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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大學橋 陈渐 32742 2018-03-13
中國每年都要爆發一場超大規模的全民族戰爭,時間是7月7日,地點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十二個省、市、自治區的兩千多個縣,參戰人員多達200多萬。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這200萬戰士——十七八九歲的少男少女——就這樣陷在一個命定旋渦中,以他們稚弱的血肉之軀抗拒著命運的狙殺。情勢無比凶險,在這200萬里必須有四分之三被淘汰被毀滅被殺戳——被社會、被制度、被教育、被父親、被母親、被一切愛他們的人,被人類社會一切的公正與不公、壓制與釋放、溫情與機械、讚揚與嘲諷。彷彿是命運的嘲弄,人類的所有情感——善意或是惡意——在這裡都變成了一種反作用力,一步一步把他們推向毀滅,因為,他們不能承受。

7月7日,人死了,上帝也死了。 大學橋再創輝煌,高考上線達五百多人,為歷年之最,升學率達到85%。剩下的15%呢? 王興茂折戟沉沙,無顏再見南台父老,臥薪嘗膽,一頭遁入補習班。至於別人,或仿而效之,或另謀出路,或痛定思痛,或從此沉淪。教育是再也不睬他們啦,教育所青睞的,是那些初生之犢,那些尚未在龍門之下頭破血流的魚兒。 大學橋為再踏新台階,在暑假中對即將進入高三的新生實行揠苗政策,補課。當然不是全體,前20名,因為成績差的不值得浪費太多的精力。高三六班學生許紅康首屈一指自然少不了,馬林濤、徐文婥、林明華、馬小奇等人均得享殊榮。至於閃清光,由於高二中期由理轉文,政史拉了不少,老馬格外開恩,開了方便之門;林芷霞本就是藝術生,成績也差,當然方便之門緊閉了;而孟超然,更慘,乾脆掃地出門而後快。

楊輝和他享受同一待遇,但此人反以為榮,整日欣欣然伴著剛泡上的女朋友大軋馬路,樂而不思大學橋。孟超然空有其名卻無法超然,他的思念留在了橋內。橋裡佳人橋外道,大街之畔,超然台邊,他幾度徘徊,幾度等待,閃清光卻深鎖橋內,再不復見。 “哞——”黃昏中傳來一聲牛叫。 孟超然從沉思中驚醒,超然台籠罩在雨前的悶熱裡,周遭樹葉動也不動,彷彿僵死。他望望大學橋,杳無人跡,依然沒有放學。他剛嘆了口氣,“叮——”鈴聲響了。他一躍而起,推著“黑馬”,把備用的雨傘夾在後座出了樹林來到大學橋邊。他過了橋,站在飯店兩側的河邊一個個掃瞄騎著車子匆匆而過的女孩子。眼前出現任中華和周啟的身影,他一驚,慌忙推車逃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剛剛站定,“喀嚓”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天好像裂開了一樣,忽地一暗,大雨嘩地傾盆而至。

什麼是夏天?就是下雨天。美麗的衣裝是女孩子炫耀的資本,雨是夏天撒潑的武器;女孩子不順心淚如雨下,老天爺不順心就乾脆下雨。 孟超然守侯了幾天也淋了幾天落湯雞,今天聽了預報,學聰明了,早預備了把傘,他剛要打開,只見大學橋的雨霧中衝出一輛車子,飛快地鑽到了飯店的塑料棚下。 “清光!” 他一驚,也忘了撐傘,扔下車子衝了過去,大雨淋頭這才醒覺,慌忙打開傘撐上。 棚下人滿為患,閃清光呆在最外面,頭髮濕漉漉的,車子一半還淋在雨裡。她蹙著秀氣的眉毛髮愁地望著棚外漫天交織的雨幕,水霧斜飛,十步之外不見人影。天上,雷聲轟鳴,雲層壓得極低,電光乍現,雷聲入耳,轟隆隆的巨響震得大地顫動,店門上的玻璃嘩啦啦直響,威勢驚人之極。六七點鐘,天空已經漆黑一團,彷彿被一個龐然大物壓在頭頂,將光線遮得嚴嚴實實。雷聲不絕,閃電一道道撕裂天空,空中一明一滅,一道道樹影時而纖毫畢現,奇怪地貼在眼前,時而化入暗夜消逝於無形,彷彿一隻只忽近忽遠的魔影。

閃清光無助地望著天空,心驚膽顫,那麼低的雷電偶爾有一次擊過來可就全完了! “嚓——”一道電光蜿蜓而下,四周倏地一亮,她看見一道人影飛快地沖在大雨中向自己這邊跑了過來。 “那是誰?”她不禁為他擔憂起來。她感到那人進入棚內站在自己身邊,面容咫尺難辨,但隱隱有些熟悉。一道閃電,照徹天地,這一剎那,她看清了,孟超然。他朝她笑笑,剛要說話,“轟——”雷聲驚天動地地炸響,震得避雨的人群向後一擁,咔嚓!窗玻璃碎裂。雷聲未絕,一連串地爆響,閃清光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向孟超然靠靠,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嗡!”孟超然腦袋一震,霎時雷聲雨聲全消失了。 他拉住閃清光的手臂,將她拽到自己身後,自己站在最外面。橫飛的雨霧,激射的雨腳霎時濺濕了半個褲管,連傘也擋不住。

“別擔心,雨小一點我送你回去。”他轉頭說。 閃清光點點頭,忽然想起他看不見,說:“不知雨什麼時候能停?” 她雖然放開了他的手臂,但兩人仍然緊緊挨在一起。停?孟超然巴不得下它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下它個海枯石爛地老天荒,停什麼呀!他對這場雨感激透頂,恨不得膜拜祈禱。 不過嘴上還得冠冕堂皇:“放心,這種陣雨說停就停了。” “嗯!”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閃清光卻大覺放心,問,“現在不放假了嗎?你怎麼到這兒?” “我為什麼到這兒?”孟超然心中一痛,自己其實是沒資格來這兒的,大學橋已經不是為他開放的了。補課?媽的,成績差的不補課,尖子生卻被拉著拼命補,天理何在!那麼自己為何還痛?還不是為了你嗎?

