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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

木頭公仔 吴虹飞 7131 2018-03-13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1) 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這個夏末的傍晚我終於決定動身尋找那條名叫幸福的街道。它也許只是一個杜撰的地名,讓人一廂情願地充滿了關於幸福的烏托邦的幻想。和大多數尚且年輕的女孩子一樣,我頭腦簡單,意氣用事,對任何事情都不做任何計劃,也從來不考慮後果。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和深藍色的背帶長裙,在沒有血色的嘴唇上抹了一點口紅,並在頭髮上別了一隻銀色蝴蝶。我將穿過這個華燈初上的城市,穿過下班擁擠的人群,而我的目的如此明確,就是找到那條名叫幸福的街道。 太陽仍然是毒的,路上很多車,車上又擠滿了人。我要倒三趟車,出了很多的汗,平時其實我很少出汗的。汗水毀掉了臉上淡淡的脂粉,最後我死了心,知道自己不可能奢望比平日更美麗一點了。

天越來越暗,路卻漸漸寬了,街道也繁華起來。透過車窗,我看到整個城市的燈彷彿在瞬間都亮了,光從高處灑下來,在潔淨寬敞的路面鋪上了一層流動的銀輝。我看見了富麗堂皇的飯店,櫥窗裡的珠光寶氣和霓裳艷影以及匆忙走過表情淡漠的人群。它們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欣喜。既然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條名叫幸福的街道,那麼它理應如此,充滿物質的繁華、喧囂和冰冷。 公共汽車開始拐彎。路漸漸窄了,人也越來越少,房子越來越破敗,街燈也黯淡了。而我仍然滿懷著希望,誰知道那些平凡的街道,那些沒有光芒的事物後面,會不會隱藏著更加真實、更加溫暖的歸宿呢? “幸福大街到了。”售票員冷冷地說。 我跳下車。 所謂的幸福大街,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窄窄的街,兩旁是矮矮的樹、商店、平房,佝僂的老人開始在樹下緩緩挪動——什麼時候,衰敗的暴露已經越來越沒有顧忌。 “幸福”這個充滿潤濕的詩意的詞,在這裡僅僅是傷感地成為一條窄窄的街道的名字嗎?一條窄窄的街道和幸福有什麼異乎尋常的令人疼痛的相關嗎?不過是一次心血來潮的命名罷了。

可是世界上會有多少名叫幸福的街道呢? 如果有一天得以重返幸福大街,我定然不能再遇見紅喜。 從那所二流大學畢業後,我漸漸地離開了校園傍晚的落葉、水窪和柵欄的影子,離開了弗洛伊德、SmashingPumpkins、性手槍、福柯,和固定女友定期的性交以及各種各樣無中生有的疼痛回憶。我把全部的家當都裝進集裝箱,而本人則像一棵連根拔起的樹一樣,輕輕地落在了北京——所有外鄉人夢想中的天堂和心臟。我的第一個落腳點是幸福大街一個小巷裡破敗狹窄的居民樓。我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清算我身上的學院派文人的氣味,最後成為一家週報的經濟版記者。我很忙,按部就班,兢兢業業,如魚得水。這個城市是無限寬容的,它如同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一樣,隨時充滿溫情地准許我們重新開始。

關於紅喜的回憶從七年前的那個下午開始——充滿世紀末隱喻的夏日末梢。和一切漂流在外自力更生的外鄉人一樣,我多少有一點世紀末的恐慌和傷感。這個年份發生了很多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的事情,比如:彗星墜落,桃花早開,日月全食,某塊陸地的戰火,某個島嶼的地震,某地的下崗女工在電視裡感恩戴德。但這些對這條名為幸福的街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對我們也沒有任何的切膚之痛。也許我們只應該關心幸福。 那天紅喜要來,她沒說為什麼。 那時候,我們已經有很多辦法認識素昧平生的人。想像力和好奇心會促使我們遠隔千里卻促膝長談,乃至通宵達旦。紅喜便是在無數個陌生人中脫穎而出,與我成為虛擬的密友。她若即若離,陌生而肆無忌憚。她是老練的,我想。她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地落入這一圈套中來,這激發了我的鬥志和耐心。我不急於認識她,照常上班,趕稿,認識女孩子,和女友做愛。我想像著她。她總是在等待,很安靜,也很耐心。她什麼都願意相信,儘管她早已經不再天真。她不是無辜的,歲月賦予了她邪惡的、造作的秉性,埋藏在她積累的陳舊的天真之下。她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會來。她不停地說話她就會來。

