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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七章(4)

血色浪漫 都梁 5496 2018-03-13
此時在陝北的石川村知青點,鐘躍民正盤腿坐在土炕上和曹剛下象棋,這是一場賭局,每盤棋的賭注是一個窩頭,鐘躍民已經連輸了兩盤,這笫三盤看來也懸了,他一不留神,被曹剛來了個"馬後砲",曹剛大喜過望地蹦下土炕:"哈,你哪兒跑?馬後砲,你完了。" 鐘躍民連忙悔棋:"哎喲,你的馬在這兒?我沒看見,不行、不行,我不走這一步了。" "又悔棋是不是?不行,咱這可是掛了賭的,你已經欠我三個窩頭了,想賴帳是怎麼著?" 鐘躍民道:"好好好,不賴帳,咱接著來,不就三個窩頭麼?" 曹剛伸出手:"嘿嘿,本店概不賒欠,先把帳清了再說。"

鐘躍民急哧白臉地說:"一會兒開飯就給你,你急什麼?來,再接著來,我先走了,當頭炮。" 曹剛搖搖頭道:"不下了,吃完飯再說,要是你這盤再輸了,連晚飯都沒你什麼事了,讓你看著我吃,我也不忍心,到時候心一軟,得,又退你一個窩頭,我不是白贏了?" "我餓著我樂意,你也別心軟,不就扛兩頓麼?小意思,來,接著來。" 鄭桐走進窯洞說:"躍民,昨天是你做的飯吧?糧食沒了你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鐘躍民一拍腦門:"糧食沒啦?哎喲,我想起來了,我給忘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點兒都沒剩下?還能湊合一頓麼?"

鄭桐沒好氣地:"連他媽一點兒渣兒都沒剩下。" 曹剛恍然大悟:"我操,我說你小子連輸了三個窩頭怎麼一點兒不著急?鬧了半天是蒙我呢?" 鐘躍民連忙解釋:"誰蒙你誰是孫子,我還真給忘了。" 鄭桐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帶隊要飯嗎?走吧,跟村里老鄉借幾件破棉襖穿上,一人再弄一根打狗棍,要飯歸要飯,這身行頭可不能含糊。" 鐘躍民搔搔頭皮:"就算去要飯也得明天去呀,今天怎麼過?還一頓晚飯呢,嗯?這味兒真香,誰家做飯呢?" 曹剛說:"那三個女生唄。" 在知青點的伙房裡,蔣碧雲剛打開熱氣騰騰的蒸鍋,鐘躍民閒逛般溜進來搭訕道:"嗬,真香啊,做什麼呢?"

蔣碧雲眼皮都沒抬:"還能做什麼?窩頭唄。" 鐘躍民腆著臉道:"能嚐嚐麼?" "不能。" "別那麼小氣,好歹都是北京海淀的,又是坐一趟火車來的,俗話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看我這眼淚都快流下來啦……" "少套磁,有事兒說事兒。"蔣碧雲乾脆地回答。 鐘躍民不屈不撓地說:"得,不說老鄉,咱們總算是鄰居吧?兩個宿舍挨著,中間不就隔著一堵牆麼?《紅燈記》裡李奶奶那句台詞是怎麼說的?拆了牆咱就是一家人了,鐵梅那句話說得更絕,你猜她怎麼說?她說不拆牆咱也是一家子……"

"鐘躍民,你油嘴滑舌說了半天,就是想蹭飯吧?" "別說得那麼難聽,我只是想藉點兒糧食,你看,一個是蹭,一個是藉,這兩者之間有本質的區別……"鐘躍民嘟囔著。 蔣碧雲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借。" "要不,算是高利貸吧,借一斤還兩斤,怎麼樣?" "我不稀罕。" 鐘躍民想發作又忍住,悻悻地走了。蔣碧雲望著鐘躍民的背影,臉上充滿了輕蔑的表情。 村支書常貴正坐在自家炕桌前吃飯,桌上擺著幾個窩頭,他和老婆孩子每人都端著一個大碗在呼嚕呼嚕地喝著野菜糊糊。 鐘躍民在外面喊:"常支書在家嗎?"

