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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我是你兒子 孙睿 14798 2018-03-13
一九七九年一月,一份關於香港廠商要求回廣州開設工廠的來信摘報送到了鄧小平同志手中。鄧小平同志習慣地點燃一支“熊貓”,深深地吸了一口,走到牆壁上懸掛的大比例中國地圖前,目光落在毗鄰香港、澳門的東南沿海,凝神良久…… 在薛彩雲歇斯底里的喊聲結束後,地球上又多出一個生命。她已疲憊不堪,看一眼兒子的力氣也不復存在,閉了眼便昏昏欲睡。 楊帆哭喊著被楊芳擦去血跡,抱進保育室。終於走出蝸居差半個月就十個月之久的地方,似乎尚未習慣六十瓦燈泡的照射,楊帆始終閉著眼,哭哭啼啼,以示抗議。哭累了,自己就睡著了。 楊樹林望著育嬰床裡的楊帆,愛不釋眼,久久不肯離去,甚至看花了眼,以為床上躺著一對雙胞胎。 在楊樹林的注視下,楊帆出生以來的第一個覺睡醒了。首先睜開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巴,嚎啕大哭。楊芳聞訊而至,說,孩子餓了,讓嫂子餵口奶吃就好了。

楊芳把楊帆抱到薛彩雲的床前,喚醒她給孩子餵奶。 楊帆立即平息了哭聲,但好景不長,他嘬了幾口,並沒有品嚐到預期中的液體,勃然大怒,哭得更肆無忌憚,以示對被欺騙的不滿。 楊樹林拍拍楊帆說,乖,別著急,過一會兒就有了,管道是有長度的,先要排乾淨空氣。 楊帆聽不懂楊樹林在說什麼,只管拼命吸允,可薛彩雲那裡仍滴水未出。楊樹林看得著急,便伸出手在楊帆正吸食的乳房上使勁擠捏,薛彩雲哎呦一聲,說你幹什麼,楊樹林說,幫兒子擠擠,薛彩雲說,我又不是奶牛,有自己就會流出來,沒有擠也沒用。楊樹林說,那好吧,再等等,我不急,我怕兒子急。 楊帆執著地吸著、哭著,可奶水絲毫不為其所動,遲遲不出。楊樹林按捺不住了,調整了楊帆腦袋的方向,說,沒關係,換個龍頭,東邊不亮西邊亮。

可新的方位並未給他們帶來光明和希望,楊帆不僅哭得更兇,還撒了一泡溫暖而暢快的尿,以示對再次上當的不滿。當眾人手忙腳亂地擦拭楊帆排遺物之時,楊樹林不慌不忙地從中山裝口帶裡掏出早已備好的尿布,給楊帆的屁股捂得嚴嚴實實。 換上尿布,楊樹林盯著薛彩雲並不瘦小的乳房說,不應該呀,我試試。然後眾目睽睽之下,效仿楊帆趴在薛彩雲的胸前,兩腮一癟一鼓,嘬出了聲音。他的努力依然徒勞,不見一點潮濕,他心急如焚,竭盡全力一吸,疼得薛彩雲啊地一聲喊了出來,他說,媳婦,為了咱兒子的健康成長,你就忍著點兒吧,人無壓力沒勁頭,井無壓力不出油,然後全身用力,又猛地一吸,甚至把薛彩雲的乳頭叼起老高,仍無濟於事。 最後,楊樹林失望地說,我知道怎麼回事兒了,這是一口枯井。一旁的楊帆,似乎聽懂了父親的話,哭得更撕心裂肺。

楊芳說,孩子太餓了,得趕緊找點吃的,這麼小的身體,堅持不了多一會兒。於是她拿了兩個醫院特意為吃不上人奶的嬰兒準備的公用奶瓶,和自己為值夜班準備的奶粉,沏了濃濃的一瓶。楊樹林兩手各持一個奶瓶,將滾燙的牛奶折騰了六七十個來回,嚐了嘗,覺得到了合適的溫度,才交給正抱著楊帆的薛彩雲。 久旱逢甘露,人生一大快事。當一滴牛奶灑到楊帆臉上的時候,他裂開嘴笑了,笑得無比歡暢,直到喝掉半瓶牛奶,臉上的喜悅仍沒有褪盡。比楊帆更高興的是楊樹林,看著兒子喝得津津有味,他也笑逐顏開,毫無意識地拿起一個奶瓶,插進嘴裡,吧吧地嘬了幾口,才發現是空瓶。 楊帆就這樣吃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頓飯。他一直使用著醫院的奶瓶和楊芳的奶粉,直到薛彩雲出院。

楊樹林在紙上寫下:奶瓶×1、奶粉×2、痱子粉×1、蚊香×1,他覺得還差點兒什麼,想了想,又補充:溫度計×1,奶粉×2+1(一袋還楊芳),然後裝好,去了百貨商店。 楊樹林從書上看到,市場上出售的許多奶瓶並不符合要求,要么奶嘴橡膠粗糙,嬰兒叼著口感不佳,易出現食慾不振的症狀,要么瓶子工藝不精,水溫過高玻璃便易碎。這次,楊樹林拎著暖壺有備而去,將滾燙的開水澆在選中的成色不錯的奶瓶上,一壺開水過後,玻璃完好無損,楊樹林又將奶嘴含進嘴裡,試了試,覺得口感還不錯,這才買下。如此理智的消費者,在當時並不多見,楊樹林的行為招致了售貨員的不解和嘲笑。 買回的奶瓶被楊樹林放進鍋裡蒸煮了許久,蒸餾消毒過後,楊樹林給楊帆衝了一瓶濃度適宜的牛奶,插進溫度計,直到紅色酒精柱下降到書中所說溫度,才擰上奶嘴,放進楊帆的嘴裡。

新奶瓶的口顯然是小了些,流量太少,楊帆喝完這一牛奶居然用掉一個多小時。楊樹林找了一把錐子,用二鍋頭擦拭後,通了通奶嘴的眼兒,可是紮大了,楊帆再喝的時候,流量過猛,被嗆著了,牛奶源源不斷地從他的鼻子裡流出,上廁所回來的薛彩雲並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萬分驚起地說:這孩子的鼻血怎麼是白的。 楊樹林又拿著奶瓶去配奶嘴,這次他不僅把新奶嘴叼進嘴裡吸了吸,還對著陽光照了照,當一束粗細適中的光線照在臉上,才放心。 奶瓶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楊帆每次喝完奶,明明是給他擦乾淨了嘴角,可轉臉再看,總有一道白色液體順嘴邊蜿蜒流出。薛彩雲認為是孩子的胃不好,楊樹林不這樣看,他和薛彩雲都沒有胃病,所以楊帆先天性胃病的可能性趨近於零,平時除了喝奶就是喝水,楊帆沒碰過第三樣東西,因此後天性胃病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況且他大便粘稠適中,顏色鮮豔,氣味正常,看不出任何腸胃不好的跡象。

