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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

木頭公仔 吴虹飞 12130 2018-03-13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1) 覃的故事 大俠: 今晚去專教熬夜,來找你不見,本想看看你再走的。 明天,好嗎?交了圖我們一塊去吃午飯。願意的話中午來宿舍找我,因為我恐怕在睡覺。 晚上你要上自習嗎?如果你要找我,就在主樓乘電梯到7層,然後走樓梯上到8樓,往右拐,再往左拐,盡頭的教室就是我們的專教了。我的座位是中間一排的第三個。你一進門就可以看見我在上水彩了。 想你了。想見你,又怕你不願見我。 想我了就來找我。不來也沒關係,隨你。 好了,時間不多,我走了。 想你,親你。 不要來專教找我了,睡個好覺,乖。 十九歲的少年覃把留言條裝入了信封。 窗台上放有一部破破爛爛的內部電話,還有一個專門用以記錄來訪男士的破破爛爛的的本子。十九歲的少年覃把信封放在它們旁邊。

來自河北某縣的門房倨傲地俯視著十九歲的建築系大二男生。她有倨傲的充分理由:她是全國馳名的重點大學的女生樓傳達室的兩個重要門房之一,舉重若輕地掌管著樓里八百五十個居里夫人的起居、信件、戀愛和情人們道晚安的最終時刻。 十九歲的南方少年覃當年血氣方剛,但他請求門房傳呼住在240室的物理系大一女生時,態度總是很謙遜。 我想南方少年覃是很愛那個被他喚作大俠的頑劣女生的。 他可能還想過娶她為妻。 這雖然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想,但也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被遺忘的事實。 曾經每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都誤以為自己能夠娶心愛的女子為妻,曾經每一個大一女生都天真地堅信能夠擁有一個痴心男子的愛情。很多年後,當我從一個舊信封裡取出這張發黃的紙條,仍舊和那個住在女生樓二層的物理系大一女生一樣,心動不已。

我們不能對往事進行事後的評述,儘管我們已經心平氣和,塵埃落定。我們還知道等待從來不是為了再次得到。等待和無望的愛情一樣,是徒勞的。 大俠這一個外號,用在一個身量矮小的南方女孩身上是有點不相稱的。一般來說,她們會被情人喚作婷婷、璐璐或者小佳。然而覃似乎很喜歡這一稱呼,他在信中不厭其煩地反複使用,而且他只在信中這麼用。他從來不叫我的名字,我也是。我們的名字只是在供別人識別我們時用。 我們有意無意地避免了名字。可能是因為害怕,害怕錯誤;也可能是因為捨不得。名字是生硬、陌生的,充滿了強迫的意味。覃有一次在女生樓前等我,而我沒有看見他,只是和一名女生並肩匆匆而過。於是他叫我的名字,叫了好幾遍。他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時是陌生的,彷彿不是叫我,而是在叫一個陌生人,彷彿是一個陌生人在叫另一個陌生人。他在暮色中匆匆向我走來,一反平日的從容和鎮定。我看到他臉上的驚疑和悲傷,看到他身後從葉子的縫隙中洩露的淡淡的陽光。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逐漸明白,儘管這個和我一樣充滿驚疑、憂鬱和悲傷的少年是我在這個陌生的北方城市的惟一潤濕的相關,但他最後仍然是要遠離我的生命的。

從十六歲的夏天起,我開始和遙遠的北方大學建築系新生覃通信,並小心地瞞過了盡心盡職的老師與家長。直到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唸書,這個習慣也仍然保持著,儘管我們的宿舍樓相去不遠。我們仍然會把信小心封好,投到路口的同一個郵筒裡——就在那個十字路口,你每天經過時可以看到。晚上去寄信時,路燈把影子拉得細細長長的,把我們年少時的悲喜拉得細細長長的。 一切都是鄭重其事的,就像過家家一樣。那一段日子,就像魚在透明的水中吐出一個又一個的泡泡,緩慢地、無聲地上升,在水面一個一個地破裂,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覃走後,再沒有人喚我作大俠。 每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都會經過這種特定的時刻,那一次是輪到我了。