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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我是你兒子 孙睿 11659 2018-03-13
離婚後,楊樹林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剪掉了楊帆的一截舌頭。 薛彩雲走後,楊芳去探望這個由一個三十歲男人和一個三個月的男嬰組成的家庭。她不僅給他們帶來溫暖,還帶來一雙醫務人員所特有的科學嚴謹的眼睛,她在楊帆喝完牛奶舔殘留在嘴邊的幾滴液體時發現,那幾滴液體近在咫尺,他卻怎麼也舔不到,經過一番努力,才想出一個間接的,卻超乎這個年齡智力範圍的辦法——用手指抹去液體,然後將手指放入嘴中吸吮。楊芳說,這個孩子的智商沒毛病,但是舌頭有問題。 什麼問題,楊樹林放下手裡的活,湊近楊帆觀察。 舌繫帶過短,楊芳輕輕捏開楊帆的嘴說。 什麼意義,楊樹林聽不懂術語。 楊芳說,就是舌頭伸出時無法超過下嘴唇。此時她的手上已經沾滿楊帆淌下的口水。

嚴重嗎?楊樹林忐忑不安。 倒是不嚴重,就是會導致以後說話大舌頭,說順口溜有點兒費勁,也會影響到學外語,這種舌頭通常發不好捲舌音,楊芳說。 是不是他的舌頭沒有完全伸展開,楊樹林還抱著一線希望。 也沒準兒,咱們可以再試試,楊芳堅持用事實說話。 於是他們將楊帆平躺放下,在他的下唇位置滴了幾滴牛奶,楊帆並沒有伸出舌頭舔,而是用手擦去。楊樹林按住楊帆的手,又讓楊芳弄上幾滴牛奶,這回雙手被束縛的楊帆先是做出一番解放雙手的掙扎,但楊樹林的一雙大手像鐵鉗一樣將他牢牢箍住,讓他動彈不得。 看似傻乎乎的楊帆已經產生了記憶力,經驗告訴他,舌頭是夠不到的,所以並沒有立即伸出舌頭,而是伸了伸腳,但他發現用腳去觸碰自己下巴的念頭更為荒謬,便放下了至多抬起與水平面成四十五度的腿。

又過了好久,楊帆才伸出舌頭。之前他可能在想還有什麼部位可以調動,當鼻子、耳朵、眼睛紋絲不動地呆在原地幫不上一點兒忙的時候,不得以才又伸出離嘴邊最近的器官——舌頭。 這條舌頭在楊樹林和楊芳四隻一點五的眼睛注視下,剛剛露出個頭便戛然而止。楊芳說,哥,你注意看,他的舌尖是W型的,而我們的都是V型,說著伸出自己的舌頭給楊樹林看。 楊樹林對比著兩條舌頭,蹩腳地說,什麼是W和V。 楊芳想到楊樹林對英語一竅不通,就把這兩個字母寫在紙上。 楊樹林對照紙上的字母,看了看兒子和妹妹兩條形狀迥異的舌尖,發現確實如此。 W和V是楊樹林最先認識的,也是唯一認識的兩個字母,十年後,當北京的街道上馳騁著桑塔納的時候,楊樹林指著它的標誌對楊帆說:原來你的舌尖和下面那個字母一樣,多虧你小姑及時發現,我們才把它變成上面那個字母的形狀,要不你現在話都說不利落。

楊芳告訴楊樹林,幸好發現得早,做個手術就好了。楊樹林被“手術”二字嚇得毛骨悚然,楊芳說不要緊,小手術,和剪指甲沒太大區別。 楊樹林還是憂心忡忡,但為了能讓楊帆學好外語,擁有一口漂亮的捲舌音,楊樹林忍痛割愛,帶楊帆去了醫院,讓大夫將未來會阻礙楊帆發音的多餘的舌頭切除了。 為使楊帆免遭疼痛,楊樹林請求大夫給楊帆打了少許麻藥,大夫說孩子太小,麻藥會影響到他的智力發育,楊樹林說您稍等,我去就來,然後到醫院對面的百貨商店買了一瓶白酒,給楊帆灌了兩勺,就這樣楊帆在睡夢中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手術。 楊帆被切去舌頭的多餘部分不久後,迎來了自己的百天華誕。楊芳來慶祝,以一個醫護人員特有的敏銳,發現楊帆的腦袋有些怪異,左右不夠對稱。楊樹林立即對楊帆的腦袋進行了一番細緻入微的觀察,並撕下上個月的挂歷紙,將楊帆放在紙的背面,沿著他的頭顱描繪出一條輪廓線,發現果然有偏差:左側的曲線弧度略小於右側。

