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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十二章(2)

血色浪漫 都梁 5039 2018-03-13
鄭桐今天從可靠的渠道得知,這次公社推薦的工農兵學員已經出發了,石川村的黨支部竟沒有推薦任何人。這可把鄭桐氣得七竅生煙,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常貴搗的鬼,這老東西太陰險了,收了禮還不辦事,鄭桐決定找常貴好好理論一番。 鄭桐一臉怒氣地闖進常貴的窯洞,常貴正坐在炕上捧著個大海碗在喝粥。他強壓著怒火說: "常支書,我有事要問你。" 常貴眨著小眼睛看看鄭桐:"我知道,是為上學的事吧?" "咱上次不是說好了嗎?你為什麼沒推薦我?" 常貴帶著一臉的無辜說:"你這娃咋這麼說話?你咋知道我沒推薦你?名額有限麼,也不能是個人就去。"

"我有可靠的消息,這次公社的推薦會上,你叼著煙袋蹲在那兒一言不發,是不是?" "誰說的?" "你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吧?" "沒有,你要不信,就把公社王書記叫來我當面鑼對面鼓說說,我是和他說了麼。" 鄭桐終於忍不住翻了臉:"你他媽少來這套,你明明知道王書記不可能來對質,常老貴,你這人夠陰的,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就因為你剋扣知青口糧的事,我和鍾躍民得罪了你,這好幾年了,你還懷恨在心,背後給我下絆子,你他媽真不是個東西。" 常貴軟中帶硬地說:"鄭桐,你要這麼說,咱就沒話了,上學的事我也管不了啦,你咋上來就罵人呢?論歲數,你也是侄子輩,咋這麼說話?"

鄭桐大怒:"罵你?我還想打你個老東西呢。" 他怒火中燒地抄起炕桌上的大海碗要砸常貴,蔣碧雲衝進來抱住鄭桐,鄭桐掙扎著想朝常貴撲過去,蔣碧雲拚命把鄭桐拉走。 鄭桐和蔣碧雲並肩坐在村口打穀場一個石頭碾子上,兩人久久地沉默著,突然,鄭桐開始抽泣起來。 蔣碧雲大驚,這是她笫一次看見鄭桐流淚,她驚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鄭桐,你怎麼啦?" "這日子……真沒盼頭。" "大家不是都這麼過嗎?" "人……就怕沒有希望,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 "鄭桐,你從來都是樂觀的人,今天怎麼變得這麼消沉?這可不像你。"

"你不知道,我想上大學,連做夢都想,可今天我去公社一問,被選上的工農兵學員都出發了,當時我就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裡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 蔣碧雲說:"可你不能放棄希望,我就不信,咱們會永遠呆在這小山村里,機會總會有的。 " 鄭桐心灰意冷地說:"機會見了我,恐怕也會繞著走,我這個人運氣不太好。" "要是有一天,機會到了你眼前,你卻無法抓住它,因為你不具備抓住機會的本領,到那時候,你將無話可說。" 鄭桐沉默。 "我知道,你的精神狀態很糟糕,生活艱難,前途無望,還有……你很孤獨。"

鄭桐低聲道:"是的,是一種靈魂的孤獨,漫漫長夜,我在獨自行走,何處是歸程……" 蔣碧雲輕聲說:"如果心中有了愛情,也許情況會好得多,那時你會覺得溫暖,覺得有了依靠,覺得靈魂不再孤獨,覺得生活從此充滿了色彩。" "可我眼前是個沒有色彩的世界,只有缺少植被的黃土。" "鄭桐,你不想對我說點兒什麼?" "我萬念俱灰,實在提不起興趣說話。" 蔣碧雲扳過鄭桐的肩膀,注視著他的眼睛說:"那我說,你聽好,我想向你提個建議。" "你說。" "一個人走夜路實在太孤單,兩個人結伴而行不是更好嗎?"