突如其來的離別損壞了我年輕時可貴的邏輯思維,以及對事物判斷真偽的能力。在很長的時間裡,我一直反复聽到一種四月裡裂帛的聲音。我開始遺忘,遺忘所有我曾經認識的人。我沒能拿到學位證書就離開了這個北方城市。我來回穿梭於祖國大地上的城市,虛度年華,不名一文。我最終學會了忍耐和等待,學會了做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不叫大俠,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和名字一起在這個並不樂觀的世上安身立命。當人們叫這個名字時,她會回頭,會微笑,但臉上不會有驚疑和悲傷了。

我帶著覃寫給我的信在城市裡來回穿梭。我丟失了那些信。我知道,我已經開始衰老,因為我已經開始穿上藍色旗袍,嘗試著回憶往事。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和他的樣子。我最後能記起的,只是他的身體。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2) 是的,身體。那些模糊不清的一點點回憶,他沒有穿衣服的身體。十九歲少年覃的身體,削瘦、敏感、多疑,歲月還使它僵硬、冷酷。在房間裡,也不是我們的房間,那是他剛畢業的哥哥的單身宿舍,我們從來沒能擁有過自己的房間。寒假我們一起返回南方,回到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南方城市。我騎著一輛自行車飛快地穿過那個城市,穿過人群和薄暮中的甘蔗香味。你肯定沒有見過騎車比我更快的女生,我笑吟吟地對他說。覃伸出了手,向我。他幫我褪下了牛仔褲和天藍色毛衣,也褪下他的,我於是看到他的身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覃,也是最後一次。令人震驚,它是單薄的。我們開始不知所措。我從沒撫摸過覃的身體,從來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後只記住了他的身體,僅僅因為我從來沒有熟悉和理解過它。最後覃替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聽到他急促和悲傷的耳語:你說,你是我的,你說。

我是他的——悲傷和隱秘的同謀。校園的小樹林,教學樓的牆角,空蕩無人的繪圖教室,湖邊的長椅,主樓後的灌木叢,體育館的側門,樓梯的拐角,操場的大看台,男生宿舍的單人床,一切黑暗和隱秘的角落,甚至在人人都午睡的白天,覃的手總是不由自主地滑進我緊繃的仔褲裡,我從來沒有能夠阻止他。我們曾經如此年輕和衰老,純潔和放縱,對一種介於孩童和成人之間的遊戲孜孜不倦,留連忘返。覃是如何知道這一遊戲的呢?覃是否對我的身體了然於心呢?為什麼他知道如何使它快樂卻無法安慰它的悲傷呢?我不知道,同時我也無法描述慾望。我知道它,它從身體的內部緩緩升起,它和死亡如此接近,以致於我以為它們是一樣的。從代數的角度,它們可以簡明地表達為:

A=B 或者: X=Y 後來我醉心於杜撰風月小說,就像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養成吮手指的不良習慣。那時我身體尚且單薄,發育不良,仍然是不解風情的學院式的年輕女子。日子像一個陰謀,在女孩子隱秘的談話中,在陰暗喧囂的樓道中,在一隻半歲母貓的無聲行走中,無用地浪費掉了。早晨醒來,我心裡總是空落落的,很害怕,我躺在床上,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害怕。胃裡空空的想嘔吐。我於是起身,洗漱,換洗昨天褪下的衣服,但還是止不住地害怕。我去到我和覃共同熱愛的舊圖書館,端坐在那裡,眼過之處是工科學生呆板陌生的臉,不乏一對對考研、考託的小情侶,以前我覺得他們很大,現在又覺得他們太小。他們是多麼純潔呵,在大學里大家總是無一例外地純潔。校園中總會有各種心性美麗的女生炮製一個個乾淨純情的故事,溫馨、浪漫、文筆俱佳、充滿靈氣。但我對這種純情的生活已經厭倦了,在他們中間,我總有一種濫竽充數和魚目混珠的羞恥。我不無惡意幾乎是惱羞成怒地編造風月故事,我總是這麼想:翻過這一頁,覃將從此消失。所有的字句裡,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縫隙,都不會有他了。我將不再需要他,永遠。

