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流浪的麵包樹

第3章 第三章幸福的離別

流浪的麵包樹 张小娴 11351 2018-03-13
那個戴著藍色鴨舌帽的背影緩緩回過頭來。 “你回來啦?”他問。 我茫然地站著。 “為什麼不開燈?”杜衛平離開了那把椅子,擰亮一盞黃燈,淹沒了深深的藍。 “你為什麼在家裡戴著帽子?”我惱怒地問。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頭髮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頭,說:“今天把頭髮剪得太短了,感覺怪怪的,經過一家小店,便買了這頂帽子。” 我悲傷地凝視著他,恨他壞了我日復一日的希冀。 他無辜地看著我,我無聲地打他身邊走過,關上臥室的門,倒在床上,心裡悲傷如割。我是發瘋了吧?以為死去的人會回來看望我,相信有一首歌會永遠唱下去,彷彿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重來。 那年除夕,在布列塔尼餐廳裡,燈影搖曳,我坐在迴轉木馬旁邊。酒和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韓星宇和他的朋友在我身邊說著話,那聲音卻好像跟我隔著幾個世界的距離,我的耳朵只有一片無聲的荒涼。

直到韓星宇拉著我到外面看煙花,寒冷的空氣襲來,我才從幾個世界之外回到淒涼的現實。海上的小船向夜空放射煙花,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天際墜落,我看到的卻只是蒼白的顏色。 當最後一朵煙花在我身邊墜落,我抬頭望著韓星宇,一瞬間,我發現我從不認識他,我為什麼會跟著這個陌生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林方文知道的話,會很傷心的。我什麼時候背叛了我們的愛情?讓他一個人流落在遠方,被水淹沒了。 我也許從未愛過韓星宇,我只是以為我可以愛他。 搜索隊在兩天之後放棄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沒有回來。當我們第一次提到這個遙遠的小國時,誰又會想到竟是他魂斷,也是我魂斷之地? 他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輓歌嗎? “你好嗎?”坐在我面前的韓星宇說。

我微笑點點頭。我們在中區一家西班牙小餐館吃晚飯,是分手後第一次見面。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時,我有點驚訝。 “忙嗎?”我問。 “剛剛從美國回來,過幾天要去北京。這兩年來,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過。你呢?書店的生意好嗎?” “已經開始賺錢了。” “那豈不是很快會變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麵包樹'變成連鎖書店才有機會。” “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是我的夢想呢!” “要是你想把'麵包樹'變成網上書店,我很樂意幫忙。” “會變成'亞馬遜'那樣的網上書店嗎?”我笑著問。 “說不定啊!” “我們太現實了,見面都在說錢。”我說。

他笑了:“你還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嗎?” “房子已經賣了,我現在住在書店附近,很方便。你呢?還是住在那個可以看到很藍的天空的房子嗎?”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間房子去年已經賣了。” “那好啊!今年開始,房子都在跌價。”我說。 韓星宇從背包裡掏出一個方形的鐵盒子出來,那個盒子的顏色很鮮豔,上面印上一雙古代歐洲男女談情的圖畫。 “這是布列塔尼的名產'丹特爾'蛋餅,蘇珊寄來給你的,她以為我們還在一起。”他尷尬地說。 “喔。”我打開盒子,蛋香和奶香撲鼻,每一塊蛋餅也用彩藍色的玻璃紙包裹著,很漂亮。 “你還是惦念著林方文嗎?”韓星宇溫柔地問。 我無奈地笑笑,我很難說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許還有重逢的可能吧?

