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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木頭公仔

木頭公仔 吴虹飞 7294 2018-03-13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木頭公仔(1) 你可有什麼藥,來治我這年紀輕輕就落下的頑疾? 你只是太慳吝了,一定不肯給。 而我,也一定不會開口問你要。 小刀呵小刀,我並非你前世今生的情人。我只是一不留心,在上一世欠了你一吊銅錢,必須今生來還你,又怕你不肯收了,累我下一世還須萬水千山找你來還,百般垂首,千般迎合,萬般甘心。我們來玩“木頭公仔”吧。 什麼是“木頭公仔”?就是醬紫的了:兩個人,兩隻手同時與對方擊掌,一邊拍一邊唸口訣,木頭公仔毋得動毋得笑!當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要擺好一個姿勢,就再不能動,也不笑了。誰先笑,要打手掌心的。這是小時候我們家那一帶的小孩子玩的。 他笑說小南蠻,伸出手來,與我擊掌:

劈、劈、啪、啪! 我自斂容,念念有詞: 木、頭、公、仔、毋、得、動、毋、得、笑! 兩個人驀地停止了動作,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眼角瞥見他的手扶在欄杆上,明目張膽地蠕動,做爬蟲狀。 動了動了,我說,拿手出來,打!他也不反抗,乖乖地攤開手讓我打。 才打了一下,就忙不迭地要躲開。因為另一隻手,卻很不老實地輕輕放在我的腰上。他笑瞇瞇地看我。 再來一次,我說。 木頭公仔——毋得動——毋得笑—— 靜默了兩秒,他竟開口說,你怎麼不看我的眼睛呢? 你怎麼可以說話呢?那你眼睛怎麼不看著我呢? 看了豈不要笑? 你不看我,你就不笑;你若不笑,就沒有人笑,就不好玩。 鬼才敢看你!我哪裡敢看他。

我就知道你害臊。 你怎麼就知道。我瞥他一眼,笑了。 看見我笑,他便放肆起來,手竟游過來,攬住了我。他的手很長,一不留神,抱了個滿懷。掙不開,整個人粘上來了,動手動腳的,叫人恨得咬牙。是自己太縱容他了嗎?念他小了我半歲,他卻總要追問我多大了,就好像不知道女人年齡,是萬萬不可以問。 虛歲三十八了,惡聲惡氣地扔過一句。 不信不信。他認真起來,扒著我的臉湊近了看:不對嘛,還是小女孩的眼角啊。 呸,口花花,我輕聲啐他。 他得了勢般,順理成章地把我摟在懷裡了。 彷彿變得小小的,任他怎麼抱怎麼合適,就好像早就設計好了型號一樣。蜷在他的懷裡,忽然就不明白事理了。 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我恨聲道,還來糾纏作甚!

他不作聲,仍舊是涎著臉欺過來,躲也躲不掉。眼睛看過來,全是柔柔的眼波。若是三年前,怕是早已動心。 是不是和別的女孩,也是一樣的廝混? 怎麼會! 他愛耍無賴,賭咒發誓從來不打草稿,而我總不能分辨真假,只得隨他去了。 怕他不老實,趕緊岔開話題:你弟弟上哪裡了? 去深圳了,他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弟弟的? 我惱起來:這個人!你自己以前告訴我的,你忘了吧! 他笑說,看,剛才你還說你什麼也想不起來,這不記得挺清楚的嗎? 知道狡辯不過他了,就任他抱了去。 一隻手大膽起來,要掀我薄薄的裙子。 這裡怎麼行,有人過來怎麼辦,我又氣又急。 他才不要管。 小聲求他,下回吧,下回再…… 下回?小姑奶奶,他苦著臉,下回要到什麼時候。

我遲疑著說,有一個朋友,在附近的農舍那裡租了房子,等她上班,我們可以去那裡。 此話當真? 當真。 不可以讓別人知道的哦,兩個人低低密謀著,要幹壞事似的。我把臉深深埋在他身上。以後你得叫我姑奶奶。 這可如何使得,我的小姑奶奶。可不要和別的女子又好了。 怎麼會!鬼才信呢。微風拂過女生宿舍的樓頂。夜裡沒有什麼星星,只看見了月亮這個怨婦。 再晚一些,天就更涼了,吊帶背心、絲織的薄裙子還有冰激凌,都要收起來。我說,我們去那裡吧,那裡有湖水,有小山,和上面開滿的小黃花! 小刀小刀,五年前你就住在那裡,天天練琴。你的淑嫻的女友給你做飯,等你功成名就。 小刀小刀,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還在和學校裡的小男孩鬧著小小的彆扭。所有人都知道你會出來的。你那麼好看,那麼大氣。

