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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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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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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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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5487 2018-03-13
今日驚蟄。 從睡夢裡被遠遠一聲驚雷拽出,走出延春閣,就著宮燈瀉地的明亮側耳聽一聽殿外,春蟲還沒有出來,什麼聲響也沒有。 夢裡的一切只剩了殘缺幾句。 醉軟煙花四月瘦,驚颭芙蓉夢。塵煙綺年事,菱鏡消磨,風雨黃昏驟。 隱約想起來,其實我與她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驚蟄這一天。 十年前。 當時我十三歲,她大約十八九歲。 如今我二十三歲,她還是大約十八九歲。 我至今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她的家鄉是哪裡,她以前過什麼樣的生活。 可是現在她在幹什麼,想什麼,我又何嘗知道? 聽著那遠遠的驚雷,竟像劈在我的心頭上。 夜風料峭。我微微縮了下身子,我一直畏懼寒冷的東西,從十三歲開始。 我想她說得對,我其實從來就沒有長大過。

十年,我固執地在十三歲裡等待她。 我身後有人輕手為我披上罩袍。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張清遠。她睡覺非常地警覺,自然會知道。 張清遠算是現在我最常眷顧的人。她以前是楊淑妃身邊的宮人,我到淑妃那裡時,她正脫下腳上的鞋子在拍石桌上的一條青蟲。我便向淑妃要了她來。 對於這際遇,她自己都常常懷疑。問我原因。 因為我喜歡你眼睛裡惡狠狠的樣子。我笑道。 然後我走到哪裡,哪裡就會有人在拍蟲子。直到我煩不勝煩,狠狠禁了一回才停止。 其實他們都不知道,重要的原因是,張清遠拍的那張桌子,左邊坐著的,正是我的母后。 我喜歡女子那樣旁若無人的兇惡,肆無忌憚。 就像我第一次看見自己喜歡的人,才知道,原來我需要的,不是溫柔順婉的女子。

那時我曾經在夜裡想過,假如她也能像其他女子那樣,故意裝做不經意地在我面前拍蟲子,我這一輩子就算圓滿了。 可惜,我恐怕永遠也看不見。 她在自己那一邊,而我被困在十三四歲裡面,任憑身邊那麼多的動人容顏,卻永遠只記得遙遠過去裡,她微笑的眉梢眼角。 即使現在我們見面時,什麼話都倦於出口,可是每每午夜夢迴,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樣子,這麼多年,沒有一絲紊亂。 原來我從來也不曾忘記她一點點。 “夜深了,皇上不如不要回去,就宿在這裡?”張清遠柔聲問。 我抬頭看看天空,北落師門在天中,光芒幽藍。 “還未到子時呢。” “那不如回去再睡一會?” 回頭仔細看她,在宮燈下嫣紅的容顏,這似曾相識的情景讓我想起很多事情。

“不了,還是回去。” 輦駕近東華門,我叫了停,下來在磚地上走了幾步,這夜風夾著春寒。 “伯方。” 伯方忙近前來。 我頓一頓,說:“去……錦夔殿看看。” 他詫異地問:“夜已深了,不如明日報過錦夔殿再去,好讓宮使準備著?” 我低聲說:“不必驚擾她,朕悄悄去看一眼也就算了。” 錦夔殿在內宮城前進,一路行去,車馬緩慢。掀簾子一看,漫天風露,夾道杏花如雪,竟有吹到我袖中的。 就如當年的春日出遊一般。 所有的錦繡纏綿,到最後都是這樣褪盡鮮豔的殘片。 錦夔殿裡熄了燈火,走進去只覺得冷清。 止了所有人,一個人進內去。 我無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門進來不是正堂,是假山,從假山側過,是垂著薜荔的遊廊,前庭嘉肅,花廳揖棣,殿後就是辰遊池,她現在住的是池邊上的徊雲閣。

