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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大學橋 陈渐 38978 2018-03-13
農曆臘月二十三放假。這一天是民間祭灶的日子。祭灶,顧名思義,即祭祀灶神。灶神官不大卻普遍,中國農村的百姓家中幾乎每家一位,它的普遍有點類似明朝的廠衛特務,一年四季都呆在百姓家,“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每年這一個星期都跑到天帝那兒東家長西家短地嚼嘴皮子。歷代這些人權力至大,它如果到天上說些壞話,要奪去一百到三百天的壽命。中國的老百姓創造這種神,大概也有自我監督的意味——做了專心事,不用鬼敲門,屋裡就有神靈睜著眼呢! 不過正如林語堂所言,中國人最是“超脫老滑”,一方面給良心施壓,一方面又想著法子解脫。祭灶便應運而生,祭祀的供品大多是糖,豫北一帶是糖餡燒餅。老百姓以已度神:糖一則甜,二則粘,粘住灶神的嘴,少說話——說也說些甜話。是謂吃人嘴短,別像個長舌婦。這簡直是個民族性的心態。中國腐敗之所以猖狂,非是無因,神都賄賂得到,還有什麼賄賂不了的?由此可見,不少人罵腐敗,不是痛恨,而是葡萄酸。

孟超然回家陪了姥姥才一天,常弘揚便來找他,非要回縣城。孟超然剛吃了幾個祭灶燒餅,嘴被粘住了,可常弘揚的嘴卻又甜又動人,被他連拉帶拽回了縣城。 快樂就像毒品,極其容易使人上癮,一旦品嚐就不捨得放棄。科學家曾做過試驗,在小白鼠大腦的快感神經中樞里安上鐵片,用根電線連到它腦上,一按按扭,微弱的電流刺激白鼠大腦使它產生快感,白鼠嚐到甜頭自己按了起來,一次次不肯停歇,直至“快樂”得心力衰竭,昏死過去。人雖然有理性,懂得自控,但對快樂的自控力也就跟小老鼠差不多,人也是動物,本性是追求幸福,一旦嚐到,如何肯放棄。本我的唯樂原則絕非像某些官僚的“原則”是個娼妓,它守身如玉,從一而終。 常弘揚如今就退化成了小老鼠,白天在孟超然家養精蓄銳,晚上到小玲那兒精神抖擻,不住按按扭。孟超然氣煞羨煞,相思入骨,偏又分處東西,無緣無份。地球都變成村子了,縣城卻成了宇宙!

相思難熬,他就每天騎著“黑馬”——一天摔他兩次的“響馬”已被收審拘留,關進了黑牢——在西關外圍的大街小巷轉悠,期待來一次不經意的邂逅佳人,同她搭訕兩句。但造化隨天,凡人有心無力,一次次帶著希望而來背著失望而去。他大為懊惱,心想:“難道我就碰不上她一次?” 仔細一想頓時火冒三丈,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原來潛意識中他實在有點忐忑不安,既渴望遇上她又害怕遇上她,於是,他竟然從沒踏上閃清光家到縣城主街的那段路!他惱火不已,當即向西而去。路過中心市場,見有家門面房掛了個扁:鱗羽齋。古色古香,典雅樸素,裡面賣些紙張、字畫、筆硯之類。他心中一動,自從烈士陵園揀到閃清光用“鱗羽簾箋”折的小紙鶴後,他曾經專門到這裡跑了幾趟,企圖打聽些蛛絲馬跡,不料沒打聽出夢中情人,反而陰差陽錯同齋中老闆交上了朋友。

老闆是個男的,姓韓,六七十歲,頭髮灰白,於水墨丹青西洋油畫頗有造詣,是縣書畫協會副會長,為人風趣幽默,自稱“童心老人”。他想乾脆撞大運,便折進“鱗羽齋”。一進門,只見屋裡坐著五六個女孩子正對著《大衛》石膏頭像素描,他一眼看見了林芷霞,這才知道她原來是韓老頭的弟子。一切都順理成章了。林芷霞取了“鱗羽齋箋”轉交給閃清光。偏他疑神疑鬼,還以為閃清光氣度嫻雅,一定同這愛書畫的糟老頭子有何瓜葛呢! 林芷霞聚精會神,沒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惡作劇地蹲到她身旁觀看,她感到有個男的湊到自己身邊,大不自在,依然不抬頭。他又靠近蹭了蹭,林芷霞皺起了眉,還以為哪個無賴想沾便宜,便往旁邊躲了躲,依然不抬頭。 “大衛的眼神應該憤怒,凝重,充滿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孟超然評論她的素描,“你畫的過於溫柔,好像拉斐爾的聖母像,筆力太弱。”

林芷霞驚訝地抬起頭,一看是他,又氣又笑:“你呀!我還以為哪個壞蛋。怎麼到哪兒都不像個好人?你怎麼來這兒?” “我是你老師的師弟,怎麼不能來?”孟超然笑了,“你該叫我師叔。” “呸!”林芷霞啐了他一口,“就你那書法?生龍活虎的,就不像個人樣子,還畫畫呢!……不過也對。” “叫我師叔?”孟超然見她承認了,自己倒驚訝了。 林芷霞又啐他一口:“我說你說筆力重點兒對!”說完用鉛筆在大衛的瞳仁上重重描了幾下,“這下子有氣勢多了。” 身後有個女孩子重重咳了兩下,他一回頭,原來自己腦袋正好擋住了人家的視線。他咧嘴一笑:“對不起。” 韓老闆向他招手:“你過來。” 孟超然見他俯著身子治一方印,那幾個篆字勉強有兩個面熟的:“……心尤……”

