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單位請了假,身體好一些,能上班了,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
這段時間,我病得昏昏沉沉,經常想到的是很老的一句話: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珍貴,才知道,沒有好好珍惜。
比如我的健康,比如程家陽。
我有的時候,半夜起來喝水,想起從前我們在一起,我到了半夜就口渴,叫家陽拿水給我喝,喝乾了水,閉著眼,在他的睡衣上把嘴巴擦乾,他抱著我的頭,輕輕放在枕頭上。
我這樣想著就發起呆來,原來我們曾經是這麼親密的人,如今天各一方。
怨我自己,我活該。
我想,在地球的另一端,他跟他的新婚妻子在做什麼呢?他會不會在夜裡起床,拿水給她喝?然後可能突然想起我,就像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一樣。
程家明來看過我,帶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百合。我看著他的臉,說著說著就不說話了,他就說:“你這也太沒禮貌了吧,怎麼對著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
我說:“你們長得還真像呢。”
他把手臂張開,對我說:“來吧,我不在意吃點虧。”
我笑了一下。
他說:“喬菲,你不要這樣,誰都可以,但你不要這樣笑。”
“為什麼?”
“太淒涼。”
波波也來看過我,帶來一個男孩,是個憨厚的美國青年,會說中文,他對我說:“要挺住,同志。”
我的病好了大半了,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這好了的一半幾乎就要被嚇回去。
這年頭怎麼了?
人人都忙著訂婚、結婚?
我轉念一想,也對啊,眼看著過了春節,翻過一年,我就又長了一歲了,都多大了。
病好得差不多了,我提起精神去上班,那天特意擦了胭脂,否則一張蒼白消瘦的臉,很是恐怖。
大病初癒,同事們噓寒問暖,問我吃什麼藥,現在還打不打點滴,我啞著嗓子應酬了一番,師姐替我解圍說:“可讓這孩子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看這汗出的。”
我得以坐下來,拿出面巾紙,擦虛汗,閉著眼擤鼻涕,再睜開,以為又看到幻象,程家陽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疊文件。
他看了看我,眼神冷漠。
我說:“師兄。”
他說:“病好了?”
“嗯。”
他點點頭,把材料交給師姐就出去了。
時間這麼短,就從國外回來開工了?
加勒比的陽光真是好,家陽從來都很白皙的臉上有紅紅的健康的顏色。
我看到他就想起來,家陽婚禮的時候,我讓師姐幫我墊了一份五百元的紅包。
中午在食堂吃飯,我要把錢還給師姐,她推回來:“不用了,你自己收著吧。紅包沒送出去。”
“怎麼了?”
她有顧慮,看了看我們旁邊沒有別人,才低聲說:“你不知道,以後再不要打聽這件事了。”
“到底怎麼了?”
“你沒看見,家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嗎?他那個婚沒結成。”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師姐也是不吐不快吧,話題打開便要說得仔細。
“沒見過這種女人,家陽馬上就要在結婚證上簽字了,她翻悔了。當時扔下所有人自己離開,留下家陽收拾殘局。你不在場,你不知道,當時多少人出席儀式呢,那兩家都是什麼身份?哎,這也就是家陽,換作別人啊……”
後面的話我是一句也聽不見了,只是又問她:“您說,程家陽他沒有結婚?”
我坐在辦公室裡,回憶起婚禮那天的情景。
儀式開始之前,我跟小華在休息廳裡,化妝師在她美麗的臉上仔細描繪,撲好了最後一層粉,她回頭看我,她還真的是很漂亮。
“你怎麼不出去應酬一下客人?”她問我。
“我想仔細看看你。”我說,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她。小華微微笑,我們在鏡子裡互相看著對方,我把臉埋在她頭髮裡,親吻她。
“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家陽。”
“什麼?”
“我們要幾個孩子呢?”
“響應國家政策嘛。”
“那好,我們要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這樣不會寂寞。”
“好啊,聽你的。”
她向我笑,幸福洋溢在臉上。
我看著她說:“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
“說。”
“小華,你辛不辛苦?”
