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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蝴蝶

木頭公仔 吴虹飞 7862 2018-03-13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蝴蝶(1) 蝴蝶 有誰知道蝴蝶在用黑色的唇歌唱 有誰知道蝴蝶夜裡她們在哪裡游盪 —— 小鳥 小蝶把手直直地伸了出去: 你們看它怎麼了? 三個長發的樂手驚訝地看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穿過長長的走廊向他們走來,長長的頭髮和寬大的衣衫垂下。她走到他們跟前,伸出了白嫩、修長的手,手心裡蜷著一隻小小的鳥兒。 他們仔細地查看了那隻鳥,然後簡練地說:它要死了,它中了氣槍。 小蝶眼裡的悲傷更濃了,它沒有救了嗎? 它的骨頭斷了,活不長了。 讓它喝點湯好嗎?小蝶說。 一個樂手把喝剩的薄薄的湯遞過來。 另一個人說,那樣它會更難受的。 鳥兒開始抽搐著掙紮起來。

它就要死了,在倒氣兒呢。 你不如讓它早點死,它這樣難受著呢。 怎麼樣才能讓它快點死去?小蝶抬眼,輪番看他們。 我做不到。一個人低著頭走了。 另一個想了一會,也默不做聲地走了。 還剩下第三個人。小蝶看著他。 他看看鳥兒,再看看小蝶。我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這個,那個人沉吟了一下,不好讓你看見了。 小蝶沉默了一下,你保證它能死得很快嗎? 那個人點點頭。 小蝶垂下濃濃的睫毛,臉色蒼白。 那你等我走開了再……她退後幾步,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跑起來,重重的腳步聲在走廊裡盪來蕩去。她一直跑過第一個人,第二個人,然後她的長長的頭髮和長長的衣服在拐角處飄了一下,消失了。 小蝶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遠。她要跑到一個不受那種死亡氣息傷害的地方。

小蝶明知鳥兒會死的。但她跑開了。 小蝶 如果有一天我成為一個寫書的人,我一定寫小蝶,感覺她是穿了藍裙站在讓人害風濕病的梅雨裡淡淡地讓人心疼。我不是很關心像小蝶這麼一個沒來由讓人操心的女孩子的,我還有別的很多事情要做。這個世上有很多人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小蝶總是看見他們在忙,對她說,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小蝶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她羨慕他們,她總想進入這一個充滿了事情可做的世界。但她卻始終站在這個世界之外,很荒謬很可笑地存在著。她不停地織著一條白色的圍巾,彷彿那是惟一讓她與現實有所關聯的紐帶。她坐在那裡,很安靜地織著,手飛快地一上一下,面無表情。織完了之後她又一點一點地把圍巾拆掉,重新開始,就這樣周而復始,無休無止。她把自己想像成童話中沉默的公主,悲傷地置身於一堆織物中間,一言不發。

我一直懷疑小蝶事實上並不存在,她應該是我想像中的一個人物。每當秋天來臨時我便開始想寫一篇小說,關於主人公小蝶的故事。她之所以叫小蝶是因為每到秋天葉子便落下,那些金黃的葉子在透明的空氣裡像蝴蝶一樣飄下來。小蝶就一遍一遍地說,這多麼像蝴蝶啊。於是在她深夜來訪的時候我便叫她小蝶了。你知道嗎,他們總以為我不會死,小蝶說。她垂下眼,輕輕地笑起來。笑聲落了一地,像被金屬割碎的蝴蝶翅膀。這個世上沒人相信小蝶存在並且會死去。 小蝶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讀她的詩,她從來都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的寫詩的人。我的東西太膚淺太矯情太刻意了,她是這麼說的,有一次她給一個她很仰慕的詩人寫信時就這麼說過。在深夜,小蝶南方的聲音充滿了柔媚和天真,一點點沙啞和一點點冰涼,那種絲絲入骨和讓人疼惜的冰涼。

