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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兒子

我是你兒子

孙睿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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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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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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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我是你兒子 孙睿 11147 2018-03-13
楊帆三個月大的時候,薛彩雲和楊樹林離了婚,他被判給後者。 辦手續前,楊樹林和薛彩雲就楊帆何去何從達成共識:任其自行選擇。 但楊帆還小,別說選擇,就連楊樹林和薛彩雲是誰,和自己什麼關係,尚未建立清醒的認識,所以他的歸屬,讓處理財產的工作人員頭疼不已。 楊樹林和薛彩雲從認識到離婚,歷時十六個月零兩天,公共財產僅存款三百七十七元,再加一塊七毛三的利息。此外,還有一個三個月的孩子,即楊帆。 錢好辦,歸孩子的撫養者,可該重擔應由誰挑起,思前想後,只好誰佔有孩子的理由更多些,孩子就歸誰。 楊樹林當即否定了薛彩雲比他在撫養孩子上佔優勢的地方:胸脯雖豐滿,但不下奶,孩子餓的時候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大人望梅可以止渴,小孩望胸只能更渴,每當楊帆看見薛彩雲胸部,會出自本能地因失望而放聲大哭。所以,孩子理應歸我所有,起碼我饞不著孩子,楊樹林撩開他平鋪直敘的胸脯說。

正隨薛彩雲心所欲,她本來就沒打算把楊帆留在自己身邊。 楊樹林和薛彩雲離婚,不是因為當媽的不下奶,如果真這樣的話,若干家庭都要妻離子散,奶水的下與不下,雖不利孩子茁壯成長,但遠不至影響到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白頭偕老,恩愛一生,肯定是在別的方面出了問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否則薛彩云不會撇下才三個月正嗷待哺的楊帆一走了之。 楊樹林認識薛彩雲的時候,他三十,她二十一。那是一個正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和只生一個好的年代,雖然不夠晚婚,但並沒有為此受到處罰,晚婚晚育靠的是自覺,是夫妻雙方覺悟高低的體現,所以,直到離婚,五好家庭和星級文明戶的標牌也沒在他家的門框上出現過。 薛彩雲生楊帆的時候,居委會主任特意倒了兩趟公共汽車跑到醫院慰問,目的只為問薛彩雲一句話:帶環了嗎?帶了,主任就放心了,沒帶,就做薛彩雲的工作,讓她帶。計劃生育貫徹的好壞,關係到整條街道精神文明的建設,那個年代人們把榮譽看得重於泰山,不像現在,務實,一心致力於物質文明的建設。

主任五十多了,平時楊樹林和薛彩雲都管她叫大媽。她管理這條街道有些年頭了,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婦老姑爺,沒她不認識的,整天在這幾條胡同轉悠,誰家有點兒什麼事兒她都知道,那時候也不興對組織保守秘密,即便思想有了什麼風吹草動,也要找組織交心。 主任做了多年思想教育工作,經驗豐富,知道帶沒帶環這種事情不能開門見山地講出來,要搞清真相,抓準時機,如果薛彩雲分娩沒有成功,強制帶環就是讓人家斷子絕孫,這種破壞群眾生產的路線是行不通的,人口的泱泱大國也得讓人民有接班人,況且作為居委會主任,更得講人權。 主任到底是主任,循序漸進:小薛,聽說孩子生得不太順利。薛彩雲點點頭,主任說,我代表街道特意來慰問你,薛彩雲說謝謝大媽,主任又問,不是雙胞胎吧,薛彩雲搖搖頭,主任繼續問,也不是三胞胎吧,薛彩雲說,我懷孕的時候您也看見了,肚子不大,主任如釋重負說,那就好,還是只生一個好呀,哎呀,忘了問了,男孩女孩,薛彩雲說男孩,主任說,男孩好呀,在這個提倡男女平等但並沒有落實到人民群眾中的年代,你的肚子替你娘家爭了一口氣,薛彩雲笑了,主任說,一個男孩夠了,再生怕養不起,可是真有了你又捨不得拿掉,不如不讓他有,薛彩雲若有所思地問,您的意思是……這時主任抖開包袱:帶環兒呀!