她要來了。這很重要,這僅僅是開始而已,卻已經有了足夠的美好和生動。多年之後我試圖回憶七年前那個晚上,紅喜從最後一趟8路車上跳下來,動作敏捷、優雅,蝴蝶般輕盈,撲閃著小小的翅膀。這一系列的鏡頭清晰可辨,如同一次庸俗的昔日重來。 她如我想像般的年輕和脆弱。她害羞,不安分,她身上過分的激情和慾望在沉默。事實證明,多年前我賦予她虛幻的光環,只是企圖證明她的非現實性,取消她確鑿的存在。事實上,她並沒有我描述的那般美麗。她容顏似水,風情未解。 那個晚上,我用我的破舊的自行車把紅喜帶回我租的房子。她溫順地坐在後面,輕輕扶著我的腰。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爬上仄仄的樓梯,我掏出鑰匙,打開門,當明亮的小屋子一下子呈現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光彩。

接下來是什麼呢?紅喜給我做晚飯。她輕車熟路,彷彿殷勤的主婦。我們喝了酒。我醉了,紅喜也不勝酒力,我們同時倒在屋裡惟一的床上。 接下來還會是什麼呢?無非是瘋狂地擁抱、親吻、撫摸和偶爾的嘆息。我將像野獸一般佔有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這一切合情合理。孤獨的城市,年輕的男女,悶熱的夜晚,猩紅的簾幕,低垂。 可是,我在紅喜旁邊很快睡著了。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2) 清晨一睜開眼,就看到了紅喜。她躺在我身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這樣的清晨和這樣的女孩。我忍不住伸出手,撫摸她的頭髮。她把身上的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小腿,有點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 她說,天亮了。 我說,是啊。

然後我們什麼都不說。就這麼相互看著,微笑著,好像撿到寶貝似的。 她的眼睛真大,就這麼一直看著我,似乎永遠不會突然掉過頭去。 真好,我喃喃地說。我把她抱在懷裡,親吻了她。她小小的身體那麼好,讓我充滿感激。 我要洗個澡,她說。 她洗澡的時候門是開著的。我的紅喜,她毫無忌憚。 水嘩啦啦地流著,熱氣騰騰,煙霧繚繞。 我想像她不穿衣服的樣子。她的身體如孩子一般自然、柔軟和芳香,白皙得近似蒼白,薄薄的皮膚下流動著敏感的血液。 給我一條毛巾,她叫我。 我把臉別過去,給她遞毛巾。 不許看,她說。 我辯解說我沒有看。 她笑起來,聲音脆脆的,和水聲一起濺了一地。 很久很久以前,后羿射下九個太陽成為大英雄之後,什麼事都沒得做,整天在外面東遊西蕩,結果冷落了嫦娥。於是嫦娥就吃了靈藥,奔月去了。

月宮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叫吳剛。吳剛和他的名字一樣,完全是一個男人。當他還是月宮裡惟一的男人時,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砍那棵月桂樹。每砍一下,月桂樹就出現一個傷口,可是斧頭一拔出來,傷口就好了。吳剛就這樣砍樹,他本來應該到現在還在砍樹的,但是,嫦娥降落在月球的那一刻起,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毋庸置疑,嫦娥和她的名字一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於是故事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而且順理成章:在月桂樹下,他們開始做愛,一刻不停,除了這個,他們什麼都不做。即使在遠離塵囂的月宮,這樣的故事也是一樣地落入俗套。 紅喜的臉微微地紅了,又莫名其妙地興奮著,像小孩子背地裡撿了不該撿的小東西:一個藥瓶蓋子,一隻死去的小鳥,一段絲線,或者一顆正在腐爛的種子。