楊芳說,這是因為楊帆睡覺總朝一個方向,頭顱受力不均所致。 楊樹林嘆息沒有照看好楊帆:腦袋不是鐵疙瘩,沒辦法回爐重煉,一邊大一邊小,多影響孩子形象,長大了媳婦都不好找。 楊芳同作為工人的楊樹林比起來,在醫務護理方面算是專家,她說:要是鐵疙瘩反倒不好辦,小孩在一歲前腦袋瓜兒軟,現在調整還來得及。楊樹林說,那太好了,楊帆才三分之一歲不到。 在離婚之前,楊帆由楊樹林和薛彩雲兩人中倒休的那個看管,如果趕上兩人都去上班,那麼就由楊樹林在上班的路上帶給楊樹林的二大爺照看。老頭今年六十出頭,頭兩年剛把自己兒子的兒子照看到能上幼兒園了,小孩一走,老頭自己在家待著無聊,幸好楊樹林又有了兒子,又能從侄孫子身上找到樂趣了。楊樹林下班後再把楊帆接回家。現在薛彩雲走了,楊樹林除了周日外每天都要工作八小時,還要去二大爺家接送孩子,覺得跑來跑去太麻煩,又想每天都能看到楊帆,正好這個時候有人介紹了一個保姆,東北老太太,五十多歲,照看孩子經驗豐富,楊樹林大喜,便從每月微薄的工資中節擠出一部分,僱傭了這位慈眉善目、但有口音的老太太。有人警告過楊樹林,看孩子人的口音將直接影響到孩子日後的發音,但一時找不到更適合的人選,楊樹林只得叮囑老太太,不要多說話,把孩子看好就算完成任務,免得日後楊帆說話一口大茬子味兒。

每日老太太趕在楊樹林七點半出門前來他家上班,等他五點半下班回來後離開,如果楊樹林上夜班,她也隨之調整工作時間。楊樹林給老太太佈置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調整楊帆腦袋的形狀,讓他睡覺時盡量多用右側觸枕,爭取早日左右對稱。 每天下班後,楊樹林從老太太手裡接過楊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看看他的腦袋是否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但腦袋不是橡皮泥,不能說捏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所以楊樹林的心始終懸著,到了晚上也無法安然入睡,每隔幾分鐘就睜眼看看楊帆睡覺的方向是否正確,確認無誤後,才閉上眼睛繼續睡,沒過幾分鐘,又要看一下。在把楊帆的腦袋睡對稱之前,楊樹林幾乎沒睡過一宿好覺,因而導致白天精神不振,好幾次手裡正一邊乾著活,一邊就睡著了。為此領導找他談話:小楊,組織知道你剛剛離了婚,正悲痛欲絕,但傷心也要有個尺度,不能無邊無際,人已經走了,別再念念不忘了,晚上還是要把覺睡好的,以免白天耽誤社會主義的建設。

楊樹林心想:社會主義建設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讓我兒子腦袋七扭八歪呀,所以他第一次把領導的話當作了耳旁風,依然我行我素地晚上不睡覺,白天哈欠連天,眼泡腫得跟金魚似的,落選了這一年的先進工作者。 在楊樹林的精心呵護下,半年後,楊帆的腦袋對稱了。楊樹林沿著他的腦袋在紙上畫出的線條已經是一個完美的圓形,就像拿圓規畫出來的一樣。看著楊帆西瓜一樣圓滑的腦袋,楊樹林終於可以睡一個踏實覺了。 正因為這晚楊樹林睡得太踏實了,以至天亮醒來後,發現楊帆已不在自己身邊了。他坐起來向地上看了看,除了鞋,一無所有。 此時楊樹林的第一感覺就是,薛彩雲回來把楊帆抱走了,但當他下了床發現門的插銷劃得嚴嚴的時候,就打消了這一想法。他看見窗戶正開著,便想:會不會有人從窗戶跳進來把楊帆抱走了,但又一想不會,因為窗框上釘著紗窗,甭說是人,就是蒼蠅蚊子想飛進來都困難。

楊樹林坐在床上心急火燎,視線突然停留在外屋門的窟窿上。這個窟窿在楊樹林搬來的時候就有了,聽說房子的上一任主人養貓,窟窿是供貓出入的,省得這東西三更半夜鬧完貓回來在外面嗷叫你給它開門,冬天的時候,在窟窿處掛塊簾子,就可擋風避雪。後來這家人帶著貓搬走了,把窟窿留給了楊樹林,楊樹林覺得這無關大雅,還利於室內通風,便一直沒管,現在後悔了,認為是誰家的貓順著窟窿把楊帆叼走了,心想:等找回楊帆,我一定亡羊補牢。 楊樹林先給工廠打電話請假,然後又向派出所報了警。不大工夫兒,兩個民警出現在楊樹林的家裡,楊樹林向他們講了自己認為楊帆丟失的可能途徑。民警問楊樹林,家裡的地方都找了?楊樹林說都找了,連院子裡都找了。民警看了看門上的貓洞,說,有可能,上個月我們處理了一個案子,有一家孩子被狗叼走,家長沒有及時發現,還是鄰居看見一條狗正在街邊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丟著孩子的尿布和玩具,就去問這家家長那些東西為什麼亂扔,家長這才發現孩子沒了,等跑到地方一看,狗已經逃之夭夭,地上剩餘的殘骸讓孩子家長痛哭流涕。楊樹林聽後打了一個冷顫,警察說你也不要害怕,配合我們錄好口供,儘早發現線索,找到孩子。