薛彩雲說已經帶了,主任面露喜悅,握著她的手說,小薛,感謝你對組織工作的支持,你是一個純粹的人,是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一個和低級趣味揮手告別的人。然後迫不及待掏出牛皮本工作手冊,翻到其中一頁,在上面的兩個半正字後面又添了一筆,自豪地說,自計劃生育實施以來,我街道已有十九名婦女相繼帶環,向組織表了決心,你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今後好好帶環,定期檢查,以防萬一,為我街道乃至全中國甚至所有還生活在第三世界國家的婦女樹立榜樣。 主任一口一個婦女地叫著,讓薛彩雲很不適應,她暗自納悶,頭幾年我還過兒童節呢,怎麼現在就成婦女了,這麼說以後要過婦女節了。 主任問孩子叫什麼,薛彩雲搖搖頭,說還沒想好,不想取太俗的名字。主任說,取名字的學問可大了,一定要響亮,還要有時代特徵,我看就叫楊帆吧,讓他在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的春風下揚帆起航,乘風破浪,永不停息,為我國國民生產總值在下世紀中葉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而努力奮鬥。薛彩雲說好,我聽組織的。

於是楊帆有了名字。後來他上了中學才知道,身邊叫楊帆的人太多了,光他們學校就有仨,經常聽見有人罵別的楊帆:楊帆……這時候他深感中國人想像力匱乏,取名字缺乏創造力。 主任還說,婚後你的思想覺悟有了很大進步,這和組織的教育是分不開的,當然也有你自身的努力,經組織開會決定,今年你的家庭被評為五好家庭,等元旦一過,就掛牌。 薛彩雲六月底生的楊帆,十一剛過就和楊樹林離了婚,沒能等到元旦。主任說真遺憾,雖然在帶環問題上薛彩云同志起到表率作用,但在夫妻恩愛上她需要學習的地方太多了。 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誰的孩子誰疼,可是薛彩雲就不一樣。她沒有做好生孩子的準備,或者說是作為母親的準備,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上,不下奶就是生理上的證明。她甚至對這個孩子感到厭惡,認為是他耽誤了自己的寶貴青春和美好前程。她離婚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

早生早育並非薛彩雲的主觀意願,這麼做是為了她快死的父親。 薛彩雲父親四十九歲的時候有了她。她上面有仨哥倆姐,她的出生本在爹媽計劃之外,只因她爸一時興起,便無心插柳成了蔭。他爸後來回憶起此事的時候說,老了老了,還整出個丫頭,晚節不保。她媽說,知道啥叫晚節不保嗎你就瞎說,我這才叫晚節不保,都奔五十的人了,還能枯樹逢春,誰信呀,要不是生她的時候我疼,我都不信。 十年後,薛彩雲的母親過世了。 又過了十一年,薛彩雲已婷婷玉立,兄姐們都相繼完婚,只有她還隻身一人,同父親、三哥、三嫂、小侄女住在一起。此時父親重病纏身,臥床不起,餘日所剩無幾,僅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能看著她成了家,否則永不瞑目。醫生說老頭撐死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父親辛苦了一輩子,為了能讓他安然離去,在兄姐們的勸說下,薛彩云同意早日找個郎君託付終身,於是托親戚找關係,半個月內見了仨男的,無一看中。 第一個是大姐介紹的,家庭背景尚可,父母都是國家幹部,二十五歲,身體健康,頭髮茂密,無性功能障礙,可智商僅相當於四歲兒童。說不清為什麼許多幹部子女都大抵如此,可能是太忙於革命工作了,疏於播種,沒播好革命的種子。見面後,薛彩雲出於禮貌伸出手,但對方不懂握手,傻笑了一聲,張開雙臂說:阿姨,抱抱。薛彩云無奈地拍拍他的腦袋,苦笑著離開。 第二個是三嫂的妹妹的男朋友的小學同學,退伍軍人,國家二等功獲得者,在自衛反擊戰中負傷,右臂被越軍彈片炸傷,成了英雄,享受國家津貼。見面特意被安排在正午時分,他帶著金燦燦的軍功章,在太陽照耀下一閃一閃,光芒四射,但是看到他空蕩蕩的衣袖,薛彩雲的心徹底涼了,想握手都沒的可握。