就此問題,楊樹林問訊了楊芳。楊芳問他如何給楊帆餵奶的,他說托著楊帆的屁股,讓身體呈四十五度傾斜,同時傾斜奶瓶插入楊帆口中,直到喝完,然後把他放到床上。楊芳說前面的步驟都沒問題,只是不能讓楊帆喝完奶後馬上躺下,應將其豎直抱起,靠在肩頭,輕拍後背,要等他打個嗝兒,排出胃裡的空氣,這樣就不會吐奶了。 回家後,楊帆吃完奶後,楊樹林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並將耳朵貼在楊帆的嘴邊,直到聽到一聲清脆的嗝聲,隨後聞到一股奶味,才放心地把楊帆放在床上。此舉果然見效,從這以後,楊帆嘴角沒再出現過乳白色液體。 雖然牛奶也能讓楊帆吃飽,可還是母乳喂養更適合孩子的健康成長。為了能讓楊帆品嚐到人間甘露,楊樹林買了各種疏筋活血、通風催奶的食物和藥劑,他對薛彩雲說,大慶都挖出油了,我就不信咱兒子吃不上他媽的奶。

但這些具有藥效功能的食物讓薛彩雲難以下嚥,吃了幾回就不再吃,所以,儘管大慶的石油產量正不斷攀新高,薛彩雲的奶水還是遲遲不出。楊樹林曾背著薛彩云自言自語:哪怕是厚積薄發也行呀。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楊樹林覺得自己這天似乎少了點兒什麼事情,他細細地想了想,原來忘了收拾楊帆的糞便,以往這個艱鉅的任務都由他承擔,可是今天並沒看見楊帆把屎拉在被褥上。 起初楊樹林沒太在意楊帆沒有拉屎,他甚至認為兒子懂事了,知道父親不易,所以休息了一天。可是一連三天過去了,楊樹林三天沒有為兒子打掃黃燦燦的糞便,手都癢癢了,還是不見楊帆的大便,他感覺出問題了。 第四天,楊帆仍沒有動靜,小肚子脹得鼓鼓的,楊樹林心想,只進不出,肯定出問題了?於是帶楊帆去醫院看病,醫生了解情況後說這是小兒便秘,在母乳喂養的嬰兒中並不多見,多出現在喝牛奶的嬰兒中,因為牛奶中含有較多鈣和蛋白,糖和澱粉的含量相對較少,嬰兒食入後容易形成鈣皂,從而引起便秘,然後又給楊樹林介紹了幾種治療方法。聽得大夫一席話,楊樹林更加堅信了母乳喂養的重要性。

遵照醫囑,楊樹林回家後就訓練楊帆做操,找來第五套廣播體操的音樂,搬動楊帆短小而僵硬的四肢,按節拍做操,當楊帆能夠直立行走的時候,這套操已被他熟記在心,凡是拉不出屎的時候,他都要做上幾套。十二年後,當楊帆進入中學,開始學習第七套廣播體操的動作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做成第五套,對此體育老師頗感迷惑:這個孩子居然會第五套廣播體操,那可是十幾年前我上中學的時候就有了的。 此外楊樹林還幫助楊帆每日完成二十個仰臥起作,增加腹部力量,利於排便。每當楊樹林粗壯的大手抓住楊帆,把他像一把剪刀一樣,打開又合上的時候,楊帆只有靠哭泣來予以反抗。 與此同時,楊樹林還訓練楊帆定期排便。每日清晨,他醒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楊帆放到便盆上。因為楊帆屁股還小,常規尿盆會使他整個身體陷入其中,而且身體尚不能保持平衡,坐上去東搖西晃,所以楊樹林為他製作了專用便盆:將嬰兒車的座位掏了一個直徑小於楊帆屁股的洞,下面安一個鐵皮盒子,裡面套了塑料袋,以供隨時接收楊帆排落下來的屎尿,收到後,只需將塑料袋取出,封口扔掉即可,簡潔、方便。車做好後,楊樹林管它叫便車,這個名字被楊帆記住了,所以日後當有人問他要不要搭個便車的時候,他都會當即拒絕。

楊樹林是個工人,但不同於一般的工人,他是個心靈手巧的工人,總有各種奇思妙想,並將其實現。若干年後,這種清潔又快捷的大解方式,陸續被全世界的高級酒店所使用,楊樹林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消息後,向已經上了高中的楊帆炫耀:你以前拉屎享受的就是這種待遇。 但楊樹林的不足之處在於,他沒有考慮到裝了屎的塑料袋扔掉後怎麼辦,這也不能怪楊樹林,因為那個時代人們還不把環保常掛嘴邊,大街上也看不到按廢棄物種類而分別設立的垃圾筒,什麼東西,扔也就扔了,至於後果怎樣,不去考慮,那時的人們單純,不老謀深算。 但種種方法,都無濟於事,楊帆的大便頑固不化。楊樹林絲毫不被困難嚇倒,他說連鐵疙瘩我都能粉碎,何況區區一泡人屎。