“來看看馬林濤他們。沈丹和林芷霞也沒來麼?” “沒有。”閃清光嘆了口氣。 “你見過這麼大的雨沒有?” “沒有,嚇死人了。”閃清光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怕打雷,一聽到雷聲就蒙著被子躲到床上。” 孟超然心中憐愛,黑暗中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見兩隻清澈的眼眸一閃一閃地亮,他忽然有一種想在這雙眼睛上吻一下的衝動,但沒敢。 雨一直下了半個多小時才算聊作發洩,但雨線仍然頗為密集,天也仍然籠罩在黑暗之中。一些人冒雨走了,另一些人還在觀望。 “咱們也走罷,我送你回去。” “不如……再等一會兒。”閃清光猶豫不決。 “你想等到天黑嗎?”他焦急地催促,只怕雨一停沒了送她的理由。 閃清光猶豫著點了點頭。孟超然到飯店借了塊抹布,把前座後座擦乾,閃清光打著傘坐在後座,他踏上車向南而去。

到了大街,孟超然想也沒想向西拐去,不料這下露了馬腳,他對她的家瞭如指掌,她卻大感詫異:“你怎麼往西拐了?” “啊?”孟超然一愣,“不是往西拐嗎?” “是呀!可是……你怎麼知道?” “是……就好……就好。”孟超然暗暗叫苦,一邊考慮,一邊想法子拖延,“我家在東……你家自然在我家西邊了……” 這話不通之極,他也自知不成理由,腦筋一轉,說:“我不是在街上遇見過你嗎?” 他也不往下說,讓閃清光想去。她想了想,也的確遇見過兩次,至於這和她家地址有什麼因果關係,她也沒深思:既然沒走錯,也就算了。 雨點迎面撲來,傾刻之間孟超然衣衫盡濕,頭上有閃清光舉傘罩著才得以倖免。他有些放心不下:“要是淋著了,你把傘往後收一收。”

“沒……沒事。”閃清光的裙子也濕了。 “你把傘拿回去吧!舉在我頭上反而擋住了眼。”說完還往下縮了縮腦袋。 “你要淋著怎麼辦?” “比撞車強吧?” 閃清光真怕撞車,順從地把傘往回收了收,扣在孟超然的腦殼上。 孟超然這回小心了,見一個岔路問一聲,其實他對路徑明白之極,不過能和閃清光多說幾句,多聽幾聲她悅耳的聲音也是好的。到了家門前,閃清光一見他的樣子呆住了,只見孟超然淋得跟落湯雞一樣,全身濕透了,頭髮一綹一綹地貼在額上。 “你……全身都濕了。”閃清光有些不好意思。 “濕透了?”孟超然打量了自己一下,這才感到身上發冷,“噢……濕了,濕了……不要緊,你的裙子也濕了,還有袖子。唉,我騎得太快了。”

閃清光笑著搖搖頭,掠了一下長發。孟超然望著她輕柔如雲的鬢角,一時痴了。閃清光臉一紅,嗔道:“你在看什麼?” 孟超然忽地驚覺,尷尬一笑:“沒看什麼,我在想……” 他心裡一動這才知道,和她在一起是多麼的不自由,不但看什麼不能說,連想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他正考據女孩子的鬢角,一見清光之鬢,才明白為什麼歷代文人騷客包括杜甫在內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描寫女人的鬢角,實在太富有詩意了。 “在想……”他吱唔了一聲,說,“哪來的這麼多香氣,好像是花香……” 閃清光笑了,一推門,整個院落向他開啟,濃郁的芳香撲鼻而來。孟超然心中好奇,在他心目中,閃清光從來就是一個謎,他只見到她清麗絕倫的容顏,卻看不見她的內心,看不見她的思想;他只知道自己一身的癡情都給了她,卻不知道她是否對自己有一丁點兒的愛意。她就像一葉浮雲,無意地與他邂逅在生活中,他不知道她來自何方,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道她過去的任何記憶也不知道她未來的絲毫軌跡。

她是一個謎。永恆的,瞬間的;現實的,虛幻的;他個人的,所有人的。 如今,謎底或許為他揭開? 他踏上台階,走進門洞,花香更濃,眼前幾綹綠枝垂下,綠蓬蓬織成一幅短簾,閃清光伸手替他撩開:“這是報春,開花非常早,垂得太長了,媽媽讓剪去,爸爸不讓,爭來爭去,只好各留一半兒。” 佳人在側,清音在耳,孟超然心神恍惚,陶醉已極,驀地一轉眼,不禁呆了,自己竟然置身於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只見近半畝的院落藤纏花繞,交碧映紅,時而一蓬綠蔥蔥的芭蕉遮住了視線,時而碧葉輕吐,艷紅的芍藥一層層盛開眼前。花牆上一重一重盡是說不出的奇花異草,階梯式的矮牆忽斷忽連,花隨牆走,捧出了幽蘭之芳草,掩映著重瓣之扶桑,讓人目不暇接。濃濃的馨香鋪滿了整個院落,繚繞在鼻息間使人心醉神馳。氵蒙氵蒙雨霧,交織其中,更平添了幾許迷離惝恍的意境。 “這些花兒都是我爸爸養的。”閃清光打了把傘遮在他頭上。 “你爸呢?” “還沒下班。”閃清光驕傲地給他介紹花的名字,“這幾株都是梅花,可沒一個是相同的品種,這個叫虎蹄梅,這個叫狗牙梅,這個叫素心梅……可惜還沒到開花的時候……這種花葉邊是黃色的,叫'金邊瑞香',很名貴,春節時開花……” 孟超然在學校見她挺文靜,不料一介紹花兒竟然歡喜雀躍,像捧著心愛玩具的小女孩子一樣,自己也大受感染,笑著一指一朵紫藍色的花兒問:“這叫什麼?” “這叫翠薇,是紫薇的一種。”閃清光興致勃勃地一拉他的手,“你摸摸樹幹。” 孟超然全身一震,只覺手背軟軟的,暖暖的,低頭一看,潔白細膩的手指如像牙般閃著光澤,再往上,清輝玉臂寒。他懵懵懂懂把手伸向了翠薇,輕輕一觸不由嚇了一跳——整枝樹幹突然晃動。 他急忙縮手,閃清光笑得彎下了腰:“它怕癢癢。” 原來紫薇又叫“怕癢樹”,好像動物有知覺一樣,輕輕撫摸就會全樹搖動,孟超然不明其理倒被嚇唬了一跳。 這時,雨又大了。閃清光側著頭想了想,說:“要不……到屋裡坐會兒?” “不了。”他隨口答了一句,一清醒只恨得鼻孔冒火,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閃清光顯然也只是客氣,一聽此言,笑著點點頭。孟超然呆若木雞,柔腸千轉,也只得轉回了身。他一步一步挨出門去,只盼她見到如此大雨,憐惜自己,再出言挽留一句,不料剛出門去,閃清光笑著說:“謝謝你大老遠送我,再見。” “咣當”一聲響,順手關上了門。 孟超然獨立雨中,也忘了撐傘,呆呆地望著門口不住晃動的門環,心如冬天的河水,慢慢結冰;又如一塊巨石砸在冰上,片片碎裂。無盡纏綿,無盡留戀也只能換來一記重擊,一步一步退出小巷。天上,大雨滂沱,剛剛用身體暖得半濕了的衣服轉眼間從頭到腳如浸水中。他回頭又望一眼門環……大門……門神……對聯……慢慢抹了把臉,閉住眼睛,走出了雨巷。 孟超然失魂落魄,一路淋到大學橋。黑馬也跟著他倒霉,在雨裡淋了多半個鐘頭了,所幸沒丟。他緊緊地握住車把剛轉身,兩個人撐著傘過來了:“超然,你拿著傘怎麼不撐開?淋成這個樣子!” 他一看,竟然是任中華和周啟,心中奇怪,問:“啟明星,你怎麼也在這兒?” “本來是沒有資格的。”