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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六章(3)

血色浪漫 都梁 4142 2018-03-13
周曉白抬起頭來凝視著鐘躍民,久久地沒有說話。 周曉白和羅芸走的那天,鐘躍民沒去送,因為這批新兵很可能會分在一個大單位,彼此之間早晚會熟悉,女兵們對這類事更敏感,特別是像周曉白這種出身將門,長得又漂亮的女兵, 她的一舉一動,總是受人關注的。鐘躍民怕自己的露面會影響周曉白的前途,部隊有紀律, 士兵是不允許談戀愛的。 鐘躍民和袁軍、鄭桐到學校"赴陝北插隊落戶報名處"報了名,這倒挺順利,也用不著政 審,袁軍還跟報名處的人說便宜話∶"老師啊,象去陝北插隊這麼光榮的事,是不是也有個批准的問題?我們哥幾個出身都不大好,組織上要是不批准我們去陝北,我們絕不會背思想包襖,保證不給組織上添麻煩,我們就在城裡自謀生路了。"

這幾位都是學校裡有名的刺兒頭,報名處的人都懶得理他們,巴不得把他們弄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別回來。 鐘躍民想起該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個學校的,甚至也不是一個區的,按李奎勇家的狀況,他絕無留城的可能,下鄉插隊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們學校的畢業生是去哪裡插隊。 李奎勇的傷已經好多了,也能夠下地走路了,鐘躍民攙扶著他在醫院住院部的療養區散步。他們對以前發生的矛盾都閉口不提了,只是談童年,談將來。李奎勇最大的心願是將來能到重工業企業當一個技術工人,能養家,能給母親養老送終,能順利地把弟弟妹妹們拉扯大。他問鐘躍民以後打算幹什麼,鐘躍民說他倒沒有明確的打算,小時候還有點兒理想,有一陣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認為"爸爸"這個職業挺有權威的,看兒子不順眼可以隨時揪過來捶一頓,於是決定將來長大一定要當"爸爸"。後來長大了點兒,他發現"爸爸"不是個職業,似乎誰想當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麼專業技能,於是他放棄了這個理想轉而羨慕起海盜船長,不知為什麼,他對小人書上的海盜形像很著迷,那些海盜耳朵上戴著碩大的耳環,胸口上長著濃密的胸毛,腰上插著短刀,還總有美女陪著,日子過得似乎很快活,鐘躍民幻想著將來長大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再後來,鐘躍民乾脆就沒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麼會沒有理想了?小時候想當海盜,也算是有點兒雄心壯志,怎麼越大越沒出息了?簡直是罐兒裡養王八--越養越抽抽。 鐘躍民也想不明白,他怎麼會沒理想呢?報名參軍算不算?長大當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這是很多男孩子的夢想,可鐘躍民小時候從來沒產生過這種念頭,前些日子他是想當兵,可那是出於一種很現實的目的,當兵總比插隊強,那跟理想搭不上邊兒。 鐘躍民對李奎勇說,他雖然不知道將來要干點兒什麼,但他肯定知道將來不打算幹什麼。譬如守著老婆孩子過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穩日子,他卻覺得挺沒勁的,與其這樣還真不如當海盜去。 若干年後,鐘躍民看了美國凱魯亞克的小說,他腦子忽然開了竅,原來他喜歡的是這種"在路上"的感覺。可惜的是,鐘躍民那時已經是軍隊中的一名營級軍官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在路上"了。

鐘躍民把周曉白臨走時留給他的一百塊錢留給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這次受傷住院對這個家庭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李奎勇沒有推辭,只是淡淡地道了聲謝,來自男人的感激涕零是很丟份的。 李奎勇聽說他所在的中學有去山西和雲南插隊的,去陝北的好像不多,不過等他傷好了,他也想報名去陝北,因為鍾躍民都去了,他也應該去。鐘躍民說陝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見得能碰上,李奎勇說碰不上也無所謂,反正都在一個省裡。 臨分手的時候,李奎勇有些激動,他緊握著鐘躍民的手說∶"躍民,保重,你千萬要保重, 下鄉以後別再折騰惹事了,做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吧。" 鐘躍民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干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時改不了,我是下定決心在陝北娶妻生子過日子了,不然怎麼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呀。"

