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的春天不期而至。可惜並不是美麗的季節。內蒙古刮來沙塵,我跟喬菲改變了去郊外的計劃,這個週末的中午在一家新開的泰國餐廳吃飯。
餐廳佈置得很好,綠意盎然,瀰漫著竹葉的清香和佛教音樂,菲很新奇,四處看看。
“還不錯吧?”我說,“我跟朋友來過一回,估計你會喜歡。”
“果然不錯。”侍者送上來打開的椰子,菲喝了一口,“好喝。”
“你要是喜歡,我們'五一'去那邊旅遊?”我討好地問。
她看看我:“也好啊,有時間就去。”
我很高興,心裡也祈禱,我這沒出息的一幕可別讓別人知道。
菲看著我後面微笑,有人同時拍拍我的肩,我回頭,是旭東的前任情人,女明星吳嘉儀。
“你好,家陽。”女人跟我熱情地打招呼,“跟朋友吃飯?”
“你好。”我不善應酬這種場面,正思考怎麼擺脫,喬菲卻拉開一張椅子,“請坐。”
“謝謝。”女明星坐下來,跟菲握手,“你好,我是吳嘉儀。”
“我知道,我是你的影迷,我叫喬菲。”
行,讓她們先聊,我暫且思考對策。要是她問起旭東怎麼辦?要是他讓我傳話給他怎麼辦?要是她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餅”怎麼辦? ……
“你叫菲?”吳嘉儀說,“家陽曾經向我要過簽名,是給你的吧。”
背台詞的果然有素質,記憶力真好。
“沒錯。”
“那是在……”
我等著她一點點把話題往旭東身上引。
“我的一部片子的首映禮上,家陽是朋友的朋友。”
“對對對,都是朋友。”我打哈哈。
“對了,家陽,旭東怎麼樣了?”終於步入正題。
我跟她說什麼?我說旭東要跟名門淑女結婚了?這麼殘忍的事,我可做不出來。再說,她也未見得就不知道,這種話不用我來說。
“好久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女人在這個時候悠悠地嘆了口氣:“唉,他這個人是這個樣子的。好的時候,恨不得時時黏在你身邊;壞起來,連個電話也沒有。”
這話說得真是楚楚可憐。我眼看著喬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位準影后的表演。
“算了,”吳嘉儀站起來,“那邊還有幾個姐妹等我,家陽,你看到他記得替我問候。”
我站起來送她走,接下來這一頓飯完全貢獻給了這個話題,或者說,貢獻給了喬菲的好奇心。
“也沒怎麼。”我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就是我的朋友曾經跟這位吳小姐交往過。現在,我的朋友要結婚了,揮慧劍,斷情絲,要結束這段關係。”
“就這麼完了?他對她連個交代都沒有?電話也不打一個?”
說起來,我覺得旭東這樣做也不好。他們好的時候,真是一副愛得“水深火熱”的樣子,全世界也沒別人了。可是,現在,對這個女人,他竟連起碼的風度都不講,這倒不是他平時的風格。
“哎,”我看看菲,她一直看著我,“我也說不清楚。”
“切,我當你能說什麼。不過,真是的,連吳嘉儀這種人都能被甩。”
“你不用惋惜,他們結婚,不可能的。”
“為什麼?”
“出身。”我脫口而出。
菲沒有再往下說。
“快點菜吧。我餓了。”我說,“你喜歡吃什麼?”我把菜牌給她,不小心將小茶碟碰落在地上,摔得聲音清脆。
“你怎麼見到她的?你怎麼說我的?”旭東知道我見到吳嘉儀,緊張得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
“我說我沒見到你,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就是這麼說的。”
他喝威士忌鎮定情緒,半晌方說:“她呢,她怎麼說?”
“她說,你好的時候,恨不得天天黏著,壞的時候,連個電話也沒有。”
旭東揉太陽穴:“唉,算了,算了。”
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以後再見到她,就這麼回答啊,還說沒看見我。”
“世界這麼大,我到哪去經常見到這個女明星?”
“難說她不是找不到我,又去找你。”
事情至此,真的是讓人沒話說了。我是眼見著這兩個人愛得如膠似漆。旭東有些時候還不如吳嘉儀瀟灑,一副怨夫的樣子,如今怕見這個女人居然怕成這樣。感情,真讓人感嘆無常。
周賢福說:“小喬,你準備一下,今天下午有個會談,你跟米歇爾做翻譯。”
“什麼會談?”