“……”
“你就是'我就不信註冊不上',對不對?
“跟我打遊戲,跟我聊天,其實是知道,對面的這個人是我,對不對?你對我,了解得真多。
“所以,你早就知道喬菲了,她的背景你當然也是掌握的。
“那個把傳真寄到她學院的人,也是你,對不對?”
我慢慢地清楚地說,在鏡子裡看著她:“我跟她的事情,你都知道,可是,小華,可是你還是要我,還是要跟我結婚。
“你苦心孤詣地做這些,做這些根本不符合你的學識、你的風度、你的為人的事情,都是為了這麼一個破敗的我,你覺得值得嗎?”
我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摩,我沒有一點點誇張,我的心裡,真的為小華不值。
我向她笑了一下:“我何德何能,讓你為我這樣?
“小華,你告訴我,真的,你辛不辛苦?”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一張臉,在這個時候,凝固成青石的雕塑一般,冰冷,堅硬。
有人推門進來叫我們:“家陽,小華,時間到了,出去吧。”
“走,”我拉起她,“我們去結婚。”
雖然時間倉促,不過會場仍然佈置得豪華溫馨,紅色天鵝絨的地毯和簾幕,四處用各種白色、淡黃的花朵點綴。前面長桌上,放著我們等會兒要簽訂的結婚協議,下面坐著雙方親友,眼裡彷彿都有笑意,在他們眼中,我與文小華是多麼門當戶對的一對璧人,殊不知,幸福平靜的表像下,一個心灰意冷,一個翻江倒海。
我心裡低低地笑,所以,誰的故事,誰知道。
主持人歷數我們的戀愛之路的時候,我看見我在高翻局的同事們,喬菲沒有來。我想,那這個女人還有一顆心,沒有殘忍到,出賣了我,又來觀我行刑的地步。
我是不能想起這個人,想起她的名字的。
後果是,心臟悶鈍地疼痛,閉上眼,追悼起從前透支了的歡娛,但覺從此後,人生無望。
主持人碰一碰我:“家陽,家陽。”
哦,原來此刻應該我親吻小華。
我摟過她,唇印在她的唇上。
冰涼。
下一個環節,我們就要簽字,成為受國家法律認可保護的正式夫妻。
我手裡握著鋼筆,眼前是模糊一片,探下身,又直起來,皺著眉,千迴百轉,腦海裡,飛速浮現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年輕容顏,耳朵裡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強地變成一個聲音:我不能。
我要放下筆的那一瞬間,聽見小華喊我:“家陽。”
我看她。
她的聲音很低,只有我聽得見:“我現在要離開,剩下的局面,請你擺平。”
隨即在眾人的驚訝中,小華提著裙擺,迅速地獨自離開會場。
情況繼而有些失控,我鬆一松領結,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吸煙。
有人議論,有人質問,有人離開。
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起眼,是我哥,家明,我們互相看著,他突然笑了:“恭喜。”
我在中旅大廈的房子住,每天上班,等著我父親召見,可是,一直也沒有動靜,不知會有怎樣的風暴。
喬菲病了,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再來上班,憔悴得紙人一樣。
我當然知道,這大概是為了什麼,因而心裡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這個壯得像牛一樣的人也病了?是不是,輪也應該輪到她為我吃點苦、遭點罪了?
我再也不去找她,這個女人折磨我,可謂是相當有手段。
不過,要不然怎麼辦?
我等著她來找我,請我原諒?