可是,正在他們做愛的時候,月桂樹突然倒下來,把兩個人都壓死了。 本來,月桂樹的生命如此漫長,她在世界上活著是根本沒有樂趣的,她惟一的樂趣是那個叫吳剛的男人,他不停地用斧子砍殺她,砍出傷口,然後她癒合,反反复复。 但是嫦娥的到來剝奪了月桂樹僅有的樂趣。 所以,月桂樹把他們都殺了。 故事還沒有講完。就在嫦娥和吳剛被殺死的時候,在遙遠的地球,有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在月亮下甜蜜地戀愛。女孩問男孩:“你說,月亮是什麼顏色的?”男孩抬頭看了一下月亮,說:“是紅色的。”女孩也抬頭看月亮,她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月亮竟然是血紅的。 這個故事講完了,它好不好聽? 屋子里安靜異常,月光把窗櫺的倒影畫在地上。紅喜不知為什麼突然啜泣起來。我抱著她,她冰冷的臉貼著我的,眼淚落入我睜開的眼中。那是一九九九年,寒涼的露水打濕夏末的夜晚,那時候紅喜還那麼年輕,那麼純潔,那麼地盼望著被一個年輕男子所愛。她還遠遠不知道什麼慾望,可是它已經在處女的身體裡瘋狂地生長,為即將來臨的苦澀的青春做了不可或缺的暗示和鋪墊。多年之後我再次想起紅喜,她應該在南方雨後的小巷裡緩緩穿行,這個鎮子上最美麗的女孩因為羞澀而低著頭,而乖張的命運披著遮雨的斗篷,已經不露聲色地跟隨其後。

晚上,紅喜照舊鑽進我的懷裡,長長的睫毛輕輕癢著我的臉,她奶聲奶氣地唱歌:我願做一顆牛皮糖,緊緊粘在你身上。她讓我好笑。 你有一個缺點,一定要改。我一本正經地說。 一定改一定改。她急於討好我。 你要學會脫衣服睡覺。 我會不習慣。 一定要習慣。 她不吭聲了。 我幫她脫衣服。她的肢體像一個嬰兒一樣,柔軟極了。最後她什麼都不穿了。 這樣就好了,她只有我了,她用她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我的。我第一次抱著她的裸體。 真的如同我想像的那麼光潔。 我會離不開你,她說。 我也是。 她那麼好,我們會戀愛的。我會愛上她,我會擁有她的。 不知為什麼,她總是讓我想起弟弟。 弟弟五歲時溺死於河中。我天天到河邊喚他的名字,但他再沒有出現過,即使在夢中。

