你好像一夜之間長高好多哦,昨天你還只有我耳朵這裡的,現在和我一樣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額頭,冰涼透骨。 我突然心裡一動,想,不知道她在這裡,這樣的雪裡等了我多久?

聞到那青澀的白蘭花暗香,心一軟,低聲說:“你走了都快一年了,我當然長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氣,再問道:“已經一年了?” 我悻悻地說:“你上次來是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現在是天聖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離開到現在已經一年了?真的!” 誰騙你啊? 我橫她一眼,她把我一把抓住:“姐姐對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嗎?” 我下意識地就說:“……沒有。我看看沒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氣哦。況且這不是姐姐的錯耶……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是不平行的,就是說……”看她狡黠地轉轉眼睛,突然換了種哄小孩的語氣,問:“你沒聽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嗎?”

“難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這麼認為也可以啊”,她笑得陽光燦爛,“難道姐姐不漂亮嗎?” 和一般的宮女也差不多。 不過我沒說出來打擊她。 明知道她在騙我,也不知道她的話裡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麼仙子,什麼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都恐怕是假的。 但是我隔著疏落的雪花仔細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沒有什麼不安與掩飾,卻發現沒有。 她騙我騙得理直氣壯。所以我也只好被騙得心甘情願。 “你不是天上來的仙子嗎?幹嗎自己不出去,在這裡冒大雪?” “嘿嘿,仙女也會有辦不到的事嘛,我又不知道怎麼選擇降落地點,有什麼辦法?”她抱著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雖然並沒有忘記去年的難過,但這麼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讓去年驚蟄時我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帶她出去,然後我與她就沒有瓜葛了。 她也沒有哪裡對不起我,那隻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是我自己認真了。 “走吧。”替她撐著傘下來。 想想,把自己外面的狐裘脫下來給她。 “我不冷啦。”她搖搖頭。 手冷得冰一樣,還說自己不冷。這女人一定很愛騙人。 “你穿這麼奇怪的衣服,我怎麼帶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點,別讓人看見你。”我沒好氣地說。 “是,是。謹遵皇上諭旨。”她笑著披上,一點也不莊重。 本想喝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樣子讓我覺得輕鬆,我也就隨便她了。 從最偏的小門出去,那裡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連母后的腳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後,等他們層層禀告到母后,我早已經坐回到自己宮裡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時候還是有人攔了我們。雖然只是兩個小小的內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訥訥了半天,然後才鼓起勇氣說:“朕要出去一下……” 不過他們顯然比我還緊張,倒頭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卻也不敢攔我。 她在旁邊一皺眉,抓住我的手,拽著我就奔出去,慌亂間我踩了左邊那個都知一腳,他跪在地上轉身看我們。 “不許起來!”我指著他們大叫。 她大笑,聲音在夜空中清脆如響鈴。我們奔跑著匯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放心啦,他們找不到我們了……”的確,恐怕要整個汴樑都翻倒過來才找得到我們。 “如果我不叫他們跪在那裡不許動,日後追究起來,他們就慘了。”我先檢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裡面的衣服雖然是明黃色,但是沒有繡著團龍。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著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這麼多人誰會認出你啊?我們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樣嘛。” “才沒有姐弟這樣呢!只有……”我脫口說了一半,然後覺得難為情,臉熱熱地燒了起來。 她看看周圍,放開我的手,說:“好啦,我們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沿著御街往南去,“這條街好開闊啊,有多少寬?”她問。 “大約二百餘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馬不得行往,兩邊是御市,商賈可以在裡面做買賣。” 我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燈,看路邊的百戲,上竿、跳索、相撲、鼓板、小唱、合笙、喬筋骨、叫果子之類,她看見每一種都興致勃勃,好像從來沒見過。我們在人群中走過景靈宮,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橋曲轉。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裡猜謎的人群,她忙拉了我湊上去看。 那花燈上寫著的謎語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詩經一句。離合格。 “夜奔,我們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沒有人猜對,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覺得像,狐狸一樣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宮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兒、雪柳任選。