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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二十四章

血色浪漫 都梁 5025 2018-03-13
鐘躍民艱難地揚起手,只說了句∶奎勇,你走好,鐘躍民和你告別了……話沒說完,他已經淚流滿面了,冥冥中他似乎聽到一聲深深的嘆息,他知道,李奎勇的靈魂永遠地逝去了…… 張海洋和魏虹的婚禮定在泰岳餐廳舉行,張海洋把來賓的人數嚴格限制在十來個人,都是些關係比較近的人。魏虹本來還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學的同學和刑警隊的同事都請來,誰知鐘躍民陰沉著臉一口回絕∶"小魏,不就是結個婚嗎,幹嗎這麼興師動眾,咱們能不能不學那些俗人?我可事先聲明啊,要是你們非堅持請這麼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這裡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興∶"鐘大哥,你怎麼這樣,穿警服的怎麼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嗎?"

鐘躍民冷冷地說∶"小魏,你的話太多了,你讓張海洋說話。" 張海洋已經沉默半天了,他心裡很矛盾,作為老戰友,他太了解鐘躍民了,知道鐘躍民還沒有從寧偉死亡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近來他看誰都不順眼,甚至毫無道理地遷怒於那個開槍擊斃寧偉的狙擊手,他認為這個狙擊手的心理素質太差,還沒弄清楚寧偉的意圖就開了槍,不然的話、那天的結局不會這麼糟糕,至少那個女孩子可以活下來。張海洋知道他在鑽牛角尖,一時還無法從那種抑鬱的情緒中走出來,因此遷怒於所有穿警服的。 張海洋息事寧人地對魏虹說∶"小魏,這又不是什麼大事,躍民既然不喜歡刑警隊的人,咱們就改日單請他們,何必招他不高興。"

私下里,魏虹不無醋意地對張海洋發牢騷∶"海洋,你那個戰友說句話就是聖旨嗎?除了他,我還沒見過你對誰這麼俯首貼耳。" 張海洋只是沉默著,不做任何解釋,他覺得自己和鍾躍民的關係是很難向魏虹解釋清楚的。他珍惜和鍾躍民的友誼,不願意為這點小事和鍾躍民鬧得不愉快。 鐘躍民到底沒有主持成張海洋的婚禮,他在婚禮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高發現他接電話時臉色忽然陰沉起來,便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她不會主動詢問,她知道,如果鐘躍民認為有必要告訴她,會主動對她講的,反之,你問也沒有用。 鐘躍民掛上電話,怔怔地點燃一支煙,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小高,咱們手頭還有現金嗎?"

"有兩萬多元,是昨天收入的營業款。" "都給我拿來。" 高問也不問便拿出現金交給鐘躍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釋道∶"是李奎勇的弟弟來的電話,李奎勇剛被診斷出肺癌,已經是晚期了。" 高一驚∶"住進醫院了嗎?" "沒有,他死活不進醫院,我想,他可能是出於經濟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張海洋的婚禮你幫助張羅一下,替我向他們夫婦道一下歉。" 高把現金裝進鐘躍民的提包,她摟住鐘躍民吻了一下說∶"快去吧,別擔心這裡,我會向張海洋夫婦解釋的,躍民,我只想告訴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錢,你可以把飯館賣了,畢竟是人命關天呀,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慮我的意見。"

鐘躍民緊緊地抱住高低聲說∶"謝謝,謝謝,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謝你……" 鐘躍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去過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區南橫街的大雜院裡,還是當年那兩間房子。他感到很驚訝,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改變。這個大雜院恐怕有百十年的歷史了,佔地面積不小,估計以前是個大戶人家的宅院,而現在卻看不出半點昔日的風光,因為真正意義上的院子早已經消失了,到處蓋滿了雜亂無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裡只剩下一條僅夠一人行走的小道,從院門到李家的房子直線距離估計有三十多米,但鍾躍民在這條小道上竟遇到了五個九十度直角彎兒,他的腦袋蹭掉了一戶人家晾出的女人褲衩,還差點兒撞進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廚房裡,鐘躍民納悶,如今的北京到處都在拆遷,一處處的高級住宅小區拔地而起,怎麼這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還保持著幾十年前的樣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們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從陝西回京的李奎勇沒有房子,他的工作單位在接收他的時候還提出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條件,必須簽字保證永遠不向單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則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親擠在父親留下的兩間房子裡,他十二歲的兒子和奶奶住在外間,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間。李奎勇的母親兩年前患了老年癡呆症, 記憶力全部喪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聲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時,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鐘躍民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有見到李奎勇了,這一見卻吃了一驚,李奎勇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他身上瘦得脫了形,衣服像是掛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他的臉龐已經浮腫變形,皮膚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種死亡的氣息。鐘躍民進門時,李奎勇正在劇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幫他搥背,李奎勇連連吐出幾口帶血的濃痰才慢慢平復下來。

