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她吃過簡單的晚餐,看當地的報紙做消遣。
八時整,海費茲開來一輛小貨車。
金瓶打扮成摩洛哥婦女那樣,穿長袍,蒙臉。
天已黑透,半山可以看到一彎新月。
小時候,金瓶在夜總會門外賣花,有空時時抬頭看這一彎月亮,一時圓一時缺,非常寂寥。
今夜也一樣。
她脫去寬袍,露出緊身黑衣,仍然戴著頭罩,走到屋前,德國人已經出去了。
他們開著玄關小小一盞燈照明。
金瓶取出鑿子,輕輕一撬,已經開了門鎖。
接著,她取出剪刀,一下剪斷電話及警鐘線,推門進屋。
十秒,她同自己說。
迅速找到那張畫,開啟小電筒,驗過畫是真跡,她取出鑽石削刀,一手按住畫框,像溜冰似削出畫布,捲起,放進長膠筒,背在背上。
她同自己說:二十五秒。
三十五秒內可以離開現場。
可是,像一隻貓,她寒毛忽然豎起。
她轉過身子,想從原路出去,電光火石間,黑暗中她看到書桌後坐著一個人,那人沒有在她背後開槍,像是想顧存一點道義,待她轉身,他舉起手槍,噗一聲,開了一槍。
金瓶只覺左邊面孔像被蜜蜂螯了一下。
她知道這已是逃命的時候,不顧一切,撞開書房長窗,連奔帶滾逃出去。
那人像是料不到她還有掙扎餘地,急追出來。
門口剛有兩部開篷跑車經過,收音機開得震天響,車上少男少女喧嘩。
金瓶內心澄明,可是腳步踉蹌。
這時,其中一輛車裡有人伸手出來,把她拖進車廂,忽然加速,一陣煙似離去。
金瓶仰起臉,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張開嘴,想說出沈鏡華三個字,可是眼前漸漸模糊。
她閉上雙目喘氣,黑衣全濕,一身血腥氣。
但是腦海深底,她仍有些微知覺,剛才一幕,不住緩緩重複放映,怎麼會有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他專門等她來,那是一個陷阱,主人早已收到風。
他一見她轉身就開槍,要置她於死地,為的是一幅畫?不像,做他們這一行,純靠取巧,很少看到槍,少少財物,犯不著傷人。
為什麼會有一把槍在等著她?
那人看著她把畫割下收好,為何那樣大方?
終於,她的大腦完全靜止,轉往無我境界。
金瓶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否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她看到一隻紅氣球,球上寫著“愛你愛在心坎裡”,像是某個情人節的剩餘物資。
她張開嘴:“鏡華”,聲音嘶啞。
有人握住她的手:“在這裡。”
原來一直守候在旁。
她想轉頭,可是轉不動。
“呵,可是已經昏迷了二十年?”
沈鏡華的聲音很溫柔:“不,沒有那麼久,才七十多小時而已。”
“子彈射中哪裡?”
“你頭腦很清醒。”他有點哽咽,探過臉來,金瓶看到他一臉鬍子渣,腫眼泡。
“怎麼了?”
他輕輕說:“你左邊頭骨被子彈連耳殼削去,現在頭上填補著一塊鈦金屬。”
啊。
“只差一兩個毫米,醫生說,便會傷及腦部組織。”
金瓶呆呆看著他。
過很久,她問:“你怎麼會突然出現?”
“有人向我匯報,有一名槍手,應邀到一間平房去,事先匿藏在書房內,待一個竊賊出現。在他得手之後,才向他腦部開一槍。”
金瓶欠一欠身。
沈鏡華接住她。
“金瓶,我輾轉知道他們要應付的人是你們三人其中之一,我數次與你聯絡,可惜不得要領,於是親自趕到這裡來,我在平房守候了三天,你倆都是高手,我竟完全不發覺你們進屋。”
這時,看護進來,看見他倆喁喁細語,笑著勸:“別太勞累,康復後再山盟海誓未遲。”
待她出去了,金瓶才說:“我從大門進去。”
“我們竟沒看守大門!怎會想到你不用後門。”
“多謝你救我一命。”
“拉下面罩才知道是你,我一直以為會是玉露。”
玉露沒有同行。
金瓶問:“開槍的不是屋主?”
“他懵然不覺,只知道一張畫不翼而飛。”
“那張畫呢?”
“在我處。”
金瓶輕輕說:“兇手不在乎那張畫。”
“誰派你去取畫?那張畫市價只值十多萬美元。”
金瓶輕輕把大衛之星的事告訴他。
沈鏡華頓足:“真笨,一張畫或一千張畫,失去拉倒,一個人一個民族,只要爭氣做得更好,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哪怕給人看不起。”
金瓶說:“沒有過去,哪有將來。”
沈鏡華說:“這種時候,我不與你爭。”
“請把畫送到大衛之星去。”
“你肯定不是猶太人設計害你?”
“不,不是他。”金瓶沒有懷疑。
“也不是他背後的人?”
“我有第六感。”
沈鏡華重重嘆口氣:“那麼,你精靈的觸覺可能告訴我,是誰削去你半邊腦袋?”
金瓶閉上眼睛不出聲,一次失手,就遭人恥笑。
“我立刻叫人替你把畫送去。”
他出去了,開門之際,金瓶聽到走廊裡有人說英語。
看護的腳步聲傳進來。
金瓶睜開雙眼。
“你的未婚夫對你真好,”看護聲音怪艷羨,“衣不解帶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樣的身分自居?
金瓶低聲問:“我在什麼地方?”
“小姐,你在倫敦聖保祿醫院。”
金瓶大為訝異:“我如何來到這裡?”
“乘私人救傷飛機趕到。”
原來沈鏡華真的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運的女人。”
金瓶輕輕說:“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鏡子?”
“我扶你起來。”
金瓶只覺得頭像有鐵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鏡子裡,滿頭裹著紗布,左臉頰猙獰地歪到一邊,她看上去像個怪人。
金瓶沒有尖叫痛哭,她輕輕走回床邊,有點不知所措,終於默默坐在安樂椅上。
“你靜待康復,一個人的相貌其實不重要。不過,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們有極高明的矯型醫生。”
金瓶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