親愛的請葬我於每一個初雪的清晨 讓我作為世間最為潔淨的女兒 死於每一個初雪的清晨 親愛的請葬我於每一個初雪的清晨 讓我作為世間最為自由的鬼魂 生於每一個初雪的清晨 親愛的請葬我於每一個初雪的清晨 讓我作為世間最為天真的孩子 在自己小小的墳中靜靜長大 親愛的請在每年桃花開放的時候踏歌而來 讓我作為世間最為美麗的情人 披著大紅的蓋頭出嫁 我突然想起小蝶已經死去了。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我已經記不清了,但她確實如她渴望的那樣死去了。我曾經幻想過她的複活,她像蝴蝶一樣反反复复地死去又復活。然而我終於開始忘卻她,忘卻她那一張淡淡的南方女孩的臉……我以為她會復活,但她再也沒有出現,甚至不存在。我想起小蝶說過,這個世上沒有人會相信她會愛並且會死去。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蝴蝶(2) 石頭 石頭是冰涼的,和夜一樣冰涼。 圓明園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荒涼的園子。 Z和所有自稱是圓明園的孩子的人都這麼認為。 白天園子是恥辱的,她忍受著喧鬧、侵入和侮辱。一部分人收門票,大部分人輕佻地湧入園子,踐踏每一塊土地和石頭。他們只是企圖進入園子,而園子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傷害。 夜裡園子裡是沒有人的。也許有鬼,傳說中有屈死的美麗宮娥在水上飄過。然而鬼是不收門票的,所以我來了。我喝了點酒,就跟隨著Z走過荷塘、拱橋、小徑,走到那些火遺留下來的殘石堆裡。那些美麗和神聖的斷石,和夜一樣美麗和神聖。 酒還在胃裡,猶有餘熱。隔著薄薄的衣衫,身體下的石頭冰涼蝕骨。

Z企圖讓我溫暖一些,他用低沉的嗓子唱Nirvana的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沒人關心我夜裡在哪裡游盪。在酒席上,Z站起來,撞撞跌跌地跟著我,一直跟到園子裡。他想讓我暖一些,然而沒有用。我一直都是冰涼的。 Z個子矮小,相貌平平,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曾經學畫,但沒考上美院,流落京城。他和那種一直淪落在底層的人一樣,善良和貧窮,無奈地忍受著重壓,把艱辛當作一種體驗。 那是一個冰涼的絕對安全的夜。我從來沒有在夜裡感到這樣的寧靜和安全。所有古代的石頭都靜默著,莊嚴地不發一語。我赫然發現,原來我已經一個人度過了那麼多個如水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裡我只彈琴。

詩經 五年前我作為一個新生踏入北京這所著名的大學。我不知道北京的九月已是這樣的寒涼,和南方一點也不一樣。我怯怯地進入了一個陌生的秋天。 那些初到的日子彷彿總下著雨。我坐在門窗前,聽到雨落下來的聲音。一個女孩子,和我一樣的新生,從很高的樓上落下來,死去了。夜裡我坐在屋裡想像她像一隻蝴蝶一樣慢慢地從高處飄落,空氣裡瀰漫著微微的悲傷和寒冷,讓我迷離恍惚起來,不知身在何處。 那時候覃總在樓下請傳達室的阿姨大聲地在傳呼器裡叫我的名字。覃是我們南方的男孩子,“覃”也是我們南方的姓。我以為北方是沒有這一個字的。在詩經裡“覃”是纏繞的樣子,像南方的藤,濕濕地生長並蔓延開來。 我們時常坐在屋裡,窗外陽光燦爛。我們坐在屋裡,一起讀:生死契闊,與子相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陽光是這樣的啊,慢慢地打在我們身上,而覃就真的緊握了我的手,像一個孩子一樣的天真與誠實,就好像他永遠都不會放手似的。