楊樹林態度友好地就民警提問的各種問題做出回答,他們將楊樹林說的話一一記錄,錄完口供後讓楊樹林簽字按手印,楊樹林拿起筆說,我兒子每天這個時候都該喝奶了,也不知道他現在什麼地方,可別餓著。 這時屋內忽然傳來嬰兒的哭聲,在場的人不由自主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三人互相看了看,然後從他人臉上同樣驚訝的表情中得知,自己的聽覺並沒有問題。他們順藤摸瓜,來到床前,俯下身掀起床單一看,楊帆正躺在床下嚎啕大哭——小東西餓了。 民警問:這是誰的孩子,怎麼給擱地上了。 楊樹林喜出望外:這就是我兒子。 民警問:你幾個兒子。 楊樹林:就這一個。 民警說:你不是說都找了嗎,這是怎麼回事兒。 楊樹林:這孩子,跟我玩起捉迷藏來了。

民警不悅:我看是你在搞惡作劇,你知不知道和警察開這種玩笑什麼後果! 楊樹林:不敢不敢,我真不知道孩子掉床下了,要不我絕不會麻煩政府,下不為例。楊樹林給兩位民警上煙。 民警擺擺手說不抽,楊樹林說那就坐下喝口水,說著就去沏茶,警察說你別忙活兒,我們走了,楊樹林說著什麼急,多坐會兒,民警說你不上班我們還上呢,楊樹林說,那謝謝民警同志,我送送你們。然後給民警送出胡同口,像老鄉送別幫助他們打倒了土豪劣紳的解放軍那樣依依不捨,就差給他們拎筐雞蛋帶些紅棗了。 送走民警後,楊樹林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來三合板堵住了窟窿。 楊樹林在父親和母親之間轉換著不同角色,楊帆在他的呵護下茁壯成長,轉眼間已經一周歲了。鄰居都說楊帆變樣了,剛出生的時候像個都是褶的包子,現在濃眉大眼、皮膚滑潤、人見人愛。但是有一點鄰居們沒有當著楊樹林的面說出來,只在背後議論——楊帆雖然長得好看,但並不像他。從楊帆的五官中,絲毫看不出和楊樹林相近或相似的地方,除了眼睛都是兩隻,鼻孔都是兩個等人類共有的特徵。

不像楊樹林不要緊,可楊帆長得也不像薛彩雲。儘管薛彩雲的音容笑貌已經從眾人的頭腦中漸漸消散,但她的照片還貼在街道的計劃生育光榮榜裡,王嬸特意將楊帆和這張照片做了對比,沒有看出兩者有任何联系。這時王嬸靈光一閃,發現楊帆有點兒像和薛彩雲跳舞的那個男的,也就是被認為是薛彩雲老相好的王志剛。作為鄰居中王志剛的唯一目擊者,王嬸將她的發現講給了眾人,於是鄰居們本已銷聲匿蹟的對楊帆身份的懷疑,又死灰復燃了。 況且,那天楊樹林帶楊帆去醫院做親子鑑定回來後並沒有拿出醫院開出的證明,他們胳膊上的針眼兒說明不了問題,針頭扎誰胳膊上都有眼兒,再說了,即便有蓋了鮮紅印章的醫院證明,也不足說服他們相信楊帆是楊樹林貨真價實的兒子,給大夫送點禮什麼證明開不出來呀。中國自古以來走後門就很猖獗。 楊帆每天都在變化,但怎麼看怎麼不像楊樹林,好像兩個家族的人一樣。鄰居們認為此事非同小可,至少楊樹林家應該雞犬不寧才對,但是院裡仍像往日一樣寧靜,楊樹林似乎對此事件毫無察覺,像往日一樣和楊帆過著平靜生活,他們不能看楊樹林再無動於衷下去了,或者說他們不甘心生活中缺乏可供茶餘飯後交頭接耳的素材,當前社會形勢一片大好,國泰民安,社會主義建設正一帆風順,他們只能從楊樹林身上找點樂子出來。 他們由在楊樹林背後議論,故意改為當著楊樹林面交談,但並不完全公開,還半遮半掩,欲擒故縱。楊樹林感到眾人對待他的態度在一夜之間發生了根本變化,看他的眼神不再和藹可親,見面打招呼臉上堆滿虛情假意的笑容,以往他們還抱抱楊帆逗逗他,但現在楊帆只出現在他和保姆老太太的懷裡。 