周啟有些傷感,“我乾媽跟孫老師說了一下,我交了30塊錢,湊和進去了。” “哎——”任中華叫道,“30塊錢可是每個人都交的,補課費,不是活動經費。” 周啟笑著望望孟超然:“你……是不是……也有個乾媽?” “去你的。”超然給了他一拳,“我來找弘揚。” “他?”周啟說,“沒在呀。” “沒在?他不是也在補課嗎?” 任中華皺皺眉:“一開始在,後來有個叫羅新奎的來找他,他的傷也大好了,就一塊走了……走了半個多月了。” “什麼?”孟超然不可思議,“他……補課呀……他腦震盪也好了?” “沒什麼事。”任中華大搖其頭,“一看書就喊疼,書一扔就不疼了。” “這小子!” 這小子在暑假結束前一天回來了,一回來就跑到孟超然家,一到他家先甩鈔票,六七張,老人頭。 孟超然打量了他一下,一個月不見,黑了,瘦了,成熟了,帶點流裡流氣,心中十分不滿,問:“這一個月,你幹嘛去了?” “掙錢去了。”常弘揚嘻嘻一笑,把摔在沙發上的錢一張一張捏了起來,又得意地晃晃。 “你……去打工了?”孟超然沒看他的錢。 “就算是吧!”常弘摸摸口袋,一臉苦相,“哎……有煙沒有?噢,我忘了你是不抽煙的。” “你抽煙?”孟起然瞪大了眼,“學會了抽煙?” “哪能不會呢!一天一盒……”常弘揚咕噥著拿起錢,“你等會兒,我去買一盒……哎,你跟我一塊兒下去吧!我請你搓一頓,館子去。” “不去。” “口害!我這錢是費力氣掙的,不偷不搶……”常弘揚也不提了,急匆匆地說,“你等會兒啊!” 不一會兒又跑了進來,手裡拿著煙:“這地方消費水平真差,鋪子裡連紅塔山都沒有,最好的才金芒果!” 孟超然不懂煙的好壞,伸手奪過來扔到了一邊,常弘揚瞠目結舌。 “老實告訴我,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沒干犯法的事兒……和羅新奎到廣州倒賣VCD影碟去了。”常弘揚一提起廣州,眉飛色舞,“外面的世界實在精彩,精彩!這十幾年,白活!廣州城那熱鬧勁兒就甭提了,一到晚上,奶奶個熊,比白天還熱鬧。廣州人都他媽變貓頭鷹了,白天睡覺晚上吃飯逛街,全倒了個兒。哎,你吃過蛇肉嗎?那地方……” “玩得痛快吧?” “痛快!” “高興嗎?” “高興。” “你媽可沒少了念叨你。” 常弘揚臉色這刻不自然了,咕噥一聲:“我出去還不是為了掙錢嗎?” 一提錢字,又舒暢起來:“你看過VCD沒有?這兩年就流行這個,能在電視上放電影,插張影碟就行,我就出去倒騰影碟。有人說到1997年香港一回歸,全中國,有一台電視就有一部影碟機。這玩意兒,是咱中國發明的,美國都沒有,你說能不賺嘛!在南方批發,影碟幾毛錢一張,賣到鄭州等地,兩塊錢瘋搶。我們一次進幾千張。娘的,可惜本錢是羅新奎拿的,我出的力不少才掙了幾百塊。” “不少了,你媽知道你這麼有出息,她不知道多高興。還上什麼課!有的錢賺就是了。”孟超然不停刺他。 常弘揚頗為尷尬:“我這不也為的我媽麼!她老躺著你不知道我多難受,我掙錢就是想能讓她站起來。你說,我幹20多天抵我爹乾一年,把錢給他,讓他舒點兒心,我不是也安心嗎?這也有錯嗎?” “沒錯,沒錯。”孟超然走出客廳到陽台下的院裡,坐在一株石榴樹下的躺椅上不睬他,憋了半天,扭頭朝客廳裡吼道:“曠了二十多天的課也沒錯!” 一提學校,常弘揚反而輕鬆了,拉開冰箱取了瓶“冰川”,捏了兩個杯子走進小院,慢條斯理地把杯子放在石桌上,動作優雅地斟著飲料:“一切罪過推給學生,一切榮譽留給學校。提起大學橋,你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嗎?我算看透了——利益:為了利益,學校培養你;為了利益,學校關心你。要你對他沒用呢?” 常弘揚揚手把空瓶子扔到了一邊:“就這樣。我出了車禍,躺在醫院裡,當天晚上醫生就把情況通知了學校,第二天中午,班主任來了。我以為他來看望我,當時感動得想哭,哪知全不是這回事兒——咱小老百姓的眼淚最不值錢,有個屁大的官兒關心你一下,施捨點過剩的感情,你就用眼淚來報答——你道他來幹嘛?省電視台採訪,縣長老爺慰問,他交待我替大學橋宣揚功績來了,對我的病情不聞不問,一心想在這場奪了七條命的車禍中找到點兒能替大學橋增光的地方。屁!我當時還蒙呢!過後一想,原來他媽這德性呀!隨後,縣長來了,局長來了,校長來了,慰問來了。咱小老百姓該感恩戴德了吧?屁!就為了上鏡頭呀!在鏡頭面前慷慨激昂聲淚俱下,整個兒人民的孫子。其實還不是掩蓋責任,宣揚政績?要不為啥跟你說著話跟著鏡頭轉?我他媽算看透了,天下烏鴉,沒例外的。就這樣還冠冕堂皇,還不如在廣州侃價的小老闆:'能少一分,我是你孫子!'說老實話,這場合,還覺得他們像'人'些!人嘛,就應該這麼不要臉!” 啪、啪、啪!孟超然稱讚似地拍了幾下掌,面無表情,問:“這二十多天就總結了這麼一點兒?” 常弘揚嘻嘻一笑,將手裡的“冰川”一飲而盡,彈支煙點上,吐了個圈說:“別笑話,兄弟就這麼不長進。哎,從廣州回來的火車上你猜碰上誰了?縣長的小妞!夠漂亮的。廣州……中山大學也不知道什麼大學的……漂亮得很吶!氣質又高雅,我要娶這麼個老婆,憑老丈人的地位,在縣里弄個小官兒噹噹也不白活一世……沒那福氣呀!” 孟超然無限悲哀,有種空蕩蕩的感覺:“不想小玲了?” “她?嘁——”常弘揚嘴一撇,“她一個下崗工人,能給我什麼?大頭梨算倒了霉了……大頭梨……嘿——” “你告訴我!”孟超然一躍而起,臉對臉盯著他,“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變?要說也算變吧!”常弘揚為難地搔搔頭,“你告訴我,生活的意義是什麼?” 孟超然怎也沒想到他竟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一時倒目瞪口呆,仔細想了想,答案多般,每一個都似是而非,半天也沒理清頭緒,搖了搖頭:“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你根本不知道那種險死還生的經歷對你影響有多大,如果不是那個老人偶然同我換了座位,我早已經死了,什麼照顧父母,追求小玲,上大學,出人頭地……全沒了。此後,我就是把自己當作死過一次的人來重新衡量價值,如果衡量錯了,只當兩三個月前已經死了就是了。多活了這麼久,怕什麼呀!這一個問題我不是很輕率地回答的,在病床上我思考了一個月,下地的一剎那,我明白了,生活的價值就在於生活!由著自己的意生活!拋開一切社會的、良心的、道德的束縛去生活!幹嘛那麼虛假地活著?就因為你是個人嗎?人值多少錢?你見過寵物市場裡的小狗沒有?你見過廣州街頭流落的乞丐沒有?……” “你敢肯定你這種生活方式是對的嗎?”孟超然問,覺得胸口有些發悶。 “對錯?”常弘揚一笑,噴出一大口煙,“生活方式也有對錯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政治書上講的嗎?