她似乎喜歡,看了又看,然後說:“蛾兒雪柳黃金縷,元宵要戴的就是這些啊……” 又看了謎語良久,她搖頭說:“不懂,我們走吧。” 我低聲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問。 “……謎底是好逑。”我說。 她最後揀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頭上連髮髻也沒有。 我握著她的頭髮良久,也不知道從何下手。 她站在花燈前看我。 燈離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琥珀般透明的嫣紅色雕琢成她的臉頰。她的耳朵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紅瑪瑙一樣,看得見底下血脈的流動。 我的指尖觸著她纖細的髮絲半天,最後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上元(二) 前面有人爬在樹上忙碌著。 “他們要幹什麼啊?”她問我。 “似乎是要放煙火。” “放煙火去爬樹幹什麼?”她問。 “這樣焰火才能噴得高啊。” “原來你們這樣放煙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們站在御溝邊看那些人把煙火綁在高樹上,然後點燃引線,整棵樹的所有枝椏都在焰火噴出來的光華映照下細若髮絲,象春天剎那到來,我們眼看著滿樹花朵綻放開所有花瓣,舒展萬千芯蕊,那銀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亂地交織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雖然你們的煙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邊驚嘆。 我轉頭看她,她的臉在光芒的映照下,時而蒙上淡淡的紅色,時而蒙上淺淺的綠色,時而蒙上薄薄的黃色,時而又是灩灩的紫色,像在變幻的霞光澄澈一樣。 心臟尖猛地收縮一下,有些溫熱的血液從胸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管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多少年齡,她的家鄉。 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好像看著高天上的星宿變幻,我在遠遠的底下,沒有任何辦法伸出手去。 她此時回頭對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說:“不過你們技術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帶個漂亮的給你看看。我們那裡的煙火能噴到天上哦!” “會不會觸犯天規啊?”我故意問。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頭髮,“小弟弟,你好可愛哦。” “……可愛?”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這輩子也沒有聽過。 “對啊,就像剛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詞語,笑道。 我猜她其實是想說我像只剛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沒有說。 我們在人流中走過整條街,她看旁邊路邊的小棚的招牌上寫的鵪鶉骨飿兒、圓子、拍、白腸、水晶鱠、科頭細粉、旋炒栗子,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闆,兩碗圓子。” 我坐在那裡等湯圓的時候,一抬頭卻看見侍御史知雜事姜遵和兵部尚書任中正一起進了樊樓。 沒道理吧?皇帝在路邊攤的冷風裡等一碗圓子,大臣倒志得意滿地被迎上樊樓去了。 圓子連餡也沒有,撒上一點桂花,其它都沒了。可是因為她認真地在品嚐,所以我也覺得這圓子香軟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東京是現在天下最繁華的城市,真是個好城市……”她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車寶馬感嘆,“活在這裡,沒有污染沒有沙塵,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這個瑰麗京華:“你不知道嗎?這個東京繁華,冠蓋雲集,其實最是危險。” 她不大相信地看著我,“危險?” “江南的交通會聚於此是當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圍城,過分依賴的漕運被切斷後全東京百萬人口如何活命?”她笑問:“難道你要遷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遷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國在德不在險'給否決了,開封無險可據無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長驅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著頭看我良久,然後慢慢伸手來撫摸我的眉心,說:“你只不過是十三歲的孩子,何必要想這麼多?”“十四。”我低聲說。 她的指尖冰冰涼涼的,印在我的眉間。 眉間,是連通心脈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像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樣。讓我氣都透不過來。 她突然又問:“那……你有錢嗎?” 我一時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愣住了。 “你看後面的字。”我回頭看布幡上的字,嚇了一跳。 這簡直比東京還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寫著:圓子一文。 那我們就是要兩文錢了。 “你有錢嗎?”我反問她。 “你見過在天上飛的仙女身上帶錢的嗎?她們是撒花的,不是灑錢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沒錢?” “你見過皇帝在宮裡掏錢的嗎?”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於是,我倆面面相覷。 “有沒玉佩什麼的來抵帳?” 我看看身上,無可奈何地說:“有當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東西不見了的話,我身邊的內侍要殺頭的,這個老闆拿了大內的東西,也是死罪。” “可惡……仙女沒錢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這麼窮……”她眼睛轉來轉去,提議道:“我們不如走為上策?” “老闆正虎視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後想到皇帝是不可以這樣,但是已經遲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現在突然想到一句話來形容我們兩個的遭遇。”