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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六章(2)

血色浪漫 都梁 4747 2018-03-13
寂靜的山谷,北風在呼嘯。清冷的月光撒在連綿的山巒上,給人一種即朦朧又遙遠的感覺。他們突然都變得有些傷感,也許是離別在即,捨不得這份難得的朋友情。熊熊燃燒的篝火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鐘躍民的歌聲在山谷中迴盪…… 當年我的母親, 整夜沒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鄉辭別父老鄉親, 在那拂曉的時刻, 她送我踏上遙遠的路程, 給了我一條手巾, 她祝我一路順風 …… 周曉白緊緊依偎著鐘躍民,跟他一起哼唱起來。周曉白唱著唱著,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緒,但沒有成功,她在一瞬間就淚流滿面了。 羅芸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鄭桐也摘下眼鏡,輕輕地拭了拭眼睛。 袁軍扭過頭去,凝視著撒滿清輝的山谷,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

鐘躍民近來很忙,他要在下鄉之前把所有應該做的事安排好。周曉白和羅芸下個星期就要走了,周曉白希望他能多抽出些時間陪自己。鐘躍民想起自己還有兩個朋友住在醫院裡,他無論如何要在走之前去醫院和他們告別一下。 張海洋住在鐵路醫院,他的傷已經好多了,只是心情很沮喪,他覺得這次栽在小混蛋手裡, 簡直窩囊透了,以前他打架打過無數次,連根汗毛都沒傷著過,偏偏這次被小混蛋捅了一刀,真夠丟份兒的。 鐘躍民安慰他:"這不怨你,是你不想殺他,所以就手下留情了,可小混蛋卻沒有這種顧忌,這件事換了我,也照樣要吃虧。" 張海洋恨恨地說:"關鍵是輸得太窩囊,丟份兒不說,連這次徵兵都錯過了,肚子上帶個刀口,體檢都通不過。"

鐘躍民給他掖掖被子:"沒關係,還有明年呢,你爸是參謀長,你當兵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海洋,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今年當兵是不可能了,先去插隊吧,我們學校是去雲南,我正想呢,要是邊境管得不太嚴的話,我想偷越國境去越南找咱們援越的部隊,那裡打得挺熱鬧,我爸的一個老部下在那里當高炮師的師長,聽說他們師已經打下三架鬼怪式了,我說什麼得去看看,你想啊, 要是我弄一門雙管三七炮,照著美國飛機一通狂掃,肯定挺過癮的,這比拿彈弓子打鳥兒來勁多了。" 鐘躍民一聽也神往起來∶"去緬甸也行,聽說緬共的部隊特喜歡中國知青,混個三年五載的就能混個師長旅長的干幹,我們學校有個哥們儿大串連的時候過去轉了一圈,這哥們儿其實是玩去了,可見了人家緬共部隊的領導,一口咬定是參加人民軍的,人家還真信了,當天就發軍裝發槍,我操,一個新兵就發了一長一短兩大件,"五六"式衝鋒槍和"五四"式手槍,子彈隨便打,真他媽過癮。這哥們儿在那兒玩了一個月,過夠了槍癮又開小差跑回來了。 "

兩人大笑起來,鐘躍民開著玩笑∶"我是沒這個機會偷越國境了,我們學校是去陝北插隊, 那地方窮山惡水的,和哪兒都不接壤,跑都沒地方跑,我算認命了,以後娶個米脂的柴禾妞兒過日子算啦。" 張海洋笑道∶"你他媽能娶上米脂的妞兒就不錯了,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聽說米脂的女孩子特別漂亮。" 鐘躍民說∶"還是雲南好,整個一個民族大團結,趕上潑水節,你拎個桶,瞧哪個妞兒漂亮,兜頭就是一桶水澆過去,把她澆舒服了,鬧不好就跟你走了,不像我們陝北,這手還沒摸一下呢,張嘴就要彩禮。" 張海洋笑得刀口都疼了∶"你丫這張嘴真是金不換,將來你在陝北娶不上婆姨,就來雲南找我,我發你個傣族妞兒……"

"等你探親回來時,給我帶個金絲猴兒吧,我準備訓練它偷錢包,當個佛爺,哥們儿以後就靠吃佛為生了,即使它偷錢包被抓住,也不會進派出所,誰能跟猴兒一般見識?我頂多落個管教不嚴而已。"鐘躍民在信口開河。 "躍民,你丫到這兒來是看我還是害我呢?我他媽刀口快撐開了,你別招我樂了行不行?" 張海洋按著傷口忍著笑。 鐘躍民嘆了口氣∶"窮歡樂唄,要不然還不愁死?你去雲南轉一圈兒,明年徵兵又回來了, 你爸在台上,你可以撒著歡兒的折騰,不像我,我爸現在還被關著呢,能不能被解放還很難說,我這輩子當兵恐怕是沒指望了。" 這又輪到張海洋來安慰鐘躍民了:"躍民,你別說喪氣話,人生什麼時候都有可能出現轉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可千萬別亂說,聽我爸說,最近中央準備解放一大批老幹部,聽說這是毛主席的意思,我看你爸這次有希望。"

