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抵達成都,在城市花園酒店的大會會務組註冊,正登記的時候,有人過來打招呼。
我看著他,越加體會到,故事中的世界,比魚缸還小。
程家明醫生半笑不笑地說:“你也來開會?打電話也不接,還以為你消失了。”
“電話是你的?哈哈,號碼奇奇怪怪的,我還以為有人行騙,就給摁掉了。呵呵……”
我知道是大叔你,不接怎麼著?
“呵呵,我還說,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沒有啊,什麼事兒啊,什麼不高興?”
哼,在我這裡體會世家子弟的優越感,還知道我不願意別人知道的秘密,我記著你,防著你一輩子。
“我上樓了。再見。”
“別啊,一起走。咱們一層樓的。”
在電梯里程家明問我,有沒有來過成都。我說,唸書的時候,做兼職導遊,在這裡停留過一個白天。
“那你吃沒吃過三大砲?”
“是糖葫蘆的一種嗎?”
“麵點心。”
“好吃嗎?”
“不用說了。那真是……”
他這麼一說,我肚子裡就叫了,飛機上的東西又硬又鹹,程家明一提當地美食,我有點不能自已。
我忍。
我沒有時間出去Happy。
我到了房間,洗了個澡就開始看大會最新提供的資料。
不一會兒,有人敲門。
我打開一看,是服務生,手裡拿著精美的餐盒。
“有事兒?”
“小姐,有人買給您的點心。本地名吃,三大砲。”
“不會吧。”
我已經聞到味了,香啊。
我接過來,把餐盒一層一層地打開,裡面不僅有外酥裡軟、又香又甜的三大砲,還有涼粉、麻圓、口水雞。
程家明啊,我原諒你。
我邊看材料,邊吃東西。
第二天大會召開,跟我搭檔的是衛生部外聯局的翻譯,很年輕的男孩子,起立跟我握手,叫師姐。我老實講,雖然年紀好像被他叫大了,不過體現尊敬,我心裡非常受用。比利時醫學家協會代表上台發言,準備充分、精力充沛的我圓滿完成任務。
中午自助餐會,下午會議,還有法國代表的發言。我吃得不多,否則會犯困,少喝了一點香檳。拿酒的時候,看見餐廳的另一端,程家明在與比利時人說話。
我走過去,程醫生在說英文,他非常流利,只是這位比利時專家國語是法文和荷蘭語,他並不擅長英語,二人勉強溝通。
“需不需要幫助?”我問。
程家明笑了:“好姑娘,你來得正好,關於他上午提到的計算機體液分析輔助肝膽治療目前在歐洲的具體實施情況,我還有一個問題……”
兩個人後來談得甚是開心,互相留了聯絡方式,以後要共同研究課題。
程家明說:“你不錯啊,今天上午的同傳也挺棒的。”
“謝謝你昨天下午送來的小吃。”
說起來他來了興致:“我跟你說,外賣送去的,比剛出鍋的又差許多。”
“真的?”
“明天開完會,出去逛一逛吧,你意下如何?”
“我基本同意。”
那天開完了會,我跟程家明約好六點鐘他來找我,我們出門逛一逛,可直到過了四十分鐘,此人也沒有出現。
我穿上風衣去找他,什麼事兒啊,不行我自己出去唄。
我還沒敲門,有人從裡面開門出來。
一個高個子的女人。
面孔瘦削,但很精緻,塗著艷麗的妝容。
她看著我,笑了一下,嗤笑。
然後她大踏步地走了。
保洁的阿姨推著工作車從旁邊經過,臉上有神秘的表情。
這算哪一出啊?
我用膝蓋想,也知道這種場景經常在電影中出現:現任女友撞見自己前任的到訪,那女人心裡說,遲早你也是下堂婦,男人說,對不起,忘了跟你的約會。此時恰有路人甲經過,回去告訴自己的適齡子女,不要學城市裡的男女做愛情的遊戲。
程家明在裡面看見我:“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就來。”
“不用了。”我朗聲大氣地說,“我出去逛一逛,程醫生,你想吃什麼,我幫你買回來。”
程家明迅速穿好外套就出來。
左手輕輕推著我的背把我往外面帶:“哎呀,沒辦法,走到天涯,這感情債也是一把一把的。”
我心裡說,這人還好意思開口。
直到我們上了電梯,誰知他繼續說:“剛才那個差點就是我孩子的媽了。”
跟我什麼關係?
不過我真是好奇。
“你有孩子了?”
“被她打掉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
“是因為不能結婚?”