“童心尤在!”韓老頭也不抬,“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你讀過李贄的《童心說》沒?” “利智?香港那女明星?特別漂亮,男人一見她就會停止呼吸,她會寫古文?”孟超然驚奇不已。 “呸!”連韓老頭都啐了他一口,鬍子翹起多高,“古人!李贄!” “噢!”孟超然恍然大悟,“唐高宗李治呀?知道!我最喜歡唐史了。” “呸!” 孟超然今天想走桃花運卻陰差陽錯走了唾沫運,連連挨啐。女孩子們看著老師氣得老臉脹紅,均感好笑,一個個捂著嘴吃吃地出氣。韓老頭瞪圓昏花的老眼,一指頭戳到他鼻子上:“李贄!明朝的李贄!什麼明星、皇帝!” 孟超然尷尬一笑:“那個李贄呀!他名字起得不好,贄者,禮品也,他把自己當成了禮品送出去,怪不得那麼多重名的呢!你該啐他才對!不過他死了幾百年了,又是被明神宗的錦衣衛逮了去,你恐怕不好找他。”

“你還知道呀!”韓老頭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什麼漂亮女明星,虧你還學古體詩呢!不過你上次寫的《墨竹圖詩》不錯,境界蕭然,意象崢嶸。我託你寫的《漁父圖詩》和《長江三峽圖詩》呢?” 孟超然苦笑一下,這幾天神魂顛倒相思如麻,上次一聽說他跟閃清光沒關係,早把這事忘了,回頭看看林芷霞,她已停筆,一臉驚訝,不明白自己老師怎麼跟他如此熟。 “我……忙了點兒,沒寫。”孟超然無奈地說,“要不……我現在寫?” 老頭子愣了愣,放下刻刀:“現在寫?” “我跑得了嗎?” 老頭子半信半疑地端過筆墨,拿出畫軸攤在桌上。孟超然一看毛筆,心中叫苦,伸出虎狼之爪橫抓而去。韓老頭突然醒悟:“別別……我忘了。現在的年輕人吶!”翻了半天找出枝鉛筆。

孟超然握筆在手,文思漸凝,信心漸增,口占的詩往往流於膚淺。這幅《漁父圖詩》是韓老頭畫的,茫茫秋江月色中,孤舟只影橫竿而釣,氣勢內蘊,筆法奇古,一派的超塵絕俗,恬淡悠遠。林芷霞等女學生們早已停止了素描湊過來觀看。 孟超然凝神體會那種意境、氣韻和詩情,漸漸找到了切入點,筆一揮,傾刻而成,哈哈一笑,仍舊老毛病,手中筆嗖地拋開。 林芷霞笑了:“你寫的還意猶未盡嗎?” “盡了……盡了。”這話卻是韓老頭說的,他看著詩句,“字像螃蟹,語句卻飄如仙人。” 〖一蓑一笠一魚鉤,橫舟碧水釣清秋。 魚翔鱉舞視無見,只取明月寒山頭。 〗 “唉,人、衣、舟、山、月、江、垂絲、清秋……寫盡了,寫盡了……我畫的還沒你寫的多,詩中有畫,畫不如詩吶!只是……字太差,連螃蟹都不如,蟲子。”他大不服氣地取笑了一下,終覺不好意思,“你小小年紀,竟然有這麼超脫的心態?”

“體會的。你不是說寫意就是寫心、寄情嗎?你畫的就是這種欲超脫人世的意象。”他指了指畫,“不過——” “不過什麼?”老頭子緊張地問。 “不過這種超脫的畫意中有一種逃避和膽怯。”孟超然笑了笑,“大概是你自己吧?” 老頭子訕訕的,轉換話題說:“你悟性這麼好,偏偏不學好,不肯學畫!免費也不肯。” “不學好?”孟超然叫道,“學畫算學好嗎?你看大街上擺地攤的,都是賣畫的。” 這一下惹起了眾怒,女孩子們紛紛“呸呸”地啐他,一個女孩子說:“擺地攤賣畫不一定餓死,但你學畫肯定餓死,瞧你螃蟹蟲子樣的字,肯定畫龍不成反類蟲子。” “對對!”韓老頭拍手贊同,轉念一想自己還有求於他,不拍了,“還有一首《長江三峽圖詩》……算了,從一種心態轉到另一種心態不容易,你別粗製濫造。”

轉頭問學生們:“畫完了嗎?先留到這兒,明天再來吧!” 孟超然乘機告辭,和林芷霞出了鱗羽齋。 “你怎麼和韓老師混這麼熟?”林芷霞問。 孟超然頓時全神戒備,來打聽閃清光的事絕不能讓她知道,更不能讓韓老頭透露風聲。怎麼才能堵住他倆的嘴?他想了想,說:“早兩個月,我來鱗羽齋,老頭剛畫了幅畫,在上面題了首打油詩,我越瞧越不順眼,就批了起來。沒想到那詩是他自己寫的,他生氣了,說,你說不好,你寫個好的讓我瞧瞧。我真就寫了一首,他閉了嘴。就這麼熟了。哎,這是他的丟人事,你可別提啊!” “不提。”林芷霞笑了。 孟超然正舒了口氣,她又說:“不過也沒關係,我從小就跟他學畫,他人挺好,像個老頑童。”