“法方企業和煙台地方領導探討合資事宜,你上網查查資料。”
終於被我等到這一天,可是來得這麼突然,我並沒有時間做足夠的準備。上網,翻字典,找資料,中午吃飯的時候終於等來中方介紹情況的傳真,起碼不會太倉促了,我很高興,呵呵笑起來。卻看見對面的劉艷艷,斜著眼睛看著我,頗瞧不起的表情。
我在這次會談中,終於被此人陷害。
我們的分工是我做中翻法,她做法翻中,起先進行得還挺順利,我很快進入角色。因為事先也做了準備,翻譯得挺流暢。不過,會談中途還是遇到了難點——中方代表介紹給予外資企業的稅務優惠,提到“三免五減”等政策,中文我都不太了解含義,只好硬著頭皮翻字面。說完之後看看老外的表情,基本上是雲裡霧裡,他們也看看劉艷艷,希望這個年紀較長的更熟練一些的翻譯解釋得更為充分一些,可是她低頭作出做筆記的架勢,事不關己的樣子。
會談結束,老外對中方說:“感謝您的介紹,我們會回去研究,盡快跟您聯繫。”
法國人很知道給中國人面子的,這樣說話,合作事宜基本泡湯。
我跟程家陽說起這件事,眼前還是劉艷豔的那張臉。我此時已經出離憤怒了,只覺得莫名其妙,別說我跟她還是同事,就算是從沒有合作過的陌生人,都是翻譯,也應該有協作精神啊。
“我知道這個人。”家陽說,“啊,原來去了那裡,你原來也沒有提過。”
“我覺得不值一提。”我說。
“她是還算過得去的一個翻譯,因為出了事故,被調離了。真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這個脾性居然不改。”
“她出過什麼事故?”
“她原來在我們部做同聲傳譯,有一次兩人一組跟人做搭檔,給一個國際會議做翻譯,另外一個還是她的學姐呢,結果那個學姐做的時候,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能是身體原因吧,做不下去了……”
“劉艷艷沒頂上去?”
“沒有,她一直等到輪到她的時間,才張嘴說話。那次會議,法文同傳中斷六分鐘。”
“哇,這麼拽。後來呢,怎麼處理的這件事?”
“那個學姐由於身體原因,調離高翻室,去駐比利時大使館了。劉艷艷卻挨了處分,被調離我們部了。”
“誰讓她這麼不合作。”
“哎,不過話也不能這麼說。”家陽說,“你沒有做過同傳,不太了解,身心都好像繃在弦上,一刻都鬆懈不得,精神壓力極大,所以每次翻譯時間都不能超過十五分鐘,然後馬上休息。我想那天劉艷艷也是超負荷了,否則怎麼會那麼沒有責任心。”
“……”
“知道嗎?上海有個英文的同傳,工作了一年,掙了三十多萬,累得摘掉一顆腎。我聽說,原來在部裡的時候,劉艷艷在專業上挺鑽的,不知道現在結沒結婚。”
哎,說得我對這位大姐還挺同情,我想,算了,誰讓我技不如人,準備不充分呢?如果我會那個“三免五減”怎麼解釋,也用不著指望別人了。
“嗨,姑娘,來日方長,你慢慢熟練,我對你有信心,你肯定能成為傑出的翻譯。”家陽說。
“你這麼想?”我聽了挺受用的。
“當然,你這人特別能三心二意。”他笑嘻嘻地說。
這人說話,我從來都弄不清楚是在誇我還是諷刺我,我一下子把酸奶塗在他的嘴上。
“來來來,一起吃。”他要把我摟過去,吃他嘴巴上的酸奶,被我用胳膊隔開了。
“老夫老妻的了,害什麼羞呢?”
“討厭。”
“誒,說起來,菲,你想不想出國進修一段時間?”
我看看他。
“我認識了一個留學生同學。”
“男的女的?”
“女的。”我瞪他一眼,“從蒙彼利埃來的。說那裡可好了,地中海邊,離尼斯、戛納、馬賽都很近,城市漂亮得不像話。”
“蒙彼利埃啊,確實不錯,第三大學有很著名的翻譯培訓中心,而且城市確實很漂亮,是成都的友好城市。怎麼,你想去那裡嗎?”