每到秋天,我就開始寫風月小說。我寫呀寫呀,就像生病一樣。 我在秋天的陽光下走路,像魚一樣,走了很久很久。在這個經濟蕭條的時期,我總是身無分文,四處遊蕩。沒有人會關心我們——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和流浪的人群,他們也不會相互關心。我應該擁有情人。我偶然路遇的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曾經嚴肅地告誡我要過貞潔的生活。我訝異地盯著他,因為我與他素不相識,他實在是太冒昧。這樣你會更加美麗,他說。我不要美麗,我大笑著把他出於一片好心饋贈的一塊素餡餅當面扔進了地鐵的垃圾桶,這令他十分憤怒。他們有什麼權利指導我的生活?我不需要教誨,我是自覺的。既然我答應了自己去等待,就意味著我對十九歲的虛幻情人的全部忠誠,就像小時候老師給我們灌輸的信念一樣堅定。我之所以要過貞潔的生活是因為我很虛偽,我比別人更加虛偽,更加喜歡這種戲劇一樣的精神佈景,卻斷然不肯承認作為一個女人個體的愛情以及由它衍生的無辜和痛楚的慾望。十九歲少年覃的撫摸的虛偽,信中文字的虛偽,以及時間輕描淡寫的虛偽,它們都是虛偽的,因為它們從來都只是想像,從來沒有真實地存在過。我極端迷戀“進入”這個詞——在女權主義者的著作裡你可以找到它:它不僅是指向一種色情情境,更多的是暗示了一種意味深長的宗教儀式。因為“進入”直接刺傷的不僅僅是最深處的肉體,更具傷害的是,刺傷你十分隱秘又不得不毫無保留地敞開的心靈。

這種生活是會傷人的,我知道。所以我決定,如果我能夠再次愛上一個陌生人,在多年的沉默和等待之後,如果我還有足夠的勇氣和善良去愛上一個陌生人,我一定會請求與他做愛。我一定會叫出他的名字。我一定會。 魚的故事 讓我看看你的風月小說,魚說。 我在一個城市裡走路,會有人在後面叫我。我回頭時,他們很抱歉地說,對不起,實在是太像了。 他們說我像魚。開始我以為他們指的是生活在水中的長有鱗片的一種冰冷的生物,後來才知道有一種魚是在陸地行走的。我後來見到魚,才知道我們並不相像。事實上我們相差甚遠。我是豐滿、美豔的,魚則身體單薄,相貌平平。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認錯人。 魚總是在深夜來訪;魚來路不明;魚對著鏡子塗上艷紅欲滴的口紅時,宛若風塵女子。我們躺在寬大的床上。屋裡很黑,一種空蕩蕩的黑。我們懼怕黑暗,也不嚮往光明。魚是詩人,魚可能是這個世紀末最好的詩人。一個北京痞子曾經說過一個笑話:北京街頭人很多,一個挨著一個。忽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有十個人倒下了。這十個人爬起來後,發現他們彼此間認識,因為他們不是詩人,就是妓女。這個笑話很好笑的,我當時笑死了,魚說只是我無法模仿那個北京人當時怎麼說的罷了,不然你會笑死的。

也許只是湊巧,魚正好既是詩人,又是妓女。 我們大家都知道,妓女不是一個好的詞。大學裡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深夜回來時身上自豪地套著明顯過於寬大的男式襯衫,在日記裡甜蜜地寫道:風月,又如何及得今夜的雪?她們不是妓女,魚是。妓女的定義可以是:女人,用肉體交換金錢。魚用肉體換了金錢,並且她只要錢。所以她是。 妓女,也有美麗的,在唐傳奇里,和秦淮河的歌舫上。你聽過妓女和檸檬的故事嗎?女子只是每日歡樂地用她的身體安慰她的情人。她總是把檸檬切成小片小片的,把汁抹在自己身上和頭髮裡。她的情人把頭埋在她的頭髮裡時,就會說,我夢到了一大片檸檬林。她的情人很窮,但她仍然很愛他。後來他富有了,離開了她。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但都很窮。他們一個個地離開她。而她仍舊是愛他們的,仍舊把檸檬切成一片片的塗在身上和頭髮裡。當她的情人埋頭在她的頭髮裡時,就會說,他夢到了一大片的檸檬林。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3) 這個故事不是我寫的,是川端康成。我說得不好,他把故事說得很美,他甚至不用妓女這個詞。 必須要錢,否則就不是了。如果你決心做一個妓女,就必須敬業。魚仔細地翻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衣服上的每一個口袋,她低頭時露出雪白優美的脖子。魚翻出了一張一元錢的紙票,和兩個一角的硬幣。