而我還不知道你。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木頭公仔(2) 小刀,你知道嗎?他比你年輕,比你高,比你清秀,比你脆弱,比你飄浮。他從城東匆匆趕過來,只是來握我的手,告訴我他喜歡看我笑的樣子。然後他還要匆匆地從城西趕回城東,回到他的英倫女友身邊,還要讓夜風吹散他身上的女孩子的氣味。他不成器,沒有出息,你看他現在只會來纏我玩。我知道你不會介意,你從來不介意我。你說,我會一首歌一首歌地寫下去,一個一個地愛別人。 其實,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本來不會愛別人的,因為你不愛我,我才不得不一個一個地愛別人的。他們說女人是水,是楊花,他們說水性楊花。我是一個好例子。小刀,小刀,你看看我,看看女人是怎麼像水,像悲傷的楊花!你一念之差,累我一世輕薄如楊花,我能怨你嗎?若他日相逢,你仍是扶了與你共枕的女人,還能看到我否?你還能看到我朝天的素面,全無塵埃?你可否知道這一個女子是單獨為你留下?你若不管,東風拂老了,誰管?

你愛了西域你們家的清秀女子,愛了北方的長腿女人,又愛了法蘭西的性感女子,你一個一個地去愛,卻從來沒有來愛過南方女子。你不愛你怎麼知道呢?你焉知我不是上天細細為你打造的女人? 流年無聲流轉,你兀自美麗,獨獨使我轟然老去,恁地無端和霸道! 那個男人長得很醜。肥碩,多欲,野獸般的凶狠,無恥和下賤。 但吉他完全是吉他,不是武器,不是SOLO,不是思想,不是感情,不負載任何東西,恣意放縱,乾脆爽快,毫無章法,甚至還卡通。 他是胡鬧了,讓我們發笑,讓我們快活,但決不是滑稽。 有人鼓掌,有人起哄,有人目瞪口呆。 我突然變得高興起來:好久沒有看見這麼酣暢痛快的吉他。 我喜歡沒有章法,喜歡恣意而無顧忌,所以喜歡那個彈吉他的人。當吉他無關憂傷、憤怒和觀念時,我就喜歡它。因為它不會讓你愛上它,卻讓你快樂。

一個女孩子全神貫注地看著彈琴的人,目光虔誠。但她的眼睛掠過我時,是惡毒和挑釁的。 她才十八歲,花樣的年華。 我暗自笑她。我不是她的對手,我沒有她那麼豐滿,足夠的年輕和足夠的下賤。她輕佻地把身體粘上任何一個彈吉他的老男人,留下他們的電話號碼。 我看見了很多人,哭的,笑的,鬧的,窮形盡相,我不認識他們。 我有點想在某個人懷裡哭一下。 凌晨三點,我終於蹲在酒吧門口哭了。 我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忽然嗔怪起來:你到哪裡去了!我伸手抓住那個人,渾身發抖。 是他,那個彈琴的老男人。 他說,你剛才唱得很好。 我沮喪地說,不好。 我知道,他說,你覺得沒勁,你知道有時候技術和勁兒是衝突的。

他應該看到我穿深紫色長裙唱歌。 他說,你那麼小,可是唱歌的時候,聲音卻那麼大,你知道嗎,那完全不對。 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我不一定要那麼大聲地唱歌,而要讓所有的人都聽到,僅僅是因為愛過一個人。 這原本應該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我想找一張床,好好睡一覺。 到我那裡去吧。 我不去,我說。 可是你困了,他說。 那又怎麼樣!不知怎的,就賭氣起來,大聲說,總不能因為我很困,就要到你的床上去吧? 小刀小刀,可不可以背著你愛上別人呢?我感到孤單。 真的想重新開始一場戀愛。就在這個秋天。 上台演出之前忽然看見了他。三年前的那一個。在人群中他不經意地掠過我,那張好看而又冷漠的臉。 連神情都沒有變,慵懶、漫不經心。