“說說而已。”我坐起來,“我現在只想把國內的書念好,畢業後找一個好工作,賺夠了錢再說吧。”我伸一個懶腰,親親程家陽,“哥哥,你為我做的事夠多了,你不用再替我忙活啦。”
在工作的過程中遇到困難,喬菲並不過分介懷,不過很知道接受教訓,上次的“三免五減”沒有翻出來,就開始惡補稅務方面的功課,時間不久,終於也頭頭是道了。
週末的時候,如果我們都有空,大部分時間會待在家裡,我上網的時候,看著她伏在窗下的桌子上學習,冒出來的想法很奇怪。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父親,我的女兒這樣努力、傑出,又聰明漂亮,這可真是為人父的美事,我會竭盡全力培養她,給她最好的條件、最珍貴的機會,像澆灌一株生機勃勃的綠色植物一樣。
有一天她非常高興,對我說當天的會議翻譯非常成功。
“你知道,我跟誰搭檔?”
“劉艷艷?”
“能給點面子,假裝猜不出來不?”
“我也不想,智商太高,管也管不住。快,說一說。”
“非常順利,完美演出。我糾正了上次的所有錯誤,而且氣氛調動得很好。當然了,中間也有個別錯誤,不過,我自己基本滿意。周賢福也說我翻得不錯啊。”
“那太好了。其實,翻譯也得靠積累,你能每次做得比上一次好就行。”
“謝謝程老師。而且,我最高興的是,這次把劉艷艷顯得很沒電。”
到底還是小孩子的心性,我在電腦上將桌球一桿進洞,回頭對她說:“你就這麼點兒追求?就為了把老劉同志顯得沒電?”
她沒說話。
“其實,這一行有競爭沒錯,不過,協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怎麼你總有話教訓我?”喬菲在我身後說。
我在網絡上又入新賽局,對手名叫“我就不信註冊不上”,開局很好,估計又是一個強手,我準備全力迎戰。
“知道為什麼不?年齡、經驗,和一顆熱忱的吹毛求疵的心。”我回頭看看她。
我頭上被她用紙巾砸中。
旭東終於問起了我的事情。
我說,沒換,還是那個年輕的女人。應該是戀愛吧,說不清楚,反正迷迷糊糊的,性生活嘛,基本克服初期的問題,現在很愉快。
“你什麼時候帶出來,讓哥哥看看吧。趁我現在還沒結婚,還有機會。”
“去你的。”
“那我帶你嫂子,你把這位帶出來。”
我在想。
“你不是沒搞定,人家不願意跟你出來吧。”旭東斜眼郎當地看著我說。
我倒並不在意他的激將法,不過,我想,我是應該讓喬菲見一見我的朋友,我會把她正式介紹給他們。
我跟喬菲打電話,說起這件事情。
“週末我請一個朋友打網球、吃飯,你也去吧。”
“這個週末啊?白天我還得到老周那裡值班的。你自己去不行嗎?我也不會打網球。”
喬菲啊喬菲。
我一下子想起去年,我邀請她去看吳嘉儀電影的首映式,她藉口說要帶團,拒絕了我,我的手機裡還存著她那天發給我的短信。
當時的事情究竟怎樣,時間長久,已無從考證。
而今天,她用同樣的理由搪塞我。
我想跟她說,我當然知道她週末要工作,我剛剛打電話到周賢福那里托個後門請假,老周說:“家陽,你都過糊塗了,我們這邊休法國假期的,這個星期是複活節,我早告訴小喬休息。”
“餵,家陽?”菲在電話的另一邊說。
“哦,好吧。那我們再約。”
我緩緩放下電話,手放在辦公桌上機械地轉動鋼筆。心中為我的一廂情願和女人難測的心緒而有淡淡苦澀。
桌子對面正打國際長途的同事說:“家陽,家陽,快,幫我記一個電話號碼。”
我打開鋼筆,把他說的號碼記下來,寫完了發現,手上都是鋼筆水,什麼國際名牌,還是外國人當禮物贈送的!我扔下它去洗手。
手放在水下沖洗,洗了很久,仍然留下了淡藍色的痕跡。我看著鏡子裡自己毫無表情的臉孔,說:“笑。”
“笑。”
我還是笑了出來,輕輕嘆口氣。還有工作,還要生活。
這是周二發生的事情,那之後,雖然單位裡沒有什麼重頭工作,但我幫文小華翻譯了一些法文的資料,晚上在家裡上網,跟“我就不信註冊不上”打桌球。這個傢伙,要么興致極高,要么就是跟我一樣無聊,我們每天都打球到深夜。
我並沒有因為喬菲的拒絕而取消跟旭東他們的約會,我自己去也可以,為什麼不?