常貴緊張地小聲說:"快收起來。" 婆姨飛快地把剩飯收走,常貴這才披著老羊皮襖走出門:"是躍民呀,窯裡坐。" 鐘躍民走進窯洞,常貴按照村里的習慣用語寒喧道:"吃了麼?" "沒有,常支書,你吃了麼?" 常貴顯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吃啥麼?我家斷頓啦。" 鐘躍民似乎沒有料到,他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他仔細地審視著常貴,常貴也若無其事地瞇起小眼睛和鍾躍民對視。 鐘躍民忽然笑了:"既是這樣,那我就什麼也別說啦,常支書,明天我們去討飯,村里還有誰一起去?" 常貴蹲在炕前,裝滿一煙鍋菸葉點上火說:"把老弱病殘都帶上,這是規矩。"

鐘躍民用哀求的口吻說:"常支書,我們今天就有點兒過不去了,村里能先借我們點兒糧食麼?讓我們把今天先過去。" 常貴不為所動:"哪還有糧食?咱村的人餓上一兩天是常事,這不算啥,習慣了就好啦。" 鐘躍民只好站起來告辭,他走到門口又站住,轉過身來:"支書,咱村沒來過日本鬼子吧? 抗日戰爭時,日本人沒過黃河嘛,咱村到哪兒學的這套堅壁清野的功夫?" 常貴裝糊塗:"你這娃說啥?" "沒說啥,支書,你歇著,我走了。" 鐘躍民沒想到糧荒來得這樣快,也沒想到一旦糧食沒了,後果會如此嚴重。自從中午發現口糧已經用光,一直到晚上睡覺,男知青們四處借糧,竟沒有借到一粒糧食,大夥生生餓了兩頓飯。鐘躍民明白,這裡的農民已經是被餓怕了,他們把糧食看得比命還重要,你朝他借老婆也比借糧好開口。再說有些農民家里肯定也是早已斷頓了,既然鐘躍民曾經大包大攬地答應過支書,要帶隊去討飯,那村民們就老老實實地等著。鐘躍民以前一直認為凡事都一樣, 車到山前必有路。卻沒想到現在居然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就是想偷都沒地方偷去。傍晚時候,鐘躍民和鄭桐走了十幾里地,到相鄰的許家圍子去偷雞,誰知在貧困地區雞比鳳凰還金貴,家家都看得很緊,他們一進村就被村民們盯住,走到哪兒都有人監視,根本沒機會下手,再溜達一會兒,就發現許多村民手裡都拿著扁擔鐮刀之類的傢伙望著他們,鐘躍民知道今天偷雞是沒戲了,鬧不好再讓人家暴打一頓,他們便識趣地打道回府了。誰知走到半路上兩人就沒勁了,只好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用了兩個小時才走回村。

在知青點的男宿舍裡,男知青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鄭桐有氣無力地說:"躍民,我渾身沒勁,頭也有點兒暈。" 鐘躍民道:"這是低血糖症狀,睡著了就不覺得了,睡吧。" "扯淡,我睡得著麼?胃里火燒火燎的,這叫什麼事啊?咱們招誰惹誰了?把咱們送到這鬼地方挨餓。"鄭桐大發牢騷。 鐘躍民不滿地說:"鄭桐,你煩不煩呀?才兩頓飯沒吃就扛不住了?要不你把我吃了得了。 " 鄭桐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嘿,你還別饞我,有能耐你把屁股上的肉給我割一塊,誰不吃誰是孫子。" 錢志民也睡不著,便索性坐起來:"操,早知道到這兒來挨餓,我他媽打死也不來,我們學校的孫洪就是不報名,老師,同學,居委會的老娘們儿,走馬燈似的到他家動員,這孫子真沉得住氣,你說破大天,他就是一聲不吭,到了晚上,這哥們儿就開始脫衣服上床,嘴上還說著,女同志請迴避一下,我裡面可沒穿褲衩。"

男知青們大笑起來。 曹剛說:"就咱們這幫人是傻B,一動員就屁顛儿屁顛儿地來了,聽說不來的最後也在北京分配工作了。" 郭潔問道:"躍民、鄭桐,你們育英學校的人下鄉的不多,多數都當兵去了,你們怎麼沒當兵?" 鐘躍民反問:"你們不是也沒去嗎?" 郭潔說:"我們是平民子弟,本來就應該來插隊。" 鄭桐插嘴道:"我們還不如平民子弟,是可以教好的子女,連他媽的徵兵體檢都不讓參加。 " 郭潔感嘆著:"我算明白了,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世上哪有什麼平等?人的地位有很多層,好比我住在一樓,躍民住在二樓,有一天二樓的樓板上破了一個窟隆,躍民一不留神掉下來,這才剛剛和我拉平,要是我的樓板也破了個窟隆,得,我該掉到地下室裡去了。"

