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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最美好的愛

流浪的麵包樹 张小娴 12737 2018-03-13
林方文便是走這條路線去斐濟的。 我和葛米兒先從香港到奧克蘭,然後在奧克蘭轉飛斐濟維提島。葛米兒一家就住在維提島的南第市,是個旅遊勝地。 在往南第的班機上,葛米兒挨著我的肩膀酣睡。這麼長的旅程,對一個病人來說,不免有點艱難。 望著她,我想起剛剛和林方文分手的時候,我曾經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偷看她,在她身上憑弔我和林方文的愛情。誰又會想到,今天竟是她領著我去憑弔林方文?人生的萬件事情,為什麼好像彼此模仿,而我們只能以復雜的心情去迎接? 我為葛米兒蓋好被子,用一個軟枕墊住她的頭,起來去拿些飲料。一位新西蘭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機旁邊看書,我無意中瞥見那本書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個Sai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嗎?”我問她。 “早陣子有位中國籍的乘客坐這班機去南第,她跟我們談了很多SaiBaba的事情,我覺得很有興趣,所以買了他的書。”她說。 “那位乘客長的什麼樣子?” “她很瘦小,皮膚比較黑,長發,穿著印度沙龍,約莫三十出頭。”她想我描述。 “你記得她的名字嗎?”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嗎?” 我點點頭,懷著滿腹疑團回到自己的座位裡。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她離開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說要回去印度,為什麼卻是去斐濟? 飛機在南第國際機場徐徐降落,我終於來到這片土地了,從一個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沒有四季,長年酷暑的國度裡,悲傷好像也是不搭調的,大家都是來度假,來尋找快樂的。跟我同機的,便有一隊專程來潛水的香港人。

葛米兒的家人都來了,她爸爸、媽媽,三個姐姐和三個姐夫,一家人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長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膚黝黑。他們一看到葛米兒,便湧上去攬著她。九個人攬在一起,看上去像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開始時是笑,然後是哭,接著又笑。他們分享著重逢的喜悅,卻又為即將來臨的訣別而嗚咽,而我,變成一隻鵝似的,仰頭望著這棵家庭樹,知道自己來對了。我陪她走了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壞抱裡,在數不清的年月之後,我還會記得這令我流淚的一幕。 寧靜的夜夾雜著各種昆蟲的叫聲,我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唯有拿出筆記本溫習,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葛米兒就睡在隔壁房間,她三個姐姐都來了,這四姊妹,時而大笑,時而低聲啜泣,未來幾天,也許都會是這樣。

我們害怕的,也許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別的難捨。 海邊有一家潛水店。我早上來到,已經有一隊人剛剛上船,準備出發。 “有沒有去貝卡礁湖的船?”我問店員。 “已經滿了。”他說。 “有另外一班嗎?” 那個戴著耳環的斐濟大男孩說:“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來吧。” “就是準備出發的那一班嗎?” “是的。” “能讓我擠上去嗎?” “我們不可以這樣做的。”他微笑拒絕。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清早,再去那家潛水店。 “有去貝卡礁湖的船嗎?”我問昨天那個戴耳環的斐濟大男孩。 “有的,還有兩個位。”然後,他說,“麻煩你,我要看看你的潛水牌照。” 我愣住了,說:“我沒有潛水牌照。”

“那對不起,我們不能讓沒有潛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潛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樣付錢的。”我說。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絕我:“我們只接受往那裡潛水的乘客,這是潛水團。” 就在那一刻,一對外籍男女走進來,出示他們的潛水牌照,要了最後的兩個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沒說要有潛水牌照。” “我沒想過你沒有。”他無辜地說。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沒有用。 “我們有一些初學班,年或者可以參加。”他說。 “是去貝卡礁湖的嗎?” “我們不會帶初學者到那裡。這附近也有許多漂亮的潛水地點,你是有特別原因要去那兒嗎?” “你記不記得,大約兩年前,有一個從香港來的中國男人,是在這裡上船到貝卡礁湖去的?”我問。

他笑笑:“對不起,我才來了一年。” 我滿懷失望的離開那家小店。有那麼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會潛水,我至少也該弄一張假的潛水牌照。 “這麼早,你到哪裡去了?”葛米兒站在房子外面,問歸來的我。 “我想去貝卡礁湖那邊,但是,我沒有潛水牌照,他們不讓我上船。”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我想一個人去憑弔。 “我可以叫二姐夫開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馬上去打了一通電話,再回來跟我說:“他晚一些過來。”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你該去看看的,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潛水勝地,黃昏的時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時候,剛好是日落。我從前最喜歡在那兒潛水,可惜我現在沒法潛水,他們也不會讓我去,你要一個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說:“可以代我問候林方文嗎?”