就在楊樹林正孜孜不倦地幫助兒子盡快拉出屎的時候,薛彩雲卻每晚飯後跑去公園跳舞,披星戴月,對楊帆的大便是否重見天日不聞不問。 產後薛彩雲的肚子小了不少,可身上的肥肉卻不見少,行動並沒有因為楊帆的出生而變得靈巧,賣菜的時候從筐里給顧客拿幾個土豆都貓不下腰,還要讓顧客自己去拿。一次兩次沒關係,時間久了顧客便不能忍受,有人將此事反映給薛彩雲的上級領導,領導地找薛彩雲談了一次話,希望她能彎下腰給顧客揀土豆,顧客是上帝,讓上帝給你低頭彎腰,不像話。 領導的話使薛彩雲動了減肥的念頭,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是街道那幾個小青年的冷嘲熱諷。他們說薛彩雲影響了菜站形象,長這麼胖哪兒像是賣菜的,賣肉還差不多,還說薛彩雲脫離群眾路線,勞動人民沒有像她這麼胖的。他們只是瞎逗,並無惡意,哪怕薛彩雲變得更胖,他們也願意在她上班的時候湊過來貧兩句。可這些話卻讓薛彩雲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真的是有點兒胖。她太在乎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於是給自己制定了瘦身計劃: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至懷孕以前的樣子。 減肥的方式多種多樣,起初薛彩雲選擇散步,但是運動量太小,起不到她所期望的立竿見影的效果。一口吃不成胖子,一下也減不成瘦子,可薛彩雲就希望自己在一夜之間變得苗條婀娜,所以將楊帆便秘一事拋在腦後,只想著自己的腰圍什麼時候才能從二尺六縮減到一尺九。於是,第二天,她的減肥方式便由散步改為跑步,距離也從原來的兩站地升至四站地,往返就是八站地,顯然她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從家門口的站牌出發,跑到第四個站牌的時候已經氣喘吁籲,返回頭咬牙堅持了兩站地,實在跑不動了,便又變成散步。 途中薛彩雲被不遠處傳來的音樂聲吸引,她沒有原路回家,而是拐了一個彎,向音樂的源頭走去。 音樂是從放在公園門口地上的單聲道錄音機里傳出來的,一群男男女女正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舞姿並不專業,但個個興高采烈,隨著節奏變換著舞步。 這時薛彩雲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個青年男子正朝她走來,她分辨了幾秒鐘,認出是自己的初中同學王志剛。 王志剛家庭出身不錯,父母都留過洋,回國後做了外交官,曾短期陪伴週總理左右,上學的時候王志剛經常拿出週總理會見外國元首的照片,指著後排兩個面目不清的人說:看,這就是我爸和我媽,他們和周總理在一起上班。於是王志剛理所當然地成了全班同學仰慕的對象。初中畢業後,他在父母的關係下進了高中,而薛彩雲等父母無權無勢的多數同學則流落到社會上的各個階層,開始了酸甜苦辣的生活。 王志剛走到薛彩雲的面前,兩人寒暄起來。王志剛說,想不到這麼早你就發福了。他本是無意,卻觸及薛彩雲強烈的自尊心,她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和別人對自己評價,必須儘早減掉贅肉的願望在她心中愈發強烈。 王志剛看出薛彩雲的難堪,便寬慰她說,其實也沒什麼,生活水平提高了,人民的體質也得以改善,這不正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嗎,自然災害那幾年中國哪兒看得見胖子,血脂高終歸比低血糖好。 王志剛不愧長在高干家庭,薛彩雲覺得他說的句句話都在理,可是女同志還是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而且太胖了行動也不方便。當王志剛得知薛彩雲跑步的目的後說,那你不如來跳舞,運動量也不小,玩的過程中就把肥減了,再說了,跑步會把腿跑粗的,還枯燥。 薛彩雲信以為真,決定不再跑步,可是她不會跳舞。王志剛說,只要會走路,就能學會跳舞。於是給薛彩雲傳授了一些簡單的舞步,薛彩雲很快便掌握了動作要領,三步、四步、探戈、華爾茲,整個一個舞林大會。 薛彩雲問王志剛從哪裡學到這麼多種舞,王志剛說上大學的時候,薛彩雲驚嘆說,你連大學都上過。王志剛說,咳,工農兵大學,沒事兒的時候就和女學員偷偷跳會兒,然後轉問薛彩云初中畢業後去了哪,薛彩雲說,先去農村勞動了一年,然後去了街道的菜站。王志剛問,你結婚了嗎,薛彩雲說,孩子都生了,所以才這麼胖,王志剛搖搖頭說,難以置信。薛彩雲問王志剛在哪里工作,王志剛說,報社,每天學習學習領導人們的講話,編編讀者來稿,為社會主義創造精神文明。薛彩雲又欽佩地說,真好,文化工作者,不像我,風吹日曬。 教會了薛彩雲後,王志剛便退出舞場休息,看著薛彩雲在舞池內踱來踱去。薛彩雲接到幾個陌生男士的邀請,她左手小心翼翼地拉著他們的右手,另一隻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在音樂中飄蕩。 直到錄音機的干電池耗盡,喇叭發出類似病人呻吟的聲音,薛彩雲才停止了舞步。王志剛說,你夠能跳的,照這樣,一個月準能減掉十斤。薛彩雲卻說,一個月太久,只爭朝夕,再說了,十斤太少了,怎麼著也得二十斤。王志剛說,要不我再陪你跳會兒,沒有錄音機可以拿嘴唱。 