她抬頭嘆道:“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 相視而笑,然後又忽然想到,夫妻好像不適合我們? 兩個人都狼狽地把頭轉開。 此時她狠狠地一咬牙,說:“算了,拼了!”拉著我的手站起來,大聲說:“老闆,錢放這裡給你了。”摸出兩個錢拍在桌子上,然後馬上疾步拖著我離開。我覺得她健步如飛,詫異地問:“怎麼了?”“噓,快跑!” 我們又是狂奔,後面老闆在大叫:“姑娘!你這個什麼錢啊?外邦的錢不收!” 我聽到她壓低的笑聲,嘿嘿,好像奸笑。 我越來越覺得她像一隻狐狸。 狡猾卻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緊抓著我的手。我也抓緊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鉤在了一個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識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卻將那人外面的紗罩袍扯開一條口子,嘶的一聲輕響。 我抬頭一看那人,嚇了一跳。 原來是趙從湛。翰林侍讀。他怎麼在這裡? 他顯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裡,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當街跪下來。 “免了,快起來!”我低聲急道。 但是周圍的人都已經在看我們了。 我緊張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此時趙從湛俯下身去撿起那朵雪柳,說:“姑娘,你掉了東西。” 旁邊的人以為他是替她撿花,不再理會。紛紛都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著把花接了過來,說:“謝謝。” 後面的老闆還在叫著追我們,趙從湛微微訝異地看我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又回頭看那老闆。 我馬上伸手拉住她,朝宮城跑去,把趙從湛和那老闆留在人群中。 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趙從湛要在我們的命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卻是我在旁邊一手促成。 就像命運來臨,避無可避。 逃到宮門口,我們才有恃無恐地停下來,互相看著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牆上,一邊喘氣一邊說。 又要走?我呆住。 我還以為,這個元夕是沒有盡頭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來。” “你在這裡……可以回去嗎?” “沒問題的,我會馬上回到家裡。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宮門,微笑。 “明天?”我問。 “明天。”她肯定地說。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伯方在延慶殿前面跪著。 “怎麼回事?”我忙拉他起來。 “太后的鳳輦剛走。”他說。 我一顆心當即撲通亂跳,“母后……有說什麼嗎?” 他低聲說:“沒有,皇太后來喝了盞茶,說咱們延慶殿的鶴林風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麼能喝這樣浮口的茶?” 這茶不是內局定的嗎?有他們什麼事? 我進內去看,滿院裡跪了一地的內侍宮女。 只聽到壺漏的聲音。 原來已經四更。雪又零星地落了下來。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聽大學士呂昭講唐宣宗皇帝事。旁邊是翰林侍讀。翰林侍讀分兩種,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點我讀書來的,還有像趙從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孫子,算起來是我的侄子。 父親生我的時候,已經是四十三了,所以趙從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應該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閣。本來皇子出閣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為他年紀幼小,只授了貴州防禦禦。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應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卻把帝位傳給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後來因為軍變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責後自殺了。有五個兒子。其中趙從湛是嫡孫。 太祖與太宗的事情,沒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傳已經成人的兒子,卻傳了功高權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內,太祖儿子全部去世。 我有時候懷疑,也許一切正常的話,其實我和趙從湛的位置要換一下? 但這是悖逆,我也不敢過多去想。 幸好趙從湛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來畢恭畢敬。 講到宣宗殺琵琶藝人時,有人來奏:“開封府尹有異寶來獻。” 我正聽得昏昏欲睡,此時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異寶?” 那些人無可奈何地放下書。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盤呈進來。 我看見上面躺著的兩個錢,銀製般明亮,沒有方孔。拿在手裡看,又不是金銀銅鐵裡的哪一類。 上面有牡丹花,旁邊寫不知哪國的文字。翻到背後一看,彎彎曲曲的蝌蚪文。中間有個奇怪的圓形圖案。忽然間,我知道這是哪裡來的了。暗笑。 開封府尹還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為神人所留也,據說李家鋪子的圓子味驚天人……” 我真想告訴他,那圓子其實很難吃,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趙從湛在旁邊問:“臣下能否一觀?”我遞了個給他看。 他看了下,抬說:“果然精緻,非我朝所能製。”頓了頓,又說:“不過神人倒不一定,大約是異族的錢幣。”開封府尹狼狽地僵笑。 這個趙從湛真沒幽默感。