啊,悲傷與歡樂,生與死。陽光和雨不過就隔著這麼一個薄薄的秋天而已! 每年學校裡都會有一個女孩子死去。她們像蝴蝶一樣在秋天飄落,臉色蒼白。每當我深夜歸來,穿過黑而冷的走廊,所有的門都向我緊閉著,我便開始想起那些蝴蝶,聽到她們無聲的尖叫,說去了呀去了呀。你不會死的,覃笑著說。覃的笑既天真又殘忍。風吹過來,他就微微地瞇上眼,神情有些倦怠。我突然發現覃其實是一個很清秀很好看的男孩子,臉尖尖的讓我心疼。我伸手去就他,覃,我叫他的名字。他聽不到我在叫他,我從來不肯叫他的名字。在很多年後我發現覃很有可能是我惟一愛過的男孩子。 那年冬天覃終於離開。他和他的女友——一個美麗且富有的北京女孩在一起。那年冬天很冷。我俯在黑暗裡,感到自己漂了起來。我看見自己俯在黑暗裡,以為我要死了。然而那年死的仍然是別的女孩兒,我活了下來。

我必然活著。因為人是不會因為別人而死,人只會為自己而死。 我原諒覃。我一直盼望著他回來握我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覃後來死掉了。他去單位實習時騎車太快,沒注意有一輛大的東風卡車迎面衝過來。他飛了起來,飛出很遠,落在堅硬的馬路上。那時我正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茫然地回頭張望。我不知道覃會死去,我以為死的會是我。我在南方故鄉的佛堂前跪下,為他求得一支消災長命的簽,上面有很多咒語,很多看不懂的咒語。 畫像 我總是盼望著被汽車撞飛,這樣我就可以很快地死去。我喜歡這個樣子。小時候看過一篇日本短篇小說,一個女子過馬路寄信被車撞死了,她的情人看著他的櫻子“像一隻蝴蝶一樣輕輕飄起來,落在了地上”,而且他們第二天便要結婚了。從此蝴蝶就和死亡聯繫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裡,使我永不能忘懷。

你給我一幅畫像吧,我懇求Z,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被撞死了,這樣我不會連一幅畫像都沒留下。 Z於是就為我畫像,用炭筆在白紙上塗塗抹抹。我幾小時幾小時地耐心地坐著,好像真的在完成死前的一樁心願似的。最後他畫完了,我看了一下,說,怎麼會這樣不像?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 Z很驚訝地說,你就是這個樣子的,你難道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嗎? 其實Z根本沒有為我畫像。 Z只畫過羅丹情人的頭像,那個因為羅丹而盡毀一生的悲情女子。他畫技平平,更多的時候是他向我解說一幅夏加爾的複製品:那是一種田園生活,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善良平和,有著溫暖的感覺,那個農夫抱著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懷孕了。 於是Z就像畫中的人那樣,輕輕地從側面抱住了我,並輕輕地為我解下所有的衣服。 Z在黑暗裡嘆了一口氣說,你難道不知道你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嗎? 我說我不知道,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好看。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蝴蝶(3) 刀 小蝶以為自己已經把刀扔掉了,就在四月,路邊到處都是一叢又一叢的迎春花。刀在陽光下劃了一道美麗的銀弧,而後落到花叢中不見了。 小蝶每天打開衣服箱子就會發現裡面有一把美麗的刀,閃著柔和而冰涼的光。 