這大約是不可能的事情。
算了,我是男人啊,臉皮總得厚一點,難不成,我像她對我那樣,再報復回去?雖然我心裡很想這樣,不過,我們又不是拍百集長篇電視劇,最重要的是,我跟喬菲,兜了這麼大的圈子,再沒有時間做無謂的浪費。
我們必須在一起。
下了班,我開車去她家裡找她,只有她的室友在,告訴我,她下午從單位回來就又出去了,等一等,就快回來的。
我坐在她的房間裡等她。
視線被一張放在桌上的照片吸引,喬菲站在海邊的礁石上,頭髮被風吹起來,緊著鼻子,皺著眉,笑得怪模怪樣。
我就笑起來。
上次幾乎翻了一個底朝天,也沒有在她這裡發現有我的印記的一些什麼東西,我不就是在這裡嗎,這是我在大連為她拍的照片。
這是我眼裡的喬菲啊。
等了很久,她也沒有回來。
她的朋友又有朋友來,我只好先回去,臨走之前,告訴她,不用對喬菲說我來過。
我晃晃悠悠地買了薄荷味的雪糕回家,出了電梯間,聽見有人咳嗽。
喬菲女士坐在我門口的地上,穿著羽絨大衣,層層疊疊的圍巾裡露出小小的腦袋瓜。
我從電梯裡出來,她也就看見了我,站起來,拍拍屁股,笑了一下,又馬上收回去,因為我就沒給她好臉色。
我打開門,喬菲站在我後面,我聽見她在嗓子裡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又好像想說什麼,卻實在沒說出來。
我心裡非常好受。
我開了門,自己進去,站在裡面問她:“你是不是要進來?”
“是,沒錯。”她一步邁進來,仰頭看我,眼睛裡有討好的笑。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喬菲啊,你既然這樣,又何必當初那樣對我?
我心裡這樣想,張開口對她說:“別嬉皮笑臉的,有話請講。”
“家陽,你沒結婚?”
“嗯。”
她低頭。
“我說,你不要這樣,不是因為你。我都想明白了。我打算再當幾年鑽石王老五,遇到更合適的再說。”
“這是你說的,那好。”
啊?我說什麼了?這人不是來道歉的嗎?她怎麼拔腿就走?
我一下子就把她拽住了:“哎,喬菲……”
她沒抬頭,我在下一秒鐘就把她抱在懷裡,手揉著她的頭:“哎你要跟我鬧到什麼時候?你來是乾什麼的?就這麼一句話就要走?我哪兒招你了?”
她很安靜,頭埋在我的懷裡,手慢慢地抱住我的腰。
我覺得胸膛前暖乎乎的,她是不是流眼淚了?
我的心裡柔軟,輕聲說:“喬菲,我想了太久了,咱們兩個不能分開了。”
“我都被你嚇死了。”她抬起頭,來吻我。
我推開她:“你沒哭啊?”
“這麼Happy,哭什麼呢?”她繼續摟著我,噘著嘴巴,臉往前貼近我。
“你不是撒腿要走嗎?”我還是掙扎著說。
“我不這樣,你還得搶白我到什麼時候?”
我空出來的手已經打開薄荷冰激凌的蓋子,用手指挖出一塊,放在自己嘴裡:“我告訴你啊,代價是很大的。”
“反正我感冒傳染期,吃虧不到哪裡去,哎呀,你真香噴噴的。”
接著她的小舌頭就放在我的嘴巴里了,在我唇齒間上下翻動,這麼熱情,我受寵若驚,只能全心投入地響應。
我捧著她的臉,吸吮她,伸手脫她的衣服。喬菲同學的手基本與我同步。
我們兩個就這麼心急如焚地赤裸著糾纏在一起,倒在之前曾無數次顛鸞倒鳳的床上。我要傾身覆蓋在她身上,喬菲按住我,撫摩我的頭髮、我的臉,溫柔地親吻我的眼睛。
“家陽,”她的手放在我的身體上撫摸,“讓我來,讓我來。”
我只覺得那裡在她的手指間變得又硬又熱,我伸手向她茂盛黑密的頭髮,意識渙散地叫她的名字:“菲,菲……”
她翻身在我的身上,將我的納入她的身體,我們在瞬息間高潮,律動。
真好,喬菲,還有她的每一條紋理。
有些東西,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和喬菲。
我們的身體。
做完了,我就點上一支煙,放到嘴上,被她伸手拿去抽,我只好再來一支。
我的手還放在她的胸脯上,輕輕撫摸。
她身上發熱,可是面色好極了,粉紅色的,嬰兒一樣地細膩。
我看著她,笑一笑,又親她的額頭。
“哎,我說,”我看著她的眼睛,“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這樣?”