“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結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子會不會也是神童。”我說。 “那是很遙遠的事了。”他說。 本來我想告訴韓星宇,我認識他妹妹,可是,我突然覺得事情有點複雜,還是不要說的好。 我和韓星宇在餐廳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現得不是時候,假如林方文沒有出事,也許我仍然會跟韓星宇一起。可是,一瞬間,我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傻了,好像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是從一開始便注定了的。 我抱著餅乾,走到“渡渡廚房”。門開了,我朝里看,杜衛平剛好走出來。 “我看看你下班了沒有?”我說。 “剛剛要走。”他看到我,有點驚訝。 “那一起走吧。”他瞧瞧我懷裡的餅乾。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爾'蛋餅,朋友送的。” “這個盒子很漂亮。” “嗯!”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問。 “誰說我生你的氣?” “你那天的樣子很兇。” 我笑了笑:“你跟那個已經出獄的女孩子,還有見面嗎?” 他搖了搖頭:“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見嗎?” “為什麼不?”他反過來問我。 “有時候,我會寧願不見。分開許多年之後再見的話,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也許都在說工作,說房子漲價了或者跌價了,說些很現實的事情。永遠不見的話,反而能夠不吃人間煙火。相愛的人,可以見白頭,分開了的情人,是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我說。

“分了手的情人,能夠成為朋友,甚至像親人那樣,不是很美好嗎?” “但是,他們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你只是害怕讓舊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個,永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 “你老了也應該不難看。”他說。 “你怎麼知道?” “美女的變化才會大一點。” “你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會跟現在相差太遠。” “你是找死嗎?” “我是稱讚你耐看。” “你可以稱讚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這樣說,你會相信嗎?” “女人對於讚美她們的說話是絲毫不會懷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會對年齡、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好吧,你老了的時候我不會說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說呢?” “那我便說:'是嗎?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笑了笑:“那一言為定啊!” 舊情人是應該永不相見還是有緣再會?也許,誰都希望那永不相見是可以選擇的永不相見,而不是無可選擇的乍然訣別。 最後一支歌唱完了。舞台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站在升降台上,慢慢地沉下去,最後在舞台上消失了。 觀眾熱情地叫“安哥”,這樣的“安哥”連續叫了七、八分鐘,氣氛開始變得有點不尋常。 “她為什麼還不出來呢?”杜衛平跟我說。 小哲和大蟲也大聲地喊著“安哥”。觀眾期待著那個高台再次升上來,而它始終沒有。最後,場內的燈打亮了,場館的門也陸續打開了,一陣陣鼓譟聲和咕噥聲從人群中傳來,沒有人明白葛米兒為什麼不再出來。

後台化妝室的門虛掩著,我從門縫裡看到葛米兒仍然穿著歌衫,背對著門,坐在一把椅子裡,頭低著。 “我可以進去嗎?”我輕輕的問。 “是程韻嗎?”她回過頭來,朝我微笑。 “你怎麼啦?”我問。 她紅著眼睛說:“本來還有兩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時候,我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顫,沒法說出一句話。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都嚇呆了,只好把我扶下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 “可能你太累了,別忘了你已經做了七場演唱會。”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後一場,我以為會很完美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觀眾有沒有鼓譟?”她擔心地問。

“他們只是有點不明白。” “沒有一個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著說。 “只要解釋一下,大家都會諒解的。” “真的嗎?我本來是要唱'花開的方向'。” “下次演唱會再唱也可以呀!這是你的經典名曲,永不過時。” 她終於咧嘴笑了,然後站起來,挽住我的胳膊,說:“走吧!” “去哪裡?” “我們不是要去慶功宴的嗎?我餓壞了。”她摸著肚子說。 慶功宴在“渡渡廚房”舉行,葛米兒早就把不開心的事拋到腦後了。她時而摟著工作人員聊天,時而忙著跟記者解釋不唱安哥的原因,大家都不捨得責難她。她又把食物拿出去給外面的歌迷,用自己的相機跟他們拍照。 然後,她拉著杜衛平來到我身邊,說:“我給你們照一張相片。”

