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北京,偌大的一個城市,只有兩家對外營業的西餐廳,一家是北京展覽館餐廳,因為北京展覽館是五十年代蘇聯援建的,當時叫蘇聯展覽館,它的附屬餐廳叫莫斯科餐廳,經營俄式西餐。中蘇關係惡化以後才改成現在的名字,但人們叫慣了以前的名字,一時改不過口來,北京的玩主們乾脆叫它"老莫"。另一家西餐廳是位於崇文門的新僑飯店,經營的是法式西餐,不過這種法式西餐已經完全中國化了。
這兩家西餐廳是當時京城的玩主們經常光顧的地方。其中的新僑飯店用餐環境還算是比較考究的,牆壁上掛著裝飾性的油畫,內容也不顯得很激進,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每張餐桌上都擺放著精緻的桌牌和一種玻璃製成的調料容器,椅子都是帶彈簧的軟椅,椅墊和椅背都套著米黃色的布套。還有一點很重要,這裡的女服務員都很年輕,而且沒有太醜的。
袁軍自從賣古瓷瓶得了筆錢後,一直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說話都比以前氣粗了,感覺上已是一覽眾山小了。他的這種感覺得到鐘躍民、鄭桐等人的慫恿,大夥兒巴不得袁軍保持這種富人的感覺,直到這筆錢花完為止。於是大夥兒見了袁軍就拚命吹捧,都說袁軍是個仗義疏財的漢子,什麼叫玩主?首先是仗義,一擲千金,拿錢不當錢。鄭桐說他平生最煩的就是摳摳縮縮,有點兒錢就在貼身褲衩上縫個兜儿,把錢藏進褲襠裡,那叫爺們儿麼?袁軍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哥幾個為什麼突然對他這麼客氣,但是不管真的假的,互相吹捧總比互相誹謗要好,何況這筆錢明擺著得花光了算,不然他們能饒了你?總之,無論他們是吹捧你還是誹謗你,結果都一樣,不如主動點兒,落個仗義疏財的好名聲。
鐘躍民、袁軍、鄭桐、二毛子等人圍坐在新僑飯店的餐桌前鬧鬧嚷嚷地點菜,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服務員站在一邊準備記菜名。
鄭桐問:"同志,有滷煮火燒麼?"
大夥兒都坏笑起來。
女服務員一愣:"對不起,這是西餐廳,不賣滷煮火燒。"
袁軍學著山東腔說:"同志,您這裡有帶料加工服務嗎?俺這兒還帶著烙餅哩,能給俺燴燴麼?"
女服務員惱怒地盯著他們,不說話。
袁軍嘻皮笑臉地說:"同志,俺不讓你們白服務,俺給加工費,俺那地界的大車店都有帶料加工,這同志,看不起俺鄉下人。"
鐘躍民息事寧人地說:"同志,您別理他們,這都是我家親戚,從鄉下騎著毛驢來的,沒見過世面,您多包涵,我也煩他們,可誰家沒幾個窮親戚呢?不怕您笑話……"他用手指著袁軍∶"這是我表弟,好幾年沒來了,您猜給我家帶了什麼禮物?您猜不出來?我告訴你吧,他拎了一個整豬頭……"
鄭桐等人大笑起來。
袁軍笑道:"躍民,你丫就擠兌我吧,這頓飯哥們儿還不吃啦。"他站起裝做要走。 "
鄭桐等人一擁而上把他按坐下:"別價,你走了誰結帳呀,這不明擺著威脅哥幾個嗎?"
鐘躍民一本正經地開始點菜:"不說了,不說了,點菜,第一道菜,嗯?奶油少司圓肉餅? 這樣吧,這肉餅每人照著半斤上。"
鄭桐等人又大笑起來。
女服務員大概是經常遭到玩主們的騷擾,她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態:"這是一道菜,不是肉餅。"
鐘躍民故做驚訝:"不可能,這明明寫著是肉餅麼,還是圓的。"
女服務員輕蔑地瞪了他一眼扭頭走了。
鐘躍民一夥更得意了,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袁軍迅速地把一套餐具裝進挎包,然後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鐘躍民摸摸軟椅的布面稱讚道:"這椅子不錯,坐著挺舒服的,我那兒正缺把椅子呢。"
鄭桐說:"順幾套餐具就得啦,你丫還惦記上椅子了?"