鐘躍民感到很難過,此時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是低聲說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該早告訴我。" 李奎勇笑道∶"躍民,你來啦?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媳婦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見過,就不用我介紹了。" 王淑芬是個農村婦女,長得比較醜,她怯生生地向鍾躍民點點頭,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說∶"躍民,我媳婦是個農村娘們儿,沒見過世面,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讓你見笑了。" 鐘躍民笑笑∶"肯定挺能幹的。" "長得很醜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著順眼就行。" "問題是我看著也不大順眼,不過她心眼兒挺好的,我這個條件也只能找這樣的媳婦,這種娘們儿雖說模樣不濟,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讓人很放心。"

"你媽也需要有個人照顧,要是找個城裡姑娘,人家才懶得待候老人,所以說好事不能都讓你一個人佔全了。" "躍民,我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約我一起去天橋劇場買《紅色娘子軍》的舞劇票,從此以後你再也沒來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想起來就像昨天發生事一樣。躍民,今天我請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我要走了。" "你別這麼說,得了病就得治病,咱們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來和你告別的,我已經給你聯繫好了醫院,一會兒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這麼消極的在家里呆著。" "躍民,你沒必要安慰我,你說的話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經是晚期了,幹嗎要花這個冤枉錢?現在的醫院黑著呢,就像個無底洞,多少錢扔進去都填不滿,咱別犯傻,治與不治結果都是一樣的。"

"這叫什麼話?你不用考慮錢的問題,這由我來解決,咱們朋友一場,今天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咱們先去醫院好不好?" "哥們儿,你應該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誰勸也沒有用,咱們不談這些好不好?你我認識幾十年了,見面不吵架的時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別招我煩了行不行?" 鐘躍民無言以對,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面對著這樣貧困的家庭,他覺得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是廢話,他除了能拿出一點兒錢來,別的什麼忙也幫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車公司是個集體所有製單位,醫療費實行包乾政策,每年只按人頭髮放二百元醫療費,如果看病費用超過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鐘躍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醫療費連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錢人還無所謂,只苦了李奎勇這類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李奎勇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麼平等,一般來說,每個人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鐘躍民記得李奎勇曾經很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幾何時,工人階級的牌子多麼響亮,還被稱為是"領導階級" ,儘管沒有什麼實際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這樣的工人,已經無可奈何地淪落到最底層,成了弱勢群體,想到這裡,鐘躍民感到很辛酸。

"躍民,你信佛嗎?" "不信,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絕對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後來我接觸了幾個信佛的人,常和他們聊天,我漸漸地對佛教也有了些興趣,只是那會兒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時每天早上一醒,眼睛還沒睜開就他媽的欠了公司二百多塊錢的車份兒,哪有功夫琢磨別的,我生病以後才算是有了閒,於是就先把自己這一輩子仔細想了想,最後又想到了佛教,能靜靜地想想心事,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裡也好受點兒,躍民,你願意聽聽嗎?" "當然,我今天就是來陪你聊天的,咱們倆有多少年沒好好聊聊了?難得湊在一起呀,今天咱們聊個夠,你說吧,我聽著呢。"