男人摘下一塊舊表,魚推開來,淡淡地說,只要錢,別的不要。外面下著雪,身無分文的男人在雪地上走了整整兩個小時,回到家時腳已經凍僵了。他永遠無法理解魚為什麼會如此狠心,她看起來那麼小。 蛇在雪地裡凍僵了,農夫看見了,把蛇放在懷裡。蛇醒了過來,咬了農夫一口,農夫回到家就死了。 所以說,男人就像蛇一樣,受傷時不要理他,不然他暖和過來了,會把你咬死。 你們在講什麼故事,隔壁屋一個女孩伸出腦袋,天真活潑地問道。 我們在講農夫與蛇的故事。魚笑容可掬。 小龍,淪落京城的無名畫家,風塵僕僕,衣衫襤褸,他說他是來找魚的,他找她找了很久。他對我講述了魚的故事,確切地說,是關於人魚的另一種傳說。 那天夜裡我回得很晚,街上很冷清。那一帶很偏,車也很少過。路燈一路都是暗暗的,我總感到有人在一直跟著我。終於我忍不住回頭,隔著霧看見一個灰灰的小人兒。她穿著厚厚的棉衣,但是卻很小,你總覺得你可以把她放在你的衣兜里帶走。那天是“倒雪”,就是冬天裡要變暖和時,天氣突然又冷了起來。空氣裡飛著一點小雪,她沒有戴圍巾,所以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看著我,說:我是魚。 那時已是凌晨三點,我把她帶回到我的屋子裡。屋裡沒有暖氣,我把電爐的插頭插上。她蜷在電爐旁,一直發抖。然後她脫掉那雙大而厚的鞋,露出一雙小巧的腳來。她繼續脫去棉衣,很安靜地躺在床上,長長的頭髮柔順地落在削瘦的肩上。我走到床邊,看見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彷彿有水,卻空洞得什麼也看不見。我替她脫衣服時,她很溫順,不掙扎,也沒有幫助我的意思。她的身子小小的,像一條魚,銀色的。 我是處女,她小小聲地說。她身上有一種濃濃的女孩子的味道。 你應該給我錢,她很天真地說,聽說她們一個晚上可以掙三百塊錢。 我說,她們一個晚上不止掙三百塊錢,再說,我沒有錢,我已經有三個月沒交房租了。 沒有關係,她柔聲說,等你掙到了錢,再給我吧。 我便是這樣認識了魚的,可魚堅持認為不是這樣的。是這樣子的,她說,有一天我在村子裡走路,我像一條魚一樣走路,突然有個人從另一條小路走過來,我走過他身旁時他說你好,我沒理他。他又說了一聲你好,於是我就回頭嫣然笑了。 就這樣,魚認識了小龍。何以魚會知道自己笑得很嫣然呢?事實上,我不是小龍。然而魚叫我小龍,我就是小龍了。魚把時間也記錯了,她記成了秋天,在圓明園村里那種金黃色小野花毫不猶豫地全部開放的時候。她說她從未看到過那麼多的花,那麼浪費。她把花兒滿滿地抱了一懷,帶回黑而潮濕的小平房,有人在那裡練琴,盆裡擱著吃剩的半個饅頭——那一年只有饅頭,還要忍受片警時不時的騷擾。魚只記得秋天。她記得秋天裡發生的所有事情,或者說,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歸到秋天發生。 魚一共來過五次。我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每一次她來時身上都有一種很濃的氣味,每一次她走後,屋裡都會飛進一大群黃色的蝴蝶,落在魚觸摸過的一切物品上,每一次我都要費盡心思把這些美麗而醜陋的生物從窗戶趕出去。最後一次她回頭說,我走了。她說得輕描淡寫。後來我才想起,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說過。她真的嫣然地笑了一下,這個微笑給我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使我以後能夠有足夠堅強的決心去找她。後來她就再沒有來過。起初我沒有感覺到異常,因為魚的出現和消失毫無規律可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我開始想去找她。你知道,在這樣一個城市的底層,當你真的和一個人有所關聯的時候,你就會很在意她的存在。然後我真的就去找魚了。我找了一千零一個晚上,之後開始懷疑此人其實並不存在。她是我想像的,並不存在。那麼說,那些夜晚都是虛幻的。這種想法令人絕望。 後來我終於找到她,在一個叫“獵奇門”的酒吧,傳說那裡有一個轉台的女歌手。我走進去,看見一個女孩子在昏暗的台上唱歌。她一直低著頭,長長的頭髮披下來,臉就不甚分明了。她穿著一條水紅色的長裙,拖到地上——水紅色是一種很嬌嫩很脆弱的顏色。她在台上唱一首歌: 我是魚 小龍房間裡的魚 其實你從沒有看過我的身體 其實它和靈魂一樣一樣美麗 我走上去,在她耳邊輕輕地叫她的名字:魚。 