她咯咯地笑起來:“還記著呢?我也不怕告訴你,沒錯,對,就是想跟你這樣。怎麼著?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在腦袋裡把你給那個了。”她慢慢坐起來,“不對啊,你著急結婚,不就是為了這句話吧?”
我看她,沒說話。
“真是因為我說這句話?”她把笑容收起來,認真地看我。
“我當時特別難受。我覺得這麼多年白過了,覺得特冤枉。”我說的是實話,“你以後,還敢不敢這麼刺激我了?”
她軟軟地趴在我的胸前,用力摟我:“不,家陽,你這麼好,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所以我想,做人啊,還是不能太老實,我不出這一著險棋,喬菲跟我還要彆扭到什麼時候呢?
這樣很好,她很是知道了教訓。
我吸一口煙,高興地看她對我死心塌地的樣子,摸一摸這麼柔軟的身體,翻身在她的上面,進去的時候,又得意又卑鄙地想,親愛的,你這麼聰明,不過還是被我算計了。
關於我們的關係,因為無論如何都在一個單位工作,喬菲不願意這麼早就把我們的事暴露給別人知道。
我同意。
否則又被杜撰成二十集電視劇。
不過,這種試圖的掩蓋,讓心裡的曖昧更迅速地彰顯。
在單位裡偶爾擦身而過時,輕飄飄的一眼,都讓人心念跳動。
我在辦公室裡舒服地打瞌睡,冬天裡的暖陽下,思念一牆之隔的情人。
真肉麻,真浪漫。
週末沒有工作,不用出差。
我跟程家陽在超市裡逛的時候,東一句西一句地閒扯。
我說:“買點牡蠣吧,回去做湯給你喝。”
“最近消耗有點大,是得補一補。”他同意。
我挑了些又大又新鮮的牡蠣裝起來,放在購物車上。趁營業員沒有註意,在水果區將一個很大的櫻桃拿過來,放在嘴裡。
家陽摟著我,手搭在我的腰上,在我耳朵邊問我:“我沒在你身邊的時候,你的日子過得是不是也挺開心的?”
這是一個好問題啊,他沒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過得怎麼樣呢?
我唸書,我學習,我努力工作,我跟自己掙扎較勁。
可是我筋疲力盡。
我將一大瓶酸奶放在車子裡。
“渴。”我對他說,“非常渴。半夜裡也沒有水喝,腦袋裡好像是沙子,乾燥。還有,我消化也不好,總是疲勞。”我看著他,“你呢,家陽,沒跟我在一起,你過得怎麼樣?”
他也在思考。
我們走到熟食櫃檯,他要了六隻紅燒豬拱嘴,放在車上之後對我說:“餓。”
“好像,一直找不到可口的食物,直餓得自己虛弱無力,營養不良。生活失去意義。”家陽很感慨地瞇著眼睛說。
“你這樣說,好像減肥人士暢談節食感受。”
“你剛才說,好像血糖偏高,嗜渴症先兆。”
“我殺了你。”我伸手到他腋下呵癢,被他一把抓住雙手,硬生生地拉進懷裡。
春節之前,單位派我到廣州出差,陪同領導從香港迎接法國的一位政界要員來訪。
家陽幫我準備行李的時候,把我的西裝拿出來說:“這一套好像有點舊了。”
“湊合吧,沒時間在單位定做了。”
他看看我,沒再說什麼。
“不然,”我說,“現在去商場買?”