孟超然暗叫倒霉,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女孩子心目中總是把愛情看得太神聖,把男孩看得太癡情,尤其是未經歷過愛情的女孩子。林芷霞見他一臉落寞,還以為他想起了小萱,心中不但憐憫,而且感動。她很早就對他有好感,只是她性格如山泉崖樹,只把一腔心事隱藏於光彩錯雜的光線、顏料和細條構成的圖案中而已。 她嘆了口氣,說:“想起小萱了?” “啊?”孟超然頓時無地自容,他也懂得無臉見人,連忙扭過了一邊,“她……她受的苦太多……想起來,我又怎麼會好受!” “她現在很好,你放心吧,她……”林芷霞欲言又止,始終不願破壞他倆曾經的真摯的愛情。孟白生死絕戀在大學橋已傳為經典,不但孟超然要為它殉葬,連愛他的人也要為它殉葬。 “你和她聯繫過?”孟超然一驚,閃清光無影無踪,眼前全是白小萱的影子,“她現在在哪兒?” 林芷霞搖搖頭:“你別問了,她生活得很……平靜,很幸福,你別再打擾她了。” 孟超然一呆,傻傻地點點頭,兩人於路口分手。說來也奇怪,知道白小萱挺快樂,他本也應該快樂才對,但心裡卻……有種失落的感覺,彷彿天各一方音信杳無,哪怕再無重逢的機會,只要對方互相掛念,互相煎熬,互相痛苦,他的思念才有意義。她生活得挺平靜、挺幸福?那這樣說來他的思念和牽掛只是在自作多情?他想當然地把本不存在的哀傷強加於她,然後再為“哀傷”的她而哀傷,這樣也的確可笑:他只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生活在從前淒婉故事中的傻蛋!傻蛋!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車聲在耳後呼嘯而過,他悲笑交加,大喊一聲:“滾你的罷!傻蛋!” 白小萱的影子倏地散去,眼前鮮紅的亮色一閃,他心中狂震——閃清光!縱然男男女女人如潮水,千人萬人中他還是一眼就瞧見了她,即使只是背影。她騎著自行車,車把上插了一個紅色的汽球在迎面而來的風裡震顫。她身著淺灰色風衣,牛仔褲,旅遊鞋,長髮飄逸,風姿綽約,街上的人流彷彿只為陪襯她才存在,他們是僵硬不動的頑石,她是靈動飄逸的山泉,無限的靜反襯出無限的動。 迷失了好一會兒,他才醒悟過來,加快速度追上了她。 “嗨!”他並肩和她行使。 閃清光一偏頭:“哎……是你呀,到哪兒去?” “回家。”孟超然琢磨著怎樣可以多說幾句,隨口問,“你呢?” “到'商城世界'買個東西。”閃清光笑了笑。 “商城世界!”孟超然險些氣死,它就在前面路口拐彎,不到5秒鐘就到了! “買什麼呀?”他不甘心,又問。 “買條圍巾……我該拐彎了,再見。” “……再……見!” 孟超然像丟了鼻子一樣傻呆呆地瞪著她的背影,不勝惋惜:“她跟我說了幾句話?……三句!第一次!哈——三句也是個偉大的開端,比以前有了質的……量的飛躍!”不禁心花怒放。 他對《阿Q正傳》研讀不下十遍,對老Q的精神勝利法頗能融會貫通,引為已用,於是越想越興奮,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家裡有兩個客人,一個是黝黑如鐵的雄壯中年人,一個是個小伙子。那中年人姓陸,陸紅衛,正經職業是縣城東關天龍搏擊館的館主,據謝琬說是“少林寺畢業”。此人的第二職業是包討賬,手底下頗有一些“社會游離分子”,在丹邑縣也算一大勢力。不過他勢力再大也沒共產黨人民專政的勢力大,有一次在鄰縣河口討賬,把一家老闆打傷,讓河口縣公安局給關了起來。他託人求到謝琬和孟家民頭上,謝琬為人熱心,又和挨打的老闆較好,更由於冰川飲料的銷售在河口也結識了不少官面上的人,便從中斡旋,把陸紅衛給保了出來。 孟家民知道他能派上用場,平時也刻意結交,兩人甚為熟絡。陸紅衛這種粗豪的人最怕欠人人情,一直想找機會報答,今天一聽孟老闆說有要事相商,帶著徒弟小春立馬趕來。孟家民果然有大事:“老陸,我想動一個人。” 陸紅衛在江湖上闖蕩已久,知道“動”是什麼意思,問:“動誰?” “縣第一化肥廠的一把手。” 陸紅衛臉色一變,沉吟不語。孟家民知他心意:“只是這個人據說不單在上頭有關係,跟你們一行的還有來往,因此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當然,如果你跟他有交情,我放手不干。” 陸紅衛一咬牙:“我跟他沒關係,他只不過和西關老杜有些瓜葛,那也沒啥,你要動他,我一句話,老杜一個屁不敢放!……不知道……你……” “噢。”孟家民笑了笑,“我想要第一化肥廠。” 陸紅衛一呆,瞬即握拳砸在沙發上:“好氣魄!衝著大哥你的志向,我乾了!” “這個人上頭有人沒有?”孟家民明知故問。 “有,沒人他敢這麼胡來,不到三年把個幾千萬的大廠建設個落花流水?”陸紅衛不屑地說。 “他自己在廠裡呢?撈不撈?” “他不撈行嗎?有人罩著他,他就得孝敬人家,要孝敬就得花錢,要花錢就得撈,要撈就得讓人罩嚴點兒。惡性循環。” “好!”孟家民哈哈大笑,“就是要他這樣。這廠子我幾年前倒賣化肥時就動過心,如今有了飲料廠,人面、手頭都寬了些,最近徐州有家私營老闆也看中了這廠子,他是浙江人,我的老鄉,就找上了我,我倆算英雄所見略同,打算搞到手裡。本來飲料廠的事太多,我還想等等,但現在等不了了,那廠長出手太大方,'建設'得也太快了點兒,等他折騰光了就剩了個空殼,所以我就通過上頭的人勸他乾脆賣了。這邊算搞活國有資產嘛。不過那廠長太黑,要價太高。因此就請你想想辦法,搞幾個硬貨,逼他接受我的價錢。那些原始單據、帳本、發票一般人是弄不出來的,所以就請你想想辦法,用你們那種方式把它弄出來。