我心想。 不過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話題,開始辨認這是哪一族的錢幣,口沫橫飛,不亦樂乎。 我也樂得在那裡發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會不會來? 難道又會是一年? 上元(三) 一整天都在盤算她說的明天,是真的明天,還是明年? 但是,還是一定要去。 晚上,剛剛有點濛濛黑下來,母后的鳳輦卻到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只是想來和我喝一盞茶。 暮靄跪在那裡細細地把去皮的松枝送進紅泥的小茶爐,用手掌大的葵扇輕輕送火。茶的暗香雲氣般舒卷開來。 “郭青宜進宮已經三個多月,皇兒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輕聲問,和茶氣一樣柔軟。 我卻覺得利刃在身。 不敢說話。 於是母后也不再說什麼。 到月上梢頭,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鏡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輦,在輦上她整了下襝袖,淡淡地說:“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們以後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門口跪下,不拉著我,也不說話,只是磕頭。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歲,我四歲時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後跑了。去年的驚蟄,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經凍壞在司天監。 默然無語良久,終於說:“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才悄悄爬了起來,去延慶殿邊最丫杈的那棵李樹,仰頭看這高高的樹與高高的牆。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一點緊張,倒是有點興奮。 像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著天邊逐漸翻成明豔的嫩藍。好像天地間除了我期待的東西,其他煩囂的一切再不復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樹,在月色下隱隱開了十來朵淡白的花朵。 腳踏在枝上,振落了幾片梅花瓣。我緊張地看看四周,一片細細的風聲。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織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偉殿都在遠遠的地方。象踏著恍惚的夢境前進,明明沒有任何的底氣,卻也沒有任何疑懼。 出了內宮城,在廣闊而空無一人的外宮城的雪裡,我在月亮下奔跑,聽到自己的衣服獵獵作響,也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極了。 她卻沒有在司天監,在門口的松樹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這裡!” 我一下子停下來,卻沒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過來,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給我:“你沒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頭看她。 她微偏頭看著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膚色晶瑩剔透,玉一般皎潔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長長的,及踝。終於和普通的衣服有點像了,月光下看來好像是珠灰紫色,那松樹的陰影如同描畫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兩頰上一樣,層層疊疊地搖曳。 “怎麼了?很痛嗎?”她擔心地問。 我低頭,不敢正視她,怯怯地笑:“不是啊……這衣裙很別緻。”藉故去撫摩她裙子下擺細碎的襯邊。 “蕾絲,很漂亮吧?”她一點也不介意地翻給我看。 我想告訴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樣漂亮。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下了。 覺得很難為情。臉又燒一樣地熱起來。 她卻沒有註意我,只說:“上次我和你說要給你帶個煙花的,我們的煙花哦,我放給你看。” 她從背後的包裡拿出一個很大的紙包,問:“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裡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見就糟了!我們還是出去吧。”我忙說。 去儀元殿看,果然還有當班的人在。 是趙從湛。他看見我們,當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見過的……現在我們要出去一下。”是他就連解釋也不用了。 “現在夜已近三更……”他結結巴巴地想阻止。 “趙從湛。”我皺眉,怒喝一聲。 他不敢拒絕,低聲說:“……是。” 雖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沒有在宮城駕車的特許,所以我們跟在他身後出去。 我以為要受很嚴厲的盤問的,沒想到什麼也沒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為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事情,所以守衛也都很放鬆。 到御街上,她對著趙從湛,說道:“你是昨天幫我撿雪柳的……謝謝你。”她看著他微笑。 我覺得不開心,催促她離開。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看見趙從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於是說:“他回家了。” 她點點頭。 “怎麼了?他很奇怪嗎?”我問。 “沒有……他好漂亮,和我們那裡某個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麼,問:“和你的熟人很像嗎?” 她呵呵笑著說:“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問:“那麼,他人還不錯哦?” “據說是才子。七歲的時候就會寫詩了,太傅經常以此來教導我的。”