"那次在醫院,醫生把我弟弟叫到辦公室談話,還把門關上,我心裡就有點兒明白了,看來我這病有點兒懸啦。奎元出來時我一眼就看出他哭過,咱們中國的醫院就這點不好,誰得了絕症就千方百計地瞞著,怕病人想不開,有些病人也願意配合醫生裝傻充愣,自己蒙自己。 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壽限到了,該走咱就得走。當時我一把揪過奎元說,你小子長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瞞著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說我就揍你。奎元當時哭了,說大哥,醫生已經確診了,是肺癌晚期了,醫生說要馬上住院。我說,既然已經是晚期了還住什麼院,這不是把錢往水里扔嗎?最後無非是人死了,活著的人也傾家蕩產了,走吧,咱們回家。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著,後來不咳了我還是睡不著,我想了很多,先是覺得這輩子活得太窩囊。你想,我這輩子就沒過過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時候家裡孩子多,全靠我爸一個人掙錢養家,本來日子過得就緊巴巴,偏偏又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只記得那幾年我經常餓得肚皮貼後脊梁,眼睛裡總是小星星亂飛,那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十四歲時,我爸一撒手走了,我這個長子就代替了父親管起了這個家,托社會主義的福,那時我爸的單位還按規定每月向我家發放撫卹金,不然我們家可慘了,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家歷史上最富裕的幾年,因為國家規定撫卹金是按家庭人口發放,雖然每人只有十幾塊錢,可是我家人口多,這樣就佔了便宜,加起來比我爸在世時的工資還高,仔細想想挺讓人辛酸,這樣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換來的。後來我去陝西插隊,這段日子你也經歷了,咱們那兒是窮村,連續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錢,辛苦了一年還倒欠錢。我為了能掙點兒錢給家裡寄去,每天拼命幹活兒,還自願到水庫工地上背石頭,有一次工程塌方還把我活埋了,被救出來後我整整昏迷兩天兩夜,左邊的肋骨折了三根,還吐了血,我歇了一個月,傷還沒好又上了工地,其實沒人逼我去,是我自己捨不得工地上那幾頓飽飯和每天一塊錢的工錢。這樣的日子我過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縣電力局野外架線隊工作, 總算有了份工資,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資的一半兒都寄回家,自己連身衣服都捨不得買,常年都穿著工作服,無論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記著,我他媽的不是光為自己活著,家裡還有老媽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長子,得負起這份責任。在這期間我有了個相好的,是個西安知青,長相雖然一般,可人品還不錯,我們相好了三年最後還是分了手,這不能怨她, 我家的情況是明擺著的,哪個女人嫁給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過,她猶豫了很長時間,再加上她父母的壓力,最後還是下決心和我斷了。不怕你笑話,我們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沒動過她一根指頭,不是沒機會,而是我怕將來萬一結不了婚坑了人家,臨分手的那天她哭著對我說要把身子給了我,也不枉我們相好一場。我不是聖人,要是有個你喜歡的女人哭著喊著非要和你睡,你能撐得住?當時我心一橫,心說愛怎麼著怎麼著,我先把事兒乾了再說。可是說來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麼也沒干成,你想啊,一個和自己相好了幾年的女人要永遠的離你而去,這種感覺太讓人絕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處於這種絕望的狀態下,連尋死的心都有,哪還有心思干那個?不陽痿才怪呢。我們就這麼摟著過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時我們都很平靜,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還不如平靜地分手,長痛不如短痛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說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這種愛的感覺我想以後不會再有了。後來我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現在的媳婦,剛才你看見了,長得又醜腦子還不大明白,基本上是個文盲,她家即使在陝北農村也算是貧困戶,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對八兩, 誰也別嫌誰,這是我的命,我必須得認命,什麼叫萬念俱灰?大概也就是這樣吧?我這輩子就是個窮命,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擺脫不了這個窮命,現在我真是認頭了,人怎麼能掙過命呢?我掙扎了一輩子,到頭來自己的現狀沒有改變,親人的現狀也沒有改變,就算在朋友中間我也是個沒用的人,混到這個份兒上,也早該被淘汰出局了。 " 鐘躍民制止住他的話∶"奎勇,你這樣評價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經夠多的了,別說你的親人,就連我這個朋友,也在最困難的時候接受過你的幫助,我鐘躍民永遠也忘不了, 記得那時你對我說過,誰都有走背運的時候,你要是條漢子就得咬牙扛過去。奎勇,你知道嗎?就這麼一句話,當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人在失意的時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是要互相幫助的,我曾經接受過你的幫助,現在我的情況好些了,也有能力幫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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