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子說:“飛飛你下來,你不下來,我就上去,你看著辦吧。”
我說:“你還真是厲害,我手機關了,還查到寢室的號碼。”
“快,快,下雨了。我車子就在你們樓下。”
我坐在床上,心裡恨恨地想,真是我不找事事找我。
我在廁所裡蹲著抽了一支煙,穿上雨衣下樓。
劉公子說:“怎麼這麼久?”
“你找我有事,請直說。”
“用得著這麼嚴肅嗎?飛飛,笑一笑。我沒事,看看你。”
“你沒事,我有話跟你說。如你所見,劉公子,我就是一個學生,以前做過什麼,是因為生活所迫,你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每個人都過的是你跟程家陽的那種日子。你不缺我這樣一個人。我對你更沒有虧欠,請你放過我。”
他仔細看著我。
“如果你想包養一個情婦,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好的對象。請你不要在我身上做無用功。”我說完了下車要走,車門被劉公子按住:“你說得這麼痛快,怎麼連讓我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請講。”
“我這人是不是長了一副說謊的嘴臉?怎麼我說的話很少有人信?飛飛,喬菲,你當我又是什麼?你覺得'傾城'那麼多的小姐,我會記住每一個人?卸下濃妝,你覺得我會認出來每一個人?我找你,無非想交個朋友,或者說想從程二的手裡搶點兒什麼。剛開始的時候談價錢,可能是我的不對,對不住你,我是個生意人,一直以為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不過,正如你所說,我不缺你這樣一個姑娘,你不願意,我絕不勉強。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看扁我。”
雨在此時越下越大,澆在塑膠操場上,騰起薄薄煙霧。
我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緒。
“劉公子,你說得過了,我們這種人,不被你們看扁就已經覺得萬幸了。現在,我能不能下車?”
“再見。”
我打開車門,下車,雨衣不小心掛在劉公子的車門上,大雨滂沱,澆在臉上,擋住視線。坐在裡面的劉公子伸手幫我解開掛在他車上的雨衣的死結。
瓢潑大雨,我僥倖逃過糾紛的一顆忙亂的心,慌張中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我的肩膀被人扳過來,眼前是程家陽的臉。
我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他,他雙目圓睜,面孔因為暴怒而扭曲,他看著我,惡狠狠地說:“喬菲,你過得很好啊。”
我的雙臂被他箝制,他的手指彷彿要嵌進我的皮肉裡。我努力想甩開他,可這裡是校園的操場,我不得放肆。我壓低聲音說:“程家陽,你給我放手。”
車裡的劉公子在同一時間說出一樣的話。程家陽想起了他另一個發洩的對象,他稍探下身體,一拳打在劉公子的臉上。我在那一剎那想要脫離程家陽的掌握,卻被他攥緊,不得掙脫。
劉公子下了車,鼻孔裡有鮮血流出來。他把住程家陽的另一隻胳膊:“我招惹你的女人,這一拳,我活該,你現在把她放開。”
“你算什麼?!”程家陽一手甩開他,又要揮拳。
劉公子左手一擋,右拳重重擊在家陽的腹部。我感到他把我的胳膊握得更緊,可是身體吃痛卻不得不弓了下去。
“你放開她。”劉公子說,伸手又是一拳。
程家陽一手難敵兩拳,臉上結結實實地吃了一記,眼角綻開,流出鮮血,混著雨水,流在臉上。可他攥著我,毫不放鬆。
我另一隻手抓住劉公子又要揮過來的拳:“請你走。”
他看著我。
“請你走。”
劉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把口中的血吐在地上。他上了車,發動的時候,又搖下車窗看看我和我身邊的程家陽:“飛飛,你看看他這副樣子,不如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這人唯恐天下不亂,我突然覺得好笑,我這是招誰惹誰了?為什麼不得過安生的日子?
“請離開。”
劉公子疾馳而去。車子後面,雨花紛飛。
現在滂沱的大雨中,只有我和程家陽。我感到自己衣服濕透,身心冰涼。
我看到腳下淺綠色的塑膠跑道上,有程家陽的血。而我的手還被他緊緊攥著。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臉。
他臉色蒼白,唯有血水,觸目驚心。
“好了,請你放手。”
“不。”他惡狠狠地說。
這人本來就不會打架,一隻手對抗劉公子,吃虧成這個樣子,還這麼頑固。
我說:“你想怎麼樣?”