鄭桐睜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走?" "是的,咱們一起走夜路,一起抵禦孤獨,一起尋找光明,你願意嗎?" 鄭桐背過身去,不吭聲了,蔣碧雲溫柔地從後面輕輕抱住他。 兩行熱淚從鄭桐的眼中流出…… 操場上,偵察營一連全連列隊站在操場上,今天晚上,營教導員要宣布被選入軍教導隊學習人員的名單。 從1966年以後,全軍幾乎所有的軍事院校都停辦了,軍官的選拔全部出自現役中的老兵。各軍、師級,甚至團一級單位都成立了乾部教導隊,這相當於變相的軍官學校,被選中的老兵在教導隊裡受到幾個月或一年的速成軍官培訓,然後再作為軍官回到本部隊帶兵。 1966年以前的軍官學校,它的錄取條件是首先要通過統一的文化考試,僅此一條,就讓很多只有小學文化的農家子弟望而卻步。文化大革命運動的興起,使很多舊的規章制度被廢除,這樣就給吳滿囤這類身處底層的農家子弟帶來了希望,偌大一個中國,當所有進身的大門都向你關上,唯有在軍隊裡還能看見一線曙光,對於身處底層的人們來說,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況且,用幾個月或一年的時間速成一個軍官,這在中國歷史上並非沒有先例,當年聞名遐邇的黃埔軍校,不也是個速成班嗎?這並不妨礙它培養了大批名將,僅第一期六百名學員中就出了三百多名將軍,他們從入學到畢業用了不到十個月。 鐘躍民、張海洋、吳滿囤等人早就知道了提干人員的名單,他們三人都是連隊中的戰鬥骨幹,提干早已勢在必行,教導員也分別找他們三人談過話。 鐘躍民得知自己將提干的消息時,還猶豫了幾天,他根本沒打算在部隊長干,要按他的想法,什麼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經當了幾年兵,那麼就該換一種玩法了,老玩一種遊戲多沒意思。要是提了乾,你就身不由己了,不在部隊干個十年八年就別想走。有種老掉牙的說法,叫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鐘躍民認為這純屬扯淡,不過是種俗人的想法,就像人人都想發財一樣,事實上發財的人永遠是少數,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活法,關鍵在於自己的感覺,他從來也不認為當元帥這種活法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現在鐘躍民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如果選擇再在軍隊干個十年八年,非要了他的老命,這是鬧著玩的麼?就衝這每天例行的五公里越野,他就有點兒煩了,這意味著他還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動了再讓你轉業,到那時他還有心思再玩別的麼?

但鍾躍民最後還是決定進教導隊,不為別的,主要是因為張海洋和吳滿囤,他經不住這兩個傢伙的死纏硬磨,尤其是張海洋,他父親來信告訴他∶這輩子不要想幹別的,這身軍裝你就穿到死吧,張家的後代除了當兵,什麼也不能幹,什麼時候你穿上了軍官制服你隨時可以回家,不然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張海洋被斷了後路,只好死心塌地的準備在部隊長期幹下去,但用他的話說,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他認准了鐘躍民就是墊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於是張海洋和吳滿囤採取了死纏爛打的戰術,每天糾纏著鐘躍民,甚至使用了極 為無賴的辦法。 前些天,張海洋和吳滿囤約鐘躍民去游泳,鐘躍民一去就上了當,他們把鐘躍民帶到一處僻靜的河岸上,說這裡可以光著屁股游泳,兩人先光著屁股下了水。當兵的都沒有游泳褲,游泳時一律穿部隊發的綠色大褲衩,這種褲衩在水里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鐘躍民一見他倆下了水,於是也光著屁股跳進水里,等他遊了一個來回後,發現這兩個傢伙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上,正不懷好意地衝著他微笑,鐘躍民這時才知道自己上了當。張海洋提出了兩個條件供鐘躍民選擇,要么進教導隊,要么光著屁股回部隊。張海洋還特地警告說,現在沒人和他開玩笑,讓他不要抱有幻想,在選擇之前一定要考慮好後果。鐘躍民考慮了一會兒便妥協了,他知道張海洋絕對會說到做到。在穿褲衩的時候,鐘躍民想,這條褲衩一穿,自己就算擱在部隊了。

公佈完提干名單的那天晚上,在熄燈號吹響之前,鐘躍民被張海洋叫到操場上的雙槓前,從當新兵時起,這裡就是他們三人聚會的地方。 鐘躍民問道:"你叫我到這兒乾嗎?" 張海洋說:"這是滿囤的意思,他要請客。" "這小子平時一分錢都想碾成末兒花,不想過啦?" "我也這麼說,又不是什么生離死別,不就是提干嗎?你家窮成那樣,充他媽什麼大頭?結果這小子跟我急了,居然敢和我瞪眼,說你要不去就滾蛋,以後少理我,我操,這要放在剛入伍那會兒,我非打丫一滿地找牙不行。" 滿囤抱著一包東西匆匆趕來,他蹲下身,把包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罐頭,香煙,還有兩瓶白酒。

鐘躍民和張海洋默默地看著他開罐頭。 滿囤打開罐頭,又打開酒瓶斟滿三個杯子,他望著鐘躍民和張海洋鐘說:"還站著幹嗎?坐下吧。" 兩個人默默地坐下。 滿囤舉起杯子鄭重地說:"都端起來,乾了。" 三人把酒一飲而盡。 滿囤又重新斟滿:"再乾。" 三人連乾三杯酒。 滿囤突然變得很激動:"兩位兄弟不是外人,別笑話哥哥……"他突然朝一個方向跪下,連連嗑了三個頭便聲淚俱下:"爹、娘,兒子給您二老嗑頭啦,兒子沒給爹娘丟臉,兒子在部隊提干啦,咱們家有盼頭啦,俺能養家了呀……" 滿囤嚎啕大哭起來,多年的委屈和壓抑在一霎間都釋放出來。