可是,星期四的下午,喬菲給我打電話。
“你在部裡嗎?”她說。
“啊,在辦公室。”
“能不能下樓?我在外面等你。”
“什麼?”
“我在離你們最近的'真鍋咖啡'等你。你有沒有時間?”
“有,有。你不要動,我這就下來。”
我來不及跟主任打一個招呼,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離開單位,在街角的“真鍋咖啡”找到喬菲。
“你怎麼來了?”
“沒事,今天小考停課。我考完了,也沒什麼事,過來看看你。”
我沒說話,鬆鬆領帶。
“哦,對了。我問過老周了,他說,這個週末給我假,你不是說要去打網球嗎?”
我看著她。
“我可是先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會,給你丟臉別怪我。怎麼了?你,你又修改計劃了?”
“沒有,沒有,我們去。”我說。
她怎麼想通了,終於同意見我的朋友?
說謊是為了保護我還是她自己?
我不願再多想,無論如何,菲願意聽從我的安排,她願意給我這個面子。
那天,菲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的長髮束成馬尾,麥色的臉上略施薄粉,塗著綠色的眼影和透明的唇膏,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阿迪達斯運動裝,裙下是一雙修長結實的小腿。
看到她走過來,旭東指著我的臉:“啊,啊,啊,你這個小子,這不是那天我在外院看到的女孩嗎?”
他居然還記得。
好在他的未婚妻還沒換好衣服過來,我說:“對不起了,找到之後,一看太好,我自己留下了。”
我當然不能跟他提起另外一段奇特的淵源。
菲過來,旭東握她的手:“你是菲?久仰,久仰,你是中國人嗎?你看起來好像外國人。”
我說:“菲,你不要介意,這是我的寵物旭東,它習慣這樣表示對主人朋友的熱情。”
菲笑起來:“你好,旭東,家陽說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寵物。”我堅持。
旭東的未婚妻換了衣服過來,我們四個上場打球。我跟菲講了簡單的規則和技術要領,沒多久,她就打得有模有樣的了。
她有她的優勢,她的勁兒大得很,經常一發得分。我心裡笑得都不行了,說她此時像個男人,恐怕又會翻臉的。
打了一局,下來喝水,旭東的嘴像塗了蜜:“家陽,你說你不是弄了個專業隊的過來滅我的?”
“不至於吧?”我說。
菲很高興,拿起西柚汁喝。
“不對,”旭東說,“除了在外院,我肯定還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我眼看著菲的手抖了一下,西柚汁撒出來,撒到裙子上。
我一直自詡聰明,此時方知如此愚蠢。
喬菲刻意避見我的朋友,心中有如此敏感的苦衷。
她之前的經歷,一直是心裡隱秘的傷痕。
她輾轉反側多久,才終於決定委屈自己,成全我的面子?
還要打扮漂亮,裝得高興。
我想握她的手,我看見她幾乎在抖。
我看著旭東,我想他會說什麼,這將會決定我們從此之後還是不是朋友。
“你說,你小時候,是不是在《天地之間》,就是中央台的那個少兒節目裡——當過主持?要是的話,我告訴你,我從小就暗戀你了。”
他的未婚妻笑起來。
我也笑起來。
菲笑起來:“沒有,沒有,我上了大學才來這個城市的。”
旭東的未婚妻說:“菲,你的果汁撒到衣服上了,要不要清理一下?”
她這才發現,站起來去洗手間。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要找一個什麼理由,盡快結束這次聚會。
打完了球,我想盡快結束這次應酬,跟旭東說還有事,帶菲離開。我們另找了地方吃飯,菲吃得不多。
我說,你剛剛打了球,不餓嗎?