我甚至忘記了他。而紅喜讓我想起了他。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3) 我告訴她時,她說,我是你的女人啊,不是你的弟弟。 我對自己說,這個女人是你的了。 她唱著歌謠: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那是舒伯特的搖籃曲。 我抱著她睡著了。 “我們自己畫一個結婚證書。” “在牆上貼滿,到處都是。” 我只是微笑,坐在電腦面前打字。 “你這個鬼!”她從背後抱住我,“看我香不香?” “我給你取了一個外號,”晚上她鑽進我的懷裡,像牛皮糖一樣粘住我的身體。 “就叫只有頭上長毛的厚臉皮的小毛毛熊,好不好?” “為什麼叫這個?” “就叫這個。” 好吧,我只得同意。 她拖著拖鞋,繫著圍裙,淘米,洗菜,做飯。鍋鏟弄得咣當咣當地響,油煙嗤嗤地往上冒,抽風機賣力地呼呼抽氣。她像蝴蝶一樣在小小的屋子裡飄來飄去。 “5 1 5 1 5 6 5 4 3 1 ……”她唱:“老公,老公,我們的老公……” 我趕緊跳過去捂她的嘴巴,不是“我們的”,是你一個人的。 她笑笑地看著我,“你做別人老公,我才不管!” “老公!” “呃?” “幫我舉一下噴頭。” “噢。” “老公!” “呃?” “沒事,只是叫一下。” 她濫用這個稱呼,就像一個外來語,新鮮而有趣;彷彿一個孩童剛剛拿到一個新玩具,不厭其煩地擺弄著,她不知什麼時候會丟失它。她不相信,幸福是這樣輕而易舉,唾手可得。 “你會做我老公到什麼時候?” 我假裝想了一下,說,“到你九十九歲的時候。” “這麼久!”她驚呼。她撲到我懷裡,“我會離不開你的。” “我也會的。”我說,“你是命運所賜。” 紅喜在我家住了三天。我們不停地說話,生怕錯過了一分一秒。在地鐵站分手時,我們同時感到了傷感,我們已經這樣幸福。而這僅僅是開始。 我一直以為,只要擁有足夠的善良和耐心,就可以擁有應有的幸福;我以為老天一直在註視蒼生,悲天憫人,決不忍不去滿足一個南方女子卑微的心願;我以為女人想要的無非是兩種東西:幸福,或者死亡。我以為如果真的愛上一個人,不外乎用兩種方式:一種是你除去所有包裹你的衣裳,赤身裸體地與他相擁,你們將在徹夜燈火的城市沉沉睡去。在所有剩下的夜晚,在世俗的喧囂中,你要把他的手放在你的左邊乳房,你要說,我的寶貝,我們要像冬眠的熊一樣睡去,等到明年的春天再一起醒來;你要學會聽從他的勸告,不穿任何衣服睡覺,學會和一個不是你自己的人肌膚相親,學會用體溫體會幸福的惟一方法,學會毫無保留地信任“另外”一個人,學會天真、愚昧、盲目、悲涼地相信膚淺的承諾,相信在你睡著的時候他不會走開。另外的選擇就是:你要和你的愛人瘋狂做愛,不停地,毫無希望地;整個黑夜,你要狂喜而悲傷地尖叫,或者無聲地哭泣,你感到他環繞著你,與你緊密相連而你卻隨時失去他;你有時停下來,只是為了喝一口冰涼的水。等到天亮,肉體徹底厭倦、崩潰,你毀掉了肉體,同時也銷毀了靈魂, 你就可以離開他,我是說——永遠,永遠不再愛他,也不再和他做愛。 就這樣,如果你還有足夠的年輕,就可以有足夠的瘋狂和決絕;如果你有足夠的慈悲,你就會有足夠的慧根,洞曉幸福的終極宿命。 然而事情正在改變,我們並不知道為什麼,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知道她不愛疊被子,不愛收拾房子,她熱愛做飯,到超市去買麵包和蘋果水。在黑暗中我把手放在她的身上,這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她翻身抱著我,呢喃幾句就睡過去了。我知道她信任我。在黑暗中我看到她短髮的大致的形狀,她說以前是長頭髮,後來身體不好,只好剪掉了。我看過她的照片,果然很長,披下來,單薄而憂鬱。 我們赤身裸體,親如一人。 可是事情正在改變,紅喜不知道,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和紅喜認識的第三個禮拜,我和報社的同事們一起去一個海濱城市度假。我在海邊又喝醉了。我和我的同事,一個豐滿的北京姑娘躲過了所有人的眼睛。我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在單位我從來沒有特別注意過她。我抱著她飽滿的身體,像秋後收割的農民一樣狂喜不止。那是鄙俗不堪的愛情,但是它健康,生機蓬勃。它是我想要的。 紅喜打通了我的手機,急急地說,快說你想我。 我說我醉了。 天漸漸變涼了,秋天即將來臨。紅喜,一切都在改變,事情並不由我們來控制。 她回來時覺得屋子的味道變了。她有驚人的嗅覺,觸覺和未卜先知的能力。 “有人來過?”她變得憂傷。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幸福的街道(4) “沒有,”我忍俊不禁地點她的鼻子,笑話她的小心眼。 她注視著我的眼睛。 “你可以和別的女人好,請盡量不要愛上她們,並且盡量不要讓我知道;如果我實在過於聰明,請對我說謊。我不需要愛情,我只要哄哄就好了。” 我把臉埋在她的身上。 “你和別人好了?” “是的。” “她是你的同事?” “是的。” “她很性感?” “是的。” “你喜歡她多過喜歡我?” 