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戴著藍色鴨舌帽的背影緩緩回過頭來。
“你回來啦?”他問。
我茫然地站著。
“為什麼不開燈?”杜衛平離開了那把椅子,擰亮一盞黃燈,淹沒了深深的藍。
“你為什麼在家裡戴著帽子?”我惱怒地問。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頭髮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頭,說:“今天把頭髮剪得太短了,感覺怪怪的,經過一家小店,便買了這頂帽子。”
我悲傷地凝視著他,恨他壞了我日復一日的希冀。
他無辜地看著我,我無聲地打他身邊走過,關上臥室的門,倒在床上,心裡悲傷如割。我是發瘋了吧?以為死去的人會回來看望我,相信有一首歌會永遠唱下去,彷彿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重來。
那年除夕,在布列塔尼餐廳裡,燈影搖曳,我坐在迴轉木馬旁邊。酒和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韓星宇和他的朋友在我身邊說著話,那聲音卻好像跟我隔著幾個世界的距離,我的耳朵只有一片無聲的荒涼。
直到韓星宇拉著我到外面看煙花,寒冷的空氣襲來,我才從幾個世界之外回到淒涼的現實。海上的小船向夜空放射煙花,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天際墜落,我看到的卻只是蒼白的顏色。
當最後一朵煙花在我身邊墜落,我抬頭望著韓星宇,一瞬間,我發現我從不認識他,我為什麼會跟著這個陌生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林方文知道的話,會很傷心的。我什麼時候背叛了我們的愛情?讓他一個人流落在遠方,被水淹沒了。
我也許從未愛過韓星宇,我只是以為我可以愛他。
搜索隊在兩天之後放棄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沒有回來。當我們第一次提到這個遙遠的小國時,誰又會想到竟是他魂斷,也是我魂斷之地?
他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輓歌嗎?
“你好嗎?”坐在我面前的韓星宇說。
我微笑點點頭。我們在中區一家西班牙小餐館吃晚飯,是分手後第一次見面。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時,我有點驚訝。
“忙嗎?”我問。
“剛剛從美國回來,過幾天要去北京。這兩年來,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過。你呢?書店的生意好嗎?”
“已經開始賺錢了。”
“那豈不是很快會變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麵包樹'變成連鎖書店才有機會。”
“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是我的夢想呢!”
“要是你想把'麵包樹'變成網上書店,我很樂意幫忙。”
“會變成'亞馬遜'那樣的網上書店嗎?”我笑著問。
“說不定啊!”
“我們太現實了,見面都在說錢。”我說。
他笑了:“你還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嗎?”
“房子已經賣了,我現在住在書店附近,很方便。你呢?還是住在那個可以看到很藍的天空的房子嗎?”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間房子去年已經賣了。”
“那好啊!今年開始,房子都在跌價。”我說。
韓星宇從背包裡掏出一個方形的鐵盒子出來,那個盒子的顏色很鮮豔,上面印上一雙古代歐洲男女談情的圖畫。
“這是布列塔尼的名產'丹特爾'蛋餅,蘇珊寄來給你的,她以為我們還在一起。”他尷尬地說。
“喔。”我打開盒子,蛋香和奶香撲鼻,每一塊蛋餅也用彩藍色的玻璃紙包裹著,很漂亮。
“你還是惦念著林方文嗎?”韓星宇溫柔地問。
我無奈地笑笑,我很難說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許還有重逢的可能吧?
“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結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子會不會也是神童。”我說。
“那是很遙遠的事了。”他說。
本來我想告訴韓星宇,我認識他妹妹,可是,我突然覺得事情有點複雜,還是不要說的好。
我和韓星宇在餐廳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現得不是時候,假如林方文沒有出事,也許我仍然會跟韓星宇一起。可是,一瞬間,我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傻了,好像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是從一開始便注定了的。
我抱著餅乾,走到“渡渡廚房”。門開了,我朝里看,杜衛平剛好走出來。
“我看看你下班了沒有?”我說。
“剛剛要走。”他看到我,有點驚訝。
“那一起走吧。”他瞧瞧我懷裡的餅乾。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爾'蛋餅,朋友送的。”
“這個盒子很漂亮。”
“嗯!”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問。
“誰說我生你的氣?”