“好的,我們正要寄一張戴著這條頸巾的照片給迪之。”杜衛平說。 這一天,我和杜衛平不約而同戴上了迪之送給我們的頸巾。 我和杜衛平並排站在餐廳的大門旁邊,葛米兒走過來,把杜衛平的手拉到我的胳膊上,又把我的手掛在他的胳膊上,然後把我們兩個的頭擠在一起,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說: “這樣才像老同學。” 我的個子本來就比杜衛平小,現在看來像縮在他懷裡。 “我也要照一張。”她把相機交給小哲,走過來站在我和杜衛平中間,挽住我們的胳膊,露出燦爛的笑容。 照了一張相片之後,她朝小哲叫道: “再來一張!我要安哥!” 好像是要補償一下她個安哥。 “你明天還是去醫生那裡檢查一下比較好。”我對她說。 她撅著嘴巴:“醫生只會說我太累了,應該多點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安全失去了葛米兒的消息。她不在家裡,手提電話也沒打開,連她的經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然後有一天,書店打烊了,我擰熄二樓的燈,走下樓梯,看到葛米兒站在樓梯下面,她的臉色憔悴而蒼白,那種蒼白,即使在最幽暗處也可以一眼看得見。 “你到底去了哪裡?”我問。 “你一定會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聲音有點嘶啞。 我並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氣,顫抖著說: “我很快便會去見林方文。” 我們沉默而悲哀地對望,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回到公寓的房子,杜衛平帶著微笑說: “你回來啦?” 我淚濕著臉,沒法說出一句話。 “你怎麼啦?”他關切地問。 “我見到葛米兒了。”我說。 “她去了哪裡?” “我可以見到她的機會也許不會太多了。”我的聲音在顫抖。 “為什麼?” “醫生在她的左腦發現一個惡性腫瘤。” 他吃驚地望著我。 我哀哭著:“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要死!” “我不會!”他說。 我悲傷地凝望著他:“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我不會那麼快死。”他說。 “等我死了,你才會死?” 他點了點頭。 “答應了啊?” 我望著他,某種我們曾極力避免卻又終究無法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中。 “那個腫瘤可以做手術切除嗎?”他問。 “醫生說,表面看來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況要待開腦之後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這個上帝是不是太殘忍?竟用死亡來折磨我們。” “你有沒有見過死去的鳥?”他問。 我搖了搖頭。 “我們很少會見到死去的鳥。”他說。 “為什麼?” “鳥兒們好像知道它們的屍體會污染活體的世界,所以,垂死的鳥會直覺地飛到深山大澤去,在那裡等待死亡。因此,我們不會見到死去的海鷗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機制,沒有殘忍不殘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後,人類才不會滅絕。” “難道我們活著,只為了延續後代嗎?我們只是生物鏈的一條尾巴?”我難過地說。 “但是,我們也曾是一隻高飛的鳥。” 他朝我微笑,那個微笑是那樣愛憐,彷彿在無邊的黑夜里為我掛上了一輪明月,使我幾乎相信,自己也是一隻高飛的鳥。 葛米兒的頭髮已經刮光了,準備一會兒去做手術。她靠在床上,身上散發著藥水的味道,一邊唱著歌一邊忙碌地編織襪子。 “早陣子忙著演唱會,只編了三隻襪子,還欠貝多芬一隻。” “做完手術之後再編吧。”我說。 “我怕沒機會出來,總不成要它穿三隻襪子吧?”她咧嘴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樣子,她連忙說:“我說笑罷了。”然後,她用一支編織針戳了戳自己左邊的腦袋,說:“我現在每天也給這個腫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什麼歌?” “當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說。 “那應該會有用的,誰能抗拒你的歌聲?” “主診醫生也是這樣說,他是我的歌迷,長得很帥的呢!” “那你不是有機會嗎?”我笑笑說。 “可惜讓他看到我光頭的樣子,什麼幻想也沒有了。” “不,你的頭形很漂亮。” “真的嗎?”她摸著自己的光頭,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出門貝多芬也咬著我不放了,它知道要和我分開。” 一陣悲酸湧上喉頭,我沒法說話。 “我終於知道它不是只會流口水的。”她虛弱地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來,準備把她送到樓下的手術室。 “我還沒有編好這只襪子呢!”她嚷著。然後,她轉過頭問我:“萬一我出不了來,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會編毛衣的,你要自己來。” “那好吧!”她撅著嘴巴把毛球和編織針交給我。 “還有!”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三張照片給我,說:“是那天在慶功宴上照的。” 那三張照片,其中兩張是我和杜衛平一起的,另外一張是我們三個的,我們都笑得很燦爛,不知道命運已經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衛平很襯呢。不要放過機會,生命是很短暫的。不再愛任何人,是對林方文最膚淺的懷念。” 我眼裡溢滿了淚水。 她爬過去那張把她送上手術台的輪床,護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張床上,回頭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驚異地意識到死亡的狂傲。 