"哦,這倒是件好事,不知道我爸有沒有可能被解放。" "絕對有戲,你等著吧。" 鐘躍民有些疑惑地問:"這消息可靠嗎?現在不是正清理階級隊伍嗎?抓人還抓不完呢,怎麼會解放老幹部呢?" 張海洋顯得很胸有成竹:"這你就不懂了,清理階級隊伍是為了清除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你爸又不是異己分子,現在的形勢是各級革委會要成立老中青三結合領導班子,什麼是老?就是老幹部,可老幹部現在在台上的很少,很多都被關著呢,怎麼辦?我看沒別的辦法,只能放人。" 鐘躍民興奮地站起來:"我得申請去見見我爸,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張海洋囑咐道:"哥們儿,要保密啊。" 鐘躍民走到病房門口,張海洋突然低聲叫了一句∶"躍民……" 鐘躍民回過頭來。 張海洋戀戀不捨地說∶"哥們儿,這輩子能認識你,實在是一件幸事,咱們常通信吧,如果你有什麼變動,一定要告訴我,多保重……" 鐘躍民和袁軍、鄭桐一起去買下鄉用的物品,他們騎車路過西單十字路口時碰見了杜衛東, 他一身標準的玩主打扮,身上穿著一件將校呢大衣,頭上戴著羊剪絨皮帽,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的"迴力"牌球鞋。 杜衛東一見鍾躍民就興奮地喊道∶"躍民,好久沒見了,你丫最近幹嗎呢?"

鐘躍民停住自行車向杜衛東打招乎,他突然發現杜衛東身旁有個金發碧眼的洋妞兒,便奇怪地問∶衛東,哪兒蹦出個洋妞兒來?是你帶來的? 杜衛東扭頭用英語和洋妞兒嘀咕了幾句,那洋妞兒很大方地向鍾躍民伸出手,很生硬地用漢語說∶"你好!我是愛瑪。" 鐘躍民和洋妞兒握握手回頭對杜衛東說∶"她還會說中國話?" 杜衛東笑道∶"就會這一句,還是我教她的。愛瑪是從巴黎來的,她姨媽也是外文編譯局聘請的專家,和我爸是同事,我們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她對我說法語,聽得我一腦袋霧水,不知道這妞兒要幹什麼。我說我會幾句英語,咱們用英語交談好不好,她說自己的英語不太好,我說沒關係,咱們連說帶比劃,知道個大概意思就行,就這麼著,我們交了朋友。"

袁軍懷疑地問∶"衛東,你丫蒙誰呢?這妞兒撐死了也就是個阿爾巴尼亞妞兒,鬧不好還是地拉那郊區的農民。" 杜衛東不愛聽了∶"哥們儿,你擠兌誰呢?愛瑪可是正宗的雅利安人種,你仔細瞧瞧她那兩隻眼睛,一會兒是藍的,一會兒又變綠了,阿爾巴尼亞妞兒的眼睛能變色麼?" 鄭桐插嘴道∶"扯淡,哪國妞兒眼睛也不會變色兒,那是波斯貓。" 鐘躍民等人哄笑起來。 大家說話時,愛瑪站在一邊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看樣子她很想鬧明白這些中國人在談論什麼。 杜衛東對鍾躍民說∶"你聽說了嗎?巴黎那邊也鬧騰起來了,學生們建起了街壘,警察來了就用大板磚拍他們,法國警察一點兒脾氣也沒有,哪像咱們,一聽說警察來了,一個個溜得比兔子還快。人家巴黎的學生就是浪漫,街壘上插面紅旗,你猜旗子上寫什麼?要做愛, 不要作戰。街壘裡亂套啦,不論是男是女,大家都是戰士,絕對平等,看誰順眼就跟誰睡,打著滾兒地睡,真他媽來勁,這才是革命。躍民,你爸可是老革命了,他參加革命的時候有這麼浪漫麼?"

"沒有,那會兒恐怕素得厲害。" "就是,本來我還想學學格瓦拉,到叢林裡去革命,後來聽愛瑪一說,敢情還有這麼革命的?哥們儿立馬改戲啦,既然都是革命,我幹嗎不挑挑,選一種適合我的革命?" 鐘躍民問∶"這洋妞兒到中國干嗎來了?" "巴黎那邊完事了唄,學生們都回學校上學了,街壘也拆除了,愛瑪對革命的失敗感到痛心疾首,她還沒玩夠呢,後來聽說世界革命的心臟已經挪到中國了,中國的學生根本不用上學,不用做功課,每天都在幹革命,連警察也不敢來找麻煩,有毛主席給戳著呢,誰敢犯葛? 愛瑪別提多羨慕了,正好她姨媽在中國工作,就這麼著,愛瑪終於來到中國。剛一下