薛彩雲原本還想繼續跳,但因為剛才跳的時候過於興奮,一直樂著,嘴沒閉緊,肚子進風了,腹內突然告急,於是想起了同樣正在和大便作鬥爭的楊帆以及正在照看他的楊樹林,她看了一眼表,覺得該回去了,便禮貌地向王志剛告辭。王志剛說我送送你吧,薛彩雲說不用了,你明天還來嗎,王志剛說來,薛彩雲說,那好,明天見,然後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薛彩雲到家的時候已將近十點鐘,楊樹林在誘導楊帆大便無功而返後剛剛哄他睡下。楊樹林問薛彩雲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薛彩雲說跑得太遠了,後來沒勁了,就溜達著回來。楊樹林問跑到哪裡,薛彩雲說快到通縣了,楊樹林說好嘛,趕上馬拉鬆了。 薛彩雲說她累了,想睡覺,然後洗完臉刷完牙便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她確實太累了,忘了剛才還要大便的。 楊樹林看到薛彩雲露在毛巾被外的腳丫子磨出了水泡,真以為她跑到了通縣,心想,為了減肥,可真豁得出去。然後關了燈,兀自拍著楊帆也閉上了眼。 跳過一次舞後,薛彩雲發現,跑步太枯燥了,兩條腿上了發條一般,機械地重複著同一動作,毫無樂趣可言,跳舞則不然,雖然只在方圓幾十平方米的區域內轉來轉去,但是變換無窮,不同舞姿配以不同音樂,時快時慢,天旋地轉。特別是拉慣了楊樹林的手後,再拉一個素不相識的異性的手時,會心潮澎湃,這種感覺很美妙。薛彩雲愛上了跳舞,每晚吃完飯,歇都不歇一會兒,放下筷子便急匆匆奔赴舞場,也不怕得盲腸炎。此時跳舞不再被薛彩雲單一看作是減肥的一種方式,還成為了一種讓她痴迷的遊戲。 薛彩雲又如期出現在公園門口,王志剛迎了上來,兩人已經有了默契,無需更多言語,相視一笑後,拉起手便遨遊在舞池之中。這個時候,薛彩雲將一切置之腦後,盡情地在音樂中舞動身體,這是她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 薛彩雲忘情地一刻被鄰居王嬸看見了,當時她正拉著王志剛的手,在他高高舉起的胳膊下面轉著圈,秀發紛飛,樂不可支。 王嬸又留心觀察了和薛彩雲跳舞的那個男的,也就是王志剛,然後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似的,拖著兩條老腿跑回家。 王嬸要向全院人傳遞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自打毛主席去世和粉碎四人幫後,這個院子已經有年頭沒出過事兒了,最糟糕的新聞就是廁所堵了,最振奮人心的消息就是廁所又通了。 王嬸進了家門,嘮叨不止:都十月懷胎,怎麼到她這兒就偷工減料成九個半月,孩子什麼時候有的,是不是楊樹林的,難說。 王叔說,你磨叨什麼呢。 王嬸說,你猜我今天看見什麼了。 王叔說,難道看見了UFO不成。 王嬸說,U什麼O是什麼玩意兒。 王叔說,就是在宇宙裡飛的船。 王嬸說,不對,再猜。 王叔說,既然沒看見UFO,就別一驚一乍的,怪嚇人的。 王嬸說,我看見樹林他媳婦在外面搞男人了。 王嬸將看到的場景繪聲繪色並為了突出效果而加以篡改講給王叔聽,王叔聽了說:別人家的事情,你少管。 王嬸掀開窗簾,看見楊樹林還在為楊帆早日排出大便心而盡職盡責,便嘆息道:樹林太老實了! 這晚王嬸並沒有遵循自退休後便已養成的習慣——每晚九點必準時上床睡覺。她蹲守在自家屋內,將窗簾撩起一道兩公分寬的縫隙,隨時關注對面楊樹林家的動態。 王嬸的生物鐘過了晚上九點便是睡眠時間,不一會兒就哈欠連天,但強烈的好奇心戰勝了睡欲,只要院門咯吱一響,王嬸便瞪大眼睛,透過窗簾的縫隙,全神貫注地窺視著外面的動靜。 終於,薛彩雲步履輕盈地出現在院子裡,在原地轉了一個圈,似乎還沒有從公園門口的狀態脫離出來,然後才進了家門。 聲音透過幾層牆壁傳過來時已經很微弱,但王嬸屏息凝氣,還是聽到了楊樹林和薛彩雲的對話。 楊樹林說,回來了。 薛彩雲說,嗯。 楊樹林說,今天跑到哪兒。 薛彩雲說,前三門跑了五個來回。 真是張嘴說瞎話,王嬸心想。 楊樹林說,每天這麼跑,管用嗎。 薛彩雲說,怎麼不管用,白天我在菜站的秤上約,瘦了三斤。 楊樹林說,你們單位的稱准嗎。 薛彩雲說,當然不准,我們經理為了提高利潤,把稱調高了,也就是說我的實際體重還要輕。 楊樹林說,有效果就好。孩子剛喝完牛奶睡下了,你也睡吧。 薛彩雲水,嗯。 然後是拉滅電燈的聲音,沒過多久,就傳來了呼嚕聲,據王嬸判斷,這是薛彩雲舞跳累了後補充體力的聲音。 其實薛彩雲並非有意對楊樹林隱瞞事實真相,她曾經問起過楊樹林,是否願意和她去公園跳舞,楊樹林說,單位的工會剛剛成立了舞協,他認為玩物喪志,就沒報名,當務之急是照看好楊帆,讓他儘早擺脫大便堆積在大腸中的折磨。楊樹林沒有意識到這是薛彩雲想去跳舞的表現,依然將工作重點放在楊帆身上,很少在乎薛彩雲的感受。而薛彩雲為了避免被楊樹林說成不務正業,又異常渴望通過運動達到減肥的目的,同時又對跳舞這項對她來說的新鮮事物魂牽夢繞,在內外因素綜合作用下,不得已才對楊樹林撒了一個小謊。而這個小謊在王嬸看來,卻性質嚴重。 