終於有一天,楊樹林下班回家,見幾個人圍在一起,瞟著他議論:真是有眼無珠……被騙了都不知道……沒見過這麼缺心眼兒的……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楊樹林知道是在說他,如芒在背,忍無可忍,回過頭喊道:有什麼話明說出來不好嗎! 眾人默不做聲了,你看我看你,無人回應。 楊樹林說:那就別吃飽了撐的嚼舌頭根。然後轉身憤憤而去。他第一次發這麼大火。 這時王嬸站了出來:說就說,楊帆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楊樹林頂了一句:難道是你的兒子! 王嬸聽了沒站穩,差點兒摔倒,旁邊有人趕緊扶了一把,說楊樹林:怎麼和王嬸說話呢,我們這都是為你好。 楊樹林:還是先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吧,楊帆是不是我兒子我心裡清楚。然後進了屋。 眾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楊樹林心裡清楚,清楚楊帆是他的兒子,還是清楚楊帆不是他的兒子,但他就是願意養活。鄰居們陷入冥想中難以自拔,還是王嬸第一個將眾人從浮想翩翩中拉回現實: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做飯。 其實楊帆和楊樹林什麼關係,連楊樹林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這個兒子我養定了,楊樹林想。 近來楊帆夜裡頻頻出現尿床的情況,搞得楊樹林已經幾宿沒有睡好覺了,楊樹林說他:人不大,膀胱卻不小。 為了限制楊帆的排遺次數,楊樹林在適當減少楊帆飲水量的同時,增加了睡前把尿的環節,每天都要抱著楊帆蹲在尿盆前,直到他把尿排出為止。但有些時候楊帆的尿比石油還珍貴,遲遲不肯面世,楊樹林腿都蹲酸了。為此他採用吹哨引尿的辦法,這一招果然奏效,像魔法一樣,每當哨音響起的時候,楊帆就會水流如柱,淅瀝瀝瀝下個不停,但時間久了便無濟於事,楊帆聽了毫無反應,小雞雞像一個不流水的龍頭,看得楊樹林心急如焚。 楊帆撒不出尿,楊樹林也煩,一次他無所事事地吹了一首《東方紅》,楊帆聽後茅塞頓開,再次慷慨釋放了膀胱。 於是《東方紅》成為楊帆睡前的催尿劑,就像安眠藥對於失眠患者一樣。可是聽慣了這首歌,楊帆又閘門緊閉了,楊樹林吹了三遍《東方紅》,楊帆竟滴水未下,無奈之下,楊樹林無意中換了一首歌吹,卻引得楊帆飛流直下,於是楊樹林發現了楊帆對歌曲喜新厭舊的特點。 為此,楊樹林開始學習流行歌曲,時常去商店購買最新出版的磁帶,鄧麗君、蘇芮、張敏民等人的歌曲,一度陪伴著楊帆度過睡前一泡尿的時間。 每次楊樹林給楊帆把尿的時候,都會自言自語幾句,日久天長,便形成習慣,對楊帆行使任何做父親的職責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嘮叨幾句,但一個人說話是枯燥的,楊樹林想,要是楊帆能在自己寂寞的時候陪著聊會兒天就好了,又一想,楊帆為什麼不能開口說話呢,現在也是時候了。 之前楊帆與這個世界的交流除了啼哭,就是傻笑。楊帆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會天崩地裂一般,發出嘹亮哭聲,涕淚橫流,譬如當吃奶的時間過了、尿布沒有及時更換、身上被蚊子咬了包、眼睛裡進了沙子等時候。而當他的願望得以實現,心滿意足的時候,則會發出咯的笑聲,此景多發生在奶喝夠了、被換上舒適的尿布、癢癢的部位被楊樹林塗上自己的吐沫、沙子從眼睛裡出來了的時候。可人是高級動物,不能同貓狗一樣,喜怒都形於色,語言才是人類區分於動物的標誌,所以,楊樹林決定從現在起,教授楊帆漢語普通話。 楊樹林最先教給楊帆的是個名詞:爸爸,他反復指著自己對楊帆叨唸這個詞,但楊帆充耳不聞,似乎並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謂的自己的“爸爸”。