見過兩個後,薛彩雲勃然大怒,她說你們把我當什麼了,就說我沒念過高中,不能把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可好歹是正經人家的閨女,除了缺胳膊短腿兒的,難道我就嫁不出去了嗎。 五天后,二哥給薛彩雲介紹了個全須全尾兒的,京郊農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憨厚朴實,一笑露出一嘴黃澄澄的大牙,擤鼻涕不用手紙,捏在手裡,用力一甩,甩得哪兒哪兒都是,完了在褲子上把手蹭蹭。然後開始指點江山,大肆批判城里人早晚刷牙、睡前洗腳、吃飯沒聲等行為,說這是資產階級作風,作為無產階級的代表,我們農民兄弟決不搞這套不正之風。薛彩雲心想,健康衛生在全國的普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貫徹到底的,階級鬥爭在一定時間裡果真依然存在,沒敢和他握手就告別了。

這時候兄姐對薛彩云有了意見: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呀,灰姑娘和白馬王子那是童話,咱家甚麼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我們不都湊合著對付嗎,告訴你,爸的時間可不多了。 薛彩雲的父母都是首鋼工人,二十八歲參軍,打土豪斗地主,革命道路,並肩攜手,光榮退伍後煉鋼糊口,生兒育女,平淡幸福。薛彩雲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沒有優越性可言,但也不愁吃穿,除了自然災害那三年頭髮有點兒黃。薛彩雲上小學的時候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書也沒好好念,整天跟著一群大點兒的孩子東遊西逛,朝幾個戴著高帽、架著眼睛、被繩子綁著的人身上扔臭雞蛋,小學畢業後進了初中,混到畢業,分到郊區乾了一年農活,然後被徵到街道的副食店賣菜,一賣就是好幾年,在青菜中度過了青春。

薛彩雲賣菜所在街道距離她家僅幾步之遙,打小就跟這片兒長大,現在又在家門口賣菜,鄰里街坊都認識,她又如花似玉的年紀,模樣也還俊俏,不會不被人看上,街道好幾個大齡男青年正為找不著媳婦發愁,薛彩雲的出現,讓他們眼前一亮。他們沒事兒就湊到薛彩雲的菜攤前胡侃,那時賣菜還是給公家賣,所以薛彩雲也不著吊,就跟他們雲山霧罩,天南地北地神侃。個別人不懷好意,跟她開各種玩笑,有的比五花肉都葷,聽了能讓薛彩雲從臉紅到腳後跟,但她還是願意和他們嘻笑怒罵,沒樂找樂。樂過了,笑完了,言歸正傳,他們說想和薛彩雲談戀愛,娶她為妻。 做街坊行,做朋友行,做丈夫可不行,雖然從小一塊光屁股長大,又秉性相投,可就是因為太熟了,知根知底,連那兒都看過了,要是吃一鍋飯,在一個被窩睡覺,還真彆扭。所以薛彩云堅決不從他們裡找。

薛彩雲對哥姐們說,我什麼德行自己清楚,再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 出於家近考慮,薛彩雲與那三個男的都是在陶然亭公園見的面。有一個細節前文沒有提到,每次經過公園門口的時候,她都看到一名男子徘徊左右,對每個過往的年輕女性都多看一眼。第三次薛彩雲正在公園門口等那個農民的時候,他湊了過來,悄聲問道:同志,逛公園嗎,票已經買好了。嚇得薛彩雲把頭晃悠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了,我等人。男人說,那好,打擾了,對不起,然後離開,站在不遠處繼續物色人選。 這個人就是楊樹林,男大當婚,眼看就三十了,他也著急。 一個禮拜過去了六天,薛彩雲一無所獲。這天晚上,三哥問她找得怎麼樣,明天可就一個星期了,薛彩雲說,催催催,催什麼催,明天我就帶回來給老爺子檢閱。 