怎麼樣?” 陸紅衛一聽,原來不是要自己動他,頓覺放心:“這個沒問題,只要公安局方面不干涉,沒一個人敢不吐口。” “公安局我想辦法,你不用擔心。”孟家民知道此人出手甚狠,又叮囑一句,“只是別鬧大了,鬧出人命不好收場。” “孟哥你放心,法子多著呢。我派個人過去他們連個屁也不敢放就得乖乖交出來。” “最好別提我的名字,否則以後不好辦。” “放心。” 正這時,孟超然來了,兩人頓時住口,此事孟家民連謝琬也瞞著。孟超然對陸紅衛挺佩服,到他搏擊館玩了幾次,挨了兩下小揍,摔了兩個小跤,更加佩服了,當下同他興致勃勃地聊了一陣子。不過他更思念閃清光,便進了自己臥室盤算她的行動路線,打算守株待兔。 ……商城大世界……西關崗亭……清光家……縣城大街……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疲憊不堪地醒來,擦把臉,抖擻精神往西關去也。 他打算在大街和她家之間的一條短街上找個位置守待佳人,不料剛拐進去就嚇了一哆嗦,閃清光迎面而來!他措手不及,沒來得及調整好心理,只好哧溜鑽進了西關村委大院,心跳了半天他才緩回神,一看,閃清光早就過去了。他懊惱不已,匆忙上車去追,“黑馬”果然不同於“響馬”,奔馳如風,轉眼又看見了她的背影。這次他不再冒然行事,別像上次那樣五秒鐘再見,於是遙遙跟著她進了新華書店。他大喜,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他停好車,深吸口氣,然後悠閒地踱進了書店,眼角余光一瞥,她還在音像專櫃前挑磁帶,便裝作沒看見,到了離她不遠的書架前,正要裝模做樣地抽本書看,只聽她說:“好了,就這盒吧。” 眼看就要走,他忍不住了,隨便抽了一本當作理由,裝作剛聽見她聲音的樣子,一轉身,“驚訝”地叫了一聲:“閃清光?” 閃清光一回身,見是他,笑了:“又是你呀!” 孟超然一陣尷尬:“噢……我常來看書的,你也常來?怎麼以前沒見過你?” “我是來買盒英語磁帶,這裡的是正版的。”閃清光好奇地望著她手裡的書,“早知道你博學多聞。這什麼書?” “呃……”他也不知道自己手裡拿的什麼書,一看,不由大驚失色,尷尬不已,原來是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這五個字印得不大倒也沒關係,最讓他惱火的是封面上竟印了一男一女兩個裸體!剛要摀住,閃清光已一把拿了過去。 “你……研究這個?真是……博……博學。”閃清光咯咯笑著遞給了他。 “這……這個……抽……”他剛想說“抽錯了”,一看那個書架,全是《性健康與衛生》、《夫妻秘語》、《怎樣避孕》之類,遂不敢再說,暗自慶幸不已。 他到底也算博學,當下尷尬地解釋:“這個弗洛伊德,有人說他和馬克思加起來可以解釋整個人類,我最佩服馬克思,因此想看看能和他並駕齊驅的人到底如何。” 閃清光也不再笑他,裝起磁帶往外走,孟超然緊步跟上,剛到門口,店員伸手攔住了他:“你的書。” 孟超然這時才想起自己還拿著那本倒霉書,想退不好意思,買了更不好意思。閃清光搖著頭一笑,巧笑倩兮,他則魂魄授兮。看著她清純靚麗的笑靨和優雅動人的姿態,他一下飄上了雲端,想也不想,丟下書追了出去。 一個男店員看了看《愛情心理學》,又瞅瞅閃清光,大嘆一聲:“怪不得這小子研究這書呢!值!書中自有顏如玉!” 閃清光開了車鎖,孟超然一看,又要“五秒鐘的再見”,不禁忿忿,不甘心地問:“你準備到哪兒去?” “我到芷霞家玩兒一會兒。” 孟超然大喜:“哈——” 閃清光一愣,見他手舞足蹈的,問:“怎麼啦?” “沒怎麼!”孟超然慌忙恢復了冷靜沉著,淡淡說,“只不過你去了,她肯定不在家。” “為什麼?”閃清光奇怪地問,神情極是動人。 孟超然心神一盪,鎮定了一下說:“因為她在鱗羽齋學畫。”接著向她介紹一番。閃清光還真不知道。他強壓興奮,毛遂自薦,神態從容淡然地領著她往鱗羽齋而去。 人們戴在臉上的面具就這樣在愛情、事業和生活中逐步塑造成了。天性與現實之間有著不可協調的矛盾,然而人生活於現實中,為了獲得他物,為了隱藏自己,就不得不說不想說的話,做不想做的事,掩藏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明明是被迫戴上的面具,他們以為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對“自己”反而陌生了。當有一天,他們不再對別人對社會要求什麼,想要找回真實的自我,但自我是哪一個?他們也分不清。 孟超然沒有當教育戲裡的小丑,卻當起了愛情戲裡的小生。 鱗羽齋裡,林芷霞果然正全神畫畫,這一次不是描石膏像,而是在臨摹一張油畫。兩人一走進來,她立刻就發覺了,眼神先閃過一絲驚訝,然後是驚喜,拋開畫筆走了過來低聲問:“你們怎麼會在一塊兒?” 閃清光望望孟超然,他小心翼翼地解釋:“在書店裡遇上的,說起你在這兒,就一齊過來了。” 