一個中年男服務員走過來:"幾位小同志,我們如果有服務不周到的地方,請多提寶貴意見。"
袁軍若無其事地說:"沒意見,就是剛才那位女服務員太粗心,少擺了一套餐具。"
男服務員轉身去拿餐具了。
鄭桐小聲地罵袁軍:"你丫真是賊不走空,每次來都順人家東西,上次把人家桌牌都順走了。"
"哥們儿喜歡新僑,想留點兒紀念品,怎麼啦?"
桌上的菜已經上滿,鐘躍民等人開始你爭我搶,狼吞虎咽起來。
鐘躍民嘴裡塞滿了食物,口齒不清地問:"袁軍,照這麼吃,咱們還夠吃幾頓?你還有錢嗎?"
袁軍回答:"還夠吃幾頓的,那天我和鄭桐去委託店賣東西,差點兒讓人家把我們扣下,鄭桐這孫子掛相兒,一看就不像好人,我好說歹說,還拿出戶口本,人家才沒把我們當賊抓起來。"
鄭桐說:"委託店那老東西真孫子,一對明代官窯瓷瓶,才給我們五十塊錢,袁軍丫整個一農民,一听就樂得找不著北了,緊著高呼毛主席萬歲,我心說毛主席要是知道你偷家裡的東西賣,非抽你丫的。"
正說著,燈突然滅了,餐廳裡一片黑暗。這是常事,這兩年城市供電不足,經常停電。
袁軍等人鼓譟起來:"怎麼回事?沒電啦?哎喲,我的嘴呢?我把麵包塞鼻子裡去啦……"
男服務員在黑暗中喊:"同志們不要亂,是例行停電,我們飯店有備用電源,馬上可以恢復供電,請耐心等一下。"
鄭桐起哄地大喊:"退錢,退錢,我們不吃了。"
二毛子也亂嚷道:"躍民,咱找他們經理說理去,吃著好好的給咱斷電,這不是掃哥幾個的興嗎?躍民,你怎麼不說話?咦?鄭桐,躍民哪兒去啦?"
燈終於亮了,餐廳經理正在挨著桌子道歉。
袁軍、鄭桐、二毛子等人突然發現鐘躍民剛才坐過的地方空空如也,連椅子都沒了。
鄭桐驚訝地睜大眼睛小聲說:"我操,這孫子真把椅子給順跑啦……"
袁軍反應極快,他把刀叉一扔說了句:"哥幾個,快撤,一會兒人家發現了,找咱們要椅子,鐘躍民這孫子……"
袁軍等人蒼惶逃出餐廳。
月壇公園的一片空地上,杜衛東從容地抽著煙,他身後已聚集了一片黑鴉鴉的人群。還有人流在源源不斷地湧進公園。一輛蒙著苫布的平板三輪車緩緩停下,有人迫不及待地掀開苫布,露出裡面成捆的棍棒、長矛、柳條帽……
在一棵粗大的槐樹上,鐘躍民端著一桿汽槍,正坐在樹杈上抽煙。另一棵大樹上,坐著手持汽槍的袁軍。鄭桐把碎磚一塊塊扔上樹,袁軍接住又一塊塊碼在樹杈上。
鄭桐不放心地喊:"你他媽碼穩點兒,別掉下來砸著我,別還沒打著人家,倒讓自己人給花了。"
袁軍笑著:"一會兒打起來,哥們儿的大板磚哪人多就往哪兒招乎,我管他是誰?"
杜衛東仰頭向鍾躍民喊:"躍民,你丫怎麼上樹啦?哥們儿還指著你衝鋒陷陣呢。"
鐘躍民說:"衛東,我怎麼覺著有點兒不對勁?地雷再怎麼樣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怎麼幫著日本鬼子打中國人呢?那別人還不叫我漢奸?"