我側身讓他,沒有想和他打招呼。 眼看就要走過,忽然他說,還好嗎? 還好。 最近忙什麼呢? 生活唄。 你好好唱。 不干你事。 我希望你唱好。 他擦身而過,並沒有看我。 演出完了,一大夥樂手坐在一起,吃飯喝酒。他領了一個西洋女子,隨同另外幾個人,在鄰桌落座,兩隻眼睛,就看過這邊。 不一會,他端著一杯啤酒過來,坐我身邊,說,乾杯。 我盈盈笑說,我不喝酒。 你看你看,他仔細端詳,眼睛都變了。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木頭公仔(3) 我看四下無人注意,便大了膽子斜眼看他,如何變法? 變好看了,他柔聲道。 呸,我作勢要打他,卻被他抓住手,半天不肯放。 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他壓低聲音,如耳語。

我嗔他油嘴滑舌。 他斂容道,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我看你就是。 靠,他作委屈狀:我當然不是。 你當然是。 好好好,我是我是,行了吧,這樣你高興了? 我有什麼可高興的,我扭身不肯理他。 這時候看見那個和他同行的西洋女子放眼過來。嫵媚的杏眼,一襲緊身紅裙,頗有些韻致,只是有點憔悴了,看不出年紀來。 哎,我問你,你是怎麼認識你的英倫女友的。 在青海家裡認識的。 你過北京,她就跟著來了? 然。 我不由得冷笑:你好本事!硬是被你拴住了一個女人。 我能有什麼本事?他說,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一輩子總得碰上一個吧。 我的心隱隱有痛。是了是了,連你這等浪子,也碰得上真心女子,怎不見我碰上小刀,或是別個待我好的人呢? 你過去打聲招呼吧,他央我。 我哪里肯,說,你難道不知道我怕生。 我知道啊,可是她很喜歡你的樂隊哦,你就給我一個面子吧。 總是經不住這樣的男人的央求。我便過去,和那個女子說: Nice to meet you! 她笑說,Nice to meet you, too. 我又說,You are a pretty girl. 她惶然笑說,你也很好看。 我說,在北京好嗎? 她微微搖頭,不是很好。 她臉上有淡淡苦澀,我不了解她的中國愛情。 去年看見你在台上唱歌,穿的是深紫的裙子,風吹你長長的裙裾,真是好看。她說。 三年前面容似水的女子,也是穿了同樣一件深紫長裙,和她現在的男友並肩坐在酒吧門外的台階上。半晌不言語。 過了很久,我推了推他,給你十塊錢,能不能在別人面前假裝你是我男友? 他說,能不能拿了十塊錢之後,假裝不是你男友其實是你男友。 遂不說話。 過一會他說,昨天看演出,看見那個樂隊的吉他手小刀,穿的T卹,和你衣櫃裡放的那一件,一模一樣呢。 我看了他一眼,說,他的那一件,正是我送的。 又不說話。 終於下班,他走到我跟前,擦去我嘴上的口紅。沒想到他欺身這般近,一時就由他去。 兩個人默默到了街邊吃餛飩。夜很深了,路燈立在慘慘的霧中。賣餛飩的人要收攤了。 沒有地方去了,他就說,到我那兒去吧。 覺得百般不妥,卻也沒有反駁的理由,只好去他的排練場。 路上給他買了一瓶啤酒。他要給我喝,我說我不喝酒。 他喝了酒膽子就大起來,在屋子裡一味地糾纏,而我總是不肯依他。 他便抱怨,你這個女子,怎生這樣麻煩,這麼浪費時間。換上別人,早就做了三回了。 第一次聽到他講如此粗魯的話,不免傷心,垂首半晌,說,我和你的那些女孩,不一樣的。 我會難過,會傷心。 我不想難過,也不想傷心。 於是等天亮。看著夜行的汽車一輛一輛地呼嘯而過,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車燈把窗櫺的影子印在地上,在我們面前奔跑著過去了。 黑暗中,我說,你在哪裡? 他說,我就在你的旁邊。 我聽到他的呼吸,就在耳邊。 只要一轉身,就可以擁抱到溫暖的身體。 一轉身,我們都會擁有溫暖的夜晚,彼此安慰。 天亮了,我便離開了屋子。 病了一大場。病好時,就鉸了一頭的長發。轉眼冬天到了,穿了薄薄的灰色棉襖去找他。 他不在,屋裡是另外一個男孩。問他去哪了,說是不知道。 