我點點頭:“你要跟他說些什麼嗎?” 她想了想,說:“就告訴他,我很懷念活著的滋味。” 我朝她微笑:“他會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兒的二姐夫開了一艘白船來載我去貝卡礁湖。他是在斐濟出生的第五代華僑,已經不會說中國話了,我們只能用英語溝通。當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母語,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層,這樣也許更好,我無需為我的沉默解釋。 船到了貝卡礁湖,一輪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沒了,變成無邊無際的紅。海鷗在空中飛翔,這裡躺著一個我愛的人,兩年來,我沒能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穩。 我跟葛米兒的二姐夫說: “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他點點頭。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輪廓。 我預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襲黑色的泳衣,現在這刻,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從甲板上縱身跳下水里。

時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話,我想用這個方式來跟他道別。在他寫給我的、最後的信裡說,他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他錯了,當告別的時刻重臨,我游向海水最深處,擁抱我的愛人,伴她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個微末的要求,假如還有來生,那一次,請讓我首先告別。 從貝卡礁湖回來之後,一天傍晚,葛米兒走來我的房間,說: “拿你的東西,我們去海灘。” “為什麼要去海灘?” “今天是月滿,你忘了我告訴過你的嗎?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灘舉行!我們還要吃麵包樹呢!”她快樂地說。

南非有一個這樣的傳說:有一天,月亮叫蝨子告訴人們,人們將如蝨子一樣,死後可以復生。蝨子在路上遇到一隻野兔。野兔說,它跑得比蝨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訴人們。但是,野兔因為跑得太快,忘了原來的消息,卻告訴人們,人將像月亮一樣會落下並且死亡。 從此之後,月有盈虧,蝨子、野兔和人卻無法死而復生。 我真恨那隻野兔,也恨蝨子。它為什麼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它聰明一點,人的命運從此便不一樣了。 月滿的夜裡,孩子們在沙灘上捉螃蟹和比目魚,我也吃到麵包樹的花了。我把烤過的花撕成兩半,裡面冒出熱騰騰的蒸氣和一團白肉。 “好吃嗎?”葛米兒問我。 “味道很像麵包。”我說。 葛米兒一邊吃一邊說:“嗯,它的味道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不過,因為童年時吃過,所以一直也很懷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後,即使吃過很多美味的東西,偶爾還是會想吃麵包樹的花,那是鄉愁。”

我吃的,卻是思念。 這個島上,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攀向藍色天空的麵包樹,長伴我所愛的人。 “為什麼不見威威?”我問。 “他去了澳洲那邊工作。”葛米兒說。 “他現在有女朋友嗎?” 她搖搖頭:“姐姐告訴我,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個人一直這樣等自己,不也是一種幸福嗎?我也希望有一個男人永遠為我守候。這種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還是自私一點比較好。” “有沒有告訴威威,你回來了?” 她搖了搖頭。 她感傷地說:“我不想他難過。別看他那麼強壯,他內心其實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來:“不是說女人應該自私一點的嗎?為什麼不叫他回來陪你?他是甘心情願的。” 她笑了:“我也沒有自私到那個程度!”