“不餓。”她擦擦嘴巴,喝了一口冰水,“我等會兒回學校,下星期還有考試,我回去複習。”
我喉嚨間的食物停了好久沒下去。
“你現在好像比我還忙。”我說。
“嗯。”
開車送她回去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沒怎麼說話。我知道她心裡不痛快,我知道她並不願意應酬我的朋友,我想到這件事,一方面心疼她,另一方面,覺得自己也挺委屈,我讓她出來,讓她見我的朋友,是因為我真的把她當自己人,把她當作我的女朋友。現在她不高興,我這不是里外不是人嗎。
可是誰讓我這麼喜歡她呢,一丁點免疫力都沒有。
我嘻嘻笑著說:“哎我忘了跟你說,你知道旭東是誰?”
“你的朋友嘛。”
“他是吳嘉儀的前男友。是他甩了她。”
她震驚地回頭看我:“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我以為是誰呢?這麼一個花花公子,我今天還跟他打了網球。切,什麼東西。”
“哎,你不要罵我的朋友。”
“我跟你罵他都是便宜他,我要是知道,剛才就應該罵他。”
“喬菲!”我說,“你這火發得可是莫名其妙,那女明星跟你什麼關係啊,你犯得著嗎?你就知道我的朋友甩了她,你知道她背後做過什麼?”
“你是想說誰都有見不得人的歷史吧。”
“我什麼都沒想說。我想說的是,你不要因為別人的事情對我這麼大聲。”我喊道。
喬菲停了下來,這突然的怒氣讓她的臉色緋紅。
我真不該多說那麼一句話,沒話找話地說是旭東甩了吳嘉儀。可是我覺得無來由的是她的突然發作。
她低頭看看沾染上果汁污漬的白裙子:“哼,真是的,我新買的衣服就是為了見這麼個人。”
我把車停在道邊,看著她:“你怎麼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套運動服嘛,我給你買十套!走,走,去商場,現在就去!”
“你不用拿錢砸我!程家陽,我知道你有錢,你去買,你現在就去買!你找別人去穿!”
她說著就跳下車子,大步往前走,頭也不回。
這是喬菲第一次向我發脾氣。我都不知道,向來溫順快樂的她會這麼突然憤怒起來。
可是我的委屈多過震驚。
我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讓她把陌生人的糾纏遷怒到我的身上?
我做了許多事,我一直想讓她高興。如今換來她這樣對我。
我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四處找煙找不到,我狠狠地把拳頭擊在方向盤上。
我回家喝酒,上網,跟“我就不信註冊不上”打台球,輸得一塌糊塗。
他說:“兄弟,怎麼今天不在狀態?”
“沒有。”
“跟女人吵架?”
“……怎麼你會知道?”
“男人心念大亂,問其原因,又說沒有,那就是為了女人。不要太過介懷,若是喜歡,要把姿態放低,要是覺得無所謂,盡快再找別的。正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還有,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道理全都明白。放在自己身上沒用。”
“啊,你已經被她吃定。”
“我小心翼翼討好她,她還生我的氣,因為別人的事情跟我吵架。”
“這人脾氣不好?”
“再沒有比她好的。”
“你一定是戳到她的痛處。”
“我都不當一回事,也想讓她忘掉。”
“哎呀,情況復雜。是長篇故事?”
“有些離奇。”
“……”
“不想講,眼睛酸痛。”
我跟“我就不信註冊不上”道別,下線。迷迷糊糊地躺在自己床上。酒喝得多了,身上發熱,就好像回到一年前,我第一次跟喬菲做愛,她年輕的、激情四射的身體讓我不能自已。
接著我的身體有了反應,我用手幫自己解決,射精的一剎那,眼前幾乎一片黑。我翻個身,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們之後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面。
我沒有找她,她也沒有找我。
我的工作忙碌,幾乎不得喘息。
四月下旬,部裡例行體檢,輪到我,是一個下午。終於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心安理得地在醫院的門診部排隊。
家明也在這家醫院工作,我在胸外科門口坐著的時候,看見他從樓上下來。他見到我也挺意外,知道我是來例行體檢,就問我:“你著不著急?我給你走個後門,快點檢查,快點結束。”
“不用,不用,我巴不得在這裡休息一下。”我說。
他看看我,坐在我旁邊:“哎,剛做完手術,我也休息一下。”
“最近好嗎?好久沒有回家。”
“還行。”我說,“就是工作有點忙。尤其是上個月,你知道的,剛開完兩會。”
“胃還疼過嗎?”