第二天,王嬸在街坊中間奔走相告,逢人就說,你知道嗎,樹林他媳婦天天在外面和別的男的跳舞,手拉得那叫一個緊,臉都快貼一塊兒了。王嬸的講述並沒有照本宣科,為了圖自己嘴上痛快,子虛烏有,添油加醋。鄰居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有的立即放下手裡的活,與王嬸展開討論,追古溯今,涉及女性人物從孟姜女,到潘金蓮,再到江青,最終一致認為,楊樹林家有好戲看了;也有的人付之一笑,說,跳舞怎麼了,王嬸您操這份兒閒心幹嘛,還是管好自己家那點兒事吧,王嬸見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便不再逗留,另尋下家。 那些態度冷漠者,雖然嘴上波瀾不驚,但心裡的平靜已經被打破。在王嬸的誤導下,鄰居們開始留心觀察楊樹林的屋子,無論是上廁所,還是淘米做飯,都會有意向裡面張望,有時候為了多看幾眼,還特意多上幾趟廁所,多做幾頓飯,原本寂靜的小院,頓時熱鬧起來,人們開始來來往往,似乎突然之間變得勤快了。 有志者事竟成。大家終於發現了薛彩雲和楊樹林的貌合神離。其實這很正常,畢竟是兩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舉手頭足必然會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薛楊二人的不合拍被他人的心理作用給放大了。 鄰居們看在眼裡,嘀咕在心裡,議論在嘴裡。薛楊二人稍有風吹草動,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場電閃雷鳴,謠言越傳越遠,也越傳越甚,乾脆有人說成薛彩雲在認識楊樹林之前就和那個男的好了,而且嫁給楊樹林的時候已經懷了那個人的孩子,要不怎麼結婚不到十個月,薛彩雲就生了楊帆。後來有人打聽到王志剛姓王,便又說楊帆應該叫王帆,他是那個男人的兒子,流淌著王家的血液。楊樹林為孩子這麼操勞,無異於薛彩雲和那個男的雇來的保姆。 當然,這些話都是背著楊樹林和薛彩雲說的,當薛彩雲和楊樹林在他們正議論得精彩紛呈的時候出現時,他們會立即交換眼色,及時更換話題,然後若無其事地拉上薛楊閒扯幾句,等他們離開後再繼續剛才的話題。薛彩雲和楊樹林成了聯接鄰里之間友誼的橋樑,他們的名字頻繁出現在眾人的口中。 王嬸自退休後始終找不到業餘愛好,栽花養魚餵鳥都不好,唯獨熱衷於晚飯後去公園偵察薛彩雲,每天都有收穫。王嬸沒進報社做通訊員,是中國新聞業的巨大損失。一天下雨,薛彩雲休息了一天,但王嬸還是穿著雨衣出現在公園門口,當她看到空曠的廣場上散佈著大大小小的水坑時,才感到自己的好笑,但她依然站在雨中堅持等候了半個小時,可薛彩雲並沒有如她所願風雨無阻地出現在眼前,於是她抱怨薛彩雲:年輕人,不夠敬業。 這天晚飯後薛彩雲一如既往地抹抹嘴便走出家門,楊樹林叮囑她別跑那麼遠,早點兒回來看孩子,他晚上八點要去單位值夜班。 從楊帆出生開始,楊樹林就沒讓薛彩雲插過手,所以在薛彩雲看來,管孩子這些事情理應由楊樹林負責。 薛彩云不十分情願,但還是在七點四十的時候鬆開了王志剛的手,她說:我要回家看孩子。王志剛沒有直接回應,卻說:這麼早結婚就是個錯誤,這麼早生孩子更是個錯誤。薛彩雲聽了不高興了,甩下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便匆忙離去。 回到家,楊樹林與薛彩雲進行了交接工作,告訴她分別在幾點鐘給楊帆餵奶幾次,放幾勺奶粉,多少毫升水,如果起不來就上個鬧鐘……薛彩雲抱著楊帆聽著楊樹林的傳授,想起了王志剛說的話,她認為王志剛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而是她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這一夜薛彩雲被楊帆折騰得幾乎沒有睡覺,先是給他換尿布,然後是計算時間給他餵奶,喝了奶他又尿床,於是再換尿布,聽說換下的尿布要立即洗滌,否則尿漬深入到布料深層便洗不去臊味,於是連夜清洗,最後好不容易趁著天尚未大亮的時候合上眼,可是剛有睡意,就被鬧鐘吵醒又該餵奶了,餵完奶,太陽已經照在她的臉上。 經過一夜的實踐,薛彩雲感覺自己已處於崩潰的邊緣。她照著鏡子,發現自己憔悴了許多,但她還是認為自己比公園跳舞的那些女性有姿色,她風華正茂,身體結實,她才二十二歲。 薛彩雲認為沒有理由荒廢自己的寶貴青春,她應該像王志剛那樣瀟灑地活著,不能被雞毛蒜皮的瑣事纏住身而虛度光陰,連菜站的那幾個小青年都說薛彩雲活得不夠精彩。那天他們約薛彩雲下班後去北海划船,薛彩雲想去,但考慮到自己已有家室,就沒去,藉口說家裡還有事兒,他們便起哄說,是不是回家餵孩子呀。他們並不知道薛彩雲沒有奶。一想起這件事情,薛彩雲便對目前的婚姻和那個給她帶來諸多麻煩的楊帆咬牙切齒,這一夜的遭遇,更加深了她對自由的渴望。 楊樹林下了夜班回到家,洗了一把臉,就要帶著楊帆去醫院體檢。楊帆出生的時候,大夫叮囑了:三個月後帶孩子來醫院做一次全面體檢,今天正是楊帆出生的第九十天。 薛彩雲今天倒休,本想在家彌補昨夜損失的睡眠,但楊樹林執意要她一同去醫院,多長長見識,知道怎麼養育楊帆茁壯成長。