“這麼說也行。”
我們出了賓館,沿著門前的馬路前行。
“什麼意思?什麼叫'這麼說也行'?”
“你認識家陽很久了吧,也知道我們家的背景。那個女人,她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不幸遇上我,被我的父母知道存在,就給清理了。”
“我怎麼聽得好像血淋淋的。”
“一點也不。”程家明說,“無非是一筆錢。女人同意拿掉孩子,離開我,回到她的家鄉。啊她就是成都人,皮膚很好的。”
我們看到一家茶館,程家明說:“這裡好不好?我挺熟的,東西好吃,節目也不錯。”
“好啊。”我跟他進去。
引座員帶我們到樓上,我們要了一些茶點,我的興趣被程家明的故事吸引,等著他繼續。
可他說:“快嚐嚐,棒棒兔,好極了。”
“不要打岔。”
可是這人賣關子,吃了些東西才擦擦手看著我,對我說:“你怎麼看待錢?”
“那還用說,好東西。”
“跟感情相比呢?”
“不不,這怎麼能比?”我煩亂地說。
“什麼東西都有個價格。”
“……她,你的女朋友,收了多少你父母的錢?”
“不多。我都可以給她了。真的不多。”他喝了點枸杞湯,“這只是一個藉口,她本身也是要離開我的。”
“感情先有問題了?”
“你看一看下面,喬菲。”
我看一看樓下,很多人,大多是成雙的男女,坐在那裡聽曲,約會,手挽著手。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或者女人,他的愛情是可以信賴的,即使有稍微的三心二意,也絕對不是大問題,愛他的人,會質問,會為了他打架,使盡渾身解數捍衛這段感情;實在失望,大不了只求曾經擁有,出現問題再以眼還眼,如此而已。
“這種關係,是有滋有味的,至少,是誠懇的。”
他頓了頓,看著我,眼睛裡有溫柔的笑意。
“可是,如果這個人,稍微有一點點錢,他的背景稍微比一般人更複雜一點點,那麼可就慘了。
“感情投入一點兒,她想,他有的本來就那麼多。
“態度熱烈一點兒,她心裡說,他的熱情會維持到什麼時候呢?
“付出的多一點兒,又有顧忌,可不要傷了她的自尊心。
“有脾氣上來吧,不可以輕易發作的,這不是仗勢壓人欺負她嗎?
“所以,她離開我,沒有錯;我的父母,他們也沒有錯,只不過,恰到好處地起到一個催化劑的作用。我,她,我們都沒有錯,我這種人,包括我的弟弟,我們是沒有資格有好的感情的。”
程家明慢慢垂下眼簾:“錯在我的孩子,他不應該是我的孩子。”
我覺得喉嚨髮乾,這樣一個人,活得這麼開心的一個人,原來也有這樣的往事。
“跟你說這麼多,悶不悶?我總覺得,老黃也跟我說過,喬菲,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我慢慢地說:“所以,程醫生,你的心裡也苦,是不是?”
他沒有抬起眼睛,放下茶盅,轉頭對我說:“有小曲了,聽這一支,非常好的。”
穿著翠綠色旗袍的女伶人抱著月琴上來,輕柔婉轉地唱一首小曲,歌詞我聽不懂了,只覺得聲音清澈哀怨,像眼淚滴在琉璃上。
我從成都回來,下飛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飛機盤旋良久才緩緩落下。有名貴的車子來接程家明,他問我:“怎麼樣,跟不跟我一起走?你小心在這裡等很久,巴士才能出機場。”
我說好啊,就上了他的車子。
車子裡的味道讓人想起家陽,我有多久沒見到他了?
從氣候溫潤的西南城市回到這裡,天氣冷得突然,我想起家陽,想起那天夜裡,我抱著他睡在我的被窩裡,心裡卻是溫暖的。
程家明接起電話,說:“餵,家陽。”
我回頭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
“對啊,沒錯,我去了成都開會。
“怎麼你也知道?
“是,就是衛生部承辦的醫學會議。
“呵呵,還行,不累,對,飛機晚點了。
“我啊,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可能回去吧。
“我等會兒給你打回去電話好不好?
“我要先送一個朋友回家。
“嗯,可能你也認識吧,從你們那裡請去的女翻譯官。”
我看著程家明講完電話,死死地看著他。
“怎麼了,喬菲,不高興?”他收起電話看看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他這樣問,我也答不出來,他說錯什麼了嗎?
可是,我認識他哥哥的事,我也不希望家陽知道。雖然說也沒什麼不正常,不過這讓情況看似更加複雜。
“怎麼了?”程家明拍拍我的肩膀,“不至於吧,你跟我弟不是完事了嗎,用得著這麼緊張嗎?”