“我說也是。”
“我要高級的,名牌的,你來埋單。”
“那你今天晚上得做茶雞蛋。”他說完,就嘿嘿地笑起來,“再買一套情趣內衣,黑色的,我早就看好的,哇……”
出發去廣州那一天,我與隨行人員在機場等領導好久。終於在飛機起飛前,領導乘車姍姍來遲,下車的,卻不是原來既定的那一位。
我呆了一下。
再遇到小華,在一家音響店裡,她身邊有別的男士。
我們握手,低聲地寒暄。
她的朋友去付賬的時候,小華說:“什麼時候去我那裡把你的東西取走,否則這一個,”她指指那人,“不能搬進去啊。”
她這樣子,我倒不好意思了。
“那我盡快,明天好不好,小華?”
“明天好,我正好有空,在家裡。”
到了第二天,我做完手裡的文件筆譯,準備離開去小華那裡取東西的時候,接到我父親的電話。
他的電話,不是他的秘書。
他的聲音像鐵一樣。
“家陽,現在到我辦公室來。”
我來到他的辦公室,我父親背對著我,面向電子屏幕打高爾夫。
我從後面看他,他身材高大矯健,每一桿揮動都姿態優雅、虎虎生威。
我說:“爸爸。”
他沒有理我。
又盡興打了十多分鐘,終於停下來,回頭看我。他面色紅潤,額角有汗,掏出手帕擦一擦,對我說:“過來。”
我走過去,平靜地看著他。
他知道些什麼,他會跟我說些什麼呢?
不過這不重要。
我既然已經決定要與喬菲在一起,那麼面對我父母,這肯定是必須要走,又沒有任何意義的一關。
我心裡打定主意,便覺得坦然。
走近他,希望他直切主題,盡快結束。
“選個日子,我們重新操辦你跟小華的婚禮。”他對我說,手裡擦拭著他的球桿。
“不可能。”我看著他,清楚地說。
可是我話音沒落,臉上便遭重擊,他加了重的球桿準確無誤地飛速擊在我的臉上,我失去控制地倒下,頭重重地撞在地上,我的嘴裡有血腥味,耳朵裡有轟鳴聲,劇烈的疼痛下,只覺得這一側的臉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
他走過來,蹲下來看我:“我覺得在你這裡可以找到答案,你告訴我,小華為什麼離開婚禮?”
“我不知道。”
我慢慢地說,但願他,聽得清楚。
“你不知道?”他仔細看我,彷彿用心咀嚼這句話。
我厭惡他自上而下俯視我的眼神。手撐住地面,忍著頭上的痛,我必須站起來。
他又一桿擊在我的肩膀上,那里皮肉稀薄,金屬球桿直接與我的骨頭對話,我剛剛起身,被他一敲到底。
“我一直以為你很乖,家陽,所以對你疏於管理了,你任性太久了。”他在旁邊換了一根更重的球桿,擰結實了,加重球,照著我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嘴裡一字一句地說,“我與其讓你自甘墮落,不如今天就殺了你,免得以後勞心。”
我沒有躲,躲也躲不開,何必讓他見我一副狼狽相?雨點一樣的重擊下,我起先還真是疼的,後來覺得這身體彷彿不是我的,不知怎麼就不疼了,呵呵笑起來。
我父親停了手。
他喘著粗氣看我,梳理考究的頭髮亂了,這副樣子,真是比我狼狽。
我慢慢地坐起來,骨頭幾乎被他打酥了,那我也得把頭髮整理好。
他停手了嗎?不說話,看著我扶著牆站起來。
我沒有走,更漸漸走近他,不如今天讓他徹底打盡興,從此以後再不要找我。
我父親仍然手握球桿,狠狠瞪著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就是為了那個妓女。”
“您,這麼高貴的身份,怎麼說這種話?”我說,“她是妓女沒錯,您的兒子是嫖客。”
我慢慢走近他,慢慢對他說,雖然渾身疼痛,唇舌麻木,但我有話要讓他聽清楚:“這是個職能的問題,幹哪一行,就得盡哪一行的責任。您教我的,是不是?