“你那天的樣子很兇。”
我笑了笑:“你跟那個已經出獄的女孩子,還有見面嗎?”
他搖了搖頭:“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見嗎?”
“為什麼不?”他反過來問我。
“有時候,我會寧願不見。分開許多年之後再見的話,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也許都在說工作,說房子漲價了或者跌價了,說些很現實的事情。永遠不見的話,反而能夠不吃人間煙火。相愛的人,可以見白頭,分開了的情人,是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我說。
“分了手的情人,能夠成為朋友,甚至像親人那樣,不是很美好嗎?”
“但是,他們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你只是害怕讓舊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個,永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
“你老了也應該不難看。”他說。
“你怎麼知道?”
“美女的變化才會大一點。”
“你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會跟現在相差太遠。”
“你是找死嗎?”
“我是稱讚你耐看。”
“你可以稱讚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這樣說,你會相信嗎?”
“女人對於讚美她們的說話是絲毫不會懷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會對年齡、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好吧,你老了的時候我不會說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說呢?”
“那我便說:'是嗎?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笑了笑:“那一言為定啊!”
舊情人是應該永不相見還是有緣再會?也許,誰都希望那永不相見是可以選擇的永不相見,而不是無可選擇的乍然訣別。
最後一支歌唱完了。舞台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站在升降台上,慢慢地沉下去,最後在舞台上消失了。
觀眾熱情地叫“安哥”,這樣的“安哥”連續叫了七、八分鐘,氣氛開始變得有點不尋常。
“她為什麼還不出來呢?”杜衛平跟我說。
小哲和大蟲也大聲地喊著“安哥”。觀眾期待著那個高台再次升上來,而它始終沒有。最後,場內的燈打亮了,場館的門也陸續打開了,一陣陣鼓譟聲和咕噥聲從人群中傳來,沒有人明白葛米兒為什麼不再出來。
後台化妝室的門虛掩著,我從門縫裡看到葛米兒仍然穿著歌衫,背對著門,坐在一把椅子裡,頭低著。
“我可以進去嗎?”我輕輕的問。
“是程韻嗎?”她回過頭來,朝我微笑。
“你怎麼啦?”我問。
她紅著眼睛說:“本來還有兩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時候,我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顫,沒法說出一句話。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都嚇呆了,只好把我扶下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
“可能你太累了,別忘了你已經做了七場演唱會。”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後一場,我以為會很完美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觀眾有沒有鼓譟?”她擔心地問。
“他們只是有點不明白。”
“沒有一個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著說。
“只要解釋一下,大家都會諒解的。”
“真的嗎?我本來是要唱'花開的方向'。”
“下次演唱會再唱也可以呀!這是你的經典名曲,永不過時。”
她終於咧嘴笑了,然後站起來,挽住我的胳膊,說:“走吧!”
“去哪裡?”
“我們不是要去慶功宴的嗎?我餓壞了。”她摸著肚子說。
慶功宴在“渡渡廚房”舉行,葛米兒早就把不開心的事拋到腦後了。她時而摟著工作人員聊天,時而忙著跟記者解釋不唱安哥的原因,大家都不捨得責難她。她又把食物拿出去給外面的歌迷,用自己的相機跟他們拍照。
然後,她拉著杜衛平來到我身邊,說:“我給你們照一張相片。”
“好的,我們正要寄一張戴著這條頸巾的照片給迪之。”杜衛平說。
這一天,我和杜衛平不約而同戴上了迪之送給我們的頸巾。
我和杜衛平並排站在餐廳的大門旁邊,葛米兒走過來,把杜衛平的手拉到我的胳膊上,又把我的手掛在他的胳膊上,然後把我們兩個的頭擠在一起,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說:
“這樣才像老同學。”
我的個子本來就比杜衛平小,現在看來像縮在他懷裡。
“我也要照一張。”她把相機交給小哲,走過來站在我和杜衛平中間,挽住我們的胳膊,露出燦爛的笑容。
照了一張相片之後,她朝小哲叫道:
“再來一張!我要安哥!”