“說得也是啊。”我說,車子已經過了國際廣播電台,我對司機說,“師傅,我到了,您靠路邊停就行了。”
程家明說:“你不是說,在玉泉路社科院宿舍裡面嗎?還下著雨呢。老王,開進去。”
我說:“不用,不用。”
程家明說:“進去,進去。”
很快,車子進院,我在自己家的樓下看見家陽的車子。
我稍稍猶豫,程家明說:“怎麼你不下車?那正好咱們去吃晚飯吧。”
“我走,我走。”我真是服了這位大叔,唯恐我沒有麻煩。
我自己提了箱子下車,程家明在裡面對我說:“喬菲,過兩天一起出去,能給我一點時間吧。”
“這事,你可以跟我的秘書商量。”
他笑著告訴司機開車。
我往樓口走,想著等一下跟家陽說些什麼。
我看見他從自己的車上下來,冒著雨快步走過來幫我拿箱子,我說:“咦?怎麼你在這裡?”
他也沒說話,只是把我的箱子接過去了,大步上樓,我跟在他的後面。
小鄧開了門,小聲對我說:“他等你都有一下午了。”
我說:“我帶了辣味牛肉乾,你快嚐嚐。”
“我不嘗,你給我留著吧,菲菲。我約了朋友吃晚飯。”她穿上大衣拿了雨傘要走,回頭沖我使眼色。
家陽放好箱子對小鄧說:“我送你吧,我也正要走。”
“別別別。”她一迭連聲地說,“不用了,謝謝你,我不遠。”
很快房子裡只剩我跟程家陽,我們都面衝剛剛被小鄧關上的房門,我回頭對他說:“怎麼家陽,你等我來著?有事嗎?”
“沒事。”他說,他的臉色非常不好,面無表情地跟我說話,“有水嗎?”
我去給他接水喝,可是發現飲水機是空的。
只好用水壺燒水給他喝:“恐怕你得等一會兒了。”
“你認識我哥?”家陽說,“我剛才看到他的車子。”
“是。”我說。
我拿了毛巾擦頭髮,看看他,遞了另一條毛巾給他:“你也濕了,擦擦吧。”
他接過來擦臉,動作緩慢。
家陽這人,心裡想事的時候,小孩子都看得出來。
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慢慢地擦頭髮,腦袋裡飛快地思考。無論如何,程家明是家陽的哥哥,我認識兄弟倆,這麼湊巧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我不跟他說明情況,故作神秘,其實更無聊。
“我有個朋友是你哥的病人,來這裡看我的時候,一起吃過飯,你說巧吧?”
“哦。”他放下毛巾,看著我。
信不信由你,反正情況就是這樣。
我從來不撒謊。
至少,我從來很少撒謊。
水開了,我去廚房把火閉了,把水倒在小瓷碗裡,兩個碗來回倒一倒,好讓它快點兒涼。
“我有點累了,我明天上班再跟你和師姐匯報工作。”我說,“你喝點熱水,就回去吧。”
我話音沒落,家陽在後面就把我給抱住了。
我的手裡還拿著那兩個小瓷碗,只聽得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大得好像蓋過了世界上所有的聲音。
家陽的下巴輕輕落在我的肩上,臉貼在我的臉上,呼吸溫暖,他的胳膊繞在我的腰上。
在這一刻,我徹底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這樣抱我很久,終於慢慢地在我耳邊說:“菲,你把我趕到哪裡去?你讓我去哪裡?”
如果,我不是喬菲,是個跟他門當戶對的姑娘,這溫暖的擁抱和幸福我會牢牢地掌握;如果,我不是喬菲,是個雖然出身貧寒,卻歷史清白,身心健康的女孩,既然我這樣愛著他,我也會當仁不讓地爭取一切有可能的未來;如果我不是喬菲,沒有這樣一顆堅硬的、自私的、不敢讓自己再為任何幻象所痴心妄想的心臟,我至少也要回過頭去吻他。
可我是這樣一個人,我的家庭、我的經歷、我心上的痛和我身上的傷,讓我牢記所有的教訓,讓我知道,做人,要本分,不可踰矩。
我說,說得很緩慢,但很清楚:“我要你去哪裡?家陽,你這話我聽不懂啊。”我直起身子,要離開他讓人貪戀的懷抱,“水涼了,你喝完就走吧,我要睡覺,我累了。”
我不能回頭看他,我怕看他一眼就瓦解我所有的偽裝,可我感覺得到家陽身體僵硬。
我把小瓷碗放下來,離開他,去我自己的房間整理箱子。
家陽沒有馬上離開,我聽見他坐在餐廳裡的椅子上。
我換了衣服躺在床上,側身看窗外。
家陽進了我的房間。
我把眼睛閉上。
“你睡了嗎?”