林芷霞顯然疑惑未能盡釋,閃清光卻毫不在意,目光充滿了好奇,東瞅西瞅,像一個古代的小孩子見到了西洋玩具:“你畫的畫呢?” 林芷霞帶他們到畫板前:“安格爾的一幅肖像,怎麼樣?” “好漂亮呀!這個女人的眼神真溫柔。”閃清光眼裡閃爍著光彩。 孟超然專挑毛病:“溫柔是溫柔,可是給人的視覺效果有些僵硬,不流暢自然。” 林芷霞瞪了他一眼:“就你懂!” 孟超然咧咧嘴,見閃清光輕輕一笑,大覺不好意思,剛想辯解,身後有人說:“是有點兒呆板。”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韓老頭,他指點著畫:“芷霞,我說過多少次了,臨摹不是複制,你不要試圖追求原畫的情調和神韻,你還不是張大千,還沒達到這種境界,這樣做只能流於機械和生硬。你的臨摹就是要融入自己的思想和情趣,這就行了。記住,最重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風格!” 林芷霞一聽老師教訓,不敢犟嘴,垂下了頭。孟超然暗自得意。瞥了閃清光一眼,嘴角剛翹起來,韓老頭的矛頭又指向他:“我說你呀,你咋回事兒?要不來看我女徒弟……噢,就不登我的門吶!嘿!不是來看女孩子就是帶女孩子來看女孩子,唐寅也不過如此吧?” 韓老頭身體力行李贄的絕假純真,一念之本心,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兩個女孩子卻受不了了,閃清光不明白唐寅是誰,只不過有些不好意思,林芷霞卻滿面緋紅,嗔道:“老師,你說什麼呀!能這麼比的嘛!” “歐歐。”韓老頭搔搔禿頭,“我忘了,不過這小子讓我生氣!我那《長江三峽圖》已經放了一個月了,他愣沒給寫。剛剛又完成一幅嘔心瀝血之作《黃山雲海圖》,想自己寫一首隨便題上去,又怕糟踏了。這好比你們女孩子買了件好衣服愣不敢穿一樣,你說讓不讓人生氣!” 閃清光聽得莫名其妙,偷偷問師姐:“他說的……幹嘛呀!” “孟超然答應給老師的畫題詩,不過老欠債。” 詩這玩意兒本來已經淪落成了乞丐手裡的破碗,不過一些天真的少女,還是對它充滿了神秘感。閃清光驚訝地問:“他會寫詩?” 孟超然苦笑,伸手指指屋頂:“人在矮簷下。” 他真怕韓老頭一生氣不讓他再來,忙說:“你老人家乃得道之人,善利萬物而不爭,再等幾天你又怎麼會介意啦?要不,我現在就寫?欣賞您的得意之作。” 他這話與其說給韓老頭的不如說讓閃清光聽的,引用的句子大有賣弄之嫌。可惜格調過高,女孩子們莫知所出。 韓老頭對這番馬屁可大為受用,歡歡喜喜地跑到櫃檯後拿出一幅畫卷在桌子上展開。閃清光湊過去一看,是一幅《黃山雲海圖》,畫面雲濤霧海,於點點青峰裡織出一幅飄緲迷離的意境,落日微茫難辨,毫無神采地和雲海融為一體,僅留一絲餘暉把諸峰鑲了一道華麗的金邊;枯松遒勁,泉水空靈,細如蠶絲的山道上,一個古裝衣袍的老人似仰首眺望諸峰深處,又似回首嘆息來時的路。總之,整副畫面充滿了一種矛盾。 孟超然呆了半天,表情漸漸嚴肅起來,搖搖頭:“這詩很不好寫。” “怎麼?”林芷霞問。 “充滿了出世與入世、清高與俗氣的矛盾。他的思想,我體會不了,好像是厭倦紅塵,又好像對塵世無限留戀,更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 閃清光聽他連用幾個好像,扑哧笑了出來,韓老頭出奇地沒作聲,默默聽著。孟超然聽她一笑,心中一盪,立即神采奕奕:“怎樣找這個切入點呢?” 他不經意地望了閃清光一眼,立時胡思亂想起來:“難道他是留戀家裡像清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嘿!有女朋友如此,打死我也不隱居!山林雖美,終非久戀之地,和心愛的人一生一世永不分離才是人世間最大的幸福!”林芷霞見他眼神迷茫,輕輕碰他一下,孟超然一驚,見三人都看著自己,不由大感尷尬,忙說:“立刻就成,立刻就成!” 沉思片刻,想起以萬變應萬變的招數,拿起鉛筆一揮而就。林芷霞搶過念: 〖雲為袍兮冠青峰,龍痕鼎跡隨落英。 舉足欲問仙人路,紅塵幾處有哭聲。 〗 韓老頭接過看了幾遍,皺著眉:“你化用的是黃帝煉九鼎,乘龍昇天的傳說?這個雖然筆力飛揚,取意驚人,慨然有大志,但和畫的意境畢竟不符。”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孟超然就有一千幅《黃山雲海圖》。你的畫意是你心境的體現,別人即使知心,又怎會完全領略你的心境?說吳昌碩詩畫、書法、篆刻四絕渾然一體不是沒有原因,書法取草取隸,篆刻取古樸取細膩,詩文取蒼涼取淡遠完全依畫意而為。你比不上吳昌碩,怪我嗎?”孟超然侃侃而談,駁得韓老頭啞口無言。 “再說,你的畫本來就寫得矛盾,我知道你嚮往的是什麼,不知道你留戀的是什麼。