好像是要補償一下她個安哥。
“你明天還是去醫生那裡檢查一下比較好。”我對她說。
她撅著嘴巴:“醫生只會說我太累了,應該多點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安全失去了葛米兒的消息。她不在家裡,手提電話也沒打開,連她的經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然後有一天,書店打烊了,我擰熄二樓的燈,走下樓梯,看到葛米兒站在樓梯下面,她的臉色憔悴而蒼白,那種蒼白,即使在最幽暗處也可以一眼看得見。
“你到底去了哪裡?”我問。
“你一定會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聲音有點嘶啞。
我並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氣,顫抖著說:
“我很快便會去見林方文。”
我們沉默而悲哀地對望,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回到公寓的房子,杜衛平帶著微笑說:
“你回來啦?”
我淚濕著臉,沒法說出一句話。
“你怎麼啦?”他關切地問。
“我見到葛米兒了。”我說。
“她去了哪裡?”
“我可以見到她的機會也許不會太多了。”我的聲音在顫抖。
“為什麼?”
“醫生在她的左腦發現一個惡性腫瘤。”
他吃驚地望著我。
我哀哭著:“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要死!”
“我不會!”他說。
我悲傷地凝望著他:“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我不會那麼快死。”他說。
“等我死了,你才會死?”
他點了點頭。
“答應了啊?”
我望著他,某種我們曾極力避免卻又終究無法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中。
“那個腫瘤可以做手術切除嗎?”他問。
“醫生說,表面看來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況要待開腦之後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這個上帝是不是太殘忍?竟用死亡來折磨我們。”
“你有沒有見過死去的鳥?”他問。
我搖了搖頭。
“我們很少會見到死去的鳥。”他說。
“為什麼?”
“鳥兒們好像知道它們的屍體會污染活體的世界,所以,垂死的鳥會直覺地飛到深山大澤去,在那裡等待死亡。因此,我們不會見到死去的海鷗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機制,沒有殘忍不殘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後,人類才不會滅絕。”
“難道我們活著,只為了延續後代嗎?我們只是生物鏈的一條尾巴?”我難過地說。
“但是,我們也曾是一隻高飛的鳥。”
他朝我微笑,那個微笑是那樣愛憐,彷彿在無邊的黑夜里為我掛上了一輪明月,使我幾乎相信,自己也是一隻高飛的鳥。
葛米兒的頭髮已經刮光了,準備一會兒去做手術。她靠在床上,身上散發著藥水的味道,一邊唱著歌一邊忙碌地編織襪子。
“早陣子忙著演唱會,只編了三隻襪子,還欠貝多芬一隻。”
“做完手術之後再編吧。”我說。
“我怕沒機會出來,總不成要它穿三隻襪子吧?”她咧嘴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樣子,她連忙說:“我說笑罷了。”然後,她用一支編織針戳了戳自己左邊的腦袋,說:“我現在每天也給這個腫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什麼歌?”
“當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說。
“那應該會有用的,誰能抗拒你的歌聲?”
“主診醫生也是這樣說,他是我的歌迷,長得很帥的呢!”
“那你不是有機會嗎?”我笑笑說。
“可惜讓他看到我光頭的樣子,什麼幻想也沒有了。”
“不,你的頭形很漂亮。”
“真的嗎?”她摸著自己的光頭,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出門貝多芬也咬著我不放了,它知道要和我分開。”
一陣悲酸湧上喉頭,我沒法說話。
“我終於知道它不是只會流口水的。”她虛弱地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來,準備把她送到樓下的手術室。
“我還沒有編好這只襪子呢!”她嚷著。然後,她轉過頭問我:“萬一我出不了來,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會編毛衣的,你要自己來。”
“那好吧!”她撅著嘴巴把毛球和編織針交給我。
“還有!”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三張照片給我,說:“是那天在慶功宴上照的。”
那三張照片,其中兩張是我和杜衛平一起的,另外一張是我們三個的,我們都笑得很燦爛,不知道命運已經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衛平很襯呢。不要放過機會,生命是很短暫的。不再愛任何人,是對林方文最膚淺的懷念。”
我眼裡溢滿了淚水。
她爬過去那張把她送上手術台的輪床,護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張床上,回頭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驚異地意識到死亡的狂傲。
我站在走廊上,望著她從我的視野消失,依稀聽到她對著那個腫瘤唱著愉快的情歌,那動人的嗓音卻是虛弱的。
後來,連歌聲也消失了。
假使葛米兒沒有離開斐濟,她的人生會否不一樣?也許,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會在爸爸開的酒吧里和她三個姐姐唱一輩子的歌。
她不回來的話,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終點,也許都會不一樣。
在生活的領域裡,本來毫不相干的人,他們的命運最後卻會糾纏在一起。錯過了一班車,延誤了出門的時間,在路上碰到一個朋友,所有這些細微末節,都會改變生活的軌跡。
我們滿懷熱情地響應命運的召喚,卻不知道自己將會隨水漂流到哪裡。
這一刻,我靠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葛米兒的手術已經做了五個小時,杜衛平去買了一瓶礦泉水回來給我。
“你會編毛衣嗎?”我一邊喝水一邊問。
他微笑搖頭。
我放下水瓶,把雙手往貝多芬的襪子裡套,笑笑說:“我也穿得下,貝多芬的爪真大。”
“是給貝多芬的嗎?”