“你跟我走。”
“去哪兒?”
“回去。”
“算了吧,程家陽。”我說,“那不是我的地方。”
“我有話跟你說。”
“以後還有時間。今天,太慌亂了,咱們都一樣。你看,這還在我的學校裡啊,你怎樣瞧不起我,也請在這裡給我留一些面子,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年。”
我感到他的手漸漸鬆開。
我的那隻胳膊終於獲得自由,看一看,上面是被他按出來的血紅的印子。
我站起來,慢慢離開。
就要離開操場了,我聽見身後傳來程家陽沙啞的喊聲:“喬菲!”
五一假期裡,我吸著煙,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這個男人對我的好,是讓人感動的,可我越來越多地感到來自他的壓力。
我知道,我們應該長談一回,但我要選擇一個好的時機,我要把事情跟程家陽說清楚。
未待我選擇好一個合適的時間,另一件事情突然發生。我終遭重創。
假期結束的第一天下午,系主任王教授讓我去辦公室找他。我以為是要佈置我參加全國法語演講比賽的事,將寫好的稿子一併帶了去。
去了之後發現,輔導員也在。
主任見了我,並沒有好臉色。
我坐在沙發上,輔導員指著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對我說:“喬菲,你坐這裡。”
我正尋思發生了什麼,他們將一張傳真擺在我面前。
二號黑體字符,清楚地介紹了我前一年在夜總會“傾城”當坐檯小姐的行徑。言辭犀利,語勢壓人,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結尾。是誰這麼恨我入骨?
主任說:“喬菲,我們一直覺得你是好學生……”
我的腦袋裡面一片空白。
不過此人要害我,卻沒有下殺手。
只發傳真,沒有真憑實據,足夠讓我名譽掃地,卻不至於被學校除名。
主任說:“當然我們也不會信一面之詞,不過喬菲,你從此之後要小心了。哦,演講比賽的事,你先不用準備了。老師做這個決定,事出有因,也請你理解。”
我當然理解,有醜聞的女生,是所有學校的禁忌,哪能代表學校再去參加全國比賽。
我向主任行禮,道謝,離開他的辦公室。
找到最近的一個角落,給程家陽打了電話:“你現在出來,我要見你。”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在約好的咖啡廳見面。
我先到。他從外面進來的時候,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水,他的眼角貼著創可貼。
程家陽坐在我對面,習慣性地鬆一鬆領帶,看著我。他又瘦了,臉色是從來沒有的白,白得讓人可憐。
我的心在這一刻又酸又軟。
“你好些了嗎?”菲對我說。
“嗯。”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修長,指甲透明。
“我在等你的電話。”我說。
“家陽,今天發生了一件事。”
我抬頭看她。
“有人發傳真給王教授,告訴他,我直到去年都在'傾城'坐檯。”
我此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最近的日子過得很糟糕。”她繼續說,“我沒招惹誰,現在被整成這副樣子。
“程家陽,我們分手吧。”
她終於對我這樣講。
那天下著大雨,我自己回到“中旅”大廈附近的小屋,身心疲憊,狼狽不堪。
我自己對著鏡子處理傷口的時候,思考是誰讓我變成了這副樣子,心裡漸漸怨恨這個女人。怨恨她,越來越古怪難測的脾氣;怨恨她,獨自生活,仍然舒服滋潤;怨恨她,剛與我分離幾天,便又搭上新的男人。我想起家明所說的“態度”的問題,心裡又多了許多的委屈,她究竟把我當作什麼?
可是,菲的遭遇讓我震驚,是誰做出這種事情,這樣害她?