鐘躍民和張海洋被滿囤哭愣了。 鐘躍民抱著滿囤的肩膀勸道:"以後就好了,排級工資五十二塊,你能養家了,這是好事呀,你該高興,弟兄們也為你高興呀。" 滿囤擦著眼淚哽咽道:"兩位兄弟,照理說,和你們認兄弟,俺是高攀了,你們夠意思,從沒嫌棄俺,這幾年你們連件新軍裝都沒穿過,全寄給俺家了,俺一個窮小子,真拖累弟兄們了,俺代表全家給你們磕頭啦……" 滿囤又要跪,鐘躍民和張海洋慌忙扶住他:"哥們儿,你這就沒意思了,咱們不是哥們儿嗎?" 滿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麼也不說了,該怎麼報答弟兄們,俺姓吳的心裡有數,喝,這兩瓶酒今天要喝完,誰也別裝熊。" 鐘躍民一口乾掉杯中的酒大聲道:"喝,為告別咱們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能爬起來就行。" 張海洋牛皮哄哄地說:"起不來也沒關係,叫人給教導隊帶個信兒,就說大爺喝多了,晚一天去,怎麼啦?" 鐘躍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個小排長嗎?" 鐘山岳自從被解除隔離審查以後一直沒有分配工作,已經在家賦閒好幾年了,他在被審查期間,部裡又提升了幾個副部長,因此在職的副部長已經達到七八個了,實在沒有位置可以安插。儘管鐘山岳心急如焚,可是像他這類情況的干部實在太多了,組織部門也毫無辦法。鐘山岳和大多數在文革初期受到衝擊的老幹部一樣,公開的說法都是自己還年輕,身體條件也不錯,還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理由過于冠冕堂皇。 鐘躍民這次探親回家可沒少聽父親發牢騷,老頭子又添了個不良嗜好,每頓飯必喝酒,一喝酒話就多,話一多就罵人,每當酒至半酣時,鐘山岳已把所有不滿意的人和事挨個罵了個遍,鐘躍民根本不能搭碴,一搭碴準把他也捎上。 父子倆有五六年沒見了,鐘躍民剛回來時,父親很興奮,先是給各地的老戰友打電話,說我老鐘的兒子在部隊當了排長,然後便一刻不停地追著鐘躍民問這問那,鐘躍民到客廳,老頭子追到客廳,鐘躍民進了自己的臥室,老頭子又追到臥室,弄得鐘躍民都快煩了。他記得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父親在他眼裡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連打起人來也頗具大丈夫氣概,他決不像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樣,不慍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幾下,鐘山岳可沒這麼溫文爾雅,他總是出手如電,讓鐘躍民還來不及反映,一個清脆的耳光已經結結實實地扇在臉上,其力度足以讓鐘躍民原地轉向360度,眼睛裡一片金光燦爛。 鐘躍民百思不解,眼前這個嘮裡嘮叨的老頭子是他父親麼?怎麼人一老就變成了這樣?遼沈戰役時那個打仗和追女人都同樣風風火火的年輕師長如今哪裡去了? 當然,這都是鍾躍民剛回家時的情景,他和父親相處沒幾天,就發現父親其實沒多大變化, 只不過是沒事幹閒的,他心裡裝滿了無名火,你千萬別招他,一旦招他發了火,頓時就露出了猙獰面目。 鐘躍民想起了兒時的理想,為了不挨爸爸的揍就得自己當爸爸,這種想法太缺乏周密性,忽略了最根本的一條∶即使你當了爸爸也不能保證你自己的爸爸不揍你,這是一條鐵的規律, 任你有多大本事也甭想翻過來。 鐘山岳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鐘躍民正在給父親按摩肩膀,他討好地問:"爸,您這算是官復原職了吧?" "恢復了原級別待遇,就是沒事幹,中組部可能是把我忘了。" 鐘躍民說:"您還是好好休養一陣吧,爸,我媽去世後,您為什麼不再找個老伴兒?" "有合適的麼?你小子給我介紹一個?" "真抱歉,沒有。" "那你小子廢什麼話?過問起老子的私生活來了?" "我是覺得您需要有人照顧。" 父親說:"結婚不是為了要人照顧,要是那樣,我不如請個保姆,兒子,明天咱們去八寶山看看你媽,咱家如今只剩下咱們兩個啦,人丁不旺啊,我這輩子最大的貴憾,就是沒多生幾個兒子,你媽生你以後就動了手術。" "我知道,您還想著我媽。" 父親說:"我問你,你有女朋友嗎?" "交過兩個,時間都不太長。" "笨蛋,連個女朋友都看不住,人家看不上你?" 鐘躍民慚愧地承認:"就算是吧,我沒本事,比您年輕時差遠了。" 鐘山岳得意地吹噓起來:"這倒是,老子年輕的時候可比你這會兒風光,全縱隊最年輕的師長,那些女同志見了我就兩眼放光,轟都轟不走。" "您最後還是看上我媽了?" "你媽當時是我們東野機關里最漂亮的,唔,當時不少師團級幹部都打她的主意,可她誰也看不上,只有我心裡明白,她是在等我呢,那是總攻錦州之前,我正準備打大仗,顧不上找她談,等打完了仗我才找的你媽,你猜你媽的第一句話怎麼說?她說,你怎麼才來?" 鐘躍民大笑:"老爸,您真是情場高手。兒子可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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