“你還是不自私的。”我說。 “你也不自私。” “太失敗了!自私一點是比較快樂的。” “就是啊!” 我們相望微笑。 然後,她拿起身邊的魚網,說: “我們去捉比目魚吧!” 我們赤著腳走到海裡,月在水中,主宰著時間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們喜歡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馬是上帝創造的,驢是魔鬼創造的。太陽是上帝創造的,月亮是魔鬼創造的。那麼,誰創造男人,誰創造女人?人也許是唯一有上帝和魔鬼合作創造的。我們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愛里,有時偉大得自己也沒法相信,有時卻自私得認不出自己來。 生命該是上帝創造的吧?那麼,死亡便是魔鬼創造的了。據說,上帝根本是一個委員會,委員會的意見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進度。魔鬼獨來獨往,當他要帶一個人走的時候,你或許連告別也來不及。 水上飛機在海面上隆隆起飛,離地愈來愈遠了。 “好玩嗎?”葛米兒問我。 我們坐在“海龜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個人的水上飛機裡作環島遊。 “我小時候常常玩的。”她說。 我們變成插上翅膀的鳥,在維提島上空飛翔。 在斐濟的許多天,並不覺得這裡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卻發覺海灘上擠滿人,像螞蟻一樣,浮生若夢。 “演唱會的日子已經決定下來了。”她說。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演唱會便意味著告別的時刻來臨。 “沒想到這麼快可以再開演唱會!這一次,我可以唱《花開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說。 “是安哥的時候唱嗎?” “現在,這首歌又好像不太適合唱安哥,太慘了,我怕我會哭。”她朝我微笑,說:“假如林方文還沒有死,那該有多好?他可以為我寫一首美麗的輓歌,那樣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沒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說。 她笑了:“你是說你自己嗎?你一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嗎?”我驚訝地問。 “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是個完美主義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經有一段很完美的愛情。” “那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離開了,便成為永恆。我也將要成為永恆。”她嚮往地說。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來:“你看我媽媽,滿臉都是皺紋,雖然那些皺紋很可愛。可是,你們永遠沒機會看到我的皺紋,也不會看到我鬆弛的身體。” “你再說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這不是我的選擇,就像出生一樣,只是一個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黃昏的時候,夕陽沒入海裡,飛機開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驚異地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海上有一隻白色的小船,船裡躺著一個人,全身素白,隨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錯了。 我不也曾經以為坐在家裡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嗎? 我把臉貼著窗,想再看清楚一點,那隻小船卻已經不見踪影了。 “你看什麼?”葛米兒問我。 我回頭,驚惶地告訴她:“我好像看見林方文。” “在哪裡?” “我看到他在一隻小船上面。”我朝那個方向指給她看。 她往下望,什麼也沒看到。 “現在不見了。”我說。 “你是認錯人吧?”她說。 飛機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隻白色小船來接我們上岸。 林方文怎麼可能還活著呢?他已經活到永恆裡了。 留在斐濟的最後一日,我一個人來到那天飛機起飛的海灘。 飛機不見了,海上滿是鮮花飄浮。這天是印度教的節日,人們按照傳統把鮮花投向海裡,鮮紅色的九重葛、粉紅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雞蛋花,繽紛絢爛,鋪開了一片放眼不盡的花海,人們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懷中的雞蛋花拋到海裡,願望它化成一隻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恆的思念。 我那天見到的,也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戀戀不捨的鬼魂,在將要道別的時刻,回頭向我淘氣地叮嚀,然後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裡,隔著無法觸摸的距離,我們再道一聲珍重,喚回最淒絕的擁抱。 思念,如同洪水,氾濫成災。 他便是這麼可惡,總是要看見我流淚才肯罷休,卻不知道我已經長大了,不再那麼容易哭。 