她遷怒於我,終於決定分手。
可是,難說這不是她嚮往已久、得以擺脫我的藉口。
我點上一支煙,這想法讓我自己悚然心驚。我看看她的臉,她從來都有健康紅潤的面色,朝氣蓬勃,欣欣向榮。
這最初吸引我的生氣,跟我此時的頹唐相比,更讓我覺得心中委屈。
“你究竟把我當作什麼?”我問。
她略略沉吟:“家陽,再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可是,跟你在一起,我的壓力太大。
“有關許多方面。
“家庭、背景、你所說的'出身',還有——錢。
“這些都是我不能迴避的內容。
“還有你的朋友。
“我提心吊膽地面對他們每一個人,我不堪重負。
“我把你當作什麼?
“家陽,你是我負擔不了的昂貴禮物。
“我跟你在一起,開心得忘了形,所以有報應。
“我忘記了我自己的'出身'。”
我強忍的眼淚在這一刻終於流了下來,我聽見自己說:“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我使盡渾身解數想要討好你,我說'出身',說的是旭東,我要是知道你對這兩個字那麼往心裡去,打死我都不說。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的朋友,以後就不見。
“你不喜歡我提錢,我以後就不提……”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家陽,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太不相同,像油和水,永遠不能相融。
“我們現在分開,好過以後怨恨。
“你對我的好,我永遠不忘。
“你以後,會有好女孩,我以後,會有適合我的普通人。
“我們會有適合各自的生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就體會到了余下生命裡徹底的絕望,眼淚如決堤般氾濫。
她繞過桌子走過來,將我的頭抱在懷裡。
家陽哭得像個孩子。
我抱著他,只覺得他這麼消瘦。
我想起他給我的運氣、幸福、機遇、金錢和身體上的歡愉,我想起他給我的痛。
我想起我對他的依賴,和他對我的依賴。
這無望的感情是泥潭,我儘早抽離,源於保護自己的本能。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說,家陽對我的好,我已經用身體和剝離我的血肉還給了他。
可是沒過多久,我便又欠上了他重重的一筆。
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的學校。
回去就睡覺。一直睡到頭暈腦漲才起來,眼前是小丹的一張特大號的臉。
“你幹什麼啊?”我把她推開。
“我聽說點事兒。”
我坐起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想去上廁所,小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兄弟,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我覺得她說的話跟我犯的官司好像不是一回事兒,但知道她當然是好意,心中有很溫暖的感覺。
我小心地蹲在廁所裡抽煙,聽見外面水房有人說話。
“聽說了嗎?法語系的那個女生,皮皮的,學習還挺好的那個。”
是說我吧,我咧嘴笑了一下,等待下文。
“當過小姐,還被人包養。”
“啊,聽說了。聽說,還墮過兩次胎。”
離譜了。
“沒見怎麼有錢啊。穿得也一般。”
“嗨,養了小白臉唄。錢啊,怎麼賺的,怎麼花出去。”
挺好,五集電視劇。
我嘆了口氣,現在恐怕是臭名昭著了,可是,再想一想,又能怎麼樣?我無非是要在這座學校這個城市裡待上個一年,然後我換個地方生活,誰也不認識我。
重新來過。
我不會因為這突然的打擊有什麼心理陰影,這點事情還不足以擊潰我。我知道有人恨我,有人陷害我,這很好,我因此更要善待自己,否則親者痛,仇者快,得不償失。
不過,讓我的心隱隱作痛的是程家陽。
他待我那麼好。
可是,我們分開是遲早的事,遲不如早,長痛不如短痛。
我抽完了煙,在嘴裡放了一塊香口膠,洗洗手。
波波挎著一個籃子進來:“你在這啊,走走,一起洗澡去。”
她們恐怕是怕我自殺吧,我心裡笑笑。算了,好姐妹的好意,我暫且受用不卻。
“好啊,一起去。互相搓背,還省錢。”
我先脫了衣服進了浴室,正是周末,洗澡的女生很多,大約三個人擠在一個噴頭下吧。
我進去就知道有人打量我。
我學習好沒人知道,我長得不錯在外語學院卻不算出眾,我毛筆字寫得很好,法語系的喜報全是我寫的也沒有人知道,可是,我的醜聞,讓我在短時間內成為學校的知名人物。
脫了衣服也認得你!