第二天一早,她先到菜站請了一天假,然後去了陶然亭。除了驗票的,公園門口空無一人,她站在晨風中,東張西望,翹首以待。半個小時後,看見一名男子出現了,頓時喜上眉梢。 楊樹林站在距離薛彩雲幾步遠的地方,手裡拿著兩張門票,左顧右盼。這次先開口的是薛彩雲,她說,我陪你逛公園吧。楊樹林說,太好了。薛彩雲說,但是有個條件。楊樹林說,什麼條件。薛彩雲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楊樹林聽後說,難得你一片孝心,我答應你。然後兩人保持著至少一個人的距離繞著陶然亭的湖水走了一圈後,去了薛彩雲父親所在的醫院。 老頭躺在床上眯縫著眼睛盯著楊樹林看,捏了捏他的胳膊,問道,在什麼單位工作,楊樹林說機床廠,老頭問幹什麼,楊樹林說車工,老頭說工人好啊,工人階級是先鋒隊,繼續問道,家裡都有什麼人。楊樹林說父母沒了,工傷,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大。老頭點點頭,又和楊樹林嘮了幾句家常,然後把閨女叫到床前,說,我看行。 薛彩雲問什麼行,老頭說人行,我活了一輩子,看人從沒走眼過,抓緊辦了吧,讓我喝你們一杯喜酒,薛彩雲說,只要您高興,怎麼著都行,老頭說那就下月找個良辰吉日,把事情辦了,薛彩雲說,成,您說怎麼著就怎麼著。 按大夫的說法,老頭已病入膏肓,沒幾天了,薛彩雲叫楊樹林來是為了給老頭寬心,讓他不留遺憾,等老頭高高興興地走了,楊樹林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老頭不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認為自己至少能挺到下個月。 又過了一周,老頭沒有死,出乎醫院的意料。薛彩雲問怎麼回事兒,大夫說目前的醫療水平還無法完全解釋你父親的病,憑經驗看,雖然心臟還歡蹦亂跳,但情況並沒有好轉,隨時都有嚥氣的可能。 到了下個月,老頭仍能勉強說出話,催薛彩雲立即成婚,她說再等等,老頭說再等我就嘎屁兒了,你這個不孝的畜生,白給你吃了那麼多糧食,早知道這樣,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就不賣房買米給你吃了,餓死你小丫挺的。老頭已經糊塗得一塌糊塗,動不動就罵人,什麼難聽罵什麼,罵完後自己痛哭流涕,心電圖一跳一跳的。大夫警告兒女,再不能讓老頭激動了,要不就完蛋了。 薛彩雲一日不結婚,老頭就日甚一日地哭鬧,病情日益惡化,脈搏跳動已微乎其微。對薛彩雲來說,時間緊任務重,容不得挑三揀四,只好將一生交付給楊樹林,日後幸福與否就看天意了。 薛彩雲找到楊樹林,講明情況,說幫人幫到底,咱倆去登記吧。楊樹林想,過這村就沒這店了,我也甭挑了,管她是家甚麼店,總比露宿街頭好,便說,走,正好我也要結婚。 老頭執意出席婚禮,坐在輪椅上,手背扎著針頭,鼻腔插著吸管,大兒子在一旁高舉葡萄糖瓶,二兒子背著氧氣罐跟在身後。 平時在醫院裡,老頭只喝粥,但是這次,居然要喝酒,眾人不讓,他說這可是我閨女的喜酒,眾人說您血壓不穩,就少喝一口吧,老頭不干,不讓喝就拔管子,只好依他。 老頭舉著酒杯對閨女和姑爺說,今天參加你們的婚禮我很高興,我的一隻眼睛可以如願以償地閉上了,但是另一隻還睜著,你們知道為什麼嗎。薛彩雲說,爸,你這麼硬朗,且閉不上呢。老頭搖搖頭說,不對,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抱外孫子,然後義正言辭叮囑楊樹林,趁著年輕,多辛苦點兒,等你到我這歲數,想辛苦也沒勁兒了,別錯過播種的季節,早點兒結果,也好讓我把另一隻眼閉上,說完一盅酒仰頭而盡。 楊樹林也一仰脖子,喝了酒說,這杯酒,任重道遠。 正是新婚之夜,楊樹林立竿見影,讓薛彩雲孕育了楊帆。 當晚,婚宴結束後,楊樹林和薛彩雲入了洞房,坐在楊樹林託人新打的雙人床上,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折騰了一天,薛彩雲早就累了,問楊樹林,你要坐到什麼時候。