小蝶把刀藏在寬大的白衣下,無聲無息地穿過黑黑的長廊。她耗費了所有的白天和黑夜精心構思著如何殺一個人。 陽光燦爛。一個女孩子躺在地上,胸口染紅,長長的頭髮遮住了臉。她不該把這告訴我,小蝶想。小蝶問:你是長頭髮的嗎?那邊說,是的,你問這個乾什麼?小蝶在電話一頭很好笑地笑起來。她蹲下來,仔細地查看著傷口。傷口很深,很多紅色的血暢快地湧出來,好像永遠都不會流盡似的。 可惜沒鄭重地告訴她為什麼她一定要去死,小蝶想。她把一隻黃色的小蝴蝶放在血汩汩流出的地方。 小蝶微笑了。 她的笑異常的天真、甜美。 中秋·明月·刀 唱吧,這個樂隊的主唱提議。 我已經喝了一點,臉發熱。我喝了一些可樂和白酒的混合物,感到自己要飄起來了。 刀,我的刀,我的只能傷害自己的刀。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唱歌過。真的,我很快樂。 快樂是什麼?他們問。我說,快樂是一杯有毒的酒。 啊刀,兩手空空,緊握著刀,帶著你的刀你就返回家園。返回家園,我反复地唱。這首歌我寫了好幾年,終於在月圓之夜把它寫完了。他們叫“好刀,好刀——”我大笑起來,又喝了許多的酒。 他們出去看月亮,紅棗在我旁邊坐著。紅棗只會彈琴,不會造句,說話從來都只說兩個字。紅棗很瘦很高,下巴尖尖的。 我問,你為什麼不出去呢?他不說話。 我站起來,和他看月亮去了。 他站在月光下面,頭髮挽起來,像一個女孩子。他遠遠地跟著我。我停下來,向他微笑。他也笑了,亮出了白色的牙。我指著一家還亮著燈的店,說那是不是賣酒的。他說不是,那是賣饃饃的。 小龍跳過來嚇我,他長長的頭髮。我大叫著躲到紅棗後面,大笑起來。 我很快樂。月亮被一點一點地吃掉了,我披著小龍的夾克。小龍讀了一首長長的詩,很美的,關於魚。魚游到對岸,美麗的女子在月光下跳舞,長發拍打著背,一切都美麗且有意味。小龍聲音低沉,充滿了誘惑。他說,你寫的歌很好,我想做你的製作人了。 小龍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很大氣很豪爽的。小龍彈琴時像瘋子,充滿了力量和震撼。 天底下有幾個女孩子敢去愛小龍? 紅棗一直不看我。我很生氣,很生他的氣。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我又忍不住笑起來,我喜歡對他笑。我說你多大了?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七?你二十七了!他說你怎麼知道?一定有人告訴你。我柔聲說是我猜的。那時我和他很近,他的手幾乎可以碰到我。我一次一次地對他微笑,在月光下,毫無顧忌地,我喜歡這樣。大家看不到時,他一個人可以看到我笑。即使在很多人中,我依然可以找到他,找到他的微笑。他的眼睛那麼大,像一個小孩很善良很善良,真的就是很善良的樣子呵。 有一次紅棗病了,他躺在床上,臉衝著牆壁。我進來時他使勁翻過身來。我沒看他的眼睛,卻望見他的臉更加尖了。我大聲和其他人說話,想到紅棗永遠不肯和我說話,心就疼起來。 我再也不要去看他了。 貞潔 貞潔是愛人眼裡的一種光芒,小蝶說。 我在夜深人靜時再度想起小蝶。我想起小蝶時身上來了紅,很沉重也很溫熱,我沉沉地坐在屋裡感到無比的安全和欣慰,作為一個女人我為這種沉重的下墜感感到由衷的自豪。我想起小蝶有一次突然地兩個月沒來例假,這顯然很不正常,她十分恐懼地保持著緘默,不知所措起來,暗地里摩挲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到又孤獨又害怕。但有一天她突然來了例假,她很不相信地檢視著那一點血跡,慢慢地,她自己笑起來,笑聲很天真也很清脆。她飛跑去找到了他,說我來了。停了一會兒她幽幽地說,這幾天我連哭都不敢,說完便輕輕地倒在他身上,任憑他伸手接著她。她聽到他遠遠地嘆息,她不能相信他不願把她當成一個同謀犯,但她的確累極了,她希望他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她永遠不要放手。 