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胸無點墨的亡命之徒,我受過大學橋正規的教育,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我懂,別拿對錯來蒙我。你沒見政治歷史書上的觀點一年一個變嗎?咱們高一時世界史講美國西進運動,什麼印第安人的血淚史,什麼斑斑路,充滿對印第安人的同情和對美國殖民者的譴責。現在呢?變啦!成了對美國殖民者的讚揚,成了開發西部,成了什麼工業革命的主導,重大貢獻。——我是理科生,歷史知道的不多,請多指教。” 孟超然陷入沉思,沒理他。 “政治書上就更別說了,以前推崇什麼,現在崇拜什麼?經濟!就是錢呀!老弟!書上還這麼羞羞答答尤抱琵琶半遮面,咱學生崽子還算過份嗎?”常弘揚深深吸了一口,“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對和錯難道有標準嗎?它們是婊子!妓女!雞!到哪個時代就向哪個時代脫褲子!有哪種需要就向哪種需要媚笑。昨天對的,今天就錯,今天錯的,明天就成了真理。你讀過很多書,整日探求真理,探求真理難道能在自己腦袋裡先安上對錯的標準嗎?那樣探求出來的真理是偽真理!假真理!婊子真理!真理只有一個——無對無錯。真理永遠不是為需要而產生!” “真理永遠不是為需要而產生!”孟起然喃喃地重複了幾次,嘆了口氣,“這個觀點,你說服我啦!這句話,我接受。” 常弘揚又驚又喜,孟超然一向固執倔強,竟然會接受自己的觀點!心中大感榮幸。 “不過,僅僅是對錯標準這個觀點,其它的恕不承認。其實你這人吶,一時也不好說,慢慢地弄明白罷!你知道自己變了,這說明你還中毒不深,不徹底,失足青年而已!”孟超然笑著說。 “失足青年?”常弘揚瞪大了眼睛。 孟超然笑笑,問:“你怎麼跟學校交待?” “腦震盪後遺症。” 再入大學橋,已是高三。進了高三就回到了七十年代,鬥爭的弦繃得緊緊的,每個學生都是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拿模擬試題當成階級敵人,沒日沒夜沒頭沒腦,沒死沒活咬牙切齒地狂批狠斗,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嚼碎了——壯志飢餐課本肉,笑飲渴飲試題血。 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各班都在狠抓猛抓兩手抓,後面黑板開始了戰前倒計時,——“距高考僅有330天”。牆上則貼滿了橫幅和對聯,一班貼著:流血流汗跳龍門,拼死拼活考大學。 二班白紙黑字,弄得像幅輓聯——拼命,北大;否則,農大! 農大者,農村大學也,非當前報考的冷門,降20分錄取的農業大學。 更有甚者,有些班用白紙在牆上貼滿了標語,弄得像個靈堂,現錄其四於此: “大學——你有我有全都有;鋤頭——我扔你扔一齊扔。”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本和書。” “考!考!!考!!!——分!分!!分!!!” “請選擇——150000,還是1150000?” 蓋,據聞全省20萬考生錄取5萬,落榜15萬也。唯六班者頗其文采——二十萬考生,狹路相逢誰翹楚;高三六班同學,眾志成城齊爭鋒。 狹路相者本是注定,眾志成城卻難免一廂情願:本班之內,窩裡鬥者不乏其人。估計是出於馬文生的手筆。 總而言之,種種此類,不一而足。大多數的含義外人不借註解根本看不明白,只有身為學生,面臨高考的“生存還是死亡”中才能心有靈犀一點而通。統而觀之,所有橫幅、對聯、標語、口號都充滿了殘酷的競爭和血腥的拼殺,充滿了對大學的嚮往、對農民的厭惡和恐懼,一個個掙扎、吶喊、抗爭、苦惱的靈魂躍然紙上。 這也難怪,身為人口第二大省,人口近億,全國招生一百多萬,河南僅為五萬多,佔全國招生計劃的7%。這樣的招生比例,怎不會使學生們拼死競爭?而同是河南,省會等城市的錄取分數線遠低於縣城,這巨大的不公怎不會使農村學生們渴望跳出農門出人頭地? 尤其大學橋,這個名字已經註定了這所高中的不幸。好好一所學校,偏要把自己定格為橋——莘莘學子和大學之間的橋!既然是橋,就只有一個目的,就只有一個使命,於是,極度的扭曲、壓抑、強迫和慘烈也就成為這個時代的縮影而理所當然了。 自上高中以來,每個人的桌子上都堆滿了厚厚的書籍和資料,高三更慘,書們佔領了桌面上二分之一強的空間。教室裡,桌子與桌子相連,書堆共書堆成牆,築起來一兩層,達一尺多高。從講台上望去,教室里城牆高疊,女牆垛口,一排一排。城牆後,閃現著一張張緊張、麻木、冷漠而專注的臉,對於他們來說,這些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全部的理想,全部的依恃,全部的……生命的基石和營養。 這些對學生們重於生命的東西,對某些成年人來說也是重於靠山——那是他們生活的財富,為他們提供源源不斷的鈔票。就像當前流行的“豆腐渣”工程一樣,學生們面前這道“長城”也是不折不扣的“豆腐渣”,盜版資料蔚為大觀,堂而皇之地充斥其中,達到十之八九,甚至可以說百分之百。證據就是錯字、別字、錯數據、錯答案、錯單詞。這些磣子不住地磕人的牙,老師的、學生的。學生就不提了,上面發下來的,又有什麼辦法?既然不是高考,就只當是鍛煉一下思維和記憶力吧!順便還能不時地找點樂趣——樂趣在老師們身上,這些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人師,平時就像一隻只穩重而嚴肅的大象,一遇到這些蒼蠅螞蟻也不由心慌意亂焦頭爛額。 英語老師田曉瑩北師大英語專業畢業,水平在丹邑一中無人能出其右,可是一部字典翻爛了,整個腦袋搜遍了愣是找不到一個“desoriber”,想否定它又怕真有,說有又不認識,聯繫語境猜測又似是而非,七八個單詞都能用。後來找了幾個學過邏輯學的同仁一塊討論,最後眾人一致猜定——describe。 數學老師大專畢業,就更慘了。高中不學模糊數學,精確得很,答案板上釘釘,要是錯一個數字或者“負”號多一豎再或者cos印成sin呢?他濃重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找來許紅康、馬林濤、徐文婥等數學尖子:“咱們先按負號同時做,要是答案不一致,再按正號做,再不一致……先做罷!” 勞師動眾,勞民傷財,撈夠了再說。 對此麻煩最大而最能看得開得還得說馬文生。為什麼?沒辦法,語文資料以及考試題裡錯別字太多了,恒河沙數。馬文生考證了幾個月,發愁了,一研究,提出一個新方案:“同學們,這些錯別字呢……都說是壞事,我看不盡然。