紅塵幾處有哭聲,因萬民幸福而不忍離去不比留戀家中——”他好容易把“美色”這兩個字咽了下去,“……和個人私利有意義得多?過那麼幾十年你老了,把這詩當墓誌銘不也能贏得萬人景仰麼?” 韓老頭一聽墓誌銘,剛想生氣,一合計還有幾十年,不由老怀大慰,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好詩!雲為袍兮冠青峰!比喻出奇!好!” 兩個女孩子偷偷直笑。 韓老頭怕他此去黃鶴不復返,又忙不迭地把《長江三峽圖》攤了開來。孟超然有意在心上人面前賣弄,一眼掃過,隨即閉上了眼睛,對閃清光說:“你看到什麼說出來,你說我寫。” 韓老頭氣得鬍子撅一撅的,閃清光瞧了他一瞧怯生生地說:“是一條河,好像是長江三峽吧!挺長的一條。” 韓老頭氣得吼道:“什麼好像?本來就是!” 孟超然也不理他:“好,長江三峽……既然你說長,那就——人道三峽巫峽長。” “有一座山峰……”閃清光細細辨認,“好像一個人的樣子。” “那是神女峰!不像人哪能這麼叫!” “神女峰……那就——神女倦客兩茫茫。”隨手寫了出來。 “還有一隻小船在河裡。” “小船?噢……那就——征帆是否過瞿塘罷。” “還有呢?” “沒了。”閃清光低聲說。 “沒了?”孟超然叫了一聲,“才三句呀!” 韓老闆哼了一聲:“沒轍了罷!” 孟超然閉著眼睛狡猾地一笑:“你沒見我剛才寫的是第四句嗎?第三句是——可憐凝眸斷腸處。” 林芷霞接過他的紙,見上面歪歪扭扭四句話,隨口念了出來: 〖人道三峽巫峽長,神女倦客兩茫茫。 可憐凝眸斷腸處,征帆是否過瞿塘。 〗 “真美呀!” 韓老頭愣了半響,笑了:“有你的,行!狂也狂得可愛。” 閃清光清眸如水,流光溢彩,笑著說:“原來寫詩這麼容易呀!我讀書上的詩總有種神秘的感覺,他們怎麼寫得字數都一樣長,讀起來像順口溜!” 孟超然一聽頓時洩氣,費了半天勁本為討佳人歡心,不料想如此冷落。幸而韓老頭為他鳴不平:“容易?你寫寫試試!俗話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詩流的是心血,像畫一樣,只是這小子天姿聰明文思敏捷而已。這是極個別的例子,放在古代也不多見。你呀,晚生了一千年!” 孟超然好笑,心想:“早生一千年還能遇得上閃清光麼!” 兩個女孩子驚奇地打量他,像欣賞一個珍禽異獸。在心上人的注視下,一種強烈的滿足感燒得孟超然簡直要融化一樣。韓老頭對自己“挖掘”出孟超然這個天才也大為得意,想起自己的一個大計,說:“你聽說過沁河嗎?” 孟超然說:“當然!我從小就在沁河邊長大。” “啊?”韓老頭驚訝了,“你是哪個村的?” “南台。” “咱們還算半個老鄉呢!我也是從小在沁河邊長大,六七十年了!”韓老頭感嘆一番問,“你對沁河熟悉嗎?” 孟超然剛想說想當然耳,但韓老頭顯然不是要讓他回答,自問自說:“沁河,商代叫氵商水,春秋叫少水,到漢才稱沁水,發源於山西沁源霍山南麓,東南流經安河、沁水,至陽城東面折向南流,一路穿透太行山的高原和山地,在武陟流入黃河,全長485公里。上游河道狹窄,水勢很急,下游河道開闊,寬處有一兩公里,站在沙岸上,給人的感覺彷彿整條河道都變成了你的心胸,上連高原下接平川。以前住在沁河邊,並不覺得它有啥出奇,如今,離開了,它又變美了,當真是魂牽夢縈呀!春秋時候,秦晉交好,沁河就是兩國的糧道,秦國運糧船沿黃河東下,進入沁河,一路運到晉國;隋唐時,煬帝開鑿運河,沁河就是永濟渠和通濟渠的分水嶺。唉——如今……不行了。” “水基本上乾了。”孟超然說。 “水乾了也好!”韓老頭苦笑一聲,“沁河以前是條災河,經常決口,河床比地面高出七八米,有名的地上河,一決口就了不得,河水從高處灌下來,回回都死不少人。唉,有水怕災,沒水又想得慌……我早就覺得欠沁河太多,想著給它畫幅畫,前些年跑到霍山沁水,差不多順河飄了一趟,可那種感覺怎麼也捉摸不到,一直沒動筆,現在……老了,再不畫就沒時間了。我想著畫幅長卷,就當封筆之作,你呢,給它作首長詩,詩畫得配,相得益彰,也算咱們這忘年交相交一場。” 孟超然見他原本精神矍鑠的臉上一時老態橫生,隱隱有種不祥之感。他下意識地望瞭望閃清光,見她正瞧著自己,眼神一時沒捨得離開,跟韓老頭說話,衝著她點頭:“你放心!我一定嘔心瀝血寫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長詩,不會讓你失望的。” “好啊!”韓老頭欣慰地一笑,“我等著你!你還年輕,路還長,不要學我,一生顛沛流離忍辱偷生,僅有的志氣也消磨得乾乾淨淨。一個人重在保持本心,其它的都不重要。現在你也許還理解不了,到時候自然明白的,我先給你提醒。別像我,本心早丟得一干二淨,到頭來還想取號'童心老人'自慰,當真可笑!” 孟超然三人究竟年少,還理解不了老人的心境,只是無意地聽著。老人有的是故事,青年有的是幻想,在孟超然看來,人生最重要的是實現理想,別的倒不甚重要——這是幾個月前的想法,現在的理想則是一個名字:閃清光。 