今天我背了一個單詞,有一次小蝶說,Chaste。 貞潔的意思,小蝶輕佻地笑起來。 你不知道貞潔是什麼意思,他說。 我怎麼會不知道,小蝶說。 他們並排走著。他覺得她很遠,她也是。可他終於把她拉了過來,小蝶很順從。為什麼呢?他有這個權力,他有權支配她,她的單薄的思想和單薄的身體,他用得理智而有節制。小蝶卻常常痛苦地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慾望的氣味。這種氣味太濃烈了,以至於她不得不在長久地沖洗過自己的身體之後才能去找他。 應該有一間小小的屋子。小蝶說。 是的,一間小小的屋子。沒有窗戶,沒有光,甚至沒有希望。只有他們兩個,赤裸著身子,並肩而臥,不需要光,也不需要希望。是的,一間小小的屋子就可以把他們和其他人遠遠地隔開,沒有什麼可以使他們分離了。黑暗只是他們的黑暗,絕望也只是他們的絕望,誰也不能逃出這絕望的黑暗。 而他終於和別人在一起了。他們住在同一個屋子裡。屋子,這一個符號把她的他奪了過去,使她和他永遠地分開了。小蝶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無比的嫌惡和羞恥,她憎恨自己那一張小女孩式虛偽的臉,第一次盼望著迅速成長為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意味著溫柔、獨立、堅強和寬容。她允許他們住在一起,卻不能允許他去愛另一個女人。她是他的女人,柔順和貞潔的,他的惟一的女人。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蝴蝶(4) 離開 我把小蝶的故事講給Z聽,不連貫,斷斷續續的,怎麼也不能完整起來。誠然我不是一個很好的講故事的人,我總是無法提供具體和完整的情節,所有的只是零碎的片斷。 Z聽完了毫無表示。顯然這個故事未能打動任何人,Z也沒有被打動。 我徒勞地抱著自己的肩,把頭埋下去,埋在黑暗裡。我不能抱怨Z,他耐心地聽了,他在一天的勞碌奔波之後還要給一個有太多古怪情緒的小女人帶回一包糖炒栗子並默默地聆聽她絮絮叨叨的話。我讓自己呆在黑暗裡,Z把手伸了過來。我沉默了一下,說不要。 早晨陽光燦爛。我把手放在Z的手裡,Z說你的手很好是彈琴的手。我把手慢慢地抽出來,騎上車子走了。陽光打在我身上,我有些想停下來,回頭看看他是不是還在原處,但是我沒有這麼做。迎面有許多高大好看的男孩子,健康、俊朗、充滿朝氣和自信。那些我曾經愛過的男孩子們,我卻再也不能夠去愛他們了。我想我必須離開Z,我不能呆在一個人身旁太久,我可以忍耐他的貧窮卻不能忍耐他日復一日無休止的勞碌。我安慰自己說,我離開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就像我進入他的視野一樣毫無影響。他善良他照舊善良,他貧窮他照舊貧窮,他勞碌他照舊勞碌,這一切都不會因為我有什麼改變。我是無足輕重的,正如Z對我亦是無足重輕的,他可以像一個英文字母“Z”一樣排在最末的位置上。我們只是這個冷漠的城市裡面擠來擠去的人群中的兩個人,我們只能相遇卻不能相愛,在這個城市裡我們永遠不可能愛與被愛。 陽光漸漸地變得刺眼起來,我感到自己和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樣。是的,一模一樣,冷酷、自私和虛偽。 傷害 有一天我在路口赫然看見了覃,他騎著車子飛快地掠過。 覃沒有看見我也許他是故意的,他沒看見我穿著薄薄的藍色格子站在路旁,如痴如醉地看著他飛快地掠過並且消失。 我在屋裡開始不停地嘔吐,吐出一堆清水。我蜷在床上,縮得小小的,企圖縮入子宮,縮進無窮無盡的黑暗。我有種被強暴的感覺,我只能不停地哀求上天不要再一次傷害我。我這才明白覃的死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想,在潛意識里希望他死去,然後製造了一個結局來讓自己相信。