其實她僅僅是出於身體的本能反應要早點兒休息,但楊樹林以為這話是對自己的暗示,覺得自己再按兵不動就不像個爺們儿了,於是插上房門,脫掉的確良襯衫,鬆開鞋帶,拽掉尼龍襪子,正要解皮帶扣,薛彩雲立即扭過頭問,你想幹什麼。楊樹林一愣,說,不是你的意思嗎。薛彩雲也一愣,我什麼意思。楊樹林說,休息啊。薛彩雲說,那你脫褲子乾嘛。楊樹林說,不脫怎麼休息啊。薛彩雲終於省悟,大叫,啊,你想和我那個。楊樹林說,別喊,叫人聽見不好。薛彩雲說,那你還要。楊樹林說,結了婚,咱倆那個是合法的,再說了,你爸都讓咱們抓緊時間了,然後徹底褪去褲子,勸說薛彩雲,你也不是孩子了,別把你爸的話當耳旁風。 九個月後,楊帆出生了。期間他姥爺的病情沒再惡化,也沒好轉,仍舊老樣子,每天藥片比飯吃得多,身上被針頭扎得千瘡百孔,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老頭天生毛孔就大,後來再輸液的時候連塊好肉都找不到了。 揚帆出生的次日,老頭安詳地走了。 若干年後,當薛彩雲已過不惑之年在大洋彼岸睡不著覺的時候,回憶起這件事情還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息:荒唐,真荒唐,都怪那時候太年輕了! 楊樹林住的是四合院北側的兩間半平房,一間睡覺,一間會客,剩下半間做飯。他和薛彩雲的蜜月就是在這個院子裡度過的,各自的單位給他們放了七天假,那時還不興旅遊,倆人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那間睡覺的屋子裡,只有薛彩雲說她餓了的時候,楊樹林才下地給她弄點兒吃的。 楊樹林是個老實人,具體表現就是非常聽話,婚禮上薛彩雲的父親讓他抓緊播種,他認為沒有理由讓老頭失望,所以七天裡,在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得到機會便埋頭苦幹,揮汗如雨,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 薛彩雲是一塊未開發的處女地,楊樹林也是第一次下地干活,在播種的過程中遇到了一些麻煩,但楊樹林拿出勇於面對困難,敢於迎接挑戰的大無畏精神,分析問題並解決了問題,老頭的話語也始終縈繞在他的頭腦中,像一句口號,給楊樹林在勞動的時候注入了無限能量。 撒種的過程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婚後的前兩天,薛彩雲出於好奇,極力配合楊樹林的工作,但由於心理和身體的原因,很快就厭煩了這項勞動,而楊樹林仍不知疲倦地日出而做,日落也不歇。薛彩雲說,歇會兒不成嗎。楊樹林說,你歇你的,我還不累,再乾會兒,你爸也說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薛彩雲只好無奈地望著天花板,走起神兒來。 這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土壤裡已經栽培下楊帆,否則也會勞逸結合的。 七天后,薛彩雲回到娘家所在的街道賣菜,多了幾分少婦風韻。那幾個街道小年輕特意跑來慰問,看她神色不錯,便胡言論語: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光練不說那是傻把式,你那位是什麼把式。薛彩雲漲紅了臉,笑容滿面地罵道:滾,一邊兒去! 他們嘻哈地走開,但是過不了多久,因為無所事事,又溜達回來,站在薛彩雲的菜攤前,拎起一捆大蔥說,讓你家那位多吃蔥,能把流失的東西補回來。還有人說,叫他多吃肉,尤其是牛肉,牛能耕地,少吃豬肉,免得好吃懶做。 聽了這些話,薛彩雲雖然不好意思,但還是願意聽,她通常會拿起一根老芹菜拍打他們幾下,然後一笑而過。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薛彩雲願意和他們打打罵罵,原本枯燥的工作,談笑間就捱到下班。 