為什麼?因為咱們語文……這個……應該多加練習字詞語音,這是基本的。而一套試卷上只有一兩道是考查這方面,這遠遠不夠……因此呢,咱們遇到錯別字就當做語音題吧!這玩意出奇不意,往往還隱蔽,正好鍛煉咱們的思維能力和分辨能力。這類試卷做好了,高考還不是小兒科?” 起先是楊輝咕咕咕地笑,後來像炸了窩的馬蜂,哄地一聲全班哄笑。孟超然則想調笑兩句,一見閃清光伏在桌上咯咯咯咯身上直顫,秀發如瀑布一樣起伏有致抖動不已,他心裡一動,意亂情迷,忘了接口。 馬文生也覺得好笑,嘿嘿兩聲,兩手一攤:“沒辦法!各班語文老師達成了共識,都這樣搞。” 沈丹提高了聲音:“英雄所見略同。” 同學們又哄堂大笑。 話是這樣說的,做也是這樣做的,結果卻是誰也沒想到的。一般的小蟲子很容易就揪了出來,不在關鍵位置大夥兒一致承認一棒子打死。可是某些蛀蟲所處的地位還最是關鍵,魚目混珠,往往混在語音判斷和錯別字選擇題中與命題人欽定的合法錯字一同出現。有時,合法錯字只有一個,偷渡者卻有好幾個,要是合法的有好幾個呢?更糟!因為命題人越來越精明了,他讓你選擇錯別字最多的一項,立刻天下大亂,老師學生各執一詞爭執不下。馬文生以答案為準,問題是答案選項只有三個錯別字,馬小奇卻在另一個選項裡找到四個,孟超然更絕,在第三個選項裡找到五個!關係到分數,三方各有擁護者,攪成了一團。另外選了第四項的幾位還算安靜,不管三方誰對,他們都錯了。正在懊惱,問題又出來了,馬林濤舉著卷子喊:“錯啦!你們都錯啦!你們看華中師大這套題,第二題和它一模一樣,人家印著——請選擇錯別字最少的一項!” 全班一靜,紛紛找來華中師大的題一看,果然!結果選了第四項的人氣突旺,吵吵嚷嚷,要求加分。這下子A、B、C、D四項全都有了法律依據,全班同學捲入其中。 這事兒其實好辦,靈活處理就是了。像那些“杞人憂天”、“斡旋”、“姦滅”、“昨舌”……更加好辦,最怕的是碰上幾出意外事件,全班上下一齊發懵。 山東濰坊高三統一考試試題第十四、十五題乃是一道詩歌閱讀,選的是唐代王維的《使至塞上》要求選擇分析錯誤的一項。丹邑一中購買的套題上印著: 〖單于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注:開元年間,王維以監察御史身份出塞宣慰,察訪軍情。 〗 這首詩的頸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乃千古名句,學生們平日背得滾瓜爛熟,但那本《語文知識手冊》只選此句,未選全詩,因此對這首詩的意思學生們頗感陌生。全班背誦古詩最多的堪稱孟超然,但他對唐詩的了解止於一部《唐詩三百首》,這首詩偏偏未被衡塘退士選入,於是問題就出來了。 馬文生講解詩歌閱讀題,照例先把全詩解釋一遍。他也未曾參考其它資料,於是解釋道:“這首詩大意是說:'單于將要來攻打邊境了,他附屬的回家包括了居延……'正確答案是B。” 此語一出,一部分人立刻嘩然。 馬文生知道麻煩又來了,接著說:“三四句並未寫眼前景物,'徵蓬'是指出征的將士,並非以'蓬、雁'自比,看原名可知——歸雁入胡天——王維怎麼能算歸雁呢?” 他以“單于欲問邊”進行推理,得出的結論簡直順理成章無懈可擊,但還是引起質疑。 孟超然選的是A項,立時站起來問:“那麼A項說,第一句交待了此行的目的,這顯然不對。因為單于問邊,王維出塞察訪軍情,這是原因而不是目的。” 此語一出,立刻得到廣大選A者的齊聲附和大聲支持,他一瞥眼,見閃清光回過頭來,沖自己一笑,立刻信心倍增,膽氣倍壯。 全班人靜靜看著老師,馬文生躊躇半天,說:“說是原因當然更恰當,不過說是目的也並不錯,正因為單于入侵,這才引出了王維的出塞慰軍的'目的'——打敗單于,保衛邊疆嘛!同這種微小的差異比起來,B的錯誤更加明顯,因此答案並不算錯。選擇B項的有多少?” 馬文生本想藉對者人多勢眾的優勢把孟超然壓下去,沒想到選B者一舉手,稀稀落落寥寥無幾。 他大為失望,也大不甘心,問:“選A的有多少?” 一舉手,也是寥寥無幾,兩者加起來也還不到全班的一半。 馬文生大為奇怪:“你們選擇的都是哪些?” “C。” 學生們回答。竟是眾口一詞,聲勢頗壯。 “C項哪兒錯了?”馬文生問。 “長河不是指黃河。”沈丹回答。 “不是黃河?”馬文生驚訝之極,見眾人紛紛點頭,知道頗具代表性,“不是指黃河指什麼?” “不知道。”沈丹又加了一句,“反正不是黃河。” 馬文生嘆氣不已:“長河就是黃河,在古代,黃河不叫黃河,而稱為大河、長河。” 沈丹瞪了一眼馬林濤,他連忙站了起來:“C項說,五六句是詩人在沙漠裡看到的景物,可是黃河並沒在沙漠裡流,黃河發源於唐古拉山,一路上流經山谷、高原、平原,流入勃海,沒流經沙漠,否則早乾了。” “什麼?”馬文生越聽眉頭越皺,越皺越吃驚,問,“你們都是這樣分析的?” 選的人紛紛點頭。 馬文生搖頭不已:“你們怎麼會產生這種思維?詩歌鑑賞是以詩歌為載體,考查的是你們平時學習過的東西:修辭啦,文化常識啦,詩歌的理解啦。又不是要考查你們地理,想那麼多幹嘛!” 孟超然和C項派政見不同,也極力否定C項:“對呀!長河就是指黃河。不但長河、大河指黃河,在古代河專指黃河,江專指長江,其它的河流用某某水來代替。” 馬文生聽得不住點頭,心想孟超然還算有點見識,不料下一句一聽,孟超然仍念念不忘自己的A項,說:“只有A項才是對的。” 選A的十幾個人啪啪拍手支持,孟超然挾力挫C派之餘威大聲說:“目的和原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不能混淆。單于問邊只能是王維出行的原因。這是一般性的試題,或許有些不精確的地方,但我們做題的目的是為了對付高考,高考試題是不會出現這種疏漏的,因此我們現在就必須養成準確分辨詞意的習慣,不能有絲毫的馬虎。” 不論選A還是選B、C,幾乎所有同學一起鼓掌,滿耳的掌聲中,他聽見前排一個悅耳的和聲,閃清光也在笑著拍手。她的臉頰微側,他看著她輪廊分明極富雕塑感的側面,心中陶醉,正要再說,馬文生擺了擺手:“你說的也有道理,但答案也不錯,這道題先放下,回頭查查唐詩……下一道題的答案是……” 他怏怏坐下,同學們頓時也沒了精神。 孟超然知道這“回頭”就是說等他們畢業以後,便放學後自己去了新華書店,一查,傻了眼——“單車欲問邊!”試卷上印成了“單于欲問邊”!相似的字形,粗劣的印製造成了一場天大的玩笑,錯了一個字,詩的意思全然顛倒,課堂上激烈的爭論完全是一個謬誤的前提下得出的可笑的結論——一場玩笑! 王維乘著單車去慰問邊疆成了單于入侵,還能說什麼呢?他有種哭笑不得的滑稽感,心想:“不知道老馬會是什麼表情?” 老馬正精神抖擻威加八方,孟超然又到學校時,他正領著六班七十多號人馬雄赳赳氣昂昂跨過大學橋。孟超然心中奇怪,見閃清光和徐文婥、許紅康也夾在隊列中,忙攔住他們問:“這是怎麼回事?” 