在閣下站了一會,沒有看到燭火燈光,想來她已經睡下了。 這裡很好,不像別人宮裡,什麼時候都要點著燈,老是睡得不安穩。 聽旁邊的海棠花簌簌地落,那淺淡紅的花瓣落了滿地也沒人發現。 除了天上圓月,誰也不知道。 終於覺得意趣了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回頭要離開時,卻發現她就站在月門處看我。在夜色中,她似乎要融合到身後的粉牆上一般蒼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平淡地看著我,眼神波瀾不驚,像看著月亮下最普通的一株海棠樹。 而我,聽到驚蟄的雷聲,清清楚楚在我耳邊劈過。 驚蟄。驚蟄。 所有的事情都從這天開始。 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 那年我十三歲。

當時我在步天台上,看中天紫微垣。可是它沒有任何動靜,彷彿我的父親還是安然無恙。 可是,父親昨日去世,留了遺詔說, 太子即皇帝位。 尊皇后為皇太后,權處分軍國事。 遣使告哀契丹。 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我想告訴他我很害怕,我跪在他的床前,在二月的寒冷天氣裡,一直發抖,眼淚冰涼。可是他什麼都不說,到最後他留下最後一句遺言,他抓著我的手說,善待天下啊,受益。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對他的死亡,我如何面對天下? 我害怕。害怕屍體,害怕冰冷的東西。這害怕一直延續到我現在,也許要跟隨我一生。 父親停在延慶殿。遵他遺詔,我於柩前即皇帝位。 接受了朝臣的三叩九拜後,我向內殿跪下:“請母后垂簾,以攝天下。”

兩年前,天禧四年,我十一歲。父親因為久疾居宮中,朝政全掌在母后手中。當時宰相寇準密議奏請皇上讓皇太子,也就是我監國,但是消息傳到了母親耳中,寇準因此被罷相,取代他的是丁謂。後來因為周懷政密謀廢後殺丁謂。宮裡的兩個內侍----客省使楊崇勳、內殿承製楊懷吉去向丁謂告密,丁謂連夜與執掌東京兵馬的樞密使曹利用計劃。第二天,周懷政被殺,寇準貶為衡州司馬。自此母后在朝中牢牢紮下了根基。 然後在十一月時,父親下詔,除軍國大事仍舊親決,其餘都我同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等參議行之。聽到消息時,我一時喉頭噎住,眼淚就流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對著太子左庶子晏殊哭了。他才三十二歲,脾氣溫厚,我平日里最喜歡讀他的詞。我希望他能幫我。

第二天他替我上表陳讓,我去見母后時她問我:“可是擔心父親身體?” 我搖頭,怯怯地說:“我不想要……” 母后一巴掌打在我的左頰上。 丁謂任宰相,他對母后行了禮,請太后不要當殿垂簾,請禦別殿。母后冷笑,不語。 張景宗、雷允恭於是說:“皇帝視事,當朝夕在側,何須別禦一殿?” 張景宗是父親親自指定承侍資善堂,想讓他做我心腹的人。原來他與別人也一樣。 我抬頭盯著藻井上的花紋,數那些龍的鱗片。 數到第三條的時候,他們商量好了,決定我與太后在承明殿共商國事,帝位左,太后位右,垂簾決事。我以為結束了,站起來要去父親面前守靈。 母后卻又拿了一張手書出來,內客省使,也就是從小就在我身邊服侍我的伯方忙拿去宣讀。我又坐下來。原來母后不喜歡垂簾,要在禁宮中自行批閱章奏,遇大事再召對輔臣。

群臣大嘩,場面一片混亂。 我於是繼續抬頭數龍的鱗片。 伯方在我耳邊悄悄說:“那道手書,似乎是丁謂的筆跡。” 既然如此,剛才他又提出要請太后禦別殿? 我也想像母后一樣冷笑,但是眼睛卻熱極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忘記了,父親就躺在那裡,屍骨未寒。 大概很多年或不久之後,我也要躺在這裡,然後讓我的妻子孩子臣子爭吵成一片。 我在心裡暗暗發誓,我以後,絕不停棺延慶殿。 中天紫微垣,是帝王的位置。 東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環列,成翊衛之象。 北極五星,在紫微宮中,北辰最尊。 我躺在軌天儀裡用遊規在雙規上找到位置,仔細地看北辰。 不知道父親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那裡?