她仍然沒有抬頭,她說:我不是魚。 她輕輕掀開她的水紅色的長裙,說:你看,我不是她。 她的裙子下面空蕩蕩的。她沒有腿。 這個世上沒有腿的只有一種人,那便是生活在深海裡面的人魚。所有的人魚都會唱歌,她們都相信只有當愛上一個人,而且這個人也只愛她一個,並且他愛她超過愛他的父母時,他們結合在一起後,她才能分到他的一個靈魂。這個靈魂並沒有因為分給她而有所減少。更重要的是,在肉體湮滅之後,靈魂還是不滅的。 大家從小都知道那一個悲傷的童話。不明白大人為什麼都那麼喪心病狂,一定要給小孩子講那麼悲傷的故事。為的是什麼?天堂麼?我從小就知道,天堂沒有花5分錢就能買到一塊冰糖的人間好。人魚把刀扔到了海裡,變成了海上的泡沫。大家都知道,人魚並沒有殺死來自遙遠國度的公主,沒有讓鮮紅的血濺到美麗的腿上,於是她就只好死掉了。 是我,我殺了她。魚咬住小小的白牙。 我一直想殺了她,從小就想。我不能讓她拿走我的;不能允許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我的愛人的床上;不能讓她的長發灑下來,遮住了雪白的胸。我總是在夜裡註視他們。沒有人知道我的悲傷比我居住的大海還要深,還要大。 我殺了她。有一天他出門了,在他離開她的空檔裡,我就殺了她。這個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我走進他們的房間,平靜地向她走過去。她有一點疑惑,但我不會給她什麼機會了。我拿出藏在衣服底下的刀,就這樣把她殺死了。她流了很多的血。這時候不知從哪裡飛來了很多黃色的小蝴蝶,從此它們一直跟著我。 我應該告訴她,為什麼她一定要去死,但我那時候不想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就是童話書裡必須死去的人魚。我只是不想再要書上的結局。我看著她的血慢慢流出來,那麼多,多麼神奇啊——我們人魚是沒有血的。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4) 警察迅速而有效地包圍了魚居住的屋子。大家驚疑不定地看著魚,她還在抱著琴漠然地唱歌。魚在警察的簇擁下走了出去,一大群小黃蝴蝶飛了過來,於是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它們趕了出去。那群蝴蝶無聲地飛舞著,久久不散。 人們聽到魚輕聲地問一個年輕的警察: 我們要去哪裡? 他們去了一個白色的手術室。在那裡警察充當了醫生,他們鋸掉了魚的雙腿,因為她殺死了一個人。殺人是一定要受到懲罰的,所以他們鋸掉了魚的雙腿。魚赤身裸體地躺在慘白的手術台上,她已經沒有了雙腿,就像一條人魚一樣安靜,她再也無法與人類做愛和跳舞了。魚那時明白一切都像讖語一樣,注定不可逃離,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快就要死去。魚其實害怕死亡。 這就是人魚的故事,小龍說,我還在一直找她,希望你告訴我她在哪裡。 你講的故事很好聽,我冷冷地說,可惜我這裡沒有你所說的那個魚。第一,我認識的魚是有腿的;第二,魚總是在不停地織圍巾,怎麼可能在冬天的夜晚不戴圍巾? 我有她的畫像,小龍仍不死心,從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捲紙來。 那是一幅粗糙的油畫。畫中的女孩相貌平平,但是眼睛很好看,潤濕的,像是有水。但我從沒見過她。 我鬆了一口氣,說,她不是魚。 你最近有沒有見過魚?小龍問。 我說沒有,她時常來我這過夜,但說不准什麼時候。 你多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了?他盯著我追問。 我這才想起魚很久沒有來過了,魚似乎在某日不辭而別。我甚至忘了她走了多久,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你很久沒有見過魚了對不對?小龍說,事實上你已經忘了她的模樣。 如果不是早早就畫下她的肖像,我也會忘記她的樣子的。魚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你永遠記不得她的樣子,你只是記得她彷彿是大街上很多個普通少女中的一個。 我沒有言語。魚不見了,那她到哪裡去了呢?我的確想不起魚的樣子了。我突然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魚也許永遠消失了。 