他忘記了,在時間的長河裡,他沒有長歲數,我卻沒他那麼年輕了。 日已西沉,人們陸續離開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灘上點燃了一個個火堆,開始燒烤食物。在撲鼻的肉香之中,弦樂器與鼓奏起,打人與小孩一塊兒唱著歌,跳著舞,慶祝一天將盡,明年再會。 一個鬈毛的混血小女孩走來拉著我跳舞,我們圍了一個很大的圈,還有美國和日本的觀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著舞步,驅身在海灘上亂轉。驀然回首,在影影綽綽的人群裡,我吃驚地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他在火堆旁邊敲著鼓,快樂地唱著歌。 隔著明滅的火堆,我們詫異地對望著。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剛才拉著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讓他背著。就在那一刻,一個紅發的外國女人走到他身旁,親暱地攬著他的腰,吻了吻那個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淘氣地用一雙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開了她的手。 在最後一抹黃昏的余光裡,我們隔著的,不是火堆,而是數不清的前塵往事,關山之遙。 他窘迫地望著失落了靈魂的我。 葛米兒坐在房子前面的石階上,看到了我,她站起來問: “你到哪兒去了?我以為你迷路呢!” “我看見林方文。”我說。 “你是不是又認錯人了?” “他在沙灘上打鼓。” “你會不會是見鬼?”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他沒有死。”我說。 她吃驚地望著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會叫我來斐濟。 “你是說他沒有死,而且還在海灘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搖著頭說。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後,沒有人找到他的屍首。” “你帶我去看看。”她拉著我的手。 “他不會再留在那兒的,他已經發現了我。” “會不會是人有相似?” “你以為我還會認錯人嗎?”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當他回望我時,不需要說話,不需要任何的證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邊的,是與我有過一生中最熱烈時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說話嗎?”葛米兒問。 我搖了搖頭:“他已經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張嘴呆望著我。 “嗯。” “那個孩子有多大?” “四、五歲吧。” “那不可能,他失踪了才兩年。” “總之,他有一個很親密的女人。” “那他為什麼要躲起來?” “他做事還需要理由的嗎?” 葛米兒突然說:“那不是很好嗎?林方文沒有死!他沒有死!你不是一直也這樣希望的嗎?” “可是,葛米兒,”我惱怒地說:“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空中服務員把機艙裡的燈調暗了,人們開始睡覺。 葛米兒最後的話在我心裡迴盪,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沒有死的嗎? 他沒有死,我應該覺得高興,為什麼我竟然感到失望,甚至憤怒和傷心? 我終於明白林日為什麼給我一筆錢,說是林方文的心意,她為什麼騙我說去印度卻來了斐濟。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沒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個理由,為什麼他要假裝死去,可是,沒有一個理由是我可以說服自己去原諒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個鬼魂。 我跳到海裡跟我愛的人告別,現在看起來,是多麼可笑的癡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來早已經忘了我,快樂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個活著的他。兩年來,我的心裡供奉的、那段永恆的愛情,在重逢的一瞬間,已經徹底地破滅了。 飛機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卻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從前的生活。 我提著行李回家,門開了,一張笑臉在那裡等我。 “你回來啦?吃了東西沒有?我燉了湯,還有魚和菜,你一定吃不慣斐濟的東西。”杜衛平滔滔地說著。 我放下行李,低下頭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嗎?在你房間裡。”他微笑著說。 “喔,謝謝你。” 我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關心地問。 我站在那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跟他說: “林方文還沒有死,我在斐濟見到他。” 他詫異地望著我。 