“嗯。”我點點頭,“只編了三隻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養的小黑狗是怎麼死的嗎?”
我搖了搖頭。
“它的膀胱生了一個腫瘤,沒法再撒尿了。那時它已很老了。它死了,我也沒有再養狗,我很怕它們會死。”
“那是對它最膚淺的懷念。”我說。
他轉過臉來望著我,我微笑。
突然,我發現他頭頂的壁燈上棲息著一隻黃色的蝴蝶,寬大的翅翼上印上了兩個黑色的斑圈。
“這里為什麼會有蝴蝶?”我問杜衛平。
“這家醫院在郊外,也許是從外面飛來的。”他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經過,壁燈上的蝴蝶嚇得一驚,撲撲飛起,在走廊上盤旋。
“是你的小黑狗嗎?”我問。
“不會吧?”他驚訝地說。
那是生的歡呼還是死亡的召喚?我有點害怕。
然後,護士推著一張輪床經過,上面躺著葛米兒,她酣睡著。那隻蝴蝶翩翩飛來,棲息在她的腳趾頭。
葛米兒躺在深切治療部,胸部以下覆著毛毯,頭部包紮著,身上掛滿點滴。她微微張開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嗎?”我輕輕喚著。
“你換了衣服嗎?”她的聲音嘶啞而微弱。
“今天是手術後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覺,換過衣服再來。”我說。
“嗯。”她虛弱地答著。
“我見過你的主診醫生了,果然長得很帥。”
她眨眨眼睛:“沒騙你吧。”
“沒想到他那麼年輕呢。”我說。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歡他吧?我們的品味總是那麼相近。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呢?”
“你可以掛號。”我說。
“嗯,是的。”
我笑笑說:“這一次,真的是向醫生掛號了。”
她嚥口口水:“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怎麼會呢?”
“我想過了,我先去見林方文比較好,我會唱歌,你不會。”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什麼好事,我其實受不了他。”
我餵葛米兒喝了一口水,她的頭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隻半襪子放在她床邊。
醫生已經把她腦里大部分的癌細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血管附近,由於太接近血管,無法切除,只能用化療。我不懂得怎樣告訴她,反正她很快會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會是林方文?假如是他,為什麼竟不是棲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我害怕嗎?還是嫌我不會唱歌?
“原來我腦里長滿了星星。”葛米兒告訴我。
一個星期之後,她已經離開深切治療部,轉到普通病房。這天,我來看她的時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髮目錄。
“什麼星星?”我問。
“醫生說,我腦裡的腫瘤叫做星形細胞腫瘤,形狀像星星,有成千上萬顆。沒想到我的腫瘤也比別人燦爛吧?”她活潑地眨眨眼睛,然後說:“我的化療,便叫摘星行動,是不是很別緻?”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嗎?”
“它叫銀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滿天星斗。”
我笑了。
“你來幫我揀一些假髮好嗎?它們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麼揀。”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樣的。”
“這一次,我想試試你的品味。”
“好吧,讓我看看。”
我從那本目錄裡揀了一個淺栗色齊肩的鬈髮。
“這個頭髮很面熟。”她咕噥。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便是燙著這種頭髮,像一盤倒翻了的義大利面。”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我那時為什麼會喜歡這種頭髮呢?”