她只好強打精神,一個哈欠接一個地跟在抱著楊帆的楊樹林身後,坐上開往楊芳醫院的公共汽車。 一番全面檢查後,大夫告知家長,楊帆健康狀況良好,發育良好,各器官正常,但是肚子裡積壓了多日的糞便再不排出,就會影響孩子成長,於是給楊帆開了幾瓶開塞路,囑咐楊樹林定時上藥。 回到家,楊樹林左手抱著楊帆,右手掏出鑰匙,插進鎖眼兒,死活打不開門,鼓搗了片刻,還是擰不動。他需要騰出另一隻手去開門,便把楊帆遞給薛彩雲:接著。 薛彩雲伸手去接,還沒有抱到楊帆,但是楊樹林以為她已經接住了,便撒了手。只聽“砰”的一聲,楊帆像一枚日軍投在珍珠港的炸彈,直挺挺地砸了下去,緊接著傳來楊帆的嚎啕大哭,充盈著整個院子。 幾戶鄰居被哭聲吸引,撩起自家的窗簾,注視著外面的楊樹林和薛彩雲。 楊樹林暴跳如雷,聲音蓋過了楊帆的哭泣:怎麼接的孩子,這都抱不住,還能干點兒什麼! 薛彩雲想辯解,但看到楊樹林扭曲的臉和青筋斑駁的脖頸,表情像一隻酣戰正兇的公雞,便沒再回應,默默地從地上抱起楊帆,撣去他身上的土,等待楊樹林把門打開。 楊樹林立即平靜下來,這時結婚以來他第一次對薛彩雲說話超過八十分貝,剛才的行為只是他的一種非正常表現,是失去理性後的原始衝動。 他打開門,先讓薛彩雲進去。薛彩雲進門後,放下楊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楊樹林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氣,忙說了幾句好話,以為一勸就好,但沒有奏效。樹林慌了手腳,之前他並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實戰經驗,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先置之不理,等待她的怒火自生自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冷戰仍在繼續,薛彩雲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已有兩個小時。太陽正當空,楊樹林放下報紙,挽起袖子去廚房做飯。 他依照從工廠老師傅那裡學到的偏方,做了一份豬蹄湯,在幫助楊帆做恢復大便訓練的同時,楊樹林還對薛彩雲能流出奶水殘存一線希望,他聽說同事的媳婦在孩子快一歲的時候才有了奶,所以,並沒有放棄對薛彩雲進行催奶工作。 他把骨頭湯端到薛彩雲面前:別生氣了,吃吧,下奶的,咱兒子大便乾燥,和你密不可分。 薛彩雲看了一眼碗裡還帶著黑毛的豬蹄,厭惡地搖搖頭。 楊樹林說,你不希望看到咱兒子拉不出屎吧。 薛彩雲接過碗,吃了一口,難以下嚥,又把碗放下。 楊樹林哀求:為了咱們的兒子,你就咬咬牙吧。 薛彩雲說,從一開始我就為別人,誰為我了。 薛彩雲想起了很多,她為了自己的父親,和楊樹林草草結婚,然後又極其被動地生下楊帆,之後體形臃腫不堪,飽受奚落,為了這個家和楊帆,她不得不放棄本該屬於她的美好青春,現在,當她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始終在為別人活著,這令她後悔不迭。現在父親沒有了,她可以徹底推翻從一開始就是荒謬而錯誤的婚姻及生活,她想。 薛彩云堅決沒有喝一口豬蹄湯。楊樹林只得放下碗,拿出開塞路,向楊帆走去。 在楊帆的一聲慘叫中,楊樹林將開塞路放進楊帆的屁股,並輕輕擠壓液囊,擠出一滴油性液體,然後像拔出匕首一樣,從楊帆身上拔出開塞路:兒子,知道你拉不出屎來難受,你爸的心裡也不好受。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楊樹林的不懈努力下,楊帆終於停止便秘。就在楊樹林又在為一天的努力不見成效而唉聲嘆氣,剛把楊帆從便車裡抱出,放在床上,一扭臉去幹活的工夫兒,楊帆終於千呼萬喚屎出來,讓一片黃澄澄的攙雜著少許的黑的物體呈現在光天化日下。 楊樹林是根據味道得知這個喜訊的,開始他並沒有想到會是楊帆,還以為昨晚的剩菜壞了,但是當他把所有剩菜聞了個遍的時候,才發現味道並非來自那裡,於是吸著鼻子,一步步來到楊帆床前,看見楊帆正躺在屎裡打滾,粘得一屁股都是,此時他的小肚子就像撒了氣的皮球,癟了下去。 楊樹林的第一反應就是,堵了一個禮拜的管道,終於自己通了。然後開始收拾楊帆和尿布。被擦洗乾淨的楊帆躺在重新鋪好的床上,睜眼看著父親為他清洗尿布的背影,竟然微笑了起來。 楊樹林從這件事上積累了豐富經驗,後來當得知一位同事正為老父親的便秘而絞盡腦汁苦不堪言的時候,他寬慰人家:急也沒用,說不准什麼時候就豁然開朗了。 楊帆通便後,醫院給他開的那幾瓶開塞路,就被楊樹林當了擦手油,冬天手裂口的時候,擦上特別管用。 楊帆拉出屎帶給楊樹林的喜悅,不久便被薛彩雲提出離婚的壞消息沖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薛彩雲把一份離婚協議擺在楊樹林面前,冷靜而堅決地說:把字簽了吧。 