魚可能死了,小龍說。 魚是這樣的人的。她似乎隨時都可能死去,她身上有著不可抹去的死亡氣息。 小龍你不要再去找她了,最後我說。 魚講的故事 我交了一個男朋友,魚有一次對我說。 真的,他答應我了,讓我做他的女朋友。魚用了快快的、有點焦急的聲音,生怕我不相信。 魚長著一張女孩子式的平淡的臉,她太普通,太不起眼,所以一直沒有男孩子追。然而有一天魚忽然交了一個男友。他們在街上並肩而行,那是這個城市裡比較繁華的一帶。魚在這個城市里居住多年。她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街燈和招牌,人群,車,乾淨明亮的店面,很多人走來走去。魚看到這種繁華很感動,她說,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街了。男孩子很乖巧地接上一句,以後我可以天天陪你走。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在經歷了流血、尖叫和恥辱後,魚還是被這一點點的溫情感動了一點點。在這些漫長而孤獨的日子裡,魚是需要這種動聽的貼心話的。她什麼也沒說,但她的沉默給那個男孩子一個很大的機會,他順理成章地摟住了魚的肩,然後慢慢往下滑到腰。魚卻拘謹起來,如一個初次戀愛的小女孩。他們正要從一架立交橋底下穿過時,一輛雙層大巴亮著頭燈呼嘯而過。男孩用力拉了一下魚,魚就輕飄飄地倒在了他的懷裡。她有些站立不穩,一時間只好抱住男孩的腰,像一個不更事的小女孩一樣,抱得緊緊的。於是大巴上所有的人都透過窗子看到了立交橋下的男孩和女孩緊緊地抱在一起。多麼恩愛的小情侶啊,他們心裡自言自語。這是這個乾燥寒冷的城市裡一點點溫潤的風景:相貌平平的女孩魚被一個男孩摟在懷裡,慌亂地避開男孩灼熱的嘴唇。 魚聽到男孩子的喘氣,還有一種孩子氣的得意的輕笑。在魚的房間裡,他湊過來用一隻手抱緊了魚,另一隻手從衣袖裡伸了進去,攥住了魚的乳房。魚的乳房並不大,但長得很美,攥在手裡滿是充盈和柔軟的感覺。這是你身上最美的地方,男孩這麼告訴魚。曾經有人讚美過魚的眼睛,但這一次被讚美的是她的乳房。魚低著頭保持緘默,她其實很滿意這種讚美——這是一種進步。魚作為一個女人,她的美濃縮在兩個最不為人注意的地方:一個是她的眼睛,一個是她的乳房。 我不能夠。這是一種病,醫生說的。女孩子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病,我只是不能夠。男孩憐惜地捧著魚的臉,這一刻他覺得魚很美,很純潔,簡直是完美。魚嘆了一口氣。她的神態和舉止都是小女孩氣的,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她只是無法改變那樣的一張臉和那樣的一種習慣。魚在這個撒了成熟催化劑的城市裡並沒有明顯老去,但她清楚地知道青春和激情正在飛速地離她而去,而現在她臉上泛起的異樣的嬌豔將只是曇花一現,正如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 我不喜歡露水情人,不喜歡一夕承歡,我不喜歡,也不願意。魚緩緩地說。 那是假話。在無限流淌的時間裡我細細地琢磨這句自我標榜的話,我是不喜歡,也不願意,但這依然是假話。我總是欲言又止,猶豫不決地說著謊。我一貫如此,我總是說謊,對自己說謊,無休無止,循環反复。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5) 我是一個歌手,一個詩人,一個女人,沉默、乖戾、偏執、性冷淡。但這是我想像的,也許,事實並非如此。事實是,我既不唱歌,也不寫詩,當然也不會是性冷淡。我不知道,魚茫然地搖頭,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沒有位置,沒有方向,沒有定義,只是遊蕩,沒完沒了地遊蕩。 我喜歡這樣。我在大街上無意中碰到的男孩子,在黑暗中,他離我這麼近,卻一點都沒有碰到我。 我什麼也看不到。那麼黑。 你在哪裡? 我在你旁邊,他說。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呼吸的氣息輕輕地觸動了我散亂的頭髮。我知道,他靠我很近,但是我並不知道,他那麼近,幾乎是緊緊地靠著我,身體是這麼柔軟,以致於兩個人的距離可以像數學一樣,達到無窮小。我不相信,他真的靠我那麼近。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臉,很瘦,臉頰高高隆起,就像西藏人一樣。