我站在走廊上,望著她從我的視野消失,依稀聽到她對著那個腫瘤唱著愉快的情歌,那動人的嗓音卻是虛弱的。 後來,連歌聲也消失了。 假使葛米兒沒有離開斐濟,她的人生會否不一樣?也許,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會在爸爸開的酒吧里和她三個姐姐唱一輩子的歌。 她不回來的話,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終點,也許都會不一樣。 在生活的領域裡,本來毫不相干的人,他們的命運最後卻會糾纏在一起。錯過了一班車,延誤了出門的時間,在路上碰到一個朋友,所有這些細微末節,都會改變生活的軌跡。 我們滿懷熱情地響應命運的召喚,卻不知道自己將會隨水漂流到哪裡。 這一刻,我靠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葛米兒的手術已經做了五個小時,杜衛平去買了一瓶礦泉水回來給我。 “你會編毛衣嗎?”我一邊喝水一邊問。 他微笑搖頭。 我放下水瓶,把雙手往貝多芬的襪子裡套,笑笑說:“我也穿得下,貝多芬的爪真大。” “是給貝多芬的嗎?” “嗯。”我點點頭,“只編了三隻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養的小黑狗是怎麼死的嗎?” 我搖了搖頭。 “它的膀胱生了一個腫瘤,沒法再撒尿了。那時它已很老了。它死了,我也沒有再養狗,我很怕它們會死。” “那是對它最膚淺的懷念。”我說。 他轉過臉來望著我,我微笑。 突然,我發現他頭頂的壁燈上棲息著一隻黃色的蝴蝶,寬大的翅翼上印上了兩個黑色的斑圈。 “這里為什麼會有蝴蝶?”我問杜衛平。 “這家醫院在郊外,也許是從外面飛來的。”他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經過,壁燈上的蝴蝶嚇得一驚,撲撲飛起,在走廊上盤旋。 “是你的小黑狗嗎?”我問。 “不會吧?”他驚訝地說。 那是生的歡呼還是死亡的召喚?我有點害怕。 然後,護士推著一張輪床經過,上面躺著葛米兒,她酣睡著。那隻蝴蝶翩翩飛來,棲息在她的腳趾頭。 葛米兒躺在深切治療部,胸部以下覆著毛毯,頭部包紮著,身上掛滿點滴。她微微張開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嗎?”我輕輕喚著。 “你換了衣服嗎?”她的聲音嘶啞而微弱。 “今天是手術後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覺,換過衣服再來。”我說。 “嗯。”她虛弱地答著。 “我見過你的主診醫生了,果然長得很帥。” 她眨眨眼睛:“沒騙你吧。” “沒想到他那麼年輕呢。”我說。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歡他吧?我們的品味總是那麼相近。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呢?” “你可以掛號。”我說。 “嗯,是的。” 我笑笑說:“這一次,真的是向醫生掛號了。” 她嚥口口水:“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怎麼會呢?” “我想過了,我先去見林方文比較好,我會唱歌,你不會。”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什麼好事,我其實受不了他。” 我餵葛米兒喝了一口水,她的頭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隻半襪子放在她床邊。 醫生已經把她腦里大部分的癌細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血管附近,由於太接近血管,無法切除,只能用化療。我不懂得怎樣告訴她,反正她很快會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會是林方文?假如是他,為什麼竟不是棲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我害怕嗎?還是嫌我不會唱歌? “原來我腦里長滿了星星。”葛米兒告訴我。 一個星期之後,她已經離開深切治療部,轉到普通病房。這天,我來看她的時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髮目錄。 “什麼星星?”我問。 “醫生說,我腦裡的腫瘤叫做星形細胞腫瘤,形狀像星星,有成千上萬顆。沒想到我的腫瘤也比別人燦爛吧?”她活潑地眨眨眼睛,然後說:“我的化療,便叫摘星行動,是不是很別緻?”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嗎?” “它叫銀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滿天星斗。” 我笑了。 “你來幫我揀一些假髮好嗎?它們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麼揀。”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樣的。” “這一次,我想試試你的品味。” “好吧,讓我看看。” 我從那本目錄裡揀了一個淺栗色齊肩的鬈髮。 “這個頭髮很面熟。”她咕噥。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便是燙著這種頭髮,像一盤倒翻了的義大利面。”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我那時為什麼會喜歡這種頭髮呢?” “但是很襯你啊!”我說。 “那時我只有十九歲,腦裡還沒有長出星星,我以為我將來會做很多事情,我以為我的人生會是很燦爛的。”她幸福地回憶著。 “你現在也是。”一陣悲酸湧上眼睛,我把臉轉過去。 然後,她沙啞著聲音問:“你可以給我讀信嗎?” 床邊放著幾個大箱子,全是歌迷寫給她的慰問信。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裡,開始給她讀信。 離開醫院的時候,夜已深了,天際上掛著幾顆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識到,星星也有殘忍的時候,像青春的匆促。 