真是恐怖。
我挨近一個靠著蒸汽浴房的噴頭,下面的兩個女生看到是我,往旁邊靠了靠。覺得我臟?
居然有這樣的好事?
我看著她們,繼續靠近。這兩個人終於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洗澡用具,神色做作地去跟別人擠噴頭,也沒有人再斗膽跟我共用一個。
波波這個時候進來,我看見她,招招手:“過來,過來,這邊。”
“真厲害,咱倆用一個,來,喬菲,親一個。”波波過來,就親我額頭一記。
“一個個道貌岸然的裝作是修女,實際上一肚子的壞水兒。”後來,波波跟我聊天的時候說。我們買了漢堡、薯條、羊肉串、啤酒,坐在立交橋上:“看到別人倒霉,自己心裡竊喜,哼,有幾個是好人?”
我看著立交橋下面的車水馬龍,由近及遠的萬家燈火,心裡暗暗地想,這個城市裡流動著大量的金錢和財富,有著最光鮮靚麗的外殼,可是,金流湧動下是難測的社會與人生,我自己,是顆堅硬渺小的塵埃。
我坐在辦公室裡發呆,好像還沒有弄清楚我跟菲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嗎?
在一起的時候那麼快活,分開了也這麼利索。
她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她說,我會找到一個好女孩,她會有一個適合她的男人。就是說,祝福我走我的陽關道,她要過她的獨木橋。
分手的最佳誓言。
那天,我的眼淚不像話,我覺得自己失去了控制,一個大男人,哭成那個樣子。
我記得當時,心裡是非常害怕的。
在我跟她在一起之後,生活裡有那麼多的變化,我有了跟之前不同的人生,而如今被打回原型。
不過,因為情感的挫折而反常、頹廢,甚至自虐,已經不是我這個年齡能做出來的事情。我覺得,是成年人了,總有事要做,有路要趕,有人生要繼續,只是,我的心,一層一層地冷淡下去。
過了一個星期,我被派到大亞灣,為一個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做翻譯。
院士一行極受重視,大亞灣本身又是中法民用核技術合作的示範窗口,有新聞小組與我們同行。我於是又見到文小華。
我們在一起工作了三天,合作還算愉快。
文小華工作起來,作風乾練瀟灑,又有足夠的能力和威信影響團隊,絕對是當領導的苗子。沒過多久,短短三天,我心安理得地充當了她的部下。
在這三天中,我們除了工作沒有任何別的方面的交談。
送走院士的那天,看到飛機上了天,她終於籲口氣,對我說:“上次求你幫忙翻譯材料,還沒有謝你。”
“小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說。
我最不善應酬,用中文就不會說討人喜歡的話。
我想離開這裡,盡快回去,誰知道,我們的飛機被大雨阻隔,只能推遲到第二天。
亞熱帶的天氣,下雨都下得悶熱,我在賓館的房間裡上網,又遇到“我就不信註冊不上”。
又跟他打了幾局台球,互有勝負。
夜深了,我們聊了幾句。
“你好像好點了。”
“不然怎麼辦?”
“時間和工作是良藥。”
“應該沒錯,不過我希望藥勁再大點。”
“哈哈。”
這位網友很快下線了,我自己站在窗戶旁,發現雨停了。
有人敲我的房門。
我猶豫很久才去開門。
是文小華,換下了職業套裝,穿著件暗紅色碎花的裙子,頭髮披下來,挺好看的一個人。
“我餓了。”她說。
“叫服務員啊。”
“你之前來過惠州沒?”
“沒有。”
“我們去吃大排檔吧。”
一時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我只好同意。
雨後的城市裡,飄著味道鹹鹹的空氣,夜空被洗刷乾淨,可見滿天星斗。
我開著工作車,在文小華的指揮下,來到燈火通明的小吃街。
我們要了逆糍、艾角和白灼的小海鮮,文小華的胃口很好,蘸著米醋,吃了許多。我喝了一點啤酒。
“你不是也沒有吃晚飯嗎?”她問我。
“不餓。”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印印嘴唇:“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挺情緒化的人,程家陽。”
“哦?”我看著她。
“我每次見到你,都是不一樣的情緒。高興的時候挺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連句話都不願意說。你知不知道,咱們來這的路上,你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我笑了一下:“對不起啊,沒注意。”
她也笑了,看著我,沒再說些什麼。
吃完宵夜,我們開車回賓館。我送她回房間,道晚安,又自己回去,洗了澡,躺在窗上,聽見窗外的潮汐聲。於是我又想起喬菲,是不是有些矯情?