“但是很襯你啊!”我說。
“那時我只有十九歲,腦裡還沒有長出星星,我以為我將來會做很多事情,我以為我的人生會是很燦爛的。”她幸福地回憶著。
“你現在也是。”一陣悲酸湧上眼睛,我把臉轉過去。
然後,她沙啞著聲音問:“你可以給我讀信嗎?”
床邊放著幾個大箱子,全是歌迷寫給她的慰問信。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裡,開始給她讀信。
離開醫院的時候,夜已深了,天際上掛著幾顆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識到,星星也有殘忍的時候,像青春的匆促。
這一刻,天空上繁星閃爍,我發現自己站在書店的陽台上,想著葛米兒。葛米兒要定期回去醫院做化療。第一個化療的結果,醫生並不滿意,現在為她試一種新藥。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麼嚴重的病,便會變成一隻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程韻,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後面說。
我轉過頭來,詫異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來,熱情地抱了抱我,說: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說。”
“很多年沒見了。”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報館打聽的,你忘了我也是記者嗎?”
我仔細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龍,披著一條紫色披肩,長發盤在腦後,人還是那麼瘦。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回來兩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從印度回來的。你聽過SaiBaba嗎?”
我搖了搖頭。
“他是我的精神導師,我去印度就是聽他說話。他撫慰所有人的心靈。”她臉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並不覺得驚訝,林日和林方文這對姊弟,一向也比別人怪誕。她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為什麼會回來?”
“林方文的銀行戶口已經解凍了,律師通知我回來處理他的遺產。”
這句話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腳,把我推向現實的門檻,驚悉時光的流逝。當一個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腳,不禁有點柔弱的感覺,眷眷地思念起從前。
“你有男朋友嗎?”她問。
我聳聳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樣聳聳肩膀。
“你的愛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嗎?”我說。
“愛欲是不自由的。”她說。
“是那位SaiBaba改變了你嗎?”
“人不是因為遇到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的,而是你內在很想改變,你才會注意到那個可以改變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夠聽到遠方的呼喚。”她繼續說:“無法從焚心烈火般的慾望解脫出來,便無法得到內心的喜悅和平靜。”
我望著她,很難相信眼前這個人曾經是第一次見面便跟我大談做愛和不貞的。
“你不再談戀愛了麼?”我問。
“當然不是,我的宗教並沒有禁慾,我只是不會像從前那麼濫交。從前我以為愛情是雙雙墮落,現在我相信愛情要有提升,兩個相愛的人能夠提升到比原本高一點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沒有說,人死後回到哪裡?”
“人死後會輪迴,像一個圓形,無始亦無終。”
“那麼,輪迴之後會變成什麼形態?會變成蝴蝶和星星嗎?”
“一種生物是不會輪迴成為另一種生物的。人還是人,蝴蝶還是蝴蝶。如果星星隕落了,還是會再成為星星。”
“但是,面貌也許不同了,故人也無法把他認出來。”
“也許是的。”她說。
“你什麼時候走?”我問。
“明天。”她說。
“你會去哪裡?”
“回去印度。”
然後,她從布包裡掏出一張支票給我,說:“這些錢,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為什麼給我錢?”
“我領了林方文的遺產,這是其中一部分。”
“他寫了遺囑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給我?”
“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說。
我詫異地望著她:“既然他沒有寫遺囑,你怎知道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說:“我猜想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能要這些錢。”我說。
她聽到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好像並不感到驚訝,也許,她太了解她弟弟了。
“這些錢,你留著吧。”她說。
我把支票退回給她:“這是你的錢,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無奈地收回那張支票。
臨走的時候,她緊緊地抱了抱我,說:
“什麼時候,你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可以來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經改變了。”
我鎖上書店的門,朝“渡渡廚房”走去,杜衛平已經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嗎?”我問。
他聳聳肩膀:“普普通通吧。今天太冷了,人們都不想外出,或者寧願去吃火鍋。你那邊呢?”
“也是差不多。天氣一冷,人們都躲起來了。”
我們在沉寂中走著,然後,我問:
“你有沒有寫遺囑?”