這一刻,天空上繁星閃爍,我發現自己站在書店的陽台上,想著葛米兒。葛米兒要定期回去醫院做化療。第一個化療的結果,醫生並不滿意,現在為她試一種新藥。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麼嚴重的病,便會變成一隻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程韻,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後面說。 我轉過頭來,詫異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來,熱情地抱了抱我,說: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說。” “很多年沒見了。”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報館打聽的,你忘了我也是記者嗎?” 我仔細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龍,披著一條紫色披肩,長發盤在腦後,人還是那麼瘦。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回來兩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從印度回來的。你聽過SaiBaba嗎?” 我搖了搖頭。 “他是我的精神導師,我去印度就是聽他說話。他撫慰所有人的心靈。”她臉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並不覺得驚訝,林日和林方文這對姊弟,一向也比別人怪誕。她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為什麼會回來?” “林方文的銀行戶口已經解凍了,律師通知我回來處理他的遺產。” 這句話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腳,把我推向現實的門檻,驚悉時光的流逝。當一個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腳,不禁有點柔弱的感覺,眷眷地思念起從前。 “你有男朋友嗎?”她問。 我聳聳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樣聳聳肩膀。 “你的愛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嗎?”我說。 “愛欲是不自由的。”她說。 “是那位SaiBaba改變了你嗎?” “人不是因為遇到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的,而是你內在很想改變,你才會注意到那個可以改變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夠聽到遠方的呼喚。”她繼續說:“無法從焚心烈火般的慾望解脫出來,便無法得到內心的喜悅和平靜。” 我望著她,很難相信眼前這個人曾經是第一次見面便跟我大談做愛和不貞的。 “你不再談戀愛了麼?”我問。 “當然不是,我的宗教並沒有禁慾,我只是不會像從前那麼濫交。從前我以為愛情是雙雙墮落,現在我相信愛情要有提升,兩個相愛的人能夠提升到比原本高一點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沒有說,人死後回到哪裡?” “人死後會輪迴,像一個圓形,無始亦無終。” “那麼,輪迴之後會變成什麼形態?會變成蝴蝶和星星嗎?” “一種生物是不會輪迴成為另一種生物的。人還是人,蝴蝶還是蝴蝶。如果星星隕落了,還是會再成為星星。” “但是,面貌也許不同了,故人也無法把他認出來。” “也許是的。”她說。 “你什麼時候走?”我問。 “明天。”她說。 “你會去哪裡?” “回去印度。” 然後,她從布包裡掏出一張支票給我,說:“這些錢,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為什麼給我錢?” “我領了林方文的遺產,這是其中一部分。” “他寫了遺囑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給我?” “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說。 我詫異地望著她:“既然他沒有寫遺囑,你怎知道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說:“我猜想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能要這些錢。”我說。 她聽到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好像並不感到驚訝,也許,她太了解她弟弟了。 “這些錢,你留著吧。”她說。 我把支票退回給她:“這是你的錢,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無奈地收回那張支票。 臨走的時候,她緊緊地抱了抱我,說: “什麼時候,你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可以來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經改變了。” 我鎖上書店的門,朝“渡渡廚房”走去,杜衛平已經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嗎?”我問。 他聳聳肩膀:“普普通通吧。今天太冷了,人們都不想外出,或者寧願去吃火鍋。你那邊呢?” “也是差不多。天氣一冷,人們都躲起來了。” 我們在沉寂中走著,然後,我問: “你有沒有寫遺囑?” 他搖了搖頭:“你有嗎?” “我也沒有。” “這個年紀寫遺囑,太年輕了吧?”他說。 “誰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過寫一份遺囑。” “你想寫些什麼?” “譬如說,書店要留給誰,銀行戶口裡的錢又要留給誰,遺體要怎麼處理等等。