我努力回憶,但是實在沒有什麼深的印象,“他大概是個很……謹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園,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沒留神踩到了,結果他跪在那裡一直不敢抬頭,到後來居然還寫了一大篇的請罪書上呈,膽小吧?”我現在想到還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孫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脈和我這一脈的關節,知道趙從湛是在朝中最難立身的人,口氣里居然對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們還是放煙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談論趙從湛,捧起她的煙花問。 她的煙花果然非常漂亮,一點光丸衝上夜空,爆裂一聲,萬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織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卻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而每個交叉點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線四下炸開,鵲尾一樣漸隱在月光下。 我們站在御溝邊仰頭看,旁邊的每一個人都讚嘆。 我在她的身邊,明明是一月天氣,卻就像在看著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綻放。象冬天剎那退散。 旁邊有人扛著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張大嘴巴看。 煙花的餘燼在空中雨點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聲,撲上來把我抱在懷裡。 我睜大眼睛,看她身後,那著火的布幡全都撲在她的後背上,火把她的頭髮映得通紅,象消失在中間。我拼命地抱著她的後背給她拍火,她那些鏤空的細碎漂亮花邊已經全都被火舌翻捲成黑色,頭髮也燒了一塊。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喉頭都噎住了,她卻吐吐舌頭去拍拍頭髮,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討厭,買到假冒偽劣商品了,這煙花居然不是冷溫的。” 我們擠出人群,我忍不住還是伸手握住她的頭髮,那些燒焦的尾梢,長長短短。 “沒有關係,我早就想要剪個短髮了。”她拉拉自己的頭髮,朝我微笑。 怎麼把頭髮弄成這樣,她還可以這樣漫不經心地對著我笑? 她要怎麼辦?我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詫異地伸手給我擦眼淚,說:“沒關係的啊,我們那里大家都喜歡短頭髮的,我改天剪了給你看看,很漂亮的哦!”“你為什麼……要幫我擋住?”我低聲問她。 “因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當然要保護你啊。”她隨隨便便地揉一下我的頭髮,也很不經意。 我低頭看著御溝裡的月亮,正月十六,異常明亮。 也好吧,總算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不是因為我是皇帝,不是因為有其他所圖。 她是為我。 我當時有句話很想對她說,但是因為羞怯,終於沒有出口。 我想說我現在的願望,希望一輩子就在司天監裡看著星宿,我也喜歡你在身邊陪我一起……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白蘭花的香味,安全,溫暖。 可是我哪裡知道命運給我安排的到底是什麼? 那天晚上我回去時,天空已快要亮起來了。 回到延慶殿,馬上鑽到被窩裡,閉上眼想稍微裝睡一下,沒想到因為太累,真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的鳥語,大約是在這裡過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我半坐起來,趴在窗口上看,天氣陰沉,也看不出什麼。風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點發青了。看來春天真的來了。 我沒有什麼意識地將手指放在窗紗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點微微的上揚,就像她看著我微笑的時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樣。 在這樣的天氣裡,一大早,覺得很開心。 外面好像有小小的騷動,我想會驚動延慶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繼續睡,當作自己沒有醒來。 果然是母后。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說:“奴才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輕聲止住他,說:“那就讓他再睡會吧。” 我偷偷把眼開一點縫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來,交給伯方,低聲說:“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回頭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顫動,因為她皺了下眉頭,然後才輕輕地走出去。 起床後,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請安,她卻好像今早沒有看見過那雙滿沾雪泥的靴子,溫聲問了我功課的事,直到最後我告辭的時候,她才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宮門口的守衛換了?” 我低頭,不敢說話。 “這宮裡最近亂了點。伯方,回去可要小心著皇上,出一點紕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后說話時,沒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來,站在陰沉沉的天氣裡,怔怔半天,才發現手腳都凍僵,回到延慶殿伯方忙給我捧暖爐,仔細地用織紫錯金的小錦褥包了,給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頭痛。太醫說受了風寒。 母后讓人看著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癒出去的時候,楊柳已經一片鵝黃了。這春天來得真是快極了,讓我措手不及。 我後來再去步天台,卻再沒有看見她。 直到春天過去,夏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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