我們無奈地對望著,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在車站分手的那天,我以為,當我回來,會有甜美的新生活為我敞開,他也是這樣相信的吧?我們在思念裡等待著。我以為,當我回家的時候,我再不會怯場,我們會熱烈地擁抱。然而,到了最後時刻,這種慾望卻又失去了。 “我肚子不餓,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說。 我擰開門把,赤腳走進房間,扭亮了那盞等我歸來的燈。 燈光下,我驚訝地看見了滿床的粉紅色毛拖鞋,一雙靠著一雙,全是一個樣子的。那粉調的顏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間。 一陣鼻酸湧上心頭,我掩著臉,佇立在床前,無法描繪那種複雜的心情。 天漸漸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樣,慢慢而無奈地漂來,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我走出客廳,擰亮了燈,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杜衛平說,他會離開幾天,沒什麼的,只是很久沒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還向我道歉,說沒有事先跟我說一聲。蹲好的湯,他放在冰箱裡。 我把那碗菜湯從冰箱裡拿出來煮熱,覺得憂鬱而沮喪,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解脫,在這一時刻,我不需要面對他,無須苦苦地思慮我們的關係。 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喝湯,喝著喝著,好像沒那麼難過了,只留下一種失落。兩年前的一天,我提著所有的家當搬進來,兩年後的一天,他離開了,留下我。回想起與他一同生活的歲月,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即使我們的故事要如此結結局,也無損它的美麗。 我放下手裡的碗,走到魚缸前面,彎身看著缸裡的魚兒,除了共處多時的感情之外,它們現在已經沒有另一種意義了。 我去洗了一個澡,心中的失落漸漸消散了一些。愛是美麗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麼嚮往一個人的自由?從此以後,無須在苦苦的思念裡輪迴。突然間,我的身子輕盈了許多,我甚至在浴缸裡唱起歌來。我決定了,以後只要別人來愛我,我不會再那麼愛一個人了。我想像自己變成一個無情的女人。無情是多麼絕美的境界?我再不會受傷害,不會了。 這種自我迷醉一直延續了許多天,然後,一切都改變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衛平。 房子裡滿是他的氣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星辰寂寂。 我踏著地上的枯葉,走過他的小餐館,希望看到他回來,只是,每一次,這個希冀也落空了。 “我回來啦!”葛米兒在電話那一頭說。話筒里傳來熱鬧的人聲。 “你那邊很吵。”我說。 “我的家人都來了,住在我家裡,貝多芬很興奮呢!”然後,她說:“我來找你好嗎?” 晚一點的時候,她來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裡,說: “我見過林方文了。”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裡是我地頭嗎?” “他沒有躲起來嗎?”我冷冷地說。 “他的確是差點兒死了。”她說,“那次潛水,他被一個急流捲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維生,他早已經死了。一艘漁船經過,把他救起時,他全身都曬傷了,在醫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 “那他為什麼不回來?” 葛米兒聳聳肩膀,微笑: “他想要過另一種人生。” “那並不需要假裝死去。” “只有這樣,才可以過另一種人生,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忘記了從前的生活。” “自己去過另一種人生,卻把痛苦留給別人。這不是太不負責任嗎?”我生氣地說。 “他並不知道你會因此而跟韓星宇分手。”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已經結婚了。”我說。 “他並沒有結婚,那個法國女人是他女朋友,那個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那又有什麼分別?他很快樂地過著另一種人生了。” “程韻,你並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啞口無言。是的,他從來便是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不理解呢?從前我常常害怕他總有一天會悄然無聲地離我而去,去尋找那個虛緲的自己。 “他過幾天會回來。”葛米兒說。 我詫異地問:“他回來幹什麼?” “回來出席我的告別演唱會,是我邀請他的。他答應幫我寫一首歌,一首輓歌。你說人生是沒有完美的,現在不是完美了嗎?”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這一種完美,還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沒有死,而我卻要死了。”她笑笑說。 我以為我害怕的,是告別的時刻,原來,我同樣害怕重逢。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站在書店的陽台上,突然聽到寂靜中的腳步聲,我回過頭去,看見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他說。 