“好像沒有。”
“哦,輪到你了。”
我進去胸科辦公室,醫生進行了簡單的檢查,開了單子,讓我去做透視。我出來,家明還等在那裡:“我帶你去放射科吧。”
照相要去另一棟大樓,我們經過門診的正門,一輛救護車急馳過來,停在門口。人們從車上抬下擔架,架子上的病患帶著呼吸器,擋住半張臉孔,我覺得有點面熟。正在此時,聽見醫護對迎出來的急救醫生大聲傳達患者的情況:“病患吳嘉儀,二十六歲,煤氣中毒,血壓四十,六十……”
家明看著我說:“吳嘉儀?這不是那個女明星嗎。”
我也愣在那裡。
周賢福差我出去送文件,接收單位是建設大街黃金地點的一家外貿公司。
我將材料留到秘書處,簽名,開回執。
正要離開的時候,看見故人從裡面出來,他看著我微微笑,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是劉公子。
因為這件事情在他面前洩露了我的真實身份。所以不久之後他在學校找到我,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天我體育課,達標測試,我自己跑完了五十米,又冒名替另一個同學跑了一遭。
我跟幾個女生一起去食堂的時候,有人開車停在我旁邊。劉公子坐在裡面對我說:“飛飛,讓你給我打電話,怎麼不打啊?”
我對同學說:“你們先走。”
見她們走得遠了,我彎腰對裡面的劉公子說:“你說吧,想做什麼?你想要挾我,我告訴你我們輔導員在哪辦公,系主任在哪我也告訴你。你找他去吧,你跟他說,我在夜總會坐檯,滿嘴都是色情笑話。你願意去就去。”
他坐在車裡,看著我有點發怔。
“你想要告訴程家陽?你也儘管去。他什麼都知道。我告訴你,我不在乎。”
劉一下子就笑了。
“你說說,我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哼。”我直起身,從鼻子裡面發聲說話,斜著眼看他,我從來沒這麼惡形惡狀過,“男人能圖女人些什麼?”
“飛飛啊,你怎麼了,你以前脾氣不是這麼大的。”他下了車,跟我說話,“你跟誰生氣了?說吧,怎麼樣,程二開的什麼價?我上次就想跟你說,別跟他了,跟我吧,程二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情趣的人。”
我看著他,陽光下的這個人,跟我談價錢的時候,很是一副誠懇的樣子。
我有點發呆。
他好像覺得我在思考,說得更誠懇了:“談價錢沒意思。你說原來我們沒感情嗎?哥哥哪次去'傾城',不是對你最好?我想把你帶出來,你不是不出台嗎,怎麼後來就跟了那小子?飛飛,說實話,你之後,我就從來沒有聽別人的笑話開心過。”
我現在清楚一件事情。
一個人的歷史,跟一個國家的歷史一樣,總有人幫你記住。這麼久,我跟程家陽在一起,玩得忘了形,終於有個人來提醒我,不要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要忘了自己做過小姐。
“飛飛,我不逼你,你自己仔細想想,好不好?”劉還是笑著說,他上了車,“這回不怕你不給我打電話了,我總會找得到你。”
那天午飯,我自己吃了很多,大米飯、雞丁、豆角、雞蛋糕,下午上口語翻譯課,我的表現很好,受到老師的表揚。
我晚上邊背單詞邊跳繩的時候,跟自己發誓,我要好好學習,好好生活,為了我自己。
我帶了鮮花去醫院看吳嘉儀,在門口跟她的經紀人通報,助理進去請示了,她才請我進去,又囑咐:“時間請不要太長,嘉儀還要休息。”
吳嘉儀坐在床上,手裡拿著一份報紙,見我進來,招呼我過去。
“你這個大忙人,還來看我?”