他搖了搖頭:“你有嗎?”
“我也沒有。”
“這個年紀寫遺囑,太年輕了吧?”他說。
“誰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過寫一份遺囑。”
“你想寫些什麼?”
“譬如說,書店要留給誰,銀行戶口裡的錢又要留給誰,遺體要怎麼處理等等。除了親人和我所愛的人之外,我的遺容絕對不能讓人瞻仰,從來沒有一個死去的人會比活著時好看的,我寧願大家記著我生前的樣子。還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禮,中式葬禮太吵了。有些女孩子會因為想在漂亮的教堂裡舉行婚禮而信教,我是會因為想要一個美麗的葬禮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來。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錢,安排後事,很現實的。”
“遺囑的願意便是這樣。”
“有沒有不那麼現實的遺囑?”
“既然是你的遺囑,你喜歡怎麼寫也可以。”
“也許,我會把它變成情書,趁最後的機會,告訴我所愛的人,我是多麼愛他,也感謝他愛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錢留給誰,便已經表達了這個意思。”
“不一樣的。”我說,“我會想讀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遺囑是最後的情書。”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縮進衣領,跟杜衛平說:
“去吃蛇好嗎?”
“現在去吃蛇?”
“吃得飽飽的,睡得比較甜。”
他朝我微笑:“說的也是,我好像也有點餓。”
以為天氣那麼冷,所有人都躲起來了,鬱鬱的蛇店,卻擠滿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冷卻吃蛇保暖。假如蛇會思考,是否也會悲涼一笑?
“今天我們賣了差不多兩百條蛇。”鬱鬱一邊說一邊放下兩大碗蛇羹。我更喜歡吃的,其實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檸檬葉,沒有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們愛吃設膽嗎?”她問。
我和杜衛平張著嘴對望,吃那種東西,太可怕了吧?我閉起眼睛用力搖頭。
“真可惜!設膽很補身的呢!”鬱郁說。
杜衛平把碟子裡所有的菊花和薄脆都撥到我的碗裡。
“你怎知道我喜歡吃?”
他微笑:“看得出來。”
“我們好像沒有一起吃過蛇。”我笑笑說。
就像沒有一起逛過IKEA一樣,我也沒有跟從前的男朋友一起吃過蛇。吃蛇這種事,在熱戀故事裡似乎是不會發生的。誰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間煙火了。後來,當我們不再相見,遺憾的卻是一起的時候吃得太少的人間煙火了。
鬱鬱忙完了,走過來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誠懇地說:
“這個可以拿去給葛米兒試試看嗎?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雖然我知道沒有用。
“她還在做化療吧?”鬱鬱問。
“嗯。”我點點頭。
“報紙都在報導她的消息,大家都很關心她。”鬱郁說。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說。
杜衛平張嘴望著我:“你吃得真多。”
“一會兒去按摩好嗎?”我問。
“按摩?”
“我從來沒有上過按摩院,很想去見識一下。去光顧蒂姝吧!她會給我們打折的。”我說。
“你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他笑著問我。
往事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脫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嚐生活裡的人間煙火。
這天回到書店,我在樓梯上已經聽到很熱鬧的聲音。剛走上去,貝多芬便興奮的跳上來舐我。它穿上了葛米兒編給它的襪子,動作有點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兒站在那裡,戴著我給她挑的那個齊肩鬈曲的假髮,身上的衣服鬆垮垮,看上去比從前小了一圈。她臉上塗了粉,除了有點蒼白,看來並不像病人。
“你為什麼跑來?人這麼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說。
她撅著嘴巴:“在家裡很悶,我帶貝多芬出來走走。”
小哲說:“程韻,你現在試試假裝要走。”
大蟲也附和:“對!你試試走下樓梯,看看貝多芬會不會咬著你不放。”
我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
葛米兒笑著說:“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時候,它咬著你不放,像它那時咬著我不放,那麼,你的身體可能有事,要盡快去看醫生。”
小哲說:“我和大蟲剛剛試過了,幸好,它沒有咬著我們不放。”
大蟲拍拍胸口說:“我不用去做身體檢查了。”
“你們真是的!這種事也可以拿來開玩笑!”我怪責他們。
“你來試試吧!”葛米兒說。
貝多芬蹲在那裡,用它那雙叫人心軟的褐色大眼珠怔怔地望著我,好像準備要測試我的命運。
“我不要。”我說。
“為什麼不試試看?病向淺中醫嘛!”葛米兒說。
“我不敢。”我坦白的說。
她笑了:“你的膽子真小。”
“程韻,我想開一場演唱會。”葛米兒忽然說。
“現在還開演唱會?養好身體再說吧。”我勸她。
“是告別演唱會。”她說。
我喉頭哽塞,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只開一場,出席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歌迷。”她說。
“先別想這些事情。”我說。
“是時候去想了。”她說。
我難過地望著她。
她卻嚮往地說:“我會穿漂亮的衣服,為大家唱我喜歡的歌,讓大家永遠記著我,用這種方式告別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體支持得住嗎?”