而這個時候,與楊帆同期出生的孩子,有的已經會說短句了,譬如楊樹林的廠長的兒子魯小彬,他和楊帆前後腳出生,現在已經能說:我餓、我喝、拉臭臭、尿嘩、吃咪咪、睡覺覺了,甚至會一不留神蹦出一句:我爸是廠長。 當魯廠長得知自己家的公子比楊樹林的兒子在語言方面強出很多的時候,更加洋洋得意,認為有其父必有其子,楊樹林在廠裡就嘴笨,只知道幹活,十年前他們一同作為工人進廠,十年後他當上廠長,楊樹林還是工人,所以楊帆必然同楊樹林一樣,在說話方面都不開竅,而自己的兒子,在這方面和自己一樣,都是天才。 楊樹林要改變這個現狀。 “爸爸”兩個字有那麼難嗎,確切說就是一個字。在這件事情上,楊樹林少了以往對楊帆的不厭其煩,他認為連自己這麼笨的人都會的事情,別人也應該會,否則就太不可救藥了,並沒有考慮楊帆的生理特徵。 當三個月後,“爸爸”兩字依然沒有從楊帆的嘴裡脫口而出,而魯小彬已經會說“我要喝桔子汁”了的時候,楊樹林徹底絕望了,他認為楊帆的沉默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不具備開口說話的條件,天生就是一個啞巴。 從此,楊樹林放棄了教楊帆說話。 鄰居們說,楊樹林的命真苦,養的不是自己孩子,還是個啞巴。 王嬸說這樣也好,反正楊帆也不是楊樹林的親兒子,叫不叫爸無所謂。 楊帆無法開口說話,已經算殘疾人了,楊樹林不想兒子肢體上也殘疾,便在接到通知後帶他去街道衛生所吃糖丸。這天是楊帆所在地區預防兒童脊髓灰質炎普及的日子,家長帶著各自的孩子匯聚在衛生所門口,其熱烈程度不亞於十幾年後的高考。 楊帆就是在這一天結識了日後的兩個摯友,馮坤和魯小彬。楊樹林抱著楊帆等候在抱著馮坤的馮愛國身後,他看馮坤和楊帆的年齡相仿,便主動搭訕,問馮坤多大了。馮愛國說,快一歲半了,然後讓馮坤管楊樹林叫叔叔。馮坤十分聽話地叫了楊樹林一聲叔叔,露出兩顆潔白的小門牙。儘管馮坤的吐字並不清晰,甚至有點兒口齒不清,聽起來更像在喊“豬豬”,但馮坤能說出話這件事情,還是刺痛了楊樹林。楊樹林苦苦一笑:小朋友真懂禮貌。 馮愛國問楊帆多大了,楊樹林說和馮坤一樣大,馮愛國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便開始等著楊樹林讓楊帆管他叫叔叔。楊樹林立即轉移了話題,仰起頭看著藍天白雲說:今兒天不錯。 大夫出來了,把糖丸發到家長手中,再三叮囑一定別忘了給孩子服用,半年後還要再來吃一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楊樹林聽得膽戰心驚,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向大夫多索要一份糖丸,大夫說,一個孩子吃一份就夠了,糖吃多了對牙不好,再說了,我們的糖丸是有成本的,一塊錢一份。楊樹林說,那我花一塊錢多買一份吃不行嗎。大夫說,沒有這個必要,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全國幾百萬兒童,每人多吃一份的話可就是好幾百萬,這些錢要是用在社會主義建設上,我們赶超英美更指日可待了。楊樹林見說不動大夫,只好撒了個謊:我家是雙胞胎,還有一個他媽帶著呢。大夫說,這我們不管,我們隻數腦袋發糖丸,一個腦袋一份,眼見為實。楊樹林只得罷休,裝好已發的糖丸,帶著楊帆回了家,並和馮愛國告別:下次吃的時候見。 回家路上,楊樹林看見路邊有幾個新疆人正出售葡萄乾:瞧一瞧,看一看了,正宗吐魯番的葡萄乾。那時候走街串巷的小商販還不多見,大家購物的途徑基本上就是國營的副食百貨商店,楊樹林對眼前這幾個挑著麻袋、掛著桿稱、眼窩凹陷、鼻樑挺拔、貌似異國人士的吆喝充滿好奇,走上前問道:甜嗎。新疆人說:甜不甜你自己嚐嚐看。楊樹林吃了一個,果真很甜,便又隨手給楊帆嘴裡塞進一個。楊樹林問,你們有營業執照嗎,新疆人說,有執照我們就不在這裡賣了,楊樹林說,那你們這是違法的,新疆人說,不買就不要多管閒事,楊樹林問,我買,多少錢一斤,新疆人說兩塊五,楊樹林一聽比商場便宜,但還是說,商場也兩塊五,你不比商場便宜,那我還是去商場買,說著就假裝要走,新疆人急忙攔住說,朋友,不要走,兩塊錢一斤。