楊樹林並沒有立即同意和否決,而是與薛彩雲進行了一次長談,在了解了她的真實想法後,和平友好地在協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交給薛彩雲,後者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同時薛彩雲告訴楊樹林,她調換了工作單位,不再去街道賣菜,而是到了一家報社,儘管處理的都是日常瑣事,但總比站在菜堆里風吹雨淋強。 這晚,王嬸光臨了楊樹林的寒舍,她聽到楊樹林和薛彩雲在離婚前的對話,順理成章地推算出兩人即將分手。作為看著楊樹林長大的長輩,她覺得有些話要對樹林講,於是非常巧妙地把楊樹林叫到自己家去說話:大媽家的電視播不出台,你去給看看。楊樹林信以為真,帶上鉗子改錐和萬用表,跟著王嬸去了她家。 進門王嬸就說,樹林呀樹林,讓大媽說你什麼好,你太傻了。 楊樹林不知王嬸所云,見她家的電視正清晰地播放著新聞聯播,更一頭霧水:您家電視這不好好的嘛。 王嬸說,說你傻,你還就是傻,傻到家了。於是從頭到尾、有本有眼地將親眼目睹薛彩雲和一個男的跳舞的經過複述給楊樹林聽,並任憑想像,加入一些無中生有的情節,煽風點火,誇大其詞。最後王嬸說,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要不得,趁早離了好。 楊樹林聽後,並不相信,認為王嬸是在通過貶低薛彩雲來安慰自己,便說,大媽,我抗得住,您不用這樣說她,買賣不成仁義在。 王嬸說,傻孩子,大媽能騙你嗎,而且……王嬸欲言又止。 楊樹林問,而且什麼。 王嬸提出一個讓楊樹林不敢面對的問題:而且楊帆肯定是你的兒子嗎。 楊樹林一時找不到證明自己是楊帆爸爸的證據,便反問王嬸,何以見得楊帆不是我兒子。 於是王嬸將自己的思路透露給楊樹林:薛彩雲在認識你之前就已經和那個男的好了,而且關係密切,很可能這個時候就有了楊帆,不然楊帆為什麼會在你們結婚僅九個半月的時候就出生了;那麼懷了楊帆後薛彩雲為什麼會選擇暫時離開那個男的而火速與你結婚,她為了遮人耳目,紙包不住火了,肚子眼看著一天天大起來;那麼那個男的為什麼不立即和她結婚,而將薛彩雲轉嫁給你,因為他還在上學,是個大學生,上學的時候不讓結婚;那麼他們為什麼在楊帆出生後又重歸於好,因為那個男的畢業了;還有,當初他們為什麼不去做人流,我想,可能是那個男的是基督教徒,我聽說很多大學生都信仰上帝,認為墮胎是最大惡行,所以他們把你當成中轉站,暫時收容薛彩雲,現在時間到了,你作為臨時丈夫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楊樹林認為王嬸的推斷有些道理,但也有破綻:楊帆只醞釀了九個半月就出生不是沒有可能,聽說有的孩子九個月不到就出來了。王嬸說,那隻是個別現象,姑且認為薛彩雲的的確確懷了楊帆九個半月,可是你怎麼確信結婚當晚她就懷上楊帆了呢,你以為這種事情跟種地那麼容易嗎,挖個坑,撒下種,埋上土,澆點水,就夠了嗎,你錯了,當初生我家老大的時候,你知道我和他爸費了多大勁嗎;所以,種種概率很小的事件放在一起,可能性就是零;所以,相信我吧,樹林,離婚是你正確的選擇,別猶豫了。 楊樹林不敢相信王嬸這個平日里看似二百五即將步入老年的北京婦女,居然會有如此強悍的邏輯推理判斷能力,她上學的時候一定是個數學尖子,說不定在舊社會還給資本家算過賬。 楊樹林對此也有自己的判斷,他不相信薛彩雲在和他結婚之前與別的男人關心曖昧,也不相信楊帆不是自己的兒子,就說婚後薛彩雲背著他有了其他男的,但是僅在婚後九個半月楊帆就出生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恐怕薛彩云無法完成這麼艱鉅的任務;所以楊樹林唯一相信的就是,薛彩雲跳舞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大學生,聽了一番花言巧語,加上薛彩雲文化不高,人生觀很容易受到他人左右,思想波瀾起伏,在所難免。強扭的瓜不甜,男人要心胸寬廣,楊樹林對待薛彩雲就像毛主席對待林彪一樣,當薛彩云有了自己想法的時候,就由她去吧,只要把楊帆留下。自打楊帆出生以來,楊樹林對他愛不釋手,他太喜歡這個孩子了,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楊帆;同時,他也認為楊帆的生活裡不能少了他。 王嬸的推斷和楊樹林的分析均看似有道理,但楊帆究竟是不是楊樹林的兒子,不是嘴上說是就是的,也不是嘴上說不是就不是的,這個答案只有薛彩雲最清楚,但是當楊樹林問她,楊帆是不是我兒子的時候,得到的答案卻是:廢話。 廢話?廢話是什麼意思:那還用說,不是你的還是別人的?還是:那還用問,當然不是你的了! 楊樹林無法完全理解“廢話”的含義,他只讓薛彩雲說是或不是。薛彩雲說,我不說!楊樹林說,你為什麼不說。薛彩雲說,你這麼想是對我的侮辱。楊樹林說,我沒有侮辱你,但如果你這麼做了,就是對我的侮辱。 原本萍水相逢和睦相處的一對夫妻,在離婚前開始了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爭吵。