“我想在自己的歌聲之中離開。程韻,”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風格來死。”
我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在告別演唱會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啞著嗓子說。
“什麼事?”
“我想回去斐濟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個我長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停了半晌,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個地方。你的膽子真小。”
我哽咽著說:“是的,我害怕。”
“可以為我去一次嗎?你也該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邀約。
我以為可以一輩子逃避那個島國。她是那麼陌生,是我未曾到過的,所發生的一切,便也像夢一樣。我既恨且怕,她無情地吞噬了我深愛的人,他去的時候,何曾想過那兒將是埋葬自己的墓園?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去,至少也會在許多年後,當光陰撫平了心中創痛,直到我堅強得可以承受的時候,我才能夠帶著一束白花去憑弔。他會原諒我的遲到,明白我是多麼膽小。即使我已經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我還是沒法登臨那片讓我肝腸寸斷的土地。
可是,我現在怎麼忍心拒絕一個垂死的人的邀約呢?
“去看看吧,也許你已經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衛平說。
我茫然地走著。
“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對。”他繼續說。
“斐濟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說。
“也許什麼也沒發生呢。”
然後,他問我:
“不去的話,你會後悔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無法斷然說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場。”他了解地說。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兩年來,我既害怕也想念,無數次想過要直奔那個地方,卻一次又一次怯場了。我還是寧願跟她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我唯一擔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說。
“什麼事?”我詫異地望著他。
“那裡應該沒什麼東西好吃,你那麼貪嘴,怎麼辦?”
我笑了:“我可以吃麵包樹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什麼味道的。我帶一些回來給你嚐嚐。”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話想說又始終沒有說。
出發的那天,杜衛平幫我把行李拿到樓下去。風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們戴著一樣的頸巾等車。
“別忘了幫我餵魚。”我說。
“放心吧,我不會餓死它們的。”他說。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幫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較多,那天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韓漾山。
“我會比葛米兒早一點回來的,我要考試。”我說。
“有時間溫習嗎?”
“時間是有的,只是沒有你這張人肉穴位圖。幸好,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藥理。”
“有想過行醫嗎?”
“我?連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說不定你將來會進步。”
“我只是想多學一點東西,生命太短暫了。我不想我的墓誌銘上寫著,這個人只會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兒要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我也該在餐桌上告別。”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優雅一點,我的墓誌銘或者可以寫:她活著的時候雖然不算優雅,但是死得滿有儀態。”
他咯咯地笑了,說:“等你回來,我們可以開始策劃普羅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後,那個笑容消失了,他說:“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問:“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這個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嗯。”我點點頭。
我們談話中的停頓好像變得愈來愈長,到了最後,我們唯一聽到的,是彼此的呼吸聲,這聲音使我們意識到某種我們從前不敢正視的東西正慢慢地漂來。
葛米兒的助手開車來到,葛米兒坐在後面,身上穿著厚厚的毛衣,杜衛平幫我把行李箱放在車上。
我上了車,葛米兒調低車窗,調皮地跟杜衛平說:“我會照顧她的。”
他靦腆地笑笑。
車子駛離他身邊,我回過頭去跟他揮手說再見,直到他在我視野中消失。
我本來要出發去一個哀傷的地方,可是,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卻席捲了我。上車之前,我多麼想和他擁抱?他好像也準備好用一個懷抱來代替離別的叮嚀。可是,我卻怯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