就這樣,楊樹林在與新疆人的較量中,順利地砍下了五毛錢。 這時楊樹林聽見有人喊自己,轉身一看,原來是魯廠長正帶著他的兒子魯小彬準備去領取糖丸。之前魯廠長知道自己的兒子在語言表達方面強於楊帆許多,他決定讓魯小彬將這方面的才華展現給楊樹林看,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魯廠長抱著魯小彬湊到楊帆面前,一改往日在廠裡作為廠長講話時的威嚴語氣,像若干年後出現在少兒電視節目裡的那個胖叔叔一樣,用裝傻充愣的口吻說:兒子,跟這個小朋友打個招呼,他是楊叔叔的兒子,叫楊帆,你說,楊帆,你好。 魯小彬鸚鵡學舌,磕磕絆絆地說了:楊帆,你好。然後魯廠長有意挑逗楊帆,讓他也說一句:魯小彬,你好。楊帆知道魯廠長的用意所在,他覺得這個比賽是不公平的,因為魯小彬是三個字,而楊帆是兩個字,別小看這一個字,它對於一個一歲半不到的小孩來說,是極其困難的。魯廠長這麼做,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這可不應該是一個廠長的所作所為。 楊樹林替楊帆開脫:別難為我兒子了,他靦腆,不愛說話。魯廠長呵一笑,目的達到了。就在這時,楊帆從嘴裡吐出楊樹林剛剛餵給他的葡萄乾,不歪不斜,正好吐到魯小彬打哈欠的嘴裡,而後者竟然給吃了下去,整套動作發生在極短的時間裡,楊樹林目睹了全過程,可魯廠長一無所知,注意力還停留在楊樹林的尷尬表情上,並從中獲得快樂。 從楊家父子身上占到便宜,魯廠長心滿意足了,他說還要去衛生所領糖丸,先走了,並對楊樹林說了一句貌似關心楊帆的話:別給孩子買小攤上的東西吃,不衛生,當心變啞巴。 直到廠長走出很遠後,楊樹林才納過悶來,原來廠長這是含沙射影,在嘲笑楊帆——真他媽陰險! 你越這麼說我就越買!一氣之下,楊樹林對新疆人喊道:給我約(yao)兩斤。楊樹林心想,你兒子剛才也吃了一個。 楊樹林抱著楊帆,楊帆抱著葡萄乾,邊走邊吃,朝家走去。魯廠長的話還是讓楊樹林往心裡去了,楊樹林不太敢讓楊帆吃,他想回家後先把葡萄乾清洗一遍,再給他吃,但不知不覺中,楊帆的小手已經伸進袋裡,從裡面抓出葡萄乾放進自己的嘴裡,當楊樹林發現的時候,葡萄乾的數量明顯減少了。 楊樹林想,吃就吃吧,不干不淨,吃了沒病,小孩太嬌生慣養不利於他們的成長,大不了拉幾泡稀,卻可以增強孩子腸胃的免疫能力,提高身體素質,培養頑強作風,省得像溫室裡的花朵,弱不禁風。楊樹林比日本人更早意識到折磨教育對兒童成長的重要性。當到了九十年代,楊樹林在報紙上得知日本正興起讓女學生三九天穿裙子、男學生穿短褲的風尚,以培養他們頑強的意誌時,不屑一顧地說,這都是我玩剩下的了。 此時楊帆正把葡萄乾吃得津津有味,楊樹林說,別總你一個人吃,也給爸爸一個。楊帆拿了一個塞進楊樹林的嘴裡,楊樹林嚼幾下嚥了下去,正當他準備讓楊帆再給一個吃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讓楊帆拿一個,楊帆就拿了一個,難道楊帆會數數了。這個發現讓楊樹林驚喜不已,他決定再試驗一次,看看是偶然還是楊帆真的識數了。 楊樹林又讓楊帆拿兩個給他吃,楊帆果真捏出兩個放進楊樹林的嘴裡。楊樹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讓楊帆再拿三個給他吃,楊帆準確無誤地完成了任務。這一次,楊樹林高興得笑出了聲,心想:我兒子真是天才呀,不用教就會數數了,簡直是個數學天才。他拍著楊帆的腦袋說:兒子,你可真……聰明。 當楊樹林的大手覆蓋住楊帆的小腦袋瓜時,產生了一種撫摸西瓜的感覺,光滑圓潤,可腦袋應該是鬱鬱蔥蔥才對,楊樹林這才意識到,都這麼大了,楊帆的腦袋還沒有長出頭髮。熱鬧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長安街上就沒有草,只有我兒子這麼聰明的腦袋才配不長毛,楊樹林想。 