楊樹林希望得到楊帆是他兒子的肯定回答,這樣他就可以在離婚判決時強烈申請佔有楊帆,而這個答复薛彩雲卻無法輕易給出,她知道無論自己怎麼說是,都會受到以王嬸為代表的一搓人的質疑,並對楊樹林說三道四,左右他的觀點,與其這樣,她不如不說,閉上自己的嘴,讓那幫無聊的人去猜測。 無論楊帆是與不是自己的孩子,楊樹林在王嬸面前都流露出他想要這個孩子的意思,但在薛彩雲面前,他卻表現得若無其事,怕薛彩雲和他爭搶。 在薛彩雲和楊樹林對薄公堂前,王嬸提醒楊樹林:如果不是你的兒子,你這麼做不是有病嗎,要是別人的崽儿,趁早讓她帶走。 驗證楊帆是不是楊樹林的孩子,不能光憑嘴上論述、腦袋臆斷,要用科學嚴謹的態度和方法,其實很簡單,去醫院做個鑑定就知道了。王嬸提出這個辦法,楊樹林不願去,怕萬一被王嬸說中。他不想讓楊帆離開他,無論楊帆是誰的兒子,和他有沒有關係。 王嬸說,你這個孩子中邪了,不可救藥。王嬸說,你可以再找個老婆,讓她給你生個貨真價實的孩子。王嬸還說了很多楊樹林愧對列祖列宗的話。楊樹林心想,這個老娘們儿真討厭,但是他打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尊敬長輩,況且王嬸和他父母生前關係始終不錯,王嬸的老頭和他父親還在一個工廠裡煉過鋼,父母去世前讓王嬸對待楊樹林就像對待自己兒子一樣,他犯了錯誤,隨他們便打罵,所以楊樹林只能忍氣吞聲,對王嬸的話聽之任之。 在王嬸的注視下,楊樹林抱著楊帆去醫院做親子鑑定。出了胡同口,楊樹林在一個冰棍攤前站住,給楊帆買了一瓶酸奶,趁機回頭看了看,沒有發現王嬸跟踪,便改變方向,背道而馳,帶著楊帆去看電影。 電影散場後,楊樹林準備帶楊帆回家,突然想起什麼,便掉頭去了百貨商場,先在生活用品專櫃買了一根繡花針和一包棉花,又在副食百貨專櫃買了瓶二鍋頭,然後找了一個偏僻的胡同,把楊帆放在不知誰家的三輪車上,用蘸了白酒的棉花反复擦拭了繡花針後,高高抬起拿針的右手腕,將針頭對準自己左臂,剛要往下紮,覺得不妥,便抱起楊帆,又擦拭了一遍針頭,將針頭瞄准他的左臂,卻死活下不了決心,最後牙一咬,眼一閉,心一橫,將針頭淺淺扎入楊帆柔嫩的手臂後迅速拔出,伴隨著楊帆響亮的哭聲,一股殷紅湧出他的皮膚,楊樹林立即用棉花摀住他的傷口。 隨後,楊樹林又將針頭消了一遍毒,扎進自己的左臂。 他看見自己和楊帆地胳膊上都出現了兩個暗紅的針眼兒後,扔掉針頭和棉花,放心地拎著二鍋頭,和楊帆回家了。 剛一進院門,王嬸就迫不及待地躥了出來:什麼結果? 楊樹林說,還用問,當然是親的。 讓我看看化驗報告,王嬸並不相信。 楊樹林假裝掏兜,然後做出驚醒狀:哎呀,一時興奮,單子丟了。 王嬸說,樹林,你可不能騙大媽,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你跟大媽說實話,到底去沒去醫院。 楊樹林說,就說我騙您,可我也不能騙我自己呀,楊帆千真萬確是我的兒子,已經化驗過了,不信您看我們胳膊上的針眼兒都這麼像。楊樹林伸出胳膊讓王嬸看,王嬸又看了看楊帆的胳膊,兩個針眼兒,一大一小,倒真像一對父子。 楊樹林說,這下您放心了吧。抱著楊帆回了屋。 接下來楊樹林和薛彩雲正式辦理手續。工作人員要薛彩雲先去婦科做個檢查,確認沒有懷孕,方可離婚。 薛彩雲說,不用查,我帶環了。 工作人員說,那也要查,這事兒可保不齊,萬一掉了呢。 薛彩雲說,掉了我能不知道嗎。 工作人員說,別不以為然,類似事情不是沒發生過,5號院老徐家的二媳婦,洗澡的時候環掉了,她倒是看見地上有個圈,還以為白撿了個戒指,整天戴在手上,結果兩個月後就有了,去醫院找大夫說理,開始大夫不信,剛要給她檢查,看見她手上戴的東西,大夫說,能懷不上嗎,戴手上還避個屁孕!這可是前車之鑑。 薛彩雲只得去了一趟醫院,是楊芳給她做的檢查,楊芳還叫她嫂子,她說不用這麼稱呼了,以後叫我彩雲就行了。檢查完畢,沒有發現可疑問題,薛彩雲和楊樹林離婚了。楊帆如楊樹林所願,留在他的身邊。 分道揚鑣的時候,楊樹林對薛彩雲說,你要是有了奶,別忘了回來餵兒子幾口,省得糟蹋了。這句話讓薛彩雲把放在嘴邊的“再見”兩字又咽了回去,扭頭就走,留給楊樹林一個憤怒的背影。 薛彩雲走了。她調去工作的報社正是王志剛所在的報社,是他給她介紹了這份工作。 離婚是不幸的,楊樹林的鄰居們不但沒有說些寬慰他的話,還自以為幽默地說:彩雲飄到楊樹林家沒呆多久,下了場雨,又飄走了。 薛彩雲走後的第一頓飯,楊樹林一個人喝著悶酒,酒是給針頭消毒剩的那瓶二鍋頭。他用筷子蘸了一點,放進楊帆的嘴裡,看著楊帆辣得那樣兒笑了起來。楊帆被這種未曾品嚐過的液體刺激得五官堆積在一起,卻沒有哭,刺激過後,他咧開沒牙的嘴衝著楊樹林笑了起來,楊樹林心想這小子在這方面有點兒天賦,便又給他蘸了一口。 楊樹林喝光剩下的酒,自始至終讓楊帆陪著他用筷子尖呡,共計餵了楊帆有一瓶蓋酒。楊帆已臉色紅潤,目光恍惚,頭重腳輕,不一會兒就自己倒在床上睡著了。 足球要從娃娃抓起,喝酒同樣如此。經過楊樹林的培養,楊帆上高中的時候就能把體育老師給灌趴下,一算酒齡,都有十七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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