除了親人和我所愛的人之外,我的遺容絕對不能讓人瞻仰,從來沒有一個死去的人會比活著時好看的,我寧願大家記著我生前的樣子。還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禮,中式葬禮太吵了。有些女孩子會因為想在漂亮的教堂裡舉行婚禮而信教,我是會因為想要一個美麗的葬禮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來。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錢,安排後事,很現實的。” “遺囑的願意便是這樣。” “有沒有不那麼現實的遺囑?” “既然是你的遺囑,你喜歡怎麼寫也可以。” “也許,我會把它變成情書,趁最後的機會,告訴我所愛的人,我是多麼愛他,也感謝他愛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錢留給誰,便已經表達了這個意思。” “不一樣的。”我說,“我會想讀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遺囑是最後的情書。”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縮進衣領,跟杜衛平說: “去吃蛇好嗎?” “現在去吃蛇?” “吃得飽飽的,睡得比較甜。” 他朝我微笑:“說的也是,我好像也有點餓。” 以為天氣那麼冷,所有人都躲起來了,鬱鬱的蛇店,卻擠滿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冷卻吃蛇保暖。假如蛇會思考,是否也會悲涼一笑? “今天我們賣了差不多兩百條蛇。”鬱鬱一邊說一邊放下兩大碗蛇羹。我更喜歡吃的,其實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檸檬葉,沒有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們愛吃設膽嗎?”她問。 我和杜衛平張著嘴對望,吃那種東西,太可怕了吧?我閉起眼睛用力搖頭。 “真可惜!設膽很補身的呢!”鬱郁說。 杜衛平把碟子裡所有的菊花和薄脆都撥到我的碗裡。 “你怎知道我喜歡吃?” 他微笑:“看得出來。” “我們好像沒有一起吃過蛇。”我笑笑說。 就像沒有一起逛過IKEA一樣,我也沒有跟從前的男朋友一起吃過蛇。吃蛇這種事,在熱戀故事裡似乎是不會發生的。誰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間煙火了。後來,當我們不再相見,遺憾的卻是一起的時候吃得太少的人間煙火了。 鬱鬱忙完了,走過來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誠懇地說: “這個可以拿去給葛米兒試試看嗎?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雖然我知道沒有用。 “她還在做化療吧?”鬱鬱問。 “嗯。”我點點頭。 “報紙都在報導她的消息,大家都很關心她。”鬱郁說。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說。 杜衛平張嘴望著我:“你吃得真多。” “一會兒去按摩好嗎?”我問。 “按摩?” “我從來沒有上過按摩院,很想去見識一下。去光顧蒂姝吧!她會給我們打折的。”我說。 “你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他笑著問我。 往事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脫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嚐生活裡的人間煙火。 這天回到書店,我在樓梯上已經聽到很熱鬧的聲音。剛走上去,貝多芬便興奮的跳上來舐我。它穿上了葛米兒編給它的襪子,動作有點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兒站在那裡,戴著我給她挑的那個齊肩鬈曲的假髮,身上的衣服鬆垮垮,看上去比從前小了一圈。她臉上塗了粉,除了有點蒼白,看來並不像病人。 “你為什麼跑來?人這麼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說。 她撅著嘴巴:“在家裡很悶,我帶貝多芬出來走走。” 小哲說:“程韻,你現在試試假裝要走。” 大蟲也附和:“對!你試試走下樓梯,看看貝多芬會不會咬著你不放。” 我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 葛米兒笑著說:“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時候,它咬著你不放,像它那時咬著我不放,那麼,你的身體可能有事,要盡快去看醫生。” 小哲說:“我和大蟲剛剛試過了,幸好,它沒有咬著我們不放。” 大蟲拍拍胸口說:“我不用去做身體檢查了。” “你們真是的!這種事也可以拿來開玩笑!”我怪責他們。 “你來試試吧!”葛米兒說。 貝多芬蹲在那裡,用它那雙叫人心軟的褐色大眼珠怔怔地望著我,好像準備要測試我的命運。 “我不要。”我說。 “為什麼不試試看?病向淺中醫嘛!”葛米兒說。 “我不敢。”我坦白的說。 她笑了:“你的膽子真小。” “程韻,我想開一場演唱會。”葛米兒忽然說。 “現在還開演唱會?養好身體再說吧。”我勸她。 “是告別演唱會。”她說。 我喉頭哽塞,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只開一場,出席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歌迷。”她說。 “先別想這些事情。”我說。 “是時候去想了。”她說。 我難過地望著她。 她卻嚮往地說:“我會穿漂亮的衣服,為大家唱我喜歡的歌,讓大家永遠記著我,用這種方式告別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體支持得住嗎?” “我想在自己的歌聲之中離開。程韻,”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風格來死。” 