然後,他問:“這就是你的書店嗎?很漂亮。” “是嗎?”我微笑。 “只有你一個人打理嗎?” “還有一個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嗎?” 他點了點頭。 一陣沉默過去之後,他說: “葛米兒說你現在很成功,她還說你在學中醫。” “這些算不上什麼吧?她跟你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嗎?” “不,不是很多。” “我沒想過會在斐濟見到你。”他繼續說。 我冷冷地笑起來:“我也沒想過。我以為自己見鬼呢!” 他一副理虧的樣子,不吭聲。 “如果不是給我碰見,你便可以一輩子躲起來了,真對不起。” 他還是不吭聲。 我生氣了:“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你只需要跟大家說一聲,你同樣可以過新生活的。” “那時我覺得不快樂,很想脫離以前的生活,沒想那麼多。”他抱歉地說。 “你以為其他人會快樂嗎?你知不知道我多麼自責?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喉頭哽塞,說不下去。 “那個時候,我以為你不再愛你了。”他可憐地說。 我啞然無語,淚水湧出了眼睛。 “現在說這種話,不是已經太遲了嗎?”我抹去臉上的眼淚。 我們沉默地對望著。終於,他說: “躺在醫院的時候,我很想見你,很想打電話給你,很希望能夠再次聽到你的聲音。可是,我想,我還是不應該破壞你的新生活。” “你知道我會來的。”我哽咽著說。 “你來了,還是沒法解決我們之間的差異。”他說,“我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那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欺騙我!我已經被你欺騙得夠多了,包括這一次。”我惱怒地說。 “我以為只要我離開,對大家都好,你會忘記我。” “林方文,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假如我沒法了解自己,我也沒法了解你。”他說。 “你現在又何嚐了解?” “至少,我對愛情多了一點了解。” “你了解什麼?”我訕訕地笑起來。 “愛便意味著成全。”他說。 “啊!是的,多謝你成全我,你讓我知道,沒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讓我知道,當別人對我殘忍的時候,我要更愛我自己!你讓我知道,我所愛的那個人從來沒有我以為的那麼愛我。” “我愛的。”他說。 “廢話!你已經愛著另一個人了!” “我只是想要過另一種人生,想要忘記你。” 一陣自哀自憐湧上心頭,我淒然說:“你走吧。反正,你是為了葛米兒回來,不是為了我回來。你說得對,你實在也不應該破壞我的新生活了。” 他無奈地望著我。 漫長的沉默里,我們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終於,他說:“我走了。” 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我說: “你知道嗎?” 他回過頭來望著我,那雙我永不會忘記的眼眸,等著我說話。 我眼裡溢滿了淚水,沙啞著聲音說: “我寧願不知道你仍然活著,那樣我會一輩子懷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們在沉寂中對望著。然後,我別過臉去,靠著欄杆,聽到了他離開的聲音,那些我曾經以為再不會聽到的腳步聲。 我不是期待著這一場重逢的嗎?我卻竟然告訴他,我寧願不知道他仍然活著。他說的對,我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我們永遠沒法解決彼此之間的差異,除非我們永不相見。 葛米兒穿一襲寬鬆的白色長袍,戴著一個瀏海齊肩直假髮,從開場的時候開始,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紅絲絨的扶手椅裡。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幾盞燈,然而,汗珠還是從她臉上滾滾掉落。透過麥克風,我們聽到她唱每首歌時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無數次短暫的停頓。可是,誰又會介意呢? 該來的人都來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貝多芬也來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後的歌聲裡。人太多了,我和小哲,還有大蟲,也只能夠留在控制台上。 從來沒有一個演唱會是這樣的,大家拍著掌,流著惜別的眼淚,偶然還聽到低聲的啜泣。舞台上那顆閃耀的明星,卻執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終點。 她開始唱《花開的方向》。唱完了最後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時間很長很長,我們漸漸聽不到她的氣息。 音樂早已停了,在漫長的等待裡,葛米兒的三個姐姐嗚咽起來。 突然之間,葛米兒的膝蓋擺動了一下,眼睛緩緩張開,望著她三個姐姐,調皮地說: “我沒有走,我還在這裡,我還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們都笑了。 “我閉上眼睛,只是想永遠記住這一刻。”她微笑著說。 然後,她吸了一口氣,說: “開這個演唱會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們永遠記住我,而是希望你們陪我走最後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離別的寂寥。” 