我回來不久,搬到家裡住。
我從商務部的老周那裡知道,喬菲辭了在他那裡的工作。
她當然也沒有回旅行社兼職。
在這天下午,我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剛開始就想笑,分明就是小孩子,她這是跟誰來勁呢?沒有外快,讓自己更拮据。
再想一想,她這是為了躲我。
徹底了斷跟我的一點點關係。
我想到這裡,拿起車鑰匙就離開辦公室。
我開車來到外語學院,去了法語系,教室裡沒人,我在宿舍樓下面轉了兩圈,也沒看到她,我點了一支煙,想,要不要在樓下打電話找她呢?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運動場上有人在打籃球,兩隊女生正殺得不可開交,一人矯健地突出重圍,帶球上籃,投中得分。她跳起來與同伴擊掌,回過頭來,是喬菲啊,小小的臉孔又紅又亮,意氣風發。
我笑起來,掐熄煙,發動車子。
我在憐惜誰呢?
這個人從來都過得比我好,如今擺脫我,再不用應酬,恐怕是更加自由。
我還擔心她的冷熱,不如擔心自己。
車子開到英語學院門口,居然看到久違的身影,傅明芳從教學樓裡走出來。自她結婚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又是初夏,明芳穿著她喜歡的淺色的裙子,在樹蔭裡經過,風姿裊裊。
我按了按車笛。
我們在學院門口的茶座坐下來,一年前這裡叫“愛晚亭”,現在叫“春天畫畫”,老闆也不知換了幾任。
來這裡坐的大多是外院的師生,我們選了靠窗的一張台,要了綠茶和怪味蠶豆。
“怎麼樣?結婚之後的生活,挺滋潤的吧?”我笑嘻嘻地問。
“沒覺得有什麼改變。”明芳說,“每天多了一頓飯要做,出外旅行,有另一個人陪伴。”
我點點頭。
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情。
“家陽,你看沒看出我有什麼變化?”
我仔細打量,只覺得她別來無恙啊,氣色很好,面色紅潤,比沒出嫁的時候,似乎多出一股風韻。
“你姐姐我有Baby了。”
我愣了一下。
明芳微微笑,喜悅溢於言表:“你都看不出來?沒多久就有小孩子叫你小舅舅了。”
我握她的手,終於發現她確是比從前豐腴一些:“恭喜,真是恭喜你。”
“我從前也是不安分的人。你可能也看不出來,不過,我也總想著世界各地地走啊,見不同的人,過不同的日子。不過,結了婚,思想上就穩定下來,得過日子。有了孩子,就覺得更不一樣了,好像有東西把你飄飄忽忽的一顆心沉澱下來了。”明芳說,她的手又覆在我的手上,“男孩子雖然不急,不過有個家總好過自己一個人。”
“還男孩子呢,都二十七,快奔三十的人了。”我說。
“所以啊,不如找個合適的對象,好好相處了。”
我低頭笑著說:“明芳,你真是啊,我還當你好好的,原來都變成師奶了。”
這個時候,有幾個女孩走進來,看樣子好像是剛剛在場上打籃球的學生,她們的運動服上寫著“日語系”的字樣。
她們就坐在我和明芳旁邊,叫了汽水、水果沙拉和一些零食,因為剛剛的失利而憤憤不平。沒有幾句,說到喬菲。
“你們看到今天法語系投中好幾個球的那個女生沒有?知道她是誰?”
“有什麼新鮮的,喬菲嘛,現在當紅呢,誰不知道她的那點事蹟?一直在夜總會坐檯。”
“我還當是怎麼樣的一個尤物,原來是個假小子。切。”
“哎。不過她勁頭可挺大的,球打得挺好,聽說學習也不錯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做那種勾當?”