但是,當時人們對男人的審美標準是濃眉大眼,毛髮齊全,比如那時的男性影視明星唐國強、朱時茂、歐陽奮強都具備此類特徵,諸多女性將他們看作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以他們作為衡量自己男友或丈夫是否合乎標準的尺度,而葛優、陳佩斯等模樣的人物尚未出現在銀幕上,這類形像人們還不能接受,認為長這樣還出來混,太對不起觀眾了,所以,受這股審美風氣的影響,楊樹林決定必須讓楊帆生出頭髮。就是沙漠,我也要讓他變成綠洲,楊樹林下定決心。 就這個問題,楊樹林尋訪了遠親近鄰,他們說這是遺傳,天生所致,楊樹林不信,說自己並不謝頂,楊帆不該寸草不生。話說到這裡,王嬸來了精神,她說你有頭髮並不意味著楊帆就不能是禿瓢,楊樹林聽出王嬸的話外音,便不再和她過多糾纏這個問題,但王嬸剎不住了,逢人就闡述她對楊帆這種不正常現象的觀點,在楊帆不是楊樹林親生兒子的疑點上又找出一條證據。王嬸還說,當年那個和薛彩雲跳舞的男人,好像就是個禿子。王嬸用了好像一詞,言外之意那個人也好像不是禿子,王志剛確實不是禿子,是王嬸無中生有,但她不能把話說得太滿,得給自己留退路,所以適當加以修飾,但這個好像在眾人聽來,卻有十分肯定的意思。到了這個時候,鄰居們已經完全相信楊帆和楊樹林根本就不沾親帶故了,他們認為楊樹林撫養楊帆是可笑的,但是既然楊樹林本人樂意,那就隨他便吧。 楊樹林打聽到一種治愈嬰兒不長頭髮的偏方,生薑切片,將其汁液塗抹於患處,堅持一個月即可見效。楊樹林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買了一斤姜,按偏方所說,在楊帆光禿禿的腦袋上進行了實踐。這個季節薑的價格比肉都貴,所以抹完楊帆腦袋的薑,楊樹林並不捨得扔,還要洗一洗,繼續炒菜用,但是其中的精華已經蹭到楊帆的腦袋上,剩下的薑片也沒有多少味道,就跟炒了一塊樹皮似的,起不到調味生香的作用。 偏方果真有效,不出一個月,楊帆的腦袋就出現了可喜可賀的毛茸茸的一層,像被春風綠過的江南岸,楊樹林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心中充滿快樂,倒了一盅酒,就著沒有味道的薑汁松花,喝得興高采烈。 後來楊帆頭髮生長得一發不可收拾,像在腦袋上頂了一片熱帶叢林,但是他卻對薑的味道產生了抵抗,一吃就過敏,哪怕餃子餡裡有薑末兒,都無法接受,吃了就頭皮發癢。 冬去春來,楊帆快兩歲了。楊樹林已經習慣了楊帆沒有言語,只有啼哭的生活。他對楊帆的啼哭理解得很到位,每當哭聲響起的時候,一定是楊帆需要幫助了,父子二人在這方面已形成默契。這天晚上,楊樹林正一邊看電視一邊洗腳,忽聽一個聲音喊道:“巴巴”。楊樹林看了看窗外,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這個聲音再次響起,楊樹林擰大了電視的音量,也不是從劇中人物嘴裡發出來的,楊樹林下意識地摳了摳自己的耳朵,這個聲音又一次傳來,楊樹林辨別出聲源的方向,難以置信地扭頭向楊帆看去,只見楊帆的小嘴巴在蠕動,又一聲“巴巴”,聲音千真萬確是從楊帆嘴裡發出來的,這個發現讓楊樹林高興得老淚縱橫。 楊樹林擦了腳,蹦到床上,與楊帆面面相覷。 楊樹林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兒子! 楊帆盯著楊樹林的眼睛:巴巴。 楊樹林按捺不住興奮,抱起楊帆吧吧地親起來:哎,好兒子! 這時楊帆發出另一種聲音:水,渴。楊樹林趕緊放下楊帆,下地倒水。 這一宿楊樹林失眠了,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就如同本以為丟失了一筆巨款,開始的時候痛哭流涕、心碎欲絕,久而久之,事情漸漸被淡忘,心情慢慢平靜了,但是突然在某一天,這筆巨款一分不少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其激動、興奮可想而知。這晚楊樹林的腦子裡反復出現了一句話:貴人語遲。他認為就是說楊帆呢。 