我猶豫了一下,說,“這是不同的感覺。” “你會趕我走?” “不。” “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我還可以到你這裡來?” “不,你不可以來了。” 她瘋了。她什麼都做了。這個笨拙,乖巧,熱情和悲傷的女人。我看到她弓著小小的身體,短短的頭髮在我的腹部上飄來飄去。我撫摸她光潔的後背。一股熱流自下而上湧出,令我感到疲憊和惆悵。我聽到她的嘆息,如此遙遠。 啊,這是天堂,她喃喃自語。我告訴她沒有天堂。但她似乎沒有聽見,在我的懷中睡著了。 我脫下高跟鞋和絲襪,摘了耳環和發卡,脫去粉色的套裙,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床頭,然後掀開被子,鑽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的身體。原來身體是如此溫暖,怪不得一個人會如此依戀另外一個人。 我在黑暗中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的眼睛,彷彿要將他永遠嵌入記憶之中。我如同一個新嫁娘一樣等待著他。我等了那麼多年,才能夠和一個人廝守。 可是第二天我要早起梳洗:畫眉,描唇線,上眼影。我將離開他。 我不給他任何離開的機會。 因為我將先離開。 你會記得一個叫紅喜的女孩子嗎? 他說他會記得。 不知道他是否會記得那本《葉芝詩集》:“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候/愛慕你的美,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詩歌是說謊的,我知道他已經把女人領回家,他的天性如此:健康,自私,殘忍,急不可耐。 清晨,如同這個城市所有居無定所的外地人一樣,我穿過那條名叫幸福的街。既然已經找到它了,我想我也該離開了。街燈在身後逐盞熄滅,我想起了一種人,他們是由深海中的某種魚類化身而成,因為過於脆弱和膽小,所以只在寒冷的月光下無聲走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一樣。他們的腳已經流血,所以身後總是拖著一條長長的粘稠的銀色痕跡。他們臉色蒼白,充滿渴望和驚懼。為了尋找一種名叫幸福的水,他們滿懷希望而來,卻將帶著永恆的悲傷回到深海。 我聽到一聲尖利的叫聲劃過寂靜的上空。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遠去並且消失。我跑過街的轉角,看見一個女人倒在地上。我看見她的胸口深深刺入了一把銀色的刀。我看到血暢快地汩汩而出,流在她的身下。我想這一定是一場噩夢,這樣的暴力和絕望竟然發生在一條名叫幸福的街上。我把女人抱起來,聽到她小聲地說,把我放回深海。我說,請你不要死。可是她死了。她的血沾染了我的手,我的衣服和我的眼睛。我看到她別在髮鬢上的一枚銀色蝴蝶,我看到了她的臉,如此蒼白。 我看到她的臉和我一模一樣。 ——摘自紅喜的日記(1999年10月8日,天氣晴) 和一切改邪歸正的回頭浪子一樣,我放棄了些許放蕩的單身生活,和那位豐滿的同事結了婚,從此擁有了固定且合法的性伴侶。我仍然按部就班,努力工作。生活的確給了我豐厚的回報。我有了計算機、手機、房子、信用卡,而紅喜注定只是一場艷遇,青春末梢的一個憂傷且美豔的註腳。 後來紅喜輾轉於幾個男人之間,她總是飄浮不定。她的精神狀態不太好,被送進了一個療養院。 她很快地死了。 據說她掙扎了很久。人們發現時已經太晚。 她留下了一些信件,據說全是給一個男人的灼熱和苦澀的情書。這個男人我不認識。 她和我確實沒有任何關係了。 惟有死亡使記憶永恆。紅喜在每一次爭鬥中都輸得一敗塗地,但她用死亡取得最終的勝利。 我仍然記得那個柔軟、光潔的小小身體,它的敏感、脆弱和無限的美好。我愛它。 我和妻子早就搬離了幸福大街。 ——摘自一名男子的日記(3月6日,生日,桃花盛開) 半夜,忽然無來由地下起了暴雨。 在黑暗中,妻子幽幽地問:你還記得一個叫紅喜的女孩子嗎? 我說不記得了。 她說她很愛你,她這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你。她說你不會忘記她。 聽說她死了。 不,她沒有死。妻子的聲音忽然變得陰森起來:她仍然活著,用肉體去愛男人。她愛他們,憐惜他們,同時蔑視他們。 一道閃電劃過了窗戶,我遽然看到躺在懷裡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它像孩子一般天真,柔美。 我失聲問道,你是誰? 她淒厲地笑起來,我是你共枕八年的妻子啊,你不認得了麼? 剎那間,那張玉一樣溫潤的臉開始腐爛,露出雪白的骨頭,兩隻眼睛變成了黑色的洞,一條條蛆蟲從洞裡爬出來。 在空蕩蕩的房間中間,我終於忍不住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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