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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章

血色浪漫 都梁 4218 2018-03-13
窯洞裡的歷史老師,咬牙切齒的學生鐘躍民。秦嶺,你沒發現這破帽子底下是一顆裝滿智慧的頭顱?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 我們上路吧。秦嶺閉著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體驗過程嗎?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過程… … 白店村知青點也實行炊事員輪換制,每個知青都要輪上十天,不知這個制度是誰發明的,幾乎所有的知青點都採用這個辦法,這也是表達了一種要求平等的願望,當伙頭軍總比下 大田要輕鬆,這種好事當然要人人有份兒。 這幾天輪上秦嶺做飯,她很無奈地接受了這個差事。其實她寧可下大田勞動,也不願當炊事員,因為她實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屬於乾旱區,自古以來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轆轤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繩足有百十米長,井水的水位隨著季節的變化有規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時距地面將近一百米,水位高時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嶺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兒,體型頎長,長頸,削肩,細腰,長腿,走起路來好似弱柳扶風。這種美人兒應該生活在城市裡, 過著寶馬香車的富貴日子,可秦嶺卻沒這個命,也沒趕上好時代。像她這種人來到陝北農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廢物。農村可不需要這種美人兒,這裡需要的是粗手大腳的婆姨,能上鍋台能下田,還要能一個接一個地生娃。秦嶺笫一次打水時,一桶水還沒搖上一半兒就沒勁兒了,她一鬆手,險些被轆轤把打進井裡。從此秦嶺一見井台上的轆轤心裡就哆嗦,她實在是被嚇怕了。

今天她必須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沒法做飯,就是再害怕也得硬著頭皮去。秦嶺挑著桶來到井台上,她向井口裡看了看,裡面黑糊糊的深不見底,她扔進一塊小石頭,半天才聽見石頭進水的聲響,秦嶺知道這會兒發愁也沒用,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終於想出個辦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繩繫在腰上,又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樹上,這是為防止她萬一被轆轤把打進井裡的保險措施。 秦嶺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進井裡。儘管她為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可還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當一桶水被搖到一半兒時,她的力氣已經用盡,她拚命抓住搖把不敢鬆手,因為這時鬆手更危險,沉重的搖把很有可能打斷她的肋骨。她慌了起來,明知道此時不會有人來幫助她,但她還是本能地喊起來∶"誰來幫幫我,救命啊……"秦嶺已經絕望地打算鬆手了,這時奇蹟終於發生了,一隻有力的手伸過來抓住搖把,秦嶺象虛脫了一樣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見鍾躍民和鄭桐站在面前。

鐘躍民接過了搖把,只幾下就把水桶搖上來提到井沿上。 秦嶺認出了鐘躍民,她感激地一笑:"喲,人參娃娃來啦?" 鐘躍民真的很憤怒:"你們知青點的男同學也太不像話了,怎麼能讓女同學乾這種活兒呢? 他們怎麼好意思?剛才要不是我看見,非讓桶把你搖進井裡去。" 秦嶺喘著氣,無力地解釋著∶"今天輪到我做飯,這是我份內的活兒嘛。" "那也應該找個男同學先把水缸挑滿嘛," 秦嶺不好意思地承認∶"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沒用了。" 鄭桐忽然看見秦嶺綁在腰上的行李繩,不由大笑起來∶"這是你想出來的主意?"

秦嶺垂下眼皮∶"我怕掉進井裡……" 鄭桐抻了抻行李繩道∶"這繩子留得太長了,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如果你掉進井口裡, 就會整個身子吊在半空中,這麼細的繩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個小時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嶺紅了臉,她真的覺得自己很無能,怎麼別的女同學就不像自己這麼笨。 鐘躍民已經提滿了兩桶水喊道∶"鄭桐,還不接過扁擔?怎麼沒眼力價兒?" 鄭桐大為不滿:"你他媽怎麼支使上我啦?" "幫幫忙,哥們儿,我和秦嶺要談談藝術。" 鄭桐不情願地接過扁擔:"還談藝術?你還真拿自己當藝術家啦。"

鐘躍民和秦嶺並肩往回走,鄭桐挑水跟著。 鐘躍民說:"我和你們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來看看,沒想到來早了點兒,他們還沒收工呢,這樣吧,我們先幫你做飯,你放心,我們自己帶著乾糧呢。" 秦嶺笑道:"你們還當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們這兒來能不管飯?" "都不容易,你們的糧食肯定也不夠,不瞞你說,我們還去縣城要過飯呢。" 秦嶺恍然大悟:"噢,上次在縣城鬧事的就是你們?我們都聽說了,老鄉們都說從北京來了一群土匪。" 他們走回知青點開始做飯,鐘躍民和秦嶺一起捏窩頭,鄭桐坐在灶旁往灶洞裡塞柴禾。 鐘躍民問:"秦嶺,你為什麼叫秦嶺?"

秦嶺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我老家在關中地區,我爸又姓秦,我剛生下來時,我爸一時想不起該給我起什麼名字,我媽說乾脆就叫秦嶺吧。" 鐘躍民說:"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夠專業的,你在哪兒學的?" "和我媽媽學的,她是民族歌舞團的民歌演員,就是唱陝北民歌的,我從小聽也聽會了,可你怎麼也會唱呢?唱得也很不錯嘛。" "我爸在延安呆過,他喜歡陝北民歌,我小時候也經常聽他唱,到這兒插隊以後,我和我們村放羊的杜老漢學了不少。" 秦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是乾部子弟?肯定是家裡受衝擊了吧?"