再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再沒有蓄過長發。 京城有多少個酒吧,哪家新開,哪家關門,我總不能一家家去找。 如是三年。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木頭公仔(4) 半夜醒來,披衣起床,看著窗外透進的光,幽幽落在懸掛的衣服上。 三年前的月夜,無非也是一樣的,只是可能要比現在淒涼愁苦。兩個人漂來漂去的,明天就不知道會到哪裡去了,就算有了情義,也無法相守。 天亮一別就是三年,音容未改,卻已物是人非。雖是早認識的,卻還要重新寒暄,重新再認識一次。 小刀,什麼時候我們再作一次相遇,讓我為你做一回世間凡俗的家常飯菜,讓我為你再解一次藍色的羅裙。矜持不如放浪,羞澀不如銷魂,淑賢女子的面紗,總要換成題有香艷體詩的羅帕。倘若真有重來的機緣,不如把這個機會給了我吧,讓我先做了負心的那一個。 恐怕今生不能做一回你枕邊的婦人了吧?流年把愛變成了恨,成了怨,成了石頭,成了灰,剩下無非是空空的軀殼,如何愛得起來?就算我褪盡褻衣,又能得到多少盈盈一握的歡娛呢?我兩眼空空,無從愛起。本不該愛別人,也不該浪費有限的青春,可是愛你太切,我無藥可治。這一世的繁華與歡情,你替我享受了去吧。我如何就看不破了呢?是我貪了,嗔了,痴了,居然尋思著要怪你了,我真該死。 你不會恥笑我吧,說我愛著一個男人,卻還要愛別人,笑我戀過無數人,卻還要眷眷地來戀你。你不是女人,你如何懂女人,你不是水,不是楊花,你怎麼知道楊花和水不會愛人心切、心痛、心碎到心死呢? 人人都說我是少有的聰明女子,我也只是徒有聰明而已。小的時候,算命的先生已經說過了,這個小孩太聰明,只怕性子太倔,反而累得一事無成。 不由得拊掌而笑:是了,是了,自遇上小刀,一顆桀驁倔強的心竟是隨你溫柔起來,變得冷暖自知,謙卑玲瓏,就好似什麼都開始懂了,再不肯負氣任性。 其實我喜歡他坐在台下,默不做聲看我唱歌。正如我喜歡坐在台下,靜靜看著他在台上唱歌。 他的聲音是憂鬱的,像孩子一樣純淨的憂鬱,更讓人心動的,是他的年輕他的漫不經心。 我們很少說話。 我摸不清他想什麼。 他喝了酒才來抱我,就三年前的那一次。很奇怪,竟然是剛剛好。兩個人有點吃驚,有點快樂和迷離。閉了眼,就去撫他的長發。而我也一樣,有著一頭長發。 我那時深愛的是小刀。斷然不肯孟浪。 他偶爾唱《甜蜜蜜》。他唱得很好聽。冷冷的一點溫暖,卻是那時我所能得到的一點安慰。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那時,黎明和張曼玉的《甜蜜蜜》還沒有出來。張曼玉後來要做影后,黎明後來再度走俏,繁華榮耀,轉換如走馬燈,而落拓的依然是落拓。 他走之後,我每晚都唱《甜蜜蜜》,連酒吧的伙計都會笑著跟著唱。我唱得沒他好。我哪裡有他如此奢華和年輕的頹靡? 後來,我離開了酒吧。 夜裡他來看我。兩個人相視而嘻。他有結髮的女友,我也有疼我的男友。重逢都是我們沒有想過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惟有顧左右而言他。 三年前兩個人窮困,現在他依然潦倒。 好好一個男孩,早就心儀了的,如今臉上已經有了風霜的影子了。這樣的男孩永遠是浪子,不會愛女人也不可以混出頭來。他還倚仗著西洋女子討生活,而我不必。只要我願意,只要我多幾個年頭地活下去,抓住年輕的光陰,仔細經營一番,我永遠前程看好。我冰雪聰明,才華在身,不是每個女子都可以像我這般。到時我已是著名女子,傲視天下,不知道還會不會把圓明園村的小刀放在眼裡呢。 於是對他說,等我功成名就,你來做我的情人。 還不如在你未成名之前就和你相好,他嘆氣。 真是喜歡我? 真的喜歡你。 我笑他虛情假意,又笑我連虛情假意都要去相信。 我便喜歡看你這般笑,你如果永遠這麼對我笑那該多好。他總是給我一籮筐的甜言蜜語,免稅的。 又說瞎話,知道我好怎麼不見三年前你找我來。我咳嗽不止。 你病了麼? 是。 什麼病? 好不了了。 你胡說,要掌嘴的。他抓我的手,輕輕打我。 我嘆道,我死了你想念我不? 不想。 沒良心的! 誰叫你不肯跟我好來著。 誰個不肯了,你女友呢? 她不喜歡我和你說話。