等待出發的日子是漫長而無聊的,鐘躍民和鄭桐閒得難受,倒真盼著趕快下鄉,在北京呆得有些煩了。倒是袁軍因為父親官復原職,好久沒有露面了。 鐘躍民和鄭桐來到袁軍家樓下,鄭桐揀起一塊石頭,準備通知他一下,被鐘躍民制止了:" 別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煩了,這老頭子無緣無故被關了一年多,火兒正大著呢,再找咱們撒氣。" 鄭桐大聲喊:"袁軍。" 樓上傳來袁軍的聲音:"誰呀?" 鄭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軍的腦袋露出窗戶:"我操,是你們呀,我說這派出所警察怎麼一副流氓腔?你們等著。 " 不一會兒,袁軍穿著一身嶄新的草綠色軍裝,精神抖擻地走出樓道。

鄭桐推了推眼鏡:"哎喲,你丫哪兒扒這麼一身國防綠,還是兩個兜的大兵服?" 袁軍得意地說:"發的,哥們儿當兵啦。" 鐘躍民點點頭:"不像是扒來的衣服,這小子還真當兵了。" 鄭桐一臉不忿:"我操,你爸剛官復原職,你丫就當兵啦,這也太快了?幾天以前你丫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這麼一眨眼功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 袁軍有些不好意思:"本來今年徵兵都結束了,嘿,時來運轉,我爸從號兒裡放出來了,再一打聽,這批兵是去A軍的,這個軍可是我爸的老窩兒,我爸從三八年起就在這支部隊,從軍長到師長都是老熟人,這還了得?A軍招兵敢不招他兒子,這不是反了嗎?我爸二話沒說,一個電話過去找軍長,事就成了,軍長發話了,讓我晚幾天去,在家多陪陪老頭兒,反正新兵連集訓三個月呢,晚幾天報到怕什麼。"

鄭桐把手一背:"有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幾個?這可是嚴重違反組織原則的錯誤,我們經過討論覺得還是應該給你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下面的事你就看著辦吧。" 袁軍知道對不起哥們儿,忙說:"我請客,我請客,向哥幾個陪罪,你們說,去哪兒?" "當然是老莫啦,我們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躍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幾個,我是怕弟兄們受刺激,本來我都報了名,和你們一起去陝北插隊,日子再苦哥幾個好歹在一起,還能互相照應,可我突然變了卦,是有點兒不仗義。 " 鐘躍民笑著說:"袁軍,這是好事呀,咱們這些哥們儿,有一個混出來也好呀,將來你要是混個師長旅長的可別忘了弟兄們。"

"將來我們哥倆兒沒飯吃了,找上門去要飯,你不會轟我們吧?" 袁軍的眼圈有點紅了,他緊緊抓住鐘躍民和鄭桐的手:"對不起……這事兒怨我,是我不仗義。" 鐘躍民一推袁軍:"這是什麼話?誰不想去當兵?有了機會當然要去,哥幾個為你高興呀, 你怎麼抹開眼淚啦?這可真不像條漢子。" 鄭桐這時候也不忘擠兌一下老對頭:"你丫怎麼跟娘們儿似的?真沒勁,請我們吃飯心疼了吧?" 袁軍立刻回罵:"你丫才是娘們儿呢,找抽呢是不是……" 鐘躍民覺得該辦的事差不多都辦了,最後一件事應該是看看父親去,張海洋的消息果然很準,的確是有一批老幹部被放出來,可鐘山岳卻不在此列。據說,他的問題很複雜,一時還搞不清楚。