徐文婥回答:“政治範得了喉癌,住院了,老馬組織咱們去看望。” “喉癌?”他吃了一驚。 許紅康點點頭:“老馬說用嗓過度,積勞成疾。你不去嗎?” “我?”他微微一笑,問閃清光,“你也去嗎?” 閃清光點點頭:“范老師人挺好的,馬老師希望全班都去,給他一點鼓舞。” 孟超然嘴裡發苦:他去看望政治範?開玩笑,政治範什麼時候給過自己好臉色!可是……清光也去……暑假裡她雖然給了他一記閉門羹,可是也有歡樂呀,而其中的痛苦他又當成自己的生存哲學,拿它當歡樂來享受,如此而言,她給予他的就全是歡樂了!何況開學兩個月來兩人接觸漸多,逐漸熟悉呢! 他左思右想,終於忍痛搖了搖頭。 許紅康點點頭:“我知道你不會去的。”說完隨著大隊人馬向前走去,徐文婥、閃清光也隨著去了。 他呆呆望著閃清光的背影一點一點掩沒在肩頭聳動的人群中,只覺無限孤獨,長嘆一聲,進了大學橋。剛到教學樓下,只見沈丹一個人遠遠地走來,一臉落寞,他問:“你也去看望政治範?” “我看他幹嘛!”沈丹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沒去嗎?” “我?”孟超然指指自己,“我當然不去啦,可是馬林濤去了呀!” 沈丹大聲說:“我跟馬林濤有什麼關係?你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他!”說完她頭也不回就走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進了教室,一看,竟然還有人沒去,馬小奇和林芷霞兩人正坐在一塊討論數學題。林芷霞一見他,招了招手:“孟超然……” “什麼?”他走了過去。 林芷霞彷彿剛哭過,愣愣地註視他半晌,眼圈又紅了:“韓老師……死了。” “韓老師?”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鱗羽齋,韓老師。” “什麼?”他騰地站了起來,“什麼時候?” “昨晚。”林芷霞試試淚,“心肌梗塞,連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前天,他還跟我提起你,說你怎麼這麼久都沒來,他還要畫《沁水行吟圖》呢。” “他……畫了嗎?”孟超然心中沉重,慢慢地說。 “沒來得及。” 他木然而立,心中隱隱生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先是常弘揚的一場車禍,七條人命,又是韓先生突然去世,人的生命竟然這般脆弱!外界不期而來的災難,自身微小的病變就使一個個龐大復雜的有機體剎那間失去了活力,帶著對生命的疑問告別了生命,而他們還沒參透來這也上走一遭到底為什麼!死者永存遺憾,活著的,或者說還沒死的呢? 他腦中一片渾亂,喃喃念著:“沁水行……沁水……行……”靈光不閃,心竅不開,腦海一字皆無,“我只怕要辜負他了。” 林芷霞嘆了口氣,安慰他:“不要強迫自己。你說過,當有一天寫完詩不再扔筆的時候,你就寫盡了心中的意。或許,有一天,你靈感一起,一揮筆就寫出來了。” 他點點頭,沉默著。 馬小奇方才埋頭做題一言不發,這時也說道:“每個人都會死的,只是不過有些人死得突然,有些是在預料之中而已。為這個傷心,不值得。” 孟超然驚訝地望瞭望他,此人從前幽默詼諧,言出必笑,但自高三以來突然間就沉默了下去,整天對著試捲和書本,冷漠憂鬱,完全變了個人。 “你……沒去看政治範?”他問。 “不去了。在醫院呆了兩個月,實在怕了。”馬小奇頭也沒抬。 “你病了嗎?住院?”林芷霞關心地問。 馬小奇沖她笑了笑:“我沒住院,是……”他頓了片刻,忽然有種向她傾訴的渴望,“是我媽住院。” “你媽?”林芷霞問,“她得了什麼病?” 馬小奇臉也陰沉了下去:“急性胰腺炎,醫生說有發展到乳腺癌的可能。” 兩人誰也沒說話。馬小奇冷笑一聲,笑聲中滿是辛酸和憤慨:“人生永不公平!有的人受了半輩子卻越活越受罪,有的人他媽的該死卻不死。” 林芷霞聽著他冷森森的聲音,心裡一縮,吃驚地問:“你罵誰呢?這麼恨他?” 馬小奇淡淡地說:“我爸。” 兩人面面相覷,相顧駭然。孟超然忍不住問:“就是高一時找過你的……” “男的是。女的是他勾搭的小老婆,還讓我叫她媽,呸!”馬小奇憤憤地吐了一口,說,“我很小時候,他經營了家紙箱廠,發了財。男人他媽的有錢就變壞,立馬勾搭上廠裡的女會計,一腳把我媽給踹了。嘿,踹了?……踹得好,踹得妙,踹得呱呱叫,不踹,我還得多叫那傢伙幾年爹呢!” 把“爸爸”稱之為“傢伙”,太可怕了,兩人只覺脊梁骨嗖嗖冒涼氣。 “我媽、我舅、親戚、鄰居沒一個說他不好,一致大罵狐狸精。可我知道,我媽……有多傷心,每天哭……我也哭。”他的雙眼漸漸紅了,林芷霞想安慰又無從說起,只聽他又說道,“我……我是個沒爹的孩子啦,我不難過?可我不能讓我媽哭啊……我就笑,每天笑,從電視裡學滑稽小品,相聲,小丑,逗我媽笑……我媽很高興,不傷心了……可誰他媽知道我的苦?在我媽面前笑過,我……我躲到沒人的地方偷著哭!那時候……我才八歲呀!” 他終於泣不成聲,淚水打濕了試卷。林芷霞心裡難過,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替他拭乾了眼淚。他透過朦朧的淚眼,怔怔地望著她,繼而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我很久沒哭過了。很久以來,我就不知道什麼是傷心,在逗笑的時候,我以為我是快樂的,心裡也就覺著愉快。就在我快要忘了那傢伙時,他又來疼我了,買這個買那個,也許是只生了個女孩兒怕死了沒人養老送終吧!我才不睬他呢,再多的東西,能換回我死了十年的老爸嗎?” 忽然間他好像感到特別有趣,伏在桌上咯咯直笑。林芷霞心中憐憫,勸:“小奇,別這樣,也許他只是回心轉意……” “回個屁!”馬小奇冷笑一聲,“霞姐,我勸你一句,別把男人想得太好了,否則吃虧的是你。男人哪個不是他媽的一肚子花花腸子彎彎繞子?我就是,我不怕認!” 孟超然聽在耳裡刺在心裡,想起白小萱閃清光,瞥了眼林芷霞,尷尬之極。她只是寬容地笑了笑,也不說什麼。 “放暑假時,我媽得了那病,錢不夠,舅舅說,找你爸去吧。我不想去,我討厭這個人。可不去我媽的病怎麼辦?為了我媽我什麼都敢干,何況不要臉!我就去了。”馬小奇顯出一臉無所謂的神氣,“那傢伙跟那女人特高興。一聽,說給我媽看病,要錢,他立刻變了臉,說,那女人病了想著我了?我說媽不知道,我自己來的。那傢伙一臉受害人的模樣,說:'小奇,你不知道當年她害我多慘,害我丟了家,丟了你,讓街坊鄰居罵。我現在的錢都是自己掙的,該她的早給她了。替她看病?哼!'” 他本有表演天才,把“那傢伙”的語氣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孟超然卻越來越擔心,由此可知當時的情景傷他有多深。 “我一聽,眼珠子就紅了,惡狠狠地盯著他。那女人就勸他:'不管怎樣,她還是小奇的媽嘛,你心裡有氣,只當為了小奇,'那傢伙立刻打斷:'不行。為了小奇,我再傾家蕩產一次都能,為了她,一分都不拿。'我對他說,你記著。就走了。後來那女人追了出來,塞給我三千塊錢,說我一走,那傢伙想通了。我知道那傢伙根本不會有這好心腸,是她自己拿錢給我的。我能要么?是這女人害得我家破人散,害得我成了孤兒,我恨她,我媽也恨她。可是……不拿……不拿我媽怎辦?醫生說不及時治療她會發展成癌症的!霞姐……超然……那時候,我好難呀!” 孟超然見林芷霞黯然無語,嘆了口氣說:“小奇,這種選擇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承受!承受!”馬小奇哈哈大笑,“她要給我一塊鋼板,我寧願一頭撞碎了,同歸於盡!可那是錢呀!能救我媽命的錢呀!……我……拿了它……” 馬小奇高亢的聲調突然低沈了下去,沙啞,緩慢,帶著似老人般的滄桑。 “我沒告訴我媽。”他慢慢地說,帶著一種沉思,“她整日念念不忘的混蛋見死不救,而她恨了十幾年的人反而拿錢給她看病……我不想告訴她真相。愛的,她就愛吧,恨的,她就恨吧。何必再選擇一次。報應不爽,老天爺瞧著呢……瞧著呢……” 他陷入一種喃喃的自語中。 “咱們都大了。”孟超然拍著他的肩,說,“就該經受些大人才能承受的打擊,這樣才能證明咱們已經成熟了。生活本就是個謎,誰知道誰要揭到什麼樣的底?可既然是自己揭的,就該自己去承受。”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空蕩蕩的教室只有沉默的三人。馬小奇彷彿在回想曾有的歡樂,嘴角掛著笑。林芷霞痴痴地望著孟超然,他黑亮的眼眸一轉,她猛地驚覺,慌忙垂下了眼。四壁無聲…… 孟超然想起馬小奇的不幸,比較了一下自己童年的遭遇,覺得自己是那樣幸運,即使不算幸福也有種珍貴的感覺。他雙手合什,暗暗讚頌著無所不能的上天,充滿渴望地回了家。 孟家民和謝琬廠裡事忙,難得回家吃一次飯,專門買了魚,燉了火鍋,一家人其樂融融。正吃著,敲門聲響起,芊芊跑去開門:“二舅?” 謝琬一抬頭,是自己的二哥謝守樹和侄子謝青山,連忙讓座:“二哥,吃了沒有?” 謝守樹瞅著滿桌子菜,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吃過了,你們吃吧!” 盂家民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下,謝琬問:“二哥,你進城是路過還是來這兒的?”自從搬到城里後兩家來往已經很少了。 “哎……專門找你們的。”謝守樹望望兒子,說,“到廠裡看了看,沒人,說你們回家了,這才過來。” “有事兒?” “呃……有些事。”謝守樹欲言又止。 芊芊三下兩下吃完飯,把魚頭扔進哥哥碗裡,跑過去打開冰箱拿了兩瓶飲料說:“舅舅,二哥哥,喝水。” 謝守樹笑著摸摸她的頭:“青山今年沒考上中專,不讓他上了,家里活兒也用不著他,你看你那廠子裡用人就讓他去幹兩天。就這事兒。” 謝琬一愣,慢慢放下了筷子,半天沒做聲。 孟家民也吃完了飯,到沙發里坐下:“二哥,這事兒可有些為難,前幾個月廠子改成了公司,王支書當了家,他本來就是要和咱爭權的,這事兒如果不經他同意,又得大鬧一場。而且現在飲料銷售已經到了淡季,廠裡正要減產,過個把月就要裁人,實在不是機會呀!” 謝守樹臉有些發黑:“那麼說,你侄子,你是不讓進了?” “二哥,不是那意思……就現在進去,過個把月還得裁下來。一停產,連我都沒事兒乾。再說,廠裡的人安排得滿滿的,自家人硬擠進去,老王他們又該有意見了。” 謝守樹悶著頭,眼不看孟家民:“家民,當哥的以前求過你沒有?” 孟家民慢慢搖了搖頭:“沒有。” “我是個粗人,莊稼漢!咱老農民……吃的啥?喝的啥?沒見識,沒學問,也說不出大道理……可是有一點,當哥的只往你這兒送過沒往你這兒拿過。蓋房子借那三千塊錢,前兩年還清了吧?” “你提這幹嘛?自家人借倆錢,幫個忙算回事嗎?可這事我有難處……” “我知道你有難處,你怕別人說閒話。我也有難處啊,我也怕別人說閒話,自己妹子妹夫當廠長,謝老二厚著老臉領著孩子去了,人家愣給撅了出來……家民,我這可不是拿面子砸你,只是要你知道,你哥是厚著老臉來的……咱家日子不好,青山不爭氣,他要有出息,他爹犯得上嗎?” 謝青山低著頭一句話不說。窮親戚富朋友,親戚越富越遠,再找就得拿臉皮蹭。謝琬給他倒了杯飲料:“青山,喝點兒。” 謝青山一動不動,謝琬嘆了口氣:“二哥,你別說了,都有難處是不假,可是都是自家人,就讓青山來吧!” “妹子,我知道你心裡頭還有這個二哥,我高興,可那廠子的門是不能再進啦!你哥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要讓人說那廠子大門是我用一張老臉蹭開的,我還用見人嗎?這趟我不該來!青山,走!” 謝守樹呼地站起,拉著青山就走,謝青山低頭跟著。 “哥!”謝琬叫了一聲。 謝守樹頭也不回,大步遠去。 謝琬呆若木雞,回過頭來跟丈夫大發脾氣:“你不知道二哥什麼脾氣嗎?你明知道拒絕不成的還說說那個說說這個……擺你大經理的派頭呀!去年三哥來你就這也難那也難,讓他窩了一肚子火,最後還不是進廠去了!你偏要說那種傷人話幹嘛?讓我跟家里人斷絕關係呀!” 謝守樹這樣一來,令孟家民也頗尷尬,正惱火時,聽謝琬一吵,不由氣上心頭,一拍沙發:“斷絕關係!這樣的親戚要不要都行!” 謝琬一呆,立刻叫了起來:“你放屁!那是我哥!你說不要就不要?你的關係都斷絕了,浙江的後媽不要你,你兄弟也攆你。你到南台,我哥他們哪點兒對不起你?你沒錢娶我,我們家倒貼給你;沒錢蓋房,我哥哥們東湊西借幫你蓋房。現在你錢有了,良心沒了!” 孟家民氣極,把杯子重重一頓:“你們倒貼我?那是我跑東跑西掙的!1976年那是什麼時候,我干那事是掉腦袋蹲大獄的!他們東湊西借給我蓋房?借那錢還不是我來還!老大那兒媳婦是誰幫他娶的?我!老三的房子是誰幫他蓋的?我!老四承包的地是誰替他擔的保?我!要不是村里看我的面子,那麼多人想承包,能落到老四頭上?他們幫過我!不錯!連本帶利加添頭全還清了!還有富餘的!到現在全是我不對!老二口口聲聲說他沒欠我,1986年他貪污村里設備廠的錢給拘留,是誰往縣里跑了七八遍求爺爺告奶奶才沒判他刑?花的錢有多少?他知不知道?他還過沒有?到現在他倒來編派我,說什麼有頭有臉?呸!” 兩人越吵越兇,芊芊嚇得縮在哥哥懷裡瞪著眼睛一聲不敢哼。孟超然坐在餐桌前一動不動,冷冷地瞧著,曾經……已經很久的那一幕幕又閃現腦海: “要不是為這個小孩,早跟你離婚了!” “誰要不是因為他才忍著,誰是王八蛋!” 生本多餘,活著也是多餘。 戰爭仍在繼續,今天兩人本來沒什麼怒氣,一吵起來,一翻舊帳,一肚子火全撒到對方頭上。起因雖是偶然觸發,前因早已伏下。