杜衛東笑道:"你把我當成白求恩同志就得啦,哥們儿是國際主義戰士,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
"去你大爺的,人家白求恩是加拿大人,你是他媽的日本鬼子,這能比麼?你算算,你們日本人幹過好事兒沒有?在明朝的時候就和我們中國犯葛,我們中國教你們這麼多文化,可你們就是不走正道兒,好人不當就喜歡當海盜,乘我們中國人一不留神,搶點東西就跑,其實也就是搶個仨瓜倆棗兒,還以為佔了多大便宜,我們都懶得搭理你們……"
坐在另一棵樹上的袁軍聽鐘躍民一說也越想越生氣∶"操,他們日本人是挺孫子的,聽我爹說,我們老家的房子就是他們燒的,杜衛東,我操你大爺,你丫憑什麼燒我們家房子?躍民,我怎麼越看丫越不順眼,咱乾脆先打杜衛東丫一頓得了。"
杜衛東叫起屈來∶"哥們儿,燒你們家房子的是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是他媽的法西斯,我可是國際主義戰士,再說了,這年頭也不對呀,那會兒咱們都沒出生呢。"
"那有可能是你爸幹的,或者是你爸的哥們儿幹的,那會兒你爸總出生了吧?正是當兵的年齡,他能閒著麼?沒燒過房子也強姦過婦女吧?你們日本人就好這口兒,連母豬都不放過, 反正這筆帳得算在你頭上,你說吧,兩條道兒你挑一條,要么讓我們捶你丫的一頓,算是我們參加抗日了。要么你掏錢請哥幾個上老莫嘬一頓,你挑吧。"鐘躍民威脅道。
"那我還是請客吧,我算明白了,哥幾個不就是想宰我嗎?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又是找明朝的後帳又是說我爸強姦婦女的,你們中國人也夠孫子的,想宰誰就先誹謗誰。"杜衛東樂呵呵地說。
一個青年氣喘吁籲地跑來報告:"衛東,地雷他們來了。"
杜衛東的神態凝重起來:有多少人?
"恐怕也有百十號人。"
"來了好,大夥兒抄傢伙。"
在公園的門口,地雷帶領他的人馬浩浩蕩蕩的騎著自行車而來,他們將自行車往路旁一支, 明晃晃的自行車頓時擺成一大片。他們紛紛從自行車的橫樑上、身上挎的馬桶包裡掏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傢伙,其中有兩個青年居然手裡拿著日本侵華時期的軍用戰刀,一時間,戰刀抽出刀鞘的聲音、利斧等器械摩擦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地雷穿著件國防綠棉軍大衣,頭戴羊剪絨皮帽,他神態自若地叼著煙,就像是來公園和女朋友約會,對於將要爆發的大規模血腥械鬥似乎沒放在心裡。他突然甩掉大衣一揮手,他身後的百十號人頓時騷動起來,人群從公園的大門蜂擁而入。
公園的里面,杜衛東率手下也亮出傢伙,一步一步迎上前來,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就要爆發了。
這時,大門口突然有人喊了一聲:"住……手!"
正準備鬥毆的兩群人都停住了,同時把頭轉向大門。只見李援朝帶著幾個人騎車闖進公園, 直接插到兩群人中間。
鐘躍民嘆了一口氣,朝袁軍喊道:"打不起來了,李援朝來啦。"
袁軍抱怨地說:"真他們媽沒勁,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說著,罵罵咧咧地滑下樹。
鐘躍民向人群望去,只見李援朝向杜衛東和地雷說著什麼,兩人頻頻點頭,兩人握手,兩群人紛紛收起手裡的凶器。
"李援朝這小子,哪次打架都充當說合的角色,我就沒見過他正正經經地和誰打一架,走, 過去看看。"
鐘躍民和袁軍擠進人群,跟李援朝握了握手。
"我一見你李援朝來就知道完啦,天大的架也打不起來了,真沒勁。"
李援朝笑著說:"躍民,你這個人怎麼唯恐天下不亂呢?"
李援朝還真有面子,經他一說合,地雷和杜衛東的對立情緒頓時化為烏有,立刻變得有說有笑的。杜衛東熱情地向地雷介紹鐘躍民:"這是鍾躍民,育英學校的。"
地雷和鍾躍民握了握手∶"哥們儿,那天真對不住,你別往心裡去,以後有事你說話。"
鐘躍民客氣道∶"沒事,這回認識了,以後都是朋友了。"
李援朝四下看了看,今天來的人不少,外交部的,鐵道部的,計委大院的。這些人難得聚到一起,今天李援朝趕來並不單純是為了平息這場械鬥,而是要藉此機會跟各大院的"頭兒" 商量一件大事。
杜衛東問道:"援朝,你剛才說有事要商量?你說吧,什麼事?"