"你怎麼知道?" "幹部子弟來陝北插隊的大致有兩種情況,一類是理想主義者。還有一類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勢,株連到子女,又沒有別的門路,所以只好來了。" "那我也許就是個理想主義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許你曾經有過理想,但至少是現在沒有了。我很熟悉你們這類人,我們學校也有一些,從氣質上看,你們都差不多。" 鐘躍民嚴肅起來,他很想听聽別人是怎樣評價自己這類人的,他問道∶"秦嶺,你說說,我們是什麼樣的人?" 秦嶺笑笑說∶"真想听?我說了可別不高興啊。簡單地說,這類人首先是好勇鬥狠,有暴力傾向,一句話不合便拔刀相向。笫二,這類人反感一切正統的說教,在別人看來很神聖的東西到了他們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笫三,這類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歡看書學習,其主要動力,是不願把自己和芸芸眾生混同起來,他們喜歡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因此也具備了一定的獨立思考能力。"

鐘躍民說∶"按你的意思,這種人大概屬於有點兒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這種人嗎?" 秦嶺淡淡地說∶"談不上反感,這不過是人群中的一類人罷了,既算不上流氓也無所謂好人,畢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壞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屬於中間狀態。就像裡的狄恩, 中的霍爾頓,他們不過是厭惡平庸的生活,喜歡選擇一種適合於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本身沒什麼錯。" 鄭桐有些吃驚地問∶"這些書你都看過?" "不但看過,我還挺喜歡呢,還有《向上爬》、《帶星星的火車票》,都是我喜歡的書。" 鐘躍民也驚訝地看了秦嶺一眼,他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看來剛才的幾十里地山路沒有白走。秦嶺提到的這些書都不是公開出版的書籍,只有供高級幹部出入的內部書店才有,據說是供高幹們"學習批判"用的,書的封面是灰色或黃色的,沒有任何裝璜,俗稱"黃皮書"、 "灰皮書",這些書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裡很時髦,鐘躍民和鄭桐都看過這些書。

"你說得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當乖孩子,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資格去教訓別人,哪怕是長輩也不行。咱們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類,後來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納悶,憑什麼就老得有人教育咱們,還給你指好了一條路,讓你別無選擇,必須走別人希望你走的路,這實在太不講理了,我羨慕狄恩,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那無非是要體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鐘躍民說。 秦嶺表示贊同∶"人總要有些夢想,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是過程。去年有個外國登山隊在攀登珠穆朗瑪峰時遇到雪崩,登山隊員全部遇難了。有人認為他們的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無論你是否登上頂峰,對於人類的實際生活都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可我卻為這些運動員哭了,我相信他們是因為心靈深處的呼喚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們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也已料到這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喚,因為那就是他們心中的終極精神世界。他們是為夢想而死的,他們一定擁有許許多多美好和純粹的體驗,他們不該有遺憾。泰戈爾說,過於功利的人生就像把無柄的刀子,也許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在我們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純粹的本質的體驗、最初的體驗的。"

鐘躍民說∶"凱魯亞克的那句話說得真好,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 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鄭桐問道∶"秦嶺,你屬於哪類人呢?怎麼也來陝北了?" 秦嶺笑笑說∶"我就應該來陝北,不來倒怪了。" 鐘躍民說:"不說這些了,我今天來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歡陝北民歌,小時候聽我爸唱信天遊,聽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我爸是個破鑼嗓子,唱得不怎麼樣,甚至還跑調兒, 當時我就想,就這麼個破鑼嗓子怎麼能把我給唱哭了?後來我才明白,還是歌兒好,陝北民歌裡有種很悲涼的東西,聽起來讓人心裡酸酸的。"

秦嶺驚訝地註視著鐘躍民:"你的感覺很好,抓住了陝北民歌的魂。" 鐘躍民想了想又說:"陝北這塊地方很奇特,從表面上看,這是塊很貧瘠的土地,可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種表像後面隱藏著一種很深奧的東西。" 秦嶺表示贊同:"這是一種文化的厚重感,是幾千年的文化積澱。現在的陝北方言裡保存著很多古語,比如老鄉們說喊一聲,叫吶喊一聲,聽著文鄒鄒的,而實際上說話的人可能目不識丁。為什麼大部分地區的方言中沒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跡,惟獨陝北方言裡卻保存下來了, 這大概也是由於陝北地域上的特點所致,民歌好像也是這樣。" 鐘躍民把捏好的窩頭碼在籠屜上說:"我想,陝北民歌中的悲涼感是一種人對苦難的無奈, 是從心靈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還有個問題,沒來陝北之前我還不知道,陝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間所說的酸曲兒,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這些酸曲兒的語言很直截了當,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間似乎並不關注它的道德內容,也絲毫沒有譴責的意思,這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中國上千年的封建禮教是否能影響到所有的漢族人居住的地區,在一些窮鄉僻壤會不會有所遺漏,就像你剛才談到的陝西方言中還保存著很多古語,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當然,這些想法都是我下鄉以後才有的。" 秦嶺注視著鐘躍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輕輕吐出幾個字∶"聖人佈道此處偏遺漏…… " 鐘躍民一愣∶"什麼意思?" 秦嶺笑笑說∶"這是清朝光緒年翰林院大學士王培的一句話,當時光緒皇帝派這位老夫 子當特使,到陝西來考察,他考察完就寫了一份折子送給皇帝,這篇文章叫《七筆勾》,從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陝西說得一無是處,很多陝西人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別人罵自己的家鄉呢。不過我倒覺得他說的有很多是事實,就算心裡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認。 " 鐘躍民很感興趣地問∶"你手裡有這篇文章嗎?" 秦嶺點點頭說∶"我爸爸有本線裝書,上面有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來了,我現在就去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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