閃清光呢?林芷霞呢? 眷眷深情,何人能懂?擾擾傷痛,誰人願聽?他為什麼聽不見她們的心,她們的愛,她們的思想?他自己的心又為什麼不能、不敢、不願讓她們知道?難道人的生命一旦形成,就注定要成為一座孤島,一粒星球?悲悲喜喜、生生滅滅,所有的故事都要由自己承載,在虛無的寂寞中傾聽著命運的洶湧咆哮,徒然搜索著彷彿另一個世界裡同類心靈裡的一絲絲激盪。 街上燈火錯落,已黃昏。孟超然和林閃二人分別後,屏氣凝神騎車狂奔,待轉過一個彎兒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面肌發酸腹肌發痛。路上行人還以為碰上個變態,均是臉上變色,紛紛避而遠之,他騎一路笑一路,行人躲他一路。 但這“行人”乃是指行走之人和以自行車代步之人,至於摩托車,本就目中無人,何況一個變態。他也算連撞大運,騎“響馬”撞,騎“黑馬”也撞,一輛“雅馬哈”摩托車亮著大燈突然橫越人行道,孟超然正笑得開心,不及煞車,“啪”地撞在了一起,“雅馬”和“黑馬”一起摔倒。 “雅馬哈”上的年輕人和女孩子滾成了糖葫蘆,孟超然則一個倒栽蔥,“叭嘰”一聲,死魚般躺到地上。 年輕人一個懶驢打滾一躍而起,也不管女孩子,先氣極敗壞地扶起了摩托,一看之下慘叫一聲,鐵青著臉扶起了女孩,然後走向孟超然,不是扶他,是揍他! 孟超然剛七暈八素地爬起來,還沒定神,拳頭已到面前,他下意識伸臂一擋,“啪”地一擊,倒退幾步。 “王八蛋!”那人罵了一句,剛要再打,女孩子叫了一聲:“別打架!” 孟超然一轉頭,兩人同時呆住。 “你……” “小玲?” “碰”上的,正是常弘揚的女朋友小玲,再看年輕人,腦袋碩大,小小丹邑縣,只怕除了大頭梨外別無此頭了。孟超然的心不斷地沉下去,兩人彼此張口結舌,做聲不得。 “他是誰?”大頭梨問。 小玲沉默片刻,說:“弘揚的朋友。” 大頭梨正為摔成八瓣的轉向燈懊惱,本以為既然認識,算是白摔了,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寬,冷冷地瞥了孟超然一眼:“你告訴常弘揚,別再來糾纏我女朋友,否則……哼!” 小玲瞥了孟超然一眼,轉向大頭梨:“誰是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姓錢,是財務科的。” 大頭梨尷尬不已:“早已斷了。” “斷了還會再續。”小玲說,聲調好像是疑問式。 “不會,絕不會。” “我們也早已斷了,你還續什麼!” 大頭梨張口結舌。孟超然淡淡一笑:“如果你在弘揚面前說這話,一定很精彩。” 大頭梨怒道:“幹你屁事!小玲,常弘揚才多大?你真要等他七八年?” 小玲沉默了。孟超然重重哼了一聲,大頭梨怒極,指著他:“你哼什麼?撞壞我的轉向燈,進口的,七八十塊,還沒要你賠呢!” 孟超然哈哈大笑,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在上面“呸”地吐了口唾沫,“叭”地貼到了他亮著的大燈上:“賠你!” 哈哈一笑,上了“黑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孟超然思緒千轉,長嘆一聲,心中的傷感依舊無法平復。他知道,常弘揚雖然愛極了小玲,但兩人間的差距實在過大,絕難有美滿的結局。首先是年齡,常弘揚小她三歲,若是正常情況這本也無所謂,然而一旦一個是學生,一個已踏入社會,這便是個可怕的障礙,常弘揚兩年高中四年大學這麼一路上下去,小玲一等便是六年,最短是六年。對於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子來說,這六年意味著什麼?埋葬。 要做學生,首先要做掘墓人,愛情的掘墓人,自己的愛情的掘墓人。 這一點,小玲作為當局者不會不明白,否則她為何沉默?孟超然一念及此,猛地一驚:“難道她由始至終就是在利用弘揚?” 思來想去,不禁汗流浹背,他知道這對弘揚的打擊有多大,可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他又了解多少!女孩子的心思又有哪個男人猜得透?看著常弘揚每天喜笑顏開精神抖擻,他只能苦笑。忍了一段日子,思來想去,終覺不妥,心想還是先給他點一下子吧,便要去找他,不料他還沒去,常弘揚興匆匆地跑來了:“超然,快看戲去!” “怎麼啦?” “周啟要當老師了。”常弘揚頓足大笑。 馬林濤也湊了過來:“他當老師?老師當誰?學生?” “你不知道,他是我們那個女生物老師的干兒子,生物老師是她乾媽,去年他曾幫他乾媽在課堂上做過試驗演示,水平不見得比老師差,今天生物老師得了重感冒,任中華幾個班幹部極力攛掇,生物老師就答應讓他代講一節。”常弘揚連比帶劃,“這可是'啟明星'最輝煌的一天,不但張毓傑乖乖聽講,連生物老師都坐在下面當學生。你們要不要見識一下?” “去!”