但是如果古來今往的帝王都要到那裡去的話,那裡能容下多少英魂? 突然有人在我身邊問:“餵,你躺在這個奇怪的箱子里幹什麼啊?” 我猝然聽到有人在身邊對我說話,嚇了一跳,遊規一晃,北辰就失了位置。 我不是叫內侍不許讓別人進來嗎? 慢慢地坐起來看她。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她,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奇怪的女孩子。 她的衣服很奇怪,袖子窄窄的,領子像把脖子包住一樣豎立。而且……她居然穿著褲子,很小很緊的那種。 一個女孩子,半夜跑出來,跑到司天監來,還穿著褲子。 沒有梳洗,披頭散發,沒有打扮,素面朝天。 真是很奇怪。 會不會是失魂夢遊? 於是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幾下。沒想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問:“幹什麼?以為我看不見你?”

“……沒有,你的衣服,很奇怪。”我低聲說。在她理直氣壯的質問面前,我居然心虛。 我果然不適合當皇帝。 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衣服,大笑出來,說:“對不起,我忘記換了。”她好像忘記了她還抓著我的手沒有放開一樣,只是顧自己笑。 她的手心熱熱的,很溫暖。好像她是從夏天裡走來的一樣。 她看看我,笑著放開我的手,卻又用那隻手拍拍我的右頰,問:“小弟弟,幹什麼要臉紅啊?” ……她摸我的臉。 ……她居然在這裡,摸我的臉。 我瞠目結舌,覺得臉象發燒了一樣,血一直往上湧。 她卻又不以為意地在冷風裡抬頭看看天空,自言自語:“不知道跳到哪個年代了?連個空調都沒有,真難受。”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所以在旁邊不說話。我從來沒有見過摸了男人的臉還這樣無辜的女人。 “小弟弟,姐姐問你件事。” 我已經十三歲,繼承皇位,她卻漫不經心地把我叫成弟弟,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比那些跪在丹陛下叫我萬歲的人都要溫和。所以我看著她點頭。 “現在是什麼時候啊?” “大概子時了吧。”我說。 “不是,姐姐是問你,現在是什麼朝代?”她問。 這個人居然不知道現在是誰家天下? 她是哪裡來的? 可是我居然也乖乖地回答她:“現在是大宋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 “乾興元年?什麼皇帝啊?”她皺眉。 “大臣們上表,大約要擬為應符稽古神功讓德文明武定章聖元孝皇帝。”我說。 “哇靠,你背得出這麼長?”她大笑。 這個人好像不知道什麼叫掩飾似的,要張多大嘴就張多大,要瞪多大眼睛就瞪多大,她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女孩子的矜持? 不知道人活得太為所欲為,會很艱難? “那,總有個先帝的廟號什麼的吧?”她問。 我低聲說:“……先帝剛剛去世,禮儀部還沒有擬好廟號。” “這樣啊……”她抓抓頭髮,然後說:“那就隨便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她看看四周,又問:“這是哪裡?”“東京汴梁。” 她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北宋。”“今宋。”我糾正她。 “宋朝。”她笑著點頭,“那是汴梁城的哪裡……” 她環視四周,然後大吸了口冷氣,問:“皇宮?” 我點頭。 她愣了好久,指著我問:“你……衣服上有龍哦。” 你現在才看見? 她那個的樣子很可笑,所以我就不追究她直指君王的罪了。 我以為她馬上就要跪下來請罪,沒想到她看看周圍,附在我耳邊問:“餵,旁邊有沒有太監?我沒見過,可不可以叫個過來讓我看一次開開眼?姐姐請你吃糖糖哦。” …………太監? 我看著她神秘兮兮的樣子問:“我不知道什麼叫太監?” 她做了個暈倒的姿勢,然後問:“那宋朝應該叫什麼啊?閹人?” “你說內侍嗎?”我問。 “對啊對啊,應該是吧?”她問。 這女人真奇怪,皇宮裡什麼都不多,就是內侍多,她自己去看就好了,幹什麼要我叫人來給她看? 我搖頭,拒絕。 “小氣鬼!”