晚上回到家,吃過飯,和楊樹林勞動的時候,薛彩雲想起那些髒話,莫名地興奮起來,希望楊樹林也說幾句,可他就是緘口不言。薛彩雲想,雖然每次都真槍真刀,但這麼幹是傻把式。 薛彩雲終於忍不住了,她說,你別不聲不響,和我說說話。楊樹林說,說什麼。薛彩雲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楊樹林說,今天賣了多少斤蘿蔔。薛彩雲說二十五斤。楊樹林又問,土豆呢。薛彩雲說,十七斤。楊樹林再問,那大蔥呢。薛彩雲說,八斤。楊樹林說,哦,原來人們愛吃蘿蔔,不愛吃大蔥,我也不愛吃蔥。說完,就不行了。薛彩雲想,不愛吃蔥還這樣,吃了蔥得什麼樣。 薛彩雲說,你就不想和我說些別的。楊樹林思考了片刻,摸著薛彩雲的臉說,明天早上你想吃什麼。 一天,薛彩雲翻看日曆,發現最近幾天都被她畫了紅色圓圈,往常該來的事情沒有如期而至,等了幾天,仍不見踪影,便得出結論,楊樹林撒下的種子在她的身體裡生根發芽了。 當晚吃過飯,看了一集電視劇《大西洋底來的人》後,楊樹林提議洗洗睡吧。薛彩雲沒動彈,楊樹林問怎麼了,薛彩雲說,我跟你說個事兒。又是菜站的那點事兒吧,上床再說,楊樹林開始換脫鞋。薛彩雲搖搖頭:必須現在說。好吧,楊樹林打來洗腳水,把兩隻43號的大腳泡進盆裡:什麼事兒,說吧。 我懷孕了,薛彩雲說。 楊樹林毫無準備,難以置信:什麼。 薛彩雲重複了一遍:我懷孕了。 楊樹林腦子仍沒轉過來:你懷孕了? 薛彩雲說了第三遍:對,我懷孕了。 楊樹林忘了擦腳,一雙水淋淋的腳伸進拖鞋裡:太好了,明天先去醫院檢查,然後把這件事告訴你爸,他一定高興。 薛彩雲嚴肅地說,可是我還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本來結婚就很倉促,現在又有了孩子,我還沒明白過來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兒,就都發生了。 楊樹林說,這有什麼不好嗎,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別人需要花費幾年時間才能完成的偉業,我們這麼快就有了眉目,你該高興才對,睡吧,別多想了。 躺在床上,楊樹林正準備同往常一樣,繼續播種,但想到已經栽下,便放棄了,他對薛彩雲說,現在它正嬌嫩,經不起風吹雨打,我們要給它創造風和日麗的氣候,好好睡覺吧。 關燈前,楊樹林又若有所思地說,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這話一點兒不假。 這一夜薛彩雲想了很多,最後也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天,楊樹林請了半天假,陪薛彩雲去醫院檢查。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薛彩雲,告訴她走路慢些,不要著急,別顛壞肚子裡的孩子。薛彩雲笑了:哪兒至於,現在孩子也就一個汆丸子那麼大。楊樹林也笑了:再長長就該有四喜丸子那麼大了。 他們去了楊芳所在的醫院檢查。楊芳是楊樹林的五妹,在楊家排行老么,現任婦產科護士。 檢查結果相當令人滿意,診斷書上寫著:胎兒已在該著床的地方待下了,請家長同志放心!然後大夫根據胎兒大小及各項檢測報告,勘查出薛彩雲懷孕的天數,楊樹林倒退一算,正好是新婚之夜種下的。 大夫檢查的時候,楊芳始終在一旁看著,極力配合,這是楊樹林特意叮囑的,有熟人在現場才放心。 楊樹林問大夫,接下來做什麼,該如何照顧產婦。大夫說目前還不要緊,只需避免劇烈運動,抽空兒給孩子做幾件小衣服,尿布可以準備了,去書店買本育兒的書看,學習如何在適當時候進行胎教。楊樹林拿出紙筆,一一記錄。 離開醫院的時候,楊樹林對楊芳說,你嫂子第一次生孩子,心裡沒底兒,沒事兒的時候你多去家裡做做她思想工作。楊芳說,嫂子,生孩子並不可怕,只要你對這個過程足夠了解,克服心理障礙,生孩子就很容易,有的十分鐘都用不了,跟上趟廁所似的,這方面以後咱倆多溝通。 楊樹林和薛彩雲去了另一家醫院,將此事告知躺在病床上的薛彩雲父親,老頭意味深長地拉著楊樹林的手說,初戰告捷,可喜可賀,更艱難的戰鬥還在後面,一定要堅持到底,爭取最後的全面勝利。 