我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在告別演唱會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啞著嗓子說。 “什麼事?” “我想回去斐濟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個我長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停了半晌,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個地方。你的膽子真小。” 我哽咽著說:“是的,我害怕。” “可以為我去一次嗎?你也該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邀約。 我以為可以一輩子逃避那個島國。她是那麼陌生,是我未曾到過的,所發生的一切,便也像夢一樣。我既恨且怕,她無情地吞噬了我深愛的人,他去的時候,何曾想過那兒將是埋葬自己的墓園?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去,至少也會在許多年後,當光陰撫平了心中創痛,直到我堅強得可以承受的時候,我才能夠帶著一束白花去憑弔。他會原諒我的遲到,明白我是多麼膽小。即使我已經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我還是沒法登臨那片讓我肝腸寸斷的土地。 可是,我現在怎麼忍心拒絕一個垂死的人的邀約呢? “去看看吧,也許你已經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衛平說。 我茫然地走著。 “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對。”他繼續說。 “斐濟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說。 “也許什麼也沒發生呢。” 然後,他問我: “不去的話,你會後悔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無法斷然說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場。”他了解地說。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兩年來,我既害怕也想念,無數次想過要直奔那個地方,卻一次又一次怯場了。我還是寧願跟她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我唯一擔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說。 “什麼事?”我詫異地望著他。 “那裡應該沒什麼東西好吃,你那麼貪嘴,怎麼辦?” 我笑了:“我可以吃麵包樹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什麼味道的。我帶一些回來給你嚐嚐。”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話想說又始終沒有說。 出發的那天,杜衛平幫我把行李拿到樓下去。風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們戴著一樣的頸巾等車。 “別忘了幫我餵魚。”我說。 “放心吧,我不會餓死它們的。”他說。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幫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較多,那天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韓漾山。 “我會比葛米兒早一點回來的,我要考試。”我說。 “有時間溫習嗎?” “時間是有的,只是沒有你這張人肉穴位圖。幸好,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藥理。” “有想過行醫嗎?” “我?連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說不定你將來會進步。” “我只是想多學一點東西,生命太短暫了。我不想我的墓誌銘上寫著,這個人只會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兒要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我也該在餐桌上告別。”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優雅一點,我的墓誌銘或者可以寫:她活著的時候雖然不算優雅,但是死得滿有儀態。” 他咯咯地笑了,說:“等你回來,我們可以開始策劃普羅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後,那個笑容消失了,他說:“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問:“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這個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嗯。”我點點頭。 我們談話中的停頓好像變得愈來愈長,到了最後,我們唯一聽到的,是彼此的呼吸聲,這聲音使我們意識到某種我們從前不敢正視的東西正慢慢地漂來。 葛米兒的助手開車來到,葛米兒坐在後面,身上穿著厚厚的毛衣,杜衛平幫我把行李箱放在車上。 我上了車,葛米兒調低車窗,調皮地跟杜衛平說:“我會照顧她的。” 他靦腆地笑笑。 車子駛離他身邊,我回過頭去跟他揮手說再見,直到他在我視野中消失。 我本來要出發去一個哀傷的地方,可是,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卻席捲了我。上車之前,我多麼想和他擁抱?他好像也準備好用一個懷抱來代替離別的叮嚀。可是,我卻怯場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