兩人本來早有磕碰,一度還鬧到離婚,後來兒子大了,也不提了,但對對方的某些反感仍在,別彆扭扭地沒再表露而已,到辦了廠子,雜事日多,衝突日多。孟超然不知道,兩人在廠子里三天兩頭吵架,這個看不慣那個所為,那個又煩這個過於不近人情,廠子裡的人早已習以為常。 平時總以孟家民妥協告終,因此外界才傳說他有點“氣管炎”,拿不開。憋了兩年了,今天他也豁出去了,喪失了理智:“你以為剛到南台,你們幫我紮根我就該感他們恩?錯了!你要是我,只怕你比我更恨他們!” “他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竟然說恨他們?” “對不起我?哼,那倒沒有。可你知道你們怎麼看我?一個乞丐!一條狗!要不是準備把妹子給我,他們一腳就會把我踹出去。你知道我每次上他們的門什麼感覺嗎?我一個大男人,低聲下氣,人不人,鬼不鬼,賺些錢貼給他後還要陪個笑臉,吃的飯還要別人給搡到跟前。我白吃他們的嗎?我什麼錢沒掙?什麼豬狗活沒幹?當時我就發下誓,將來有錢了一定要他們好看!” 謝琬冷笑:“呦!還苦大仇深呢!我們家成地主老財了。那你幹嘛還賴在那兒?幹嘛不走?滾回你的浙江?” 孟家民哼了一聲:“不走?我是不走!為了什麼?你以為是為了你嗎?做夢!我在哪裡受了欺負,就要從哪裡爬起來!我要踩著他們,給他們好看!我一個窮小子,受些氣吃些苦,誰說不應該?只不過有一點:我受誰的氣就要誰還,我吃誰的苦就要誰償!有多少償多少!只不過這些年年紀大了,孩子也大了,就忍著他們吧!沒想到他還來要我的好看!哼!” 謝琬徹底冷靜了下來,定定瞧著這個人,就像不認識一樣,點著頭說:“好!好!你有心!你有心!我沒眼……竟然嫁了個白眼狼……好!” 兩人越剖析越深刻,把自己揭發得淋漓盡致。謝琬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的丈夫自己竟然根本不了解他,沒想到他竟然壓抑了這麼多年,一味地迎合自己忍讓自己,苦心孤詣臥薪嘗膽竟是為了這種念頭!她一時無比的悲涼無比的失望,自己一直嚮往的美滿幸福合家歡樂,只是個不堪一擊的夢想,只是活在幻覺裡! 孟超然聽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心中無限悲憤,滿腔的苦水卻往何處流?他冷漠地聽著……看著……忽然,嘴角迸出一絲冷笑,拍了兩下手:“精彩!精彩!……原來如此!” 他終於明白自己自小所受的痛苦從何而來了——來自一腔仇恨! 他拉著芊芊的手:“走,芊芊……上學去。” 奪門而出頭也不回。芊芊哇地一聲哭喊從門外傳來,兩個大人都呆了。 一場幸福的幻想,轉眼間被現實擊得粉碎,化作泡影。一連幾天,他都失魂落魄,彷彿一隻巨手緊緊捏著心臟,不讓血液流動,不讓鬱氣消解。西風漸冷,法國梧桐的枯葉飄滿了長街,人群漸稀,幾粒雪片似的東西四處飄散,隨落葉而飛,整條街市一片肅煞。 冬天來了,不知姥姥冷不冷?煤球爐可生火了?一個幸福的幻滅令他加倍感到另一個幸福的溫馨,他強烈地渴望著,不再猶豫,到了周六,約了常弘揚一同回去。 兩人合騎一輛車趕往南關,路口依舊停滿了機動三輪車。自從那場事故後,交警隊對三輪車進行清查取締,一時雷厲風行,三輪絕跡。可是取締之後交通能力卻沒跟得上,沒車子可坐,城鄉往來極其不便,又有人向縣里反映,老百姓也罵不絕口。載客三輪依然有著廣大的潛在市場,有市場就有錢賺,有錢賺就有人冒險,又有人開著三輪運營了,交警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一人賺錢大家紅眼,一時間機動三輪死灰復燃,蜂擁蟻擠般雲集路口。縣里無奈,若取締就等於隔絕城鄉,一時也沒能力建立城鄉公交網,只好嚴加管理了事。 縣府束手無策,常弘揚卻記憶猶新,一看又要坐車子,他有些害怕:“咱們……騎車回去吧!” 孟超然猶豫不決,幾十里路,帶個一百多斤的臭肉,這可不是玩兒的。兩人正為難,一輛摩托車在耳邊嘎然而止:“常弘揚?” “你?”常弘揚哼了一聲,不是冤家不聚頭——大頭梨。 “原來你沒死呀!”大頭梨笑了。 “等著你呢!”他也嘻笑地回敬。 大頭梨哼了一聲:“我說過,以後見一次打一次,不過你見了一次閻王,我就饒了你這次,以後放屁擦淨屁股。嘿,忘了告訴你,我和小玲快結婚了,到時候喝喜酒去。” 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他一走,常弘揚的笑臉立刻變了,咬牙切齒地瞪著他的背影,說:“我悶了,不回去了,用用你的車子,你坐車回去吧。”說完騎上就走。 孟超然剛叫了一聲,人早沒影了。 他搖搖頭,剛想上車,猛然想起常弘揚挨打的那天晚上,他攙他去看傷,曾問想不想報復,他說,悶了再說。 他一驚,常弘揚自從和羅新奎去了幾次廣州回來,完全變了,就像換了個人,整天談著發財,權勢,再或者揚言“死過一次”,純粹一副痞子嘴臉,看著就讓人討厭。可是……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 “他找大頭梨報復去了!” 他不再猶豫,匆匆回了大學橋,一找,沒有;又到小玲家,沒有……他為難了,後來想起楊輝,立刻給他打電話,楊輝聲音懶洋洋的:“誰?本人午覺未醒,暫不接電話,再……” “是我,孟超然!” “噢……超然吶?你……” “你見弘揚沒?” “他?嘁——這小子吃錯藥了,下午突然跑到我這兒侃了兩個小時,害得本人——” “他跟你說些什麼?” “鬼才知道!”楊輝悻悻地說,“這小子說話越來越讓人討厭,說什麼錢是王八蛋,一玩兒一個轉,還他媽揚言要開賭場,這話我都不敢說,他中邪了。” “誰中邪了?”電話裡一個女孩子問,楊輝連忙摀住話筒,過了一會才說,“還問起大頭梨跟小玲的事兒。他可夠癡情的,這麼久了,對小玲還是念念不忘。咱倆可差遠了。” 孟超然無心理他的調侃,急切地問:“他問大頭梨什麼了沒?” “問了。還挺詳細,生活起居,上班下班,看樣子挺關心他。兩人是不是化敵為友了?” 孟超然心中發沉,手握話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冬夜,十二點十五分的長街基本上已經行人絕跡,大頭梨剛下班,戴著頭盔,穿著厚厚的大衣拼命加著油門,以近七十碼的速度風一樣掠過大街。他心裡頗不輕鬆,廠裡效益不好,兩個月發不下工資,這年怎麼過?婚怎麼結?科長小姐傍上新來的技術師就讓她去吧,反正他還有小玲,可沒錢不行吶!怎都不行吶! 念頭未絕,已到家門口,這房子仍是他一個人住著,過了年,裝修一下,婚也在這兒結。他熄了火,打開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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