女孩子七嘴八舌的討論,我第一次覺得如此惡毒。看看明芳,她也聽到了她們的話。
“你知道這件事?”
“學校里傳得很盛。”她飲了一口茶,“小女孩子,怎麼經得起這樣的中傷?這些人啊,就是捕風捉影,別說這件事不見得是真的,就算是,誰這一輩子還不犯個錯誤?”
她聲音抬高,對旁邊桌子上的麻雀們說:“同學,公共場合,麻煩你們小點聲。”
我開車送明芳回家,自己漫無目的地在公路上行駛。
我覺得有一些混亂。
喬菲,她現在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任她的心臟再堅強,什麼人能在如此可怕的飛短流長中生存?
可是我今天,看到她打籃球,她歡笑,我想起,她特殊的家庭,她從小經歷的磨難,她多舛的命運。
我在海邊停下車子,看見暗黑色洶湧上漲的海水。
我想,我要為她做一些事情。
時間過得很快,就快要期末考試了。
我一邊複習,一邊打電話給一些小的旅行社,希望能在假期的時候找到一份兼職來做。
不過,對方在知道我還是個在校生之後,基本上就把我Pass掉了。
我在離開程家陽安排的兩家兼職工作時,也沒有要一份鑑定,現在來看,除了我知道自己還算經驗豐富外,別人看,基本上還是一個白丁。
不過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我爸爸的身體恢復得很好。我媽媽在街道的幫助下自己租房子開了一個小賣店,不用風吹日曬地賣菸了。
那天,我在宿舍看書,寢室電話就響了,主任又要找我。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穿鞋的時候想,我也不在乎什麼了,大不了就退學唄。那我就去南方打工,不然去非洲援建,那邊可缺法語翻譯了,錢掙得也不少,我再把炒菜練好,到了那邊當翻譯,還可以當工地上的大師傅,掙兩份工資,就攢錢,不花錢,非洲那邊反正也沒有什麼可消費的。我攢個三年錢,給我媽點兒,就可以去法國唸書了,按照歐德說的,去蒙彼利埃,陽光燦爛的南海岸,太好了。
主任,請你現在千萬退我的學。
我想著想著,就到了主任辦公室。
敲門進去,只有老教授自己。
他正在低頭寫東西,抬頭看了我一眼:“來,你過來坐下。”
我現在很是大無畏,其實我從來差不多都是這樣。
主任給我幾張表格:“喬菲,把這個填了,中文、法文各一份。”
我低頭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一份出國留學的申請表。我戰戰兢兢地問:“老師,怎麼回事?”
我知道情況以後,就明白這應該是程家陽的大手筆了。
外交部和教育部與法國高級翻譯官的聯合培養計劃,全國范圍內選送精英赴法國著名翻譯培訓學院留學,安排食宿,並享有每月六百歐元的政府獎學金,為期一年。
被選出來的大多是翻譯專業二、三年級的碩士研究生,而我的這個名額卻是從外交部方面帶著名下來的,留學地點是蒙彼利埃三大,保羅·瓦萊里大學翻譯學院。
“老師,我,我……”我話都不會說了。
主任停了筆,摘下眼鏡看看我:“喬菲,老師一直都覺得你是好苗子。這次出國留學要懂得珍惜機會。回來之後,報效國家。”
“我的事兒……”
“就不要再提了。學校如果不相信你,就不會同意你出國。好了,回去填表,三天以後將表格、簡歷、給蒙三大的申請函寄到外交部。別耽擱啊。”
我從主任那裡出來,懵懵懂懂地回到宿舍,拿了煙,又躲到廁所裡。
人生的急轉彎讓人措手不及,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如今擺在面前。只是,我此後又要欠程家陽一筆重債,我覺得難以割捨,又無力負擔。
有人重重地敲廁所的門,惡聲惡氣地喊:“誰在裡面抽煙?”
門被拉開,是本週值日的日語系女生,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又露出鄙夷的神情,義正詞嚴地說:“同學,不許抽煙。”
我慢慢地站起來,彈掉煙頭:“好,對不起,我離開。”
好,對不起,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