我笑一笑,看到她的報紙翻到娛樂版,醒目的標題是“吳嘉儀為情所困,自殺未遂”。
我說:“咳,都是一些八卦消息。”
她卻說:“干我們這一行,職業就是為了給別人製造八卦話題。”
我們並非熟識的朋友,那天我在醫院門口看見她被人從救護車裡抬出來,回去告訴旭東。他發呆了好久,求我替他來看看她。我現在沒有話說,看著吳嘉儀不施脂粉的臉,發現她其實也只是個年輕質弱的女子,浮萍一樣漂在塵世的話題上。
“家陽,我知道他要結婚了。從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真是的,戀愛的時候那樣,現在要分開了,跟我連個交待都沒有,還要別人告訴我結果。那天下午,我就這樣想。煎中藥的時候,馬虎了,燒乾了,火還沒有關,所以出了這樣的意外。
“你也是替他來看我的吧。
“不用否認,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這樣,是我自己願意這樣,不怪旭東。
“好像死過一回,我也看透了。
“過不去的,無非是自己的一道關罷了。
“請你告訴他,不必這樣躲閃我,放輕鬆,以後做不成朋友,也不用像躲債一樣。”
旭東結婚的頭一天,我將吳嘉儀的話說給他聽。這個粗枝大葉的人聽著聽著,怔怔地就流下眼淚來。
“家陽你在心裡罵我吧?”
“不至於。”
“你不是看到了我對她什麼樣子嗎?你覺得我不想跟她結婚嗎?我玩了這麼多年,也只對這一個上了心。可是,我也是,不得已……”
旭東的事情,我哥哥家明也知道,他對吳嘉儀頗讚賞,我們說起這件事,在自己家的書房裡。
他在看克拉克·蓋博的老電影《一夜風流》,流落的富家女愛上插科打諢的記者,純真無邪的年代,公主愛上青蛙的故事。
家明看見我從旭東那裡拿了做男儐相的禮服來。
“那他到底還是就範了。”家明說。
“……”
“那個女人為他這麼做,倒是勇氣可嘉。她有多愛他,為他自殺,就可見一斑。可惜看錯了人。”
我坐在他旁邊,口乾舌燥地想替旭東辯解。
“他也是不得已。”
“藉口罷了。”
家明是這樣的人,說起別人的事情,總是看笑話一樣的語氣。
“你呢?你不也是一樣?”
我想起去年,他一直沒有住在家裡,當時在家裡跟父親鬧革命,我母親說,他有一個女人,為他懷孕,幾乎要結婚了,可是事情結束得無聲無息,他不久便搬回家裡來住。
家明突然笑了:“你一直想知道我那個時候是怎麼回事吧?我今天告訴你,願與君為戒。”
“洗耳恭聽。”
“我很愛一個女人,同居在一起,她懷了我的小孩,那個孩子已經挺大了,我親耳聽過心跳。
“可是,你也知道的,父親母親不同意,因為她家的背景。
“他們當然要不擇手段地阻止我跟她結婚。
“從我這裡行不通,於是找到她,給她一筆錢。她同意了,打掉了那個孩子。”他輕描淡寫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你不恨他們?你還搬回來住?”
“恨他們?”他看看我,“這就是為什麼,我挺佩服那個女明星。如果那個女人也有這般堅決,現在不就有小孩子管你叫叔叔了?”他說完還笑了一下,“所以周圍的環境怎樣,壓力有多大,說是'不得已'都是藉口,當事人的態度才是關鍵。”
我覺得家明說得有道理,第二天婚禮上,我看到旭東憔悴無望如將入地獄,又同情起此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
可是每個人彷彿都有故事。
儀式上,神父問女人願不願意嫁與旭東為妻,她過了好久終於說“願意”,已然淚盈於睫。
城市故事中的眾人,都有怎樣堅強的心,才能夠負擔這種種不如意,完成此生?
五一假期,原本計劃與喬菲出遊新馬泰的我躲在家裡上網。
我與“我就不信註冊不上”聊天,他問我:“你狀態可好些了?”
“嗨,湊合活著。”
“那就是還沒好。可見你是真的愛她。你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去看看她。”
“不知道說些什麼。”
“也不用說些什麼。看看她過得怎樣。要是她真的愛你,一定也跟你一樣頹唐,折磨自己。”
網友的話讓我想起吳嘉儀。
菲對我,有沒有她對旭東那麼愛。
不不不,我當然不想她折磨自己,我從來希望她能過得比我好。
可是,感情用什麼衡量?
我打電話給菲,她的手機關機;又撥到寢室,同屋的女孩過了好久才接電話,對我說:“哦,她沒回家,她剛出去。
“不知道,是個朋友吧。您打她的手機。”
我拿了車鑰匙就走。
到了外面發現突然下起雨來。
車子在馬路上開得飛快,一種莫名的擔憂與不安全感讓我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