李援朝說:"你們聽說過小混蛋嗎?"
一聽"小混蛋"仨個字,大家都炸了。
"最近剛聽說,原先沒這一號呀?我正要找他呢,前些日子我的一個朋友被小混蛋插了,膀胱都扎穿了,這小子手夠黑的。"
"這小子已經傷了十幾個人了,聽說見面連話都不說,出手就是一刀,專往要害地方捅。"
"真他媽邪乎,沒見過這麼狠的人。"
李援朝說:"他出手極快,自稱是京城第一殺手,我要找你們商量的就是這件事。"
杜衛東問:"抓住他,廢了他?"
"對!"李援朝點點頭:"不廢了他,咱們早晚被他廢了。這傢伙真是瘋了,他不是對著某個人來的,而是衝咱們老兵來的,不管有仇沒仇,出手就殺人,到現在為止,沒出人命是運氣好,他的動機是殺人。"
"抓住他怎麼辦?咱們總不能殺了他吧?鬧出人命來事就大了。"地雷說。
李援朝老謀深算地說∶"這傢伙一身血債,公安局要是抓住他恐怕也得判死刑,咱們當然不能蠻幹,要幹得有理,我準備先去公安局報案,而且主動要求協助公安機關捉拿他,公安局總不會拒絕吧?好,有了這話就好辦,憑小混蛋的性格,他決不會束手就擒,只要他反抗,就乾掉他,這是正當防衛。"
鐘躍民說∶"逮他還不容易?下星期一《紅色娘子軍》該公演了,小混蛋手裡有票,他肯定會去,咱們就在劇場裡收拾他。"
"還有一個星期呢,也許就在這一個星期裡誰就丟了命。"李援朝說。
"聽說他最近老在展覽館,動物園一帶活動,咱們多派點兒人去,把那一帶監控起來。" 杜衛東顯得迫不及待。
"千萬別打草驚蛇,這件事一定要秘密進行。"李援朝嚀囑道。
鐘躍民家的客廳永遠是高朋滿座,通常客廳裡總不少於七八個人,那是他一生中最悠閒的日子,時間多得難以打發,袁軍和鄭桐也是如此。這幾天,鐘躍民正興奮著,周曉白把《基度山恩仇記》這本極難找的書借給了他整一個星期,這真是天大的面子,通常這樣的書能藉給你二十四小時就已經很夠意思了。鐘躍民把這本書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於是有了資本,這會兒正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給袁軍、鄭桐等人講《基度山恩仇記》的故事,袁軍等人聽得發呆。
"……美茜蒂絲的兒子阿爾培認為基度山伯爵背後詆毀了他父親,使他的家族名譽蒙受了恥辱,於是決定在劇院裡向基度山伯爵提出決鬥,十九世紀的法國貴族有個毛病,要把手套扔在對方的臉上,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種舉動表示雙重的意思,一是表示挑戰,二是表示侮辱。人家法國貴族比較文明,扔手套表示挑戰,不像咱們這幫人,一不高興大板磚就拍過去了……"
袁軍等聽眾大笑起來。
"袁軍,要是你在劇院裡讓人家把手套摔在臉上,你怎麼辦?"鐘躍民問。
"我一菜刀剁了丫的。"袁軍凶相畢露地回答,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有失風度。
"你們聽聽,什麼話嘛,流氓就是流氓,永遠成不了貴族,你當人家基度山伯爵到劇院聽歌劇還帶著菜刀?象基度山這種身份的人要是讓人把手套摔在臉上就太丟份了,他沒等對方摔手套,就主動把手套從阿爾培手里拉過來,彬彬有禮地說:我就算您的手套已經扔了,並且將裹了一粒子彈送回給您,現在離開我吧,不然我就要召僕人來把您趕到門外去。……"
鄭桐打斷他興致勃勃的演講:"沒勁,你講故事完全是照本宣科,語言是書本語言,你應該使用現在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