錢志民也加入了討論:"沒錯,要是躍民一掙巴,又順著窟隆鑽回二樓了,你小子肯定還在地下室裡聽蛐蛐兒叫呢,人那,爭不過命去,因為不在一條起跑線上。" 鐘躍民覺得這類話題很無聊,忙岔開話:"我說哥幾個,都不餓是怎麼著?少說兩句,節省點體力,明年到縣城還有四十多里地呢。" 錢志民灰溜溜地說:"去他媽的,走不動了我就當路倒兒啦,反正活著也沒勁。" 郭潔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那三個女的真不仗義,眼看著咱們挨餓也不借糧,女的就是摳。" 鐘躍民無所謂地說∶"是咱們提出分伙的,現在就是餓死,也不能說軟話,丟份兒的事可不能幹。"

其實他們誤會這三個女知青了,此時她們正在知青點的伙房裡做飯。王虹和李萍在貼餅子, 她們已經把所有的糧食都拿出來了,蔣碧雲坐在灶旁拉風箱,熊熊的火光映紅了她憂鬱的臉,她很後悔今天中午對鍾躍民的態度,她不是小氣人,也知道這點糧食無論怎麼省也撐不了幾天,他們早晚要去討飯,她是對鍾躍民有氣,有意要難為他。 蔣碧雲的父親是大學教生物學的教授,母親是和父親同系的講師,她從小在學校裡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這類好學生對鍾躍民這樣的壞孩子向來有成見,更何況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一向看不上出身乾部家庭的孩子,他們從小就被父母灌輸了一套觀念,咱們這樣的家庭無權無勢,父母幫不了你們,你們的將來只能靠自我奮鬥。蔣碧雲是在這種教育下長大的,她對於乾部子女有著一種很極端的看法,八旗子弟,衙內,喜歡吹噓父母的地位,目中無人,不學無術,虛榮淺薄,很多幹部子女還缺乏教養,繼承了他們土包子父母的禀 性,以無知為榮耀。 1966年8月,紅衛兵運動興起,蔣碧雲的父母被揪鬥,當時她還在學校跟著紅衛兵們"破四舊",像她這種非紅五類出身的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的,她只能參加"紅外圍", 她很感謝紅衛兵們能給她這個參加革命的機會,於是每天幾乎住在學校裡,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天,父母的單位通知她去處理父母的後事,蔣碧雲才知道父母已經雙雙服毒自殺,屍體也已經火化了,聽到這個消息後,蔣碧雲一下子就垮了,她瘋了一樣回到家,在家裡翻了整整一天,她什麼也沒有找到,父母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連一封遺書都沒留下。從此,蔣碧雲再也沒有笑過。 蔣碧雲從那時起,就開始對紅衛兵產生一種極強的仇視心理,既而擴大到干部子弟這個群體。剛來的第一天,她就開始討厭鐘躍民,把他當成了無賴,而鍾躍民似乎也有意做出一副流氓相來招她煩,仇就是這麼結下了。 李萍和王虹知道鐘躍民借糧的事後,都埋怨蔣碧雲做得太過份,王虹很不滿地說:碧雲,你不該這樣,咱們是個集體,眼看他們挨餓,咱們吃得下嗎? 李萍也嘆了口氣說:這些男生真可憐,兩頓沒吃飯了,鐘躍民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在藉糧之前肯定是左右為難,鼓足很大勇氣才開的口,你一下子就把他頂到南牆上,他餓死也不會求咱們了。 蔣碧雲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立,原來李萍和王虹對鍾躍民的印像不錯,她們可能真的認為蔣碧雲是捨不得借糧,把她當成了小氣鬼,蔣碧雲委屈得摀住臉哭了。 在男知青宿舍裡,大家都聊得沒勁了,鄭桐不停地翻身,唉聲嘆氣。 鐘躍民踹了他一腳:"鄭桐,你他媽安靜點兒行不行?老擠我幹什麼?" 鄭桐有氣無力地說:"我想起那次和袁軍買冰激凌的事,當時吃得哥幾個直拉肚子,我當時還發誓,以後再不吃冰激凌了,現在一想,要是有冰激凌,哥們儿能吃一桶。" 鐘躍民坐了起來說:"鄭桐,我知道你餓,但你得學會忍耐,忍不住也得忍,不但要忍過今夜,明天還要忍到縣城,到了縣城能不能要到吃的還不一定,就算要到一點兒吃的,咱還不能吃,因為還有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咱們還得忍,不為別的,因為咱們是男人,你明白嗎? " "明白啦,這輩子我忍了,下輩子打死我也不當男人了,躍民,還有什麼法子不讓我當男人?" 