這天下班,楊樹林騎車來到新華書店,鎖了車直奔醫學專櫃,在售貨員的推薦下,買了一本厚厚的《科學胎教寶典》回了家。晚上,他如同第一次看手抄本那樣,興奮地抱著書上了床,拿了一支筆圈圈點點,在知識的海洋中暢游到天明,有時還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吵醒薛彩雲好幾次。 第二天薛彩雲下了班,見楊樹林正在院口釘報箱,嘴裡叼著釘子。 薛彩雲問:釘它幹嘛。 楊樹林將嘴裡的釘子敲進木板:訂了一份晚報,每天給送家來。 薛彩雲把車推進院裡問道,怎麼想起看報了。 楊樹林滿意地看著報箱說,不是我看。 薛彩雲更不解,問:誰看。 楊樹林收拾著工具說,咱兒子看,我準備對他進行胎教。 薛彩雲說,你怎麼知道一定是男孩。 楊樹林說,感覺。 此後每天下了班,楊樹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報箱取報,然後吃完飯讓薛彩雲躺在床上,對著她的肚子字正腔圓地朗讀,內容既涉及粉碎四人幫後全國人民久久沉浸在快樂的海洋中,又囊括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國民生產總值不斷創新高,每次他都讀得津津有味,甚至連薛彩雲翻過身也全然不知,經常是對著她的腰椎或臀部念念有詞。 一次楊芳來看薛彩雲,見楊樹林正讀得津津有味,而薛彩雲已酣然入夢,就說,哥,你幹嘛呢。楊樹林說,正給兒子胎教,提高他的文化素質。 楊芳說,嫂子這剛一個多月,懷孕要三個月,胎兒才五臟俱全,那時候才有效果,現在只能對牛彈琴。 楊芳是帶著醫藥箱來的,裡面裝了醫療工具,來給薛彩雲做檢查。她打開箱子,見楊樹林還在一旁看著,就說,哥,你迴避一下。 楊樹林說,你嫂子是我媳婦,看看不犯法。 楊芳說,那也不好,這種場合不讓家屬看。 楊樹林說,行,我去外屋,你可悠著點兒,別傷著咱楊家的接班人。 楊芳說,還用你說,我是他姑。 檢查完,楊芳告訴楊樹林,薛彩雲一切正常,楊樹林說,那就好,並叮囑楊芳,隔三差五就過來看看,好發現錯誤,及時糾正。 薛彩雲出現了乾嘔現象,有時候正給顧客稱著菜,就忍不住跑到牆角嘔吐,吐了半天,除了吐沫,沒有別的。與此同時飯量與日俱增,原先吃飯只盛多半碗,現在吃完兩碗還要再添點兒,楊樹林對此的解釋是,很正常,畢竟吃飯的是兩個人嘛。 為了預測薛彩雲醞釀的下一代是男是女,楊樹林做了兩道菜擺在薛彩雲面前,一個是銀耳拌山里紅,一個是老虎菜,一酸一辣。薛彩雲拿起筷子,看了看面前的兩盤菜,又放下筷子:我想喝酸辣湯。 楊樹林說,只能在山里紅和老虎菜中選擇,兩者取其一,不能另行添加。薛彩雲說,可我就是想喝酸辣湯。楊樹林撓撓腦袋說,喝酸辣湯不難解決,但這意味著什麼呢,他思索著進了廚房。 楊樹林考慮了許久,薛彩云不耐煩了,問酸辣湯做好了嗎,楊樹林說,你願意喝更辣一點的,還是酸一點的,薛彩雲說,酸辣適中。楊樹林找出胡椒面和醋,心想,問題真的複雜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薛彩雲的肚子像個吹了氣的氣球,眼看著膨脹起來,八個月的時候,腰圍已達三尺六,原來楊樹林從後面一條胳膊就能攬住她的腰,現在要兩條胳膊才勉強圍住。從知道薛彩雲懷孕那天起,楊樹林就按書中所說,給她制定了一份營養又科學的菜譜,現已進入懷孕的最後衝刺階段,楊樹林變著法兒地給薛彩雲換口味,讓她既要吃飽,更要吃好。 星期天的早上,薛彩雲起床後發現楊樹林不知去向,只在桌上給她留了一碗豆漿,兩個雞蛋和一盤炸糕。她梳頭洗臉完,邊吃邊想:能去哪兒呢,大禮拜天的。 臨近中午的時候,楊樹林回來了,一手握著竹竿,一手拎著水桶,裡面裝了幾條一拃多長的鯽瓜子。 薛彩雲說,你還有這種閒情雅緻。 楊樹林傾斜著水桶,讓薛彩雲看裡面歡蹦亂跳的魚:給你和兒子釣魚去了,中午給你們做魚吃。 薛彩雲說,這麼小,不如去菜市場買條大的,也不貴。 楊樹林說,鯽瓜子都這麼大,釣來的魚好吃,鮮。 楊樹林做了一鍋垮燉魚端到薛彩雲面前。