我當然不能說話。
不久他輕手輕腳地走了。小心翼翼地關上我家的房門。
後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在單位也沒有見到家陽,聽同事說,他陪同領導出訪了。
這段時間,因為老外要過聖誕節,我們難得地清閒,單位裡組織歌詠大賽,我們處給我報上了名。
參加局裡預賽我準備了幾首歌,處長最後幫我圈定了兩首:一為梁靜茹的《勇氣》,一為粵語的《萬水千山總是情》。他把寶押在後一首上,認為新人唱老歌,一定更多驚喜,讓我好好練,並且許願,我要是在部裡取上名次,他一定給我重獎。
我跟小丹、波波聚會的時候,在KTV反复唱這兩支歌,直到她們忍無可忍。
第一輪局裡的比賽,對手實在太差,我基本毫無懸念地勝出。
可這活動帶來更多的效果,居然有不認識的熱心阿姨問我們處的內勤馬大姐,我這個新來的小翻譯談沒談戀愛。
“沒有。”我說。
馬大姐很高興:“這事啊,大姐包了,一定幫你找一個條件好的。”
我聽人說過,幫人做媒,這是機關單位四十歲以上女同志最熱衷的樂趣和最悠久的傳統,輪到我身上,還真讓人受寵若驚。
我也聽說過,如果有這種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千萬不可推託,哪怕相了親之後再表示不同意,總之不可拒絕中年婦女的好意,否則會死得很慘。外交部的中年婦女也是中年婦女。
我說:“可以嗎?大姐,那就麻煩你了。”
在眾位大姐阿姨的協調安排統一調度下,很快,我就跟領事司的一個男孩見面了。
我去赴約之前還只是打算應付一下,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時候,看見男男女女的都是成對出現,想到我自己也是不小了,就打算認真對待這次相親。
我們在一家新開的茶樓見面,領事司的男孩是個浙江人,個子不高,但是面孔斯文,白白淨淨的,很不多話的樣子。
我反正是第一次見別人介紹的男孩,有點緊張,他可能也放鬆不到哪裡去,半個小時裡我們聊的都是大學裡的那點事兒。
我藉口去洗手間,看著鏡子裡的我,無精打采的一張臉,我想,哎,我不是沒努力啊,可是我與其這樣應酬一個陌生的人,不如自己過日子。
我想個辦法走吧。
我跟他說:“我才想起來,有份文件沒校對,我恐怕得回去了。”
我眼看著他也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是嗎?哎呀,我也是,有點工作沒完,我得回單位。”
“那咱們走吧。”
太好了,互相給台階下。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從裡面出來的一輛輪椅的輪子卡在門口。我正好在邊上,蹲下來伸手幫他把輪子搬出來。
輪椅上的人說謝謝,我上了電梯,覺得這聲音熟悉。
可惜門很快關上了,我也沒看見那人的樣子。
上了班,馬大姐問我情況怎麼樣。我敷衍了幾句,大姐就問我,你是不是沒看上啊。我說,大姐你言重了,大姐,那個小伙子也沒看上我啊。
馬大姐很經驗老到地瞇著眼睛看我說:“我知道了,小喬,大姐下次幫你看一個本地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解釋,我攥住大姐的胳膊的時候,久未露面的程家陽出現了。
馬大姐的注意力馬上從我身上轉移走,笑容滿面地迎上去:“家陽,你回來了?”
“啊,昨天回來的。大姐你挺好的?說什麼呢,這麼高興?”他說著看看我。
“說啊,給我們小喬姑娘找個本地男孩。家陽,你認識人多,幫著看看啊。”我現在有點討厭這個老女人了。倒不是因為此時面對的是程家陽,而是,這種人,對別人私生活的無聊關注。
我伏在桌子上看材料,聽見程家陽笑了笑:“大姐,我辦公室A4白紙不夠用了,您給我再拿一包。”
“沒問題,我這就給你拿兩包過去。”
家陽出去,我就听馬大姐說:“再也找不到比這位命還好的了。這要錢有錢,要地位有地位,要學問有學問,要愛情有愛情。”大姐回頭看看我,“他對像你知道是誰嗎?就是……”
根本不用我回答,對話她自己獨立就能完成。
“就是文小華,挺漂亮的那個主持人。兩家也是門當戶對啊,我聽說,這程少爺也快結婚了吧。”
我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