第二天,楊帆醒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屎,將體內廢物排出後,指著盆里花里胡哨的一堆說:巴巴,巴巴。楊樹林心頭一沉:怎麼和昨晚稱呼自己一樣。趕忙給楊帆擦了屁股,指著自己鼻子問楊帆:我是誰。 楊帆說,巴巴。 楊樹林又指著盆裡的糞便說,那這是什麼。 楊帆又說:巴巴。 楊樹林立即糾正:錯了,我是你爸爸,不是屎岜岜,你再叫一遍——爸爸。 楊帆瞧著楊樹林,有板有眼地叫了一聲:爸爸。 哎,這就對了,楊樹林又指著盆裡說,這才是岜岜。楊帆重複了一遍:岜岜。 楊樹林繼續加深楊帆的印象,將屎盆端到楊帆面前,讓他聞了聞說,岜岜是臭的。然後放下尿盆,去抹了點雪花膏,讓楊帆聞:爸爸是香的。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眨眼就到了第二次吃糖丸的日子,楊帆已經會說簡單的日常用語,其程度就像中國初一學生的英語水平。這天,楊樹林意氣風發,雄糾糾氣昂昂地帶著楊帆去了衛生所,希望能遇到馮愛國和魯廠長以及他們的兒子,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為了能讓楊帆舌戰群儒,楊樹林昨晚特意對他進行強化訓練,教了他幾首唐詩,有王之渙的《登鸛鵲樓》,還有李白的《望廬山瀑布》。 楊樹林果然遇到了魯廠長,或者說是魯廠長為了再次炫耀魯小彬的聰明伶俐特意抱著他出現在楊樹林面前,像個領導一樣,慰問著下屬的兒子:小朋友,別來無恙? 之前魯廠長設想出楊家父子的種種難堪反應,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楊帆居然十分禮貌地說了一句:叔叔好。且吐字清洗,發音標準。 魯廠長定睛瞧了瞧,沒錯,還是楊樹林上回抱的那個小孩,不敢相信半年的變化如此之大。 來而不往非禮也,楊樹林也問候了魯小彬:小朋友早上吃飯了嗎?魯小彬有個毛病,提到吃飯就流口水,這次他剛張嘴回答:吃了,哈喇子就流了下來,一直延伸到地面。楊帆想起昨晚學的唐詩,便信口朗誦: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聽得魯廠長面紅耳赤,趕忙找了個上廁所的藉口,帶著魯小彬匆匆離開。 在等待發糖丸的過程中,楊樹林又看到了馮愛國,便十分主動地湊了過去,讓楊帆叫叔叔,楊帆聲音洪亮地喊了一聲,楊樹林的臉上露出積壓了半年之久的笑容。 領了糖丸,為慶祝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楊樹林吹著口哨,帶著楊帆去洗澡。路上,興致高漲的楊樹林吹了一首新曲子,弄得楊帆不得不在路邊旮旯小便了一下。 他們來到澡堂,楊樹林先脫了自己的衣服,然後三下五除二地剝掉楊帆的衣服,帶著他進了浴室。這是楊帆第一次進澡堂子,之前洗澡他都是坐在家中的大盆裡完成的。面對一池熱氣騰騰的洗澡水,身體渺小的楊帆頓生恐懼,害怕自己被淹死或被煮熟,他見過煮餃子,所以當看見楊樹林的身體浸泡在水池裡的時候,楊帆驚恐地閉了一下眼睛,認為此時的楊樹林就是下了鍋的餃子,再過一會兒撈出來就可以吃了。 楊帆睜開眼睛,看見楊樹林在向他招手,從表情上看,楊樹林並沒有被煮的痛苦。楊帆被楊樹林抱進水中,當水將他的身體沒過,只剩下一個腦袋在水面上的時候,他幼小的身體在水中歡快地翻騰起來,就像經過漫長的冬季,終於等到冰雪融化的禽類,在水中盡情釋放著能量。 楊帆出生以來,楊樹林第一次如此輕鬆地泡澡,疲倦的他在水中小憩了片刻,但很快就醒了,他知道自己的重擔並沒有減少,而會越來越多。 楊樹林從浴池里站了起來,帶著楊帆來到淋浴下。當一束水花打到楊帆身上的時候,他大吃一驚,高呼:下雨了,下雨了。楊樹林被兒子逗樂了,他第一次發自內心、了無牽掛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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