我想,這是真的,他真的在我旁邊,緊緊貼著我的背。這麼涼的夜晚,我也感覺不到他身上的溫暖。 我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又很快地縮了回來。他會陪我度過長夜,這個想法令我感激。 我於是輕輕地說,真好。 魚,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魚笑了笑。那麼美麗的笑容。可是魚不知道自己美麗。 我總是在那麼昏暗的酒吧里,一個人,唱歌,不停地唱歌。他來找我。不知怎麼的他就來了。他默不做聲地坐在那裡,一連幾個晚上,他都坐在那裡,看著別處,心不在焉。最後一個晚上,我唱完了,在酒吧門口,我說,我回去了。他什麼也沒說,我們就朝著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去。街上很冷清,燈光慘慘地罩著霧氣。我回過頭,默不做聲地追上他。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他不說話,就好像他知道我遲早要追趕他。 那個夜晚,我們就像熟識多年的朋友,默不做聲地並肩前行。我們穿過大大小小的無人街道,路過打烊的商店,路過麥地,橋,風,塵土和徹夜燈火的加油站,我們心平氣和,如水平靜,向同一個方向堅定不移地前進。 我還能到哪裡去呢,夜已經這樣深。 我情願跟一個陌生人回去。 那個荒郊的小平房,孤零零地蹲在路邊,像是一個廢棄了的修理站。屋裡擺滿了雜物。這是我的鼓,琴也是我的,貝司不是我的。他站在屋子中央,吐字清晰。 我喜歡他說這個詞:我的。 他坐在潮濕的地上,一個人喝酒。你讀過很多書嗎?他說。 我說,一點。 看過蘭波嗎? 看過。 看過艾倫·金斯堡嗎? 看過。 看過《麥田守望者》嗎? 看過。 那麼,我看過的書你都看過了。 他拉滅了燈。我就看過這三本書,他說。 沒有光,沒有聲音,黑暗是自如,舒暢的。偶爾有夜行的車呼嘯而過,門窗和樹黑黢黢的影子飛快掠過,然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喜歡那些影子在屋裡的地上奔跑的樣子,我喃喃自語。什麼?你喜歡什麼?他說。 他伸過長長的手,把我摟在懷裡。他解開我上衣的釦子,我輕輕地抵抗,但他還是把釦子一顆一顆地解開了。啊,來吧,小女孩,他在黑暗中叫我,充滿無限溫柔和生機。 我蜷在他懷裡,如同一隻母綿羊。我的露水情人,手指纖長。我們的頭髮都很長,分不清誰是誰的。他天真、成熟、善良、邪惡,溫柔細緻而又冷酷堅強。他應該有很多情人。許多年後,成群的外國女人環繞著這個英俊的中國樂手。可是,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天亮了我就會走了。 我蜷起來,蜷得小小的。我很滿意自己的身體,溫潤、豐腴、輕盈。流年損壞了我的容顏,卻沒能損壞我的肉體。我依然像那些年輕的女孩子一樣,在各個場所出入,假裝和她們一樣天真和善良。當我從陰暗的屋子走到陽光下,驀然發現身體已經成熟到令自己吃驚的地步,就像樹上無人採摘的梨果,沉甸甸地下墜著,散發著墮落前的一種香氣。當我緊緊抱著這只有一夜屬於我的小小情人時,就像抱著一個珍愛多年的小孩子。究竟是什麼把我送到他旁邊呢?這個毫不相干的人。 你睡著了嗎?他的聲音傳來。我似乎睡了,又醒了,聽他說話,慢慢的,嗓音低低的,還有他小小的磨牙的聲音。有時我醒來他就睡了,有時他醒著。 他突然弄醒了我。他叫另外一個女孩的名字。我們做愛吧,他說。不,我說,我不能。為什麼,為什麼?我別開臉,說,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不想和你的那些女孩子一樣。和我做愛吧,他帶著哭腔說。他說這輩子他只愛咪咪一個人,他十五歲就和她在昏暗的電影院裡做愛,她什麼時候都想和他做愛。但是她死了,他哭著說,我的咪咪,她死了,她是吸毒死的,她死的時候,才十九歲。我帶她去做墮胎手術,我不能和她一起進去。我在外面,看到那個門裡面蒸汽瀰漫。我聽到她的尖叫:啊——不是——不是—— 他趴在地上,臉衝著地,哭了。 每個人愛上水中倒影,以為愛上別人。 天亮了,我想,要不要告訴他,我跟每一個男人過夜,都要收錢的。 那天早上,我只好沿著舊路回去了。走著走著,人就多起來,店也開門了,就跟平常一樣。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我攥住了魚的手,我說,魚你睡吧,你真的累了。