停了一會兒,她說: “生命短暫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謝所有愛過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過另一種人生。我會想念你們。” 她喝了一口水,繼續說: “我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是沒有時間的,當你們感慨時光流逝的時候,我還是會像現在這麼年輕。這是我暫時想到的,唯一的好處。” 停了很久之後,她微微喘著氣,說: “時間對於要離開的人,總是太倉促了。當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決定要唱著歌,走向人生的終點。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是多麼幸福的離別?” 台下傳來了悲傷的啜泣聲,我淚流滿面,旁邊有人遞上一條手絹給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了杜衛平。一陣悲傷湧上心頭,我抿著嘴,用手絹掩著臉,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哭出來。 “現在,我要唱最後一首歌了。”葛米兒虛弱地說,“謝謝林方文,為我寫了一首輓歌。我也許是唯一一個人,可以自己唱輓歌的。” 她換了一個姿勢,看了看跟樂隊坐在一塊的林方文,說:“很不公平啊!大家以為林方文死了,原來他沒有死,我卻要死了。”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死了的動物,有時會成為寵物罐頭,幸好,死了的人不會。” 觀眾席上傳來一陣陣笑聲。 然後,葛米兒站了起來,走到台前,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從台下絲絲縷縷地升起,她的手拈著麥克風,用她低沉的聲線,唱出自己最後的歌。 音樂停了,舞台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回到那把扶手椅裡,載著扶手椅的升降台緩緩沉下去,然後消失了影踪。 所有年輕的告別,都不可能是幸福的吧? 我推開了化妝室的門,貝多芬走過來,舐了舐我,然後回頭蹲坐在葛米兒身邊。它那雙讓人心軟的眼珠,一直盯著主人。 房間裡放滿了朋友和歌迷送來的花,全是黃玫瑰,是葛米兒要求的。白花悲傷,黑花哀愁,只有黃花,是離別,也是重逢的顏色。 這一刻,葛米兒坐在梳妝台前面,沉思默想。 “嗨!累不累?”我走到她身邊。 她張開眼睛,疲倦地微笑:“有一點啊!” “你今天的表現很精采。”我靠著梳妝台坐下。 她燦然地笑了:“我沒想到我可以唱完呢!” “你跟林方文談過了嗎?”她問。 我點了點頭。 “怎麼樣?” 我搖了搖頭。 “你還在生他的氣嗎?” “他不是很自私嗎?那些日子,我每天用回憶來折磨自己,我數不清自己在夜裡哭過多少遍,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他卻逍遙快活!” “可是,你又有什麼損失呢?”她忽然說。 我望著她,啞然無語。 她繼續說:“你不也是過著另一種人生嗎?而且比從前豐盛。要不是以為林方文死了,你也許還是從前那個程韻,以為愛情是人生的全部。” 我沒好氣的說:“你是他派來的嗎?” 她笑了:“你還愛他嗎?” “一點都不了。” “真的嗎?”她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我不會再跟他一起。” “誰能夠說得那麼肯定?” “我能夠。” “你已經愛上杜衛平了?” “我和林方文,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看起來,已經太遙遠。” “程韻,”她呼了一口氣,虛弱地說:“人要對自己誠實。” “我一向也對自己誠實。”我哽咽著說,“這一次,他也不是為我回來的。” “那是因為我要死了!難道你想跟我交換嗎?如果你發生什麼事,我相信他也會回來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錢給你嗎?他一直也很關心你。” “已經過去了,我們再沒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淚水。 “你真是愈來愈固執。” 我笑笑說:“我是的。” 然後,她說:“我今天早上用電話告訴了威威。”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他?” 他微笑打趣說:“也許我一直恨他吃了我們養的那隻鵝。” 我笑了:“他怎麼樣?” “他哭得很厲害,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 “他會來嗎?” “他搭中午的班機來。”她沙啞著聲音說。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對你多麼好!” “林方文應該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談談吧!我換了衣服就出來,我們一起去吃東西。我餓壞了!”她摸著肚子說。 “嗯。”我站起來。 她忽然問:“我會不會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牆上的鐘,說:“不會的,從澳洲來這裡,八小時飛機,他應該差不多到了,快點換衣服吧。” 她照著鏡子,在鏡子裡向我微笑: “那我要換一個化妝,這個妝太濃了。” 我拉開了門,貝多芬突然走上來,咬住我的褲腳,我吃驚地望著它,想要把它甩開,它還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它推開了。 