為了把魚骨燉酥,幾條小魚放在火上燉了兩個小時,直到煤氣用完,這時出現在鍋裡的不再是一條條棱角分明的鯽魚,而是一鍋粥一樣的絮狀物體,裊裊腥氣升騰而起。 薛彩雲問,什麼呀這是。 楊樹林說,魚呀。 薛彩雲又問,魚在哪兒。 楊樹林說,它們已經赴湯蹈火了,吃吧,咱兒子需要補鈣。楊樹林盛了一勺,送到薛彩雲嘴邊說,中國足球為什麼不行呀,因為隊員缺鈣,中國人普遍缺鈣,不能讓咱兒子重蹈覆轍。 薛彩雲在勸說下,拿起鋁合金的小勺,皺著眉頭一口一口吃了起來。而楊樹林並不急於吃飯,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從箱子裡倒騰出一些破舊衣服,撕成一條一條,又找出針線,戴上頂針,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薛彩雲邊吃變問,你這是乾什麼,楊樹林說給孩子做尿布,薛彩雲說,放那兒吧,一會兒吃完了我縫,楊樹林說,你的任務就是把孩子孕育好,別的事情不用操心,夠嗎,不夠我再去釣,薛彩雲說,夠了。 薛彩雲硬著頭皮喝掉一鍋魚粥,打了幾個腥氣沖天的嗝,然後擦擦嘴,像個皇后一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著楊樹林收拾碗筷。 一切收拾妥當後,楊樹林搬了把板凳,坐在床前,抄起前一天的晚報,又給薛彩雲讀開了。那時報紙版面少,內容單一,楊樹林給薛彩雲讀了一段鄧小平同志的《當前的形勢和任務》中的講話。讀畢,薛彩雲感覺腹中蠕動劇烈,疼得喊了起來,楊樹林說,一定是咱兒子在裡面為這麼振奮人心的講話拍手稱快,還沒出生就有這麼強的理解力。 這時薛彩雲的肚子發出了動物才有的聲音,楊樹林說,咱兒子跟我說話了,他俯身貼在薛彩雲的肚皮上,聽到了大海的聲音。楊樹林不滿足於只是聽聽,他的手掌沿著肚子的起伏游動了起來,明顯感覺到裡面的小東西做出反抗,手到哪裡,小東西就頂撞哪裡。楊樹林說,才這麼大就跟我對著幹,將來不定怎麼跟我打仗呢。 薛彩雲的預產期提前了,剛夠九個月,就早早住進醫院。楊樹林請假陪伴左右,每天製造輕鬆愉悅的話題。楊芳也頻繁視察薛彩雲的病房,得空就告訴她生產的時候勁使在什麼地方。在眾人的鼓勵下,薛彩雲對自己順利分娩充滿信心。 但還是出了問題。 那天一大早薛彩雲就被推進手術室,眾親屬前來加油助陣,坐在產房外等待好消息傳出,但久久沒有音信。一個小時過去了,楊樹林坐立不安,心裡反复叨唸著:薛彩云同志,加油!薛彩云同志,加油! 為了及時通風報信,楊芳寫了一份申請報告,要求參加薛彩雲的分娩過程。三個小時後,楊芳焦慮地從產房出來,說了許多專業術語,包括楊樹林在內的眾家屬們都沒聽明白,楊芳只好舉了一個形像生動的例子:就跟大便乾燥似的,有屎,但死活拉不出來。 產房傳來鬼哭狼嚎的叫喊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從聲音上無法分辨是否出自薛彩雲之口,但今天只有她一個產婦,所以,此時她一定萬分痛苦。 聲嘶力竭的喊聲持續半小時之久,護士端出血淋淋的器械和麵紗,又端進鋥亮的刀鉗和雪白的紗布,看得家屬目瞪口呆。 片刻後,大夫走出產房:誰是產婦的丈夫? 楊樹林跑上前:我。 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大夫說,產婦和嬰兒的情況極其危險,要大人還是要孩子。 楊樹林不知所措,難以取捨。 大舅子說,還有什麼可考慮的,要大人。 楊樹林不想放棄:那孩子怎麼辦。 大舅子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楊樹林忍痛割愛,在家屬通知單上簽了字。 大夫拿著楊樹林的簽名,匆匆走向手術室,門剛推開,就傳出一聲嘹亮的啼哭,楊帆哇墜地了,危言聳聽不攻自破。楊樹林露出燦爛的笑容。 但薛彩雲火速嫁給楊樹林,僅九個月多一點兒就生了楊帆的這件事情,在鄰居中間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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