她哼了一聲,然後跳到軌天儀旁邊,問:“那這個是什麼?” “軌天儀,是用來觀測星象的。” “啊?真的?怎麼用的?”她馬上鑽進去看。女孩子怎麼這麼隨便啊? 我猶豫地看看下面,是不是要叫人來把這個奇怪的女人帶走? 她坐在軌天儀裡,隔著銅製的圈軌向我看來,問:“小弟弟,怎麼用的?” 我默然看著她,那已經有點殘缺的下弦月的光華,在她的頭髮上,打出幽藍的輪廓。因為圈軌重重疊疊的陰影,她的笑容就像被關在稀疏籠子裡蝴蝶一樣,沒有些微威脅,又伸手可及。 聽到初春的夜風從耳邊擦過的聲音,細細地鑽入沒有邊際的未來。 像水墨畫一樣,濃濃淡淡又孤寂無聲。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活潑的生命,在這死氣沉沉的宮裡,她看起來這樣怪異。 我的腳不聽使喚地就走到她的身邊。 在軌天儀旁邊半跪下,指著雙規給她看:“這是雙規,刻週天三百六十五度,南北並立,出地三十五度的地方,是北極出地之度。四面都是七十二度的,屬紫微宮,四面二百二十度,屬黃赤道內外宮,南極七十二度,除老人星外,一般隱在地平線下。遊規上面也刻著周天,用釭貫接在雙規巔軸之上,可以左右運轉看眾星遠近,隨天周遍……” 我還沒有說完,她用窺管看天上,問:“那顆很亮的,是什麼星啊?” “哪裡?”我問。 “這裡。”她把我的肩拉過去,我沒防備,下巴撞在她的脖子上。 “哇,好痛……”她揉揉脖子,然後把我拉到窺管下。 我茫然地看著星星。 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像是白蘭花的味道,青澀而幽暗。 星在天市垣東北,應該是誰都知道的才對。 “織女三星。”我告訴她。 “啊……原來是織女星。”她興奮地把窺管轉來轉去,“我看看,牛郎在哪裡?” 她找了半天,問:“這個是不是?”我湊過去看,可是因為角度不對,看不見。她把我拉進去。在窄小的空間裡,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輕輕噴在我的脖子上。 “餵,是不是啊?”她問。 我抬頭看她,她好像比我大好多,已經有十八九的樣子了吧……而她看我的神情,卻好像我是個還只有三四歲的小孩子一樣。 咬住下唇,看那顆星星,原來不是。 “你看,這顆星的北邊,有羽林軍四十五星在壘壁之南,三三聚散,所以它是北落師門,在羽林軍南,北宿在北方,是顆很亮的星星,現在這樣明大,象徵天下安定;如果微小、有芒角,就會有兵災。”我認真地告訴她,她卻笑道:“迷信,怎麼可能?” 也許她說得對,因為我六七年來從沒有在星星裡看見什麼預兆。 “我要回去準備出皇宮的東西了,小弟弟,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出現過哦,不可以哦。”她揉揉我的頭髮,想要出去。但是因為我們都困在裡面,我又不敢碰到她的身體,一時居然出不來。 她不耐煩,直接就從我身上爬了出去。她的膝蓋狠狠撞到我的右肋,好痛。 我看她站起來,終於忍不住,問:“你是誰?從哪裡來?” “我啊?”她在夜色中回頭看我,微笑:“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明天再來。” 我忙點頭。她笑著揮揮手:“拜拜~” 拜拜?我莫名其妙。 她在我面前高高躍起,在空中,消失。 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看著她消失的地方,呆了好久,然後從高台上下來,司天監的人都在下面候著。 回頭看看空蕩蕩的樓台,問內侍們:“剛才有人上來嗎?” 一起搖頭。 我在那裡想了好久,終於明白了,她大概就是伯方在故事裡說過的狐狸精,她是來引誘人的。 想告訴伯方我今天被狐狸精調戲了。但是,想到父親,心情變得抑鬱,還是沒有說出來。 即使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從來沒有說過三句以上的話。 我畢竟,沒有父親了。 沒有錯,遇見她的時候,正好是我人生最孤獨,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未能長成,卻已經要面對我威嚴的母后和各懷心腹的臣子。 在我最怕冷的時候,她突然來臨。 給了我一個掌心的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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