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風月故事(6) 我的故事 許多年前,我二十歲,對著一台二手486,反复聽著一盤DOORS卡帶,堅持不懈、迂迴不停地寫我的風月小說。我熱愛DOORS和Jim Morrison。搖滾樂手和詩人。貴族,神,和來自古代的冰冷雕像,英俊、冷酷、縱慾、吸毒,死前癡肥、醜陋,卻仍然被人愛戴。魚很久沒有來了。背著琴,如一隻夜行的蝴蝶,穿過京城冷清的夜街,在陌生男人的房間裡過夜,無聲走路的魚。她在京城的各個酒吧里唱歌,賴以謀生。 魚是真正的歌手。她穿一條水紅色的裙子,披著長發,宛如無法生還的溺水者,恍惚、冷漠、絕望。她的身體不是她的,靈魂也不是她的。有一次我遠遠地聽她唱歌,燈光打在她身上,但仍不能照亮她模糊的面容。她的聲音如此單薄,尖利,無所依托。我禁不住淚流滿面,這就是魚了。 你為什麼如此衷情於風月小說? 因為我不是你。我不是詩人,也不是歌手,我只是一個怯懦的女人,需要安慰和打發心中的恐懼。魚,我非將死之人,我還要打發我手中剩下的時日。 這似乎永遠不會寫完了。 讓我看看你的風月小說,魚說。告訴我,你究竟想描述什麼。 撫慰。我想寫的是,撫慰。撫摸並且得到安慰,撫摸因而得到安慰。 誰給你安慰,魚? 魚不說話,緩緩褪去衣服,露出雙乳。水,給我水,洗滌身體和乳房。 深夜。燈光昏暗。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抓起話筒。電話的那一邊寂然無聲。那種寂靜來自遙遠的黑暗深處,時光無法企及。 魚,是你嗎? 仍然無聲。 魚,我知道是你。 電話斷了。 我緊緊地攥著話筒,指尖冰涼,生疼。 我知道,魚是真的死了。 Jim Morrison在黑暗中獨自歌唱著詩歌。疼。 疼,覃說。 我知道。 下雪了。那是我來北京後的第一場雪,我從未見過雪。下雪的那天是星期五,早上有一大節音樂課。那天講的是瓦格納。偌大的階梯教室,人很少,瓦格納生僻的鬼魂在猩紅色的簾幕間穿來穿去。從窗簾的縫隙裡,可以看到雪一直在下著,不停地,下著。 下雪了,我就不想上晚自習了。我在雪地裡跳著走,單腳,雙腳。覃過來扶我,我趁勢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疼,他說。 我笑了笑,我不咬你你也會疼的。 雪把四周映得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叫覃的十九歲少年哭了,他的淚就在初雪之後無聲地下來。我不由得低下頭笑了。那天晚上,我相信了少年覃的眼淚。那天晚上,我順從地跟在他的後面,踩著他的影子,跟他回去了。 覃沒有見過魚,魚也沒有見過覃。魚來時覃已經走了很久,覃在時魚遠遠未到,他們永不相見。我與他們永不相見。除非,死亡。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了多年沒見的覃。他向我迎面而來,彷彿十六歲那年夏天的邂逅。他神色漠然,行色匆匆,顯然已經認不出我來。難道這個城市已經讓我面目全非了嗎?我們擦肩而過。我的心,像被刀子劃過一樣,輕快而冰冷。 然而有人在身後叫我。我回頭看見了覃,他向我走來,他終於認出我了。他臉上是我熟悉的南方男孩的憂鬱。 他說,魚,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絕望地說,我不是魚。 你是魚,他說。他的臉上綻放著快樂的光彩,你是我深愛多年的女子。 不,我不是魚。你愛的不是魚,你愛的是我!是我!你不記得了嗎?從來沒有過什麼魚,她死了,她死了! 我大聲哭起來。啊,我再不能忍受了,我必須離開,我必須離開。我跑了起來,尖叫著: 她死了——她死了—— 一輛龐大的卡車向我呼嘯而來。在那一瞬間我再次想到蝴蝶死去的方式,像夢魘一樣在流年中反復出現的無數小黃蝴蝶向我迎面撲來,我清晰地感到生命和激情正在飛快地離開我尚且美麗豐滿的身體。我感到死亡很近,比幸福更近。我年輕時曾經夢見過死神,他身著黑袍,雙目失明,其實不堪一擊。他那時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責備我為什麼不肯讓他們死去。現在沒有人愛我了,他挺身逼近,神情冷漠而傲然,使我感到深深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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