我以為所有的人都知道覃已經死去,於是就心安理得地活下來,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開始寫小蝶,Z和紅棗一系列的人物,從中肆無忌憚地傷害覃,在這無休止的傷害中獲得快感。每年我都要寫一篇名為蝴蝶的小說,詳細記載那些女孩子如何一個一個地死去,如何一個一個地變成蝴蝶,而這一切的前提是覃必須死去。 覃的強大力量在於,他總是對的。他代表的是一個充滿理智和秩序的世界,他用他的溫柔和憐憫強迫我交出了自由和自尊。覃會握著我的手,堅定而清晰地說,相信我,我會使你快樂。我不相信他,又不能不假裝去相信他,而且深信不疑。他是一個小孩,而小孩是不說謊的。覃永遠不知道這句話和他後來的放棄給我造成怎樣的傷害,他在放棄之前並不知道自己要放棄,他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 覃在單位實習時用他菲薄的工資給我買巧克力。我剝開巧克力銀色的錫紙後突然問:你知道我愛誰了?他說,誰?我微笑著說,不告訴你。而他突然明白了,猛地抓住我的衣襟,把巧克力拼命地往我嘴裡塞。我掙扎著,嗚咽著不能出聲。然後他開始重重地摑我的臉,在月夜下,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五下,每一下我都沒能避開。最後他從我嘴裡取出那塊巧克力,揚手扔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我找到了那塊巧克力,它已經沾滿了泥土。我含著淚,把巧克力全部咽了下去。 覃說得對,我是一個下賤的女人。我的下賤在於我屈辱地默認了覃對我行使的一切權利,他有權支配我,甚至有權踐踏我,但我的靈魂始終站得遠遠的,悲傷地看著他。 我想覃是這個世上惟一愛我的人。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我十六歲那年夏天愛上我的,那時候我應該處於我一生最美麗和最單純的時期。那時候我仍然在南方,在溫暖潤濕的年月中做一個簡單的女孩子。那個夏天的午後我倚在窗前,蟬聲上下,我聽到有人慢慢地向我走來。我轉身看見了覃。我驚訝、窘迫、害羞地看著他穿過黑黑的長廊,向我走來,那樣從容、自信。我看不清他的臉,卻知道自己的臉逐漸明朗和清晰。那一個夏日午後的開始充滿了美和浪漫,和所有的十六歲女生的心情故事一樣,千篇一律,落於俗套。 後來我們一起來到了北方,在同一所大學裡唸書。桃花開時我和覃無意中闖進了園子。山坡上開滿了桃花,那麼多那麼多的桃花啊,足以淹沒我,淹沒我的唇、我的眼和我的眉,淹沒我所有燦爛的夢想。我在桃花下大聲地唱歌,我感到自己和那些女孩兒一般的桃花一樣,無法逃避開放。這時山坡下走過一個披著長長頭髮的人,他衣衫襤褸,頭髮蓬亂,抱著一把大大的吉他。他抬頭沖我微笑,我使勁揮了一下手中的桃花。 覃忽然轉身問,你在幹什麼? 我微笑著說,沒什麼。 啊,覃是沒有錯的,有錯的是我,是我一開始就徹底背叛了企圖用一生愛我的人。 結局 藍天,還有陽光。 小蝶從高處慢慢地墜落,白色的衣服飄呀飄起來,就這樣,飄了起來。 小蝶渴望像蝴蝶一樣,像那些美麗而虛偽的生物一樣飄落。她想那是快樂的,快樂是一種下墜的感覺,那種從高處墜落還未及地之前那一段可以自由揮灑的時間。小蝶和眾人一起,淡漠地觀賞著早已存在卻只能在瞬間發生的死亡。 一座高樓前。小蝶躺在地上,流了很多的血,染紅了白衣。她長發遮住了臉,彷彿倦了,再也飛不起來,再也不願看見陽光。 人群驚叫著圍了上去。 人群之外,一個女孩在不遠處靜靜地站著。我們看見她的怯寒的背影,她在人群之外茫然地看著人群。 女孩回頭笑了。 她赫然就是小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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