“所以,您手握球桿給我一頓好揍,我也只能忍受。
“因為,您是我爸。
“沒有別的原因,無非如此,否則我為什麼這樣被你打,為什麼我的女人被你說得這麼不堪……”
我看著他的臉,心裡想笑,有心控訴,卻無心戀戰,我說:“你說得對,你要么打死我,要么別管我。”
我轉過身,扶著牆往外走。
我只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這麼幾下子就喘成這樣,還是上了年紀啊。
我大約是被他打得面目全非吧,從部裡出去到停車場,一路受人注目。
我上了自己的車,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就不忍再看第二眼。我的手也腫了,彎都打不了,根本不能開車,我這時候反應過來剛剛被人一頓暴揍,身上骨肉分離地疼,喬菲不在,誰來救我?
我顫抖的手拿出電話,撥了家明的號碼,他一接起來,我就哭了:“哥,你快來,我讓老頭兒給打了,你快來部裡接我……哎,可別忘了帶止痛藥。”
家明帶我到醫院,請同事為我包紮,處理之後我的樣子好像木乃伊,家明吃驚說:“老頭兒真下狠手了。”
他的同事問:“你報不報警?”
“我得考慮一下。”
家明扑哧一下笑了:“這可成了大笑話了。”
他說著將一支煙放在我嘴上:“行了,弟弟,消消氣,他都多大歲數了,你跟他就別置氣了。”
我看他:“他從來都比咱們倆厲害。”
“那倒是。不過,”家明說,“你被他打一頓不是壞事,否則更沒有理由撕破臉皮,這樣好,擺脫束縛。不過……”
我知道他“不過”什麼,喬菲。
不知道我的父母會不會在我身上出了氣,便善罷甘休,放過她呢?
家明送我到文小華那裡取東西,他在樓下等我,看著我下車的時候說:“這樣負傷去也好,她看到現在的你,肯定後悔當初處心積慮。”
小華開門,看見我就愣了。
“我是家陽。”我說。
“是,我看出來了。”她讓我進屋,“怎麼這樣?”
“被我爸打的。”我說。
她苦笑了一下,回到自己的電腦前。
我放在她這裡的東西不多,幾件襯衫、浴衣、牙具、幾本書。我在書架上找書的時候,不小心把小華的一本影集碰下來,砸到負傷的腳,我沒忍住,“啊”了一聲。
“怎麼了?”小華在外面說。
我沒回答她的話,視線被從裡面滑出來的一張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有橫幅:全市中學生英語演講比賽。
一男一女,兩個漂亮可愛的少年少女,是主持人,正面帶微笑、慷慨激昂地發言。
這張照片我也有,因為男孩子,正是當年的我;而女孩子,這樣看得仔細了,是小華。
身後傳來小華的聲音:“你從來也沒有想起我,對不對,家陽?
“可是,你知道的,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家陽。
“你跟她是愛情,她對你是愛情。
“那我從十四歲就開始喜歡你,我在火災的時候只想跟你在一起,就不是愛情了嗎?”
我緩緩站起來。
小華繼續說:“所以,家陽,你知道真相了也好,你心裡怨恨我也好,我不打算抱歉,我沒有做錯。”
我拿著我的東西走到她身邊,將鑰匙交給她。
我看著她的臉:“小華,我從來沒有怨恨你,只是,我,我不是那個人,你的那個人。”
她點點頭:“是啊,我也終於知道了。”
我坐家明的車子回到我跟喬菲的家。
他之前沒有來過這裡,進了屋子,就說:“哎不錯啊,我都不知道,你還挺有安排的。”
我嘿嘿笑,可是臉疼。
陽台上掛著菲的內衣。
家明看見了,搖搖頭:“真不知道,是怎樣一幅香豔的情景。”
我點了支煙,瞇著眼睛:“哎呀,那,那可真是……”
他很感興趣,一屁股坐在我邊上:“說,快說說,性生活協調嗎?”
“那怎麼能叫協調呢?那是相當……”
我剎住閘,閉上嘴,看看這個無恥的淫蟲:“我不告訴你,我好奇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