鐘躍民笑了:"這倒有辦法,曹剛,你那鐮刀還在嗎?拿過來,我要閹了這小子。" 男知青們起哄:"對,閹了丫的。" 大家正鬧著,鄭桐聽見有人在敲門,門外傳來蔣碧雲的聲音:"是我,蔣碧雲。" 鐘躍民吼了一聲:"有事明天再說,我們都沒穿衣服,別招我們犯錯誤啊。" 蔣碧雲也不示弱,她大聲喊道:"鐘躍民,你混蛋,把門打開。" 鄭桐把頭伸出被窩起哄道:"蔣碧云同志,我們已經不行啦,永別了,我身上還有兩毛錢, 就算我這個月的黨費吧,你千萬不要太悲傷,掩埋好我們的屍體,你繼續前進吧,等到全人類都得到解放那一天,別忘了在我們墓前獻一束鮮花……" 王虹在門外笑罵道:"都餓得爬不起來了,還臭貧呢,我們這兒還有點兒吃的,你們要不開門,我們可走了。" 男知青們象火燒屁股一樣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門開了,三個女生端著一些玉米麵餅子走進來。李萍笑道:"都餓了吧?我們特意晚點兒來,讓你們多餓一會兒,省得你們不珍惜,都起來吃飯吧,我們也把糧食都用光了,明天咱們一起去要飯。" 男知青們歡呼著"女生萬歲",紛紛抓起餅子狼吞虎咽起來,只有鐘躍民用被子蒙住頭在裝睡。蔣碧雲過去推了他一下說:"鐘躍民,你裝什麼蒜?起來吃飯。" 鐘躍民翻了一個身,臉朝里道:"不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那白天是誰去我那裡想蹭飯?" "此一時彼一時也。" "這話怎麼講?" 鐘躍民無奈地坐起來說:"那時我拿你當革命戰友,向你借糧,現在性質不一樣了,好比地主向窮人施捨,咱人窮志不窮。" 蔣碧雲小聲道:"你是不是想讓我求你?" "別,我不餓,才一天不吃飯,哪至於就扛不住了,我是想體會一下紅軍長征時感覺。" 蔣碧雲細聲細語地說:"鐘躍民,我知道我今天傷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先吃飯,別的事咱們以後再談好不好?" "哪兒的話?你的糧食你有權不借,這天經地義,用不著道歉。" 蔣碧雲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哀求:"躍民,吃飯吧,我求你了。" "我真不餓,謝謝你啊。" 蔣碧雲突然爆發了:"鐘躍民,收起你那套自尊吧,你以為就你有自尊?為什麼就不關心一下別人的感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傲慢勁,那種浸到骨子裡的傲慢。" 鐘躍民疑惑地看著蔣碧雲:"你沒犯病吧?幹嗎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是我看不慣你,我對你們幹部子弟有成見,六六年紅八月,你們抄家,打人,不可一世, 當災難觸及你們自己家庭時,你們就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甚至以流氓自居,嘲笑一切,以示自己的與眾不同。" "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可你幹嗎又給我們送吃的,是想嘲笑我嗎?" "你錯了,我沒這麼狹隘,我是突然想明白了,覺得這樣下去挺沒意思的,我們十個人是個集體,既然社會把咱們拋到這種窮鄉僻壤,我們還能指望誰呢?我們自己再勾心鬥角,就太讓人看不起了。" 鐘躍民似乎受到震動,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個餅子輕輕咬了一口。 蔣碧雲的眼圈紅了:"躍民,謝謝你,你原諒我了?" 鐘躍民艱難地點點頭,他眼睛有些濕潤了。 蔣碧雲在一瞬間就淚流滿面了∶"躍民,對不起……" 知青們都流淚了,他們彷彿突然成熟了,生活似乎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窯洞外面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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