她要我隨她回英倫,她要逼瘋我。 我笑說,你這個癡子,是我就去了。 他說,要有了五萬塊錢,不如我們遠走高飛。 去哪? 第二部分尋找名叫幸福的街道木頭公仔(5) 去南方吧,他說,那裡暖和。 真是個癡子,我說。 他用我的手機給女友打電話:對,我在排練……好,我這就回來……什麼?好,我在路上給你帶一個。 我看著他,渾然不覺,我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身。 給他買了茶水喝,好好的,送他回女友身邊。 兩個人坐在馬路邊,等公共汽車。車一輛一輛地過,給我們滿眼的塵土。他摟著我。還是那樣,什麼都是剛剛好。 真希望就這樣一直一直等下去。可他說,他更想和我一起到車開的盡頭去,到更加快樂和自由的地方。 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再見面時,還是否相互認得。 他仔細叮囑我,下回不要塗香水了。 我如做錯事情般,惶惶道:熏著你了嗎? 不是,我怕她知道了,和我鬧。 他親我一口,說,我給你電話。 我站在他身後,靜靜說,路上小心。 他聽不到。 偷偷去他家,看見房門深鎖的,是顛鸞倒鳳之地。 他不讓看,我偏要看。 推開門,只見碩大的床,滿眼的大紅翠綠,艷艷而驚心。是溫柔鄉,是他與別的女子歡好之地。 他說,有什麼好看的。遂推倒我在客廳的沙發。 我終究是客。臨走前,他不能送我,我還要回身,細細叮囑:茶杯上有我口紅,要仔細洗了,莫教人發現。 一個月後,他隨女友去了英倫。 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要委身於他,這個陌生人。置身於無人煙的建築群之中,在這個城市寂寥的上空,在這個空無一物的屋子裡,我渴望和他手指交纏,我渴望我的衣服被他一點點地除去。在水泥鋼筋的無生命的叢林中,我的身體是惟一的溫暖。我要交給他,所有的骨骼、肌膚和血液,毫無保留。我要他用撥吉他弦的手撫摸我,就像撫摸著他的琴。我要他撫摸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就連我愛的人都沒有這樣的權利。我只是很想要他。在地球的一邊硝煙瀰漫之時,我只想和他翻雲覆雨,顛鸞倒鳳。我要他冷酷無情地霸占我的身體。在城市裡,他決不愛我,我也決不愛他。正是因為不能夠相愛也決不可能相愛,才可以這麼決絕、放縱、無恥和快樂,我的尖叫才可以蓋過一切國家交戰的槍聲炮火。 纏綿中慵懶抬頭,卻看見小刀。靜靜立在床邊,想來已經來過一時。 我又驚又喜:你回來了? 你要來愛我了嗎?可是我已經許給他人。 我與別人好了,你不覺可惜的麼? 小刀只是微笑,半天才對我說:還沒開始離開呢! 我方才醒悟,原來是自己要走了。 我上了彩妝好嗎?將眉眼細細都描了,長袖當舞,一遞一送,一回眸,一顰眉,這層層的戲裝裹在身上,這濃濃的脂粉敷在臉上,你如何認得出是我前生欠你一吊銅錢!小刀,我要你冷眼含笑,將這一場為你上演的寂寂的戲,從頭看到尾!我不怕你看見我老朽的容顏,卻怕看見你老去的龍鍾!我說我立志名滿天下,我又如何肯風光過你。不如讓我做你身後影子裡最卑微和最愛你的那一個! 小刀,小刀,下一次一定要記好了,我叫阿飛,那個最愛你的女子。在台上她曼聲唱道: 所有一夜情人都在清晨忽然不見 貞潔和放蕩——都是同樣的臉! 這個秋天我的戲演完了,為何聽不到掌聲,也見不到你的樣子?為什麼秋天會這麼短,是上天安排好了要重來,要我好好地真真地再愛一次?嗯,我不要了,如果還有來世,不要讓我再見著你,我不要再生病。安排另一個美貌的男子給我,好讓我也知道人世的艷遇,好讓我也恣意縱情地醉一回歡情。 什麼時候才能修得一回,讓我與你玩木頭公仔,不許動也不許笑。讓我在你面前低了頭,忍了笑,忍了一腔的愛意和眼淚,我一定不再動了,與你相守多一秒鐘,直到你犯規。讓我們變成木頭做的公仔,放在歲月的櫥窗裡,不動也不笑,這樣好不好? 我們現在來玩木頭公仔。 木頭公仔毋得動毋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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