鐘躍民好久沒來這裡了,這個隔離審查學習班似乎比以前正規多了,變得越來越像個監獄了。鐘躍民和父親相對而坐,父子倆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兩個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監視談話。 鐘躍民告訴父親,他要去陝北插隊了,問父親有什麼要交待。 鐘山岳一聽倒是很高興,他在陝北呆過,對那裡很有感情,他抽著兒子帶來的香煙說:"哦,去陝北,那可是個好地方,雖然貧困,可那兒的人好,善良、純樸,交朋友能掏出心來, 四二年我們部隊休整,就在陝北駐防,我了解那裡的老百姓。" 鐘躍民不大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父親的案子,他試探地問:"爸,袁軍他爸被解放了,官復原職了。" 鐘山岳回答:"這我知道,他本來也沒什麼事,三八年的干部,從參軍起就沒脫離過隊伍, 就算是想叛變也沒有機會呀,說他是叛徒,純粹是瞎胡鬧。"

"可您的問題怎麼總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況不一樣,當年在河西走廊,部隊被打散了,戰友們大部分戰死,一部分被俘,我是少數突圍成功的人,我在一個老鄉家裡養了半年傷,後來回到延安,四二年延安整風我被審查,解放後肅反我又被審查,這是第三次了。" 鐘躍民問:"為什麼不找到那個老鄉作證呢?一問不就清楚了嗎?" "組織上不比你傻,人家還不知道去調查?可那家老鄉早找不到了,抗戰時,那個村子都被燒光了,人恐怕早沒了。" 鐘躍民大聲道:"問題搞不清楚,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把人關著,這也太不講理啦!"

鐘山岳一拍桌子製止道:"躍民,不許你這樣說話,組織上有組織上的考慮,怎麼能用這種口氣議論組織呢?要相信人民,相信黨,我的問題會搞清楚的。" 鐘躍民大叫:"爸,您別傻了,他們這是故意整人,沒有這件事,他們也會想出別的辦法來。" 鐘山嶽大怒:"住嘴!你給我滾……" "爸……" "你別叫我爸,滾……" 看守把鐘躍民推出會見室。 鐘躍民傷心地喊著:"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別轟我走啊,爸……" 鐘山岳狠狠地關上門,他的臉上充滿憤怒。 這次會見,總共不到十分鐘。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永定門火車站人頭攢動,鑼鼓喧天。一條紅色的橫幅標語懸掛在月台上方,上面寫著"熱烈歡送北京知識青年赴陝北插隊落戶"。喇叭里傳來毛主席語錄譜寫的歌曲,歌聲激昂。插隊知青們個個胸前佩戴著大紅花,一群有組織的中小學生在工宣隊員的帶領下高呼著口號: 堅決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 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 送行的家長們擁擠在列車的窗口前向孩子們含淚告別。 鐘躍民和鄭桐坐在窗口,身穿新軍裝的袁軍站在月台上為他們送行。他雙手緊緊抓住兩人的手:"躍民、鄭桐,你們要保重,有什麼需要的一定要寫信給我。" 鄭桐說∶"扯淡吧,就你那六塊錢津貼能幹什麼?我們哥倆兒要沒飯吃了,你能給我們寄餅乾麼?你丫就吹吧。" 袁軍爭辯道"我他媽總不能永遠是六塊錢津貼吧?萬一哥們儿提了乾,五十二塊錢的工資總夠買餅乾的吧?" 鐘躍民拍拍袁軍的肩膀,他知道這個傢伙最好衝動,也最不讓人放心:"回去吧,袁軍,以後常通信,到部隊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響起了鈴聲,列車要發車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列車上的知青們哭著從車窗中伸出手,向親人們告別,離別的悲痛瞬時籠罩了整個月台。 袁軍和鄭桐淚流滿面地握手告別。 鐘躍民微笑著凝視哭泣的人群,他點燃一支香煙,從挎包裡掏出一支雙響爆竹。 列車徐徐向前滑動了。 人群中的哭聲更響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著滑行的列車跑動。 砰!啪!雙響爆竹被鐘躍民點燃。 人群被驚呆了,哭聲嘎然而止。 鐘躍民仰天長笑:"小家子氣,又不是上刑場,哭什麼?大丈夫橫行天下,這才剛有那麼點兒意思,好玩的事還沒開始呢……" 人群中的袁軍雙手抱拳喊道:"好樣的,躍民,你是條漢子……"他的話音沒落,淚水卻湧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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