我靠在走廊的牆上,打從心底害怕起來。被貝多芬咬著,是意味著我會有什麼不測嗎?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麼無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樂隊的人一起,看見了我,他走過來。 “你的臉色很蒼白,你沒事吧?”他問。 我搖了搖頭,說:“那首歌寫得很好,但願我也有一首這麼動聽的輓歌。” “我倒寧願用不著寫這首歌。”他說。 “威威正在趕來。”我說。 “我看見。” “很久沒見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看見他皮膚黑黑的,頭髮短而鬈曲,還以為他是土著。”我笑笑說。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時候,已經暴晒了幾天,人們也以為我是土著。” 我們相視而笑了。 “什麼時候回去斐濟?”我問。 “還沒決定。”他說。 “還會潛水嗎?” “為什麼不?” “你不怕死嗎?” 他朝我微笑:“怕死便不會回來。” “聽說你女朋友是法國人。”我說。 “是的,她在普羅旺斯出生。”他說。 “普羅旺斯?”我喃喃地說,難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們分開的歲月裡,卻好像曾經打了個照面。 “你去過那裡嗎?”他問。 “還沒去過,也許會去。”我說,“你呢?” 他搖了搖頭。 “你什麼時候會結婚?”我問,“那個小女孩很可愛,你們看起來像一家人。”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難過。 我們終於能夠和平共處,卻已經沒法回到從前的時光了。 化妝室裡,突然傳來貝多芬在門邊嗚嗚咽咽的聲音,聽起來像哭聲。林方文和我衝了進去。 葛米兒伏在那張梳妝台上,手裡還拿著一個落妝的棉球,已經沒有氣息了。 一艘白船載著葛米兒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發,航向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裡,這是她的遺願。 誰又會想到,最後長眠在那片美麗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兒? 我坐在窗邊,把搖鈴抱在懷裡。那天在告別演唱會上,當最後一首歌唱完,我回過頭去,已經不見了杜衛平。 每天早上,當我離家上班,無數陌生人打我身邊走過,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裡的缺失。我以為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對他的思念卻無助地在心裡千百次迴盪。 他還會回答我的呼喚嗎?我輕輕搖了搖手上的搖鈴。 突然之間,門鈴響了,我以為是他,連忙跑去開門。 站在門外的,只是一個送包裹來的郵差。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來的時候,聽到了一點聲音。我走出去,看到杜衛平在廚房的流理台上,刀法優雅地切著一棵新鮮的椰菜。 “你回來啦?”我輕聲說。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微笑說:“你吃了飯沒有?我買了魚和菜,還有龍蝦,很快可以吃了。” 他終究是聽到了我的呼喚。 我走上去,把自己掛在他背上。深鍋裡的水開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開蓋子,靈巧地把一隻龍蝦“咚”的一聲扔了進去,一眨眼便已經把魚煎得芳香四溢,還煮好了一鍋菜湯。我看著這個男人以無比的柔情為我烹調一頓慶祝我們重聚的饗宴。 “我走啦!”小哲跟我說。 “明天見。”我說。 地上疊滿了書,我和小哲整天忙著把今天送來的新書分門別類。 小哲走了,我把陽台的門關上,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我閉上了眼睛,有好幾秒鐘,腦裡一片空白,也許是太疲倦的緣故吧。 我靠在牆上,看著我的書店。麵包與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氣裡飄蕩,有那麼一刻,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夢想是我的。對於人生,我也不應該有什麼苛求了。 郵差那天送來的包裹,是一卷錄影帶。 我把錄影帶放進電視機裡。 葛米兒站在告別演唱會的舞台上,對著鏡頭微笑搖手,說: “嗨!程韻!沒想到還會見到我吧?我們正在彩排。那首輓歌,林方文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想送給你留念。”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們剛相識的時候,我做兼職儲錢買給他的,沒想到他還留在身邊。 看著他低著頭,凝神吹著歌,拿些青澀歲月的回憶忽爾穿過歲月在我心中鮮明。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見。 他便是這麼可惡的,總是要讓我流淚。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當夜空上最後一朵煙花墜落,我仰望飄渺的穹蒼,懇求上帝,讓我許一個願: 在天國與人間,請容我斗膽交換,只要他活著回來,我答應不再愛他。 離別縱然寂寥,我沒有膽量不守信諾。 最美好的愛,是成全。我愛的人,又是否理解,我是卑微的小鳥,收起高飛的翅膀,用我的遺憾,成全了他的歸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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