飛機, 就見機場上紅旗招展,喇叭裡嘰哩咣當全是革命歌曲,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有幾層樓高。你還記得《紅色娘子軍》裡那個吳清華嗎?這妞兒經歷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根據地,頭一眼就看見紅旗了,吳清華一下子就把臉貼在紅旗上了,熱淚盈眶啊,愛瑪當時就是這樣,我非常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可算到家啦,見著親人了,這是世界革命的心髒啊,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愛瑪想起在街壘裡並肩作戰的戰友們,他們還在暗無天日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受苦受難,她當時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淚滾滾而下。誰知機場上的警察看她有點兒不對勁,心說這洋妞兒有病是怎麼著,剛下飛機就這麼一驚一乍的?看來得好好審查一下,得,這一審就審了一個多月,越審疑點越多,怎麼看怎麼像是國際間諜,後來要不是她姨媽做保,法國使館交涉, 愛瑪現在還在號兒里呆著呢。 " 鐘躍民等人幸災樂禍地大笑。 鄭桐說∶"這叫熱臉蛋貼到冷屁股上,看丫還革命不革命了。" 鐘躍民笑道∶"愛瑪沒教教你怎麼革命?" "不好意思,她還真是我老師,笫一次見面她就問我,我可以住在你家嗎?正好那幾天我爸回國了,家裡就我一個人,我心說這法國妞兒怎麼自己往我槍口上撞?既然人家開口了,我再拒絕就不合適了,躍民,天地良心啊,那天晚上哥們儿別提多紳士了,我把她安排在我媽的臥室裡,我睡自己的臥室,我心說笫一天可不能輕舉妄動,慢慢地才能水到渠成,這種事兒可不能急,欲速則不達嘛。誰知我睡到半夜,愛瑪竄進我的臥室,二話沒說,呼地一下先把我被子掀了,哥們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身上只穿著條褲衩,我這人比較怕羞,連忙坐起來抓過衣服蓋住羞處嘴裡還說著,愛瑪,你不要這樣,你能不能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哎喲,沒用,人家根本不搭話,一個餓虎撲食把我撲個仰面朝天,我掙扎了幾下才發現身上僅有的褲衩也不翼而飛,當時我把眼一閉,停止了掙扎,心說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哥們儿認命啦……" 鐘躍民一夥大笑起來,袁軍笑道∶"衛東,我們都很同情你,硬是讓人家給糟蹋了,你可千萬要想開點兒。" 鄭桐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能忍氣吞聲,告丫的,告丫強奸了你,黨和人民會替你做主。" "算啦,我還是認倒霉吧,我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緊躲慢躲還是沒躲過去,想想都他媽的堵心,挺清白的一條身子……" 鐘躍民見時間不早了,便對杜衛東說∶"行啦,別侃了,就算失了身也不要緊,慢慢再找機會從良吧。衛東,我們馬上要去陝北插隊了,你有什麼打算?" 杜衛東說∶"我也快回國了,下個月就走,我爸在東京給我聯繫了預科班,我想準備兩年考大學。" 鐘躍民嘆道∶"倒底是外國人,折騰夠了,拍拍屁股就走,還有大學可上,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我們只能去修理地球了,再見吧,衛東,咱們後會有期。" 杜衛東握著鐘躍民的手說∶"你們多保重吧,早晚有一天我會回來,中國是我的笫二祖國呀,我還真捨不得離開這裡,再見!躍民。再見!袁軍、鄭桐。" 周曉白就要走了,隨著離別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周曉白恨不得抓緊一切時間和鍾躍民呆在一起,離別的前一天,鐘躍民提出為她餞行,周曉白感動得眼圈都紅了,鐘躍民對她每一點細小的關懷,都能使她感動不已,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她常常奇怪,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沒出息?連起碼的自尊都顧不上了。 鐘躍民家的客廳裡靜悄悄的,留聲機的音箱里傳來柴科夫斯基的《憂鬱小夜曲》,兩個人的心中都有種淡淡的憂傷在流淌。 鐘躍民和周曉白每人手裡拿著一杯紅葡萄酒,他們默默對視著。 鐘躍民舉杯道:"曉白,明天你就要走了,我為你餞行,乾了這杯。" 周曉白目光迷離:"別乾,喝一口,好嗎?" "為什麼?" "杯子裡的酒沒了,宴會就要結束了,可我不想讓它結束。" 兩人各自飲了一口。 鐘躍民嘆了口氣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周曉白固執地反駁:"有,就有不散的宴席,我的宴席永遠不散。" "曉白,隨緣吧。" 周曉白流下淚來:"幹嗎要隨緣?世上的事要靠努力得來,而不是靠隨緣。" "我想當兵,靠努力行嗎?"鐘躍民輕聲問。 "肯定行,一旦你爸的問題解決了,我會求我爸把你送進部隊。" "我爸的問題要是解決不了呢?" 周曉白沉默。 鐘躍民輕輕笑了:"還是要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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