馬林濤興奮地說,“給啟明星捧捧場。” 孟超然正有話對常弘揚說,想找個機會,當下三人一同去了三班。馬林濤在路上不停碰碰孟超然,孟超然還以為自己碰著了他,往旁邊移了移。馬林濤急了,拽了他一把:“碰你呢!” “有什麼事?” “你看看這個。”說完遞給他一個一寸長的紙片。孟超然一看,左端寫個“我”,右端寫個“你”,中間一大片空白。他奇怪地問:“這是什麼字謎?” “我就猜不出才問你吶!”馬林濤悄聲說,“這是徐文婥交給我的,說沈丹交給我讓我——” “填寫?” “對對對。”馬林濤連連點頭,“我說找你找對人了嘛!怎麼填?” 孟超然笑了:“你怎麼想怎麼填,你喜歡她就畫個心形,不喜歡就畫個×。” “可我……說不喜歡偏偏真喜歡她,但喜歡她……和她在一起又不安。” “不安什麼?” “怕耽誤學習,怕學校再查,總之很不安。” 孟超然搖頭不已,剛想再說,任中華迎了出來把他們讓進教室,最後排的兩個男生擠了擠,他倆坐了下去。 周啟神情坦然地坐在座位上,遙遙向孟馬兩人打了個“V”字手勢,扮了個鬼臉。 “春天是生物充滿生機的季節,也是人的呼吸系統最容易感染的季節。”生物老師面容祥和地站在講台上,用濃重的鼻音說,“我以我的重感冒給你們提了醒,以後要多加註意。這節課我就偷個懶吧,生物課就由課代表周啟同學代講一節,給喜愛生物課的同學一個表現的機會,更希望能調動起大家的興趣。希望大家支持。請周啟同學。” 說完率先鼓起了掌,一時掌聲如雷,所有男生都帶著狂熱的情緒舉起胳膊啪啪地拍,若不是在課堂上,只怕“烏拉”都喊出來了,女生們也興致盎然,鼓掌應和。孟超然幾乎一開始就喜歡上了這位雍容端莊的女老師,在她的課堂上每個人都充滿了活力,大家全心全意地參與其中,那樣輕鬆自在,沒有絲毫的壓抑和沈悶。 周啟不慌不忙擠了出來走上講台,兩手空空連書也沒拿,先道了謝,說:“我們活著……” 大夥兒哄地笑了起來,周啟淡淡一笑,待笑聲平息下來繼續說:“我們說,我們是有生命的。可是我請問諸位,我們的生命從哪裡來?我們所置身於其中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從哪裡來?我們所看到的,所感覺到的……花、草、樹木、動物、海洋、山脈、地球、恆星、銀河系、宇宙……它們從哪裡來?我們所看不到的然而實實在在存在的……基本粒子、電子、光子、中子、質子、原子、分子、光、波、電磁場、引力場……它們又從哪裡來?什麼構成了生命?生命又是怎樣形成的?我現在就來回答這些問題——生命的起源。” 沒有人再笑了,甚至呼吸都停頓了,包括生物老師,所有的人都眼也不轉地盯著周啟。他笑了笑。 “要追尋生命,就要探討宇宙,我無法為大家描述宇宙誕生前的狀態,我們的語言依託於我們的經驗,沒有經驗過的事物我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即使想像,也只能用我們熟悉的事物的特性來進行片面性的形象化。現在,我就按照我的想像帶大家走進那片沒有人經歷過的未知的謎一樣的世界。” 他稍一停頓,大夥瞅准機會送上了熱烈的掌聲,所有人都被這種神秘的充滿睿智的語言征服了。馬林濤湊到孟超然耳邊說:“周啟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文采?” 孟超然伸手按住他的嘴,低聲說:“知識就是文采。” “在解答宇宙的起源方面,目前最有影響力的是美國物理學家伽莫夫在四十年代提出來的'宇宙大爆炸'理論。那時候,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宇宙、沒有物質,一切的物質與能量都凝聚在一個溫度無限高密度無限大體積無限小的球——或者說點上。這個由中子和輻射能形成的點在老子那裡被稱為'混沌',混沌以外是什麼,我們不知道。” 這個“不知道”說得理直氣壯,大夥又哄地笑了起來。 周啟晃晃頭:“請不要以現在的空間觀去想像那時候的空間,井底之蛙永遠認為空間是個圓筒,我們也一樣。後來,這個點不知什麼原因突然爆炸,它粉碎成無窮的微粒向四面八方飛散,這時候,我們觀念裡的空間才真正地出現了,但沒有星球、沒有星系,除了中子什麼都沒有。生命就是這樣產生的。請不要以為只有人類、動物、植物或者細胞之類的才有生命,要探討一個未知的領域,永遠不要被已知的東西局限。在我看來,變化就是生命!” 這個驚人的論斷方一出口,全班上下嗡地一聲像炸了窩的馬蜂一樣嘈雜起來,眾人交頭結耳議論紛紛。孟超然目瞪口呆,馬林濤搖頭嘆息,生物老師一下子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周啟神態嚴肅:“如果各位不能接受的話,我們來看看宇宙是怎麼做的罷!這時候,距今有180億年,溫度由無窮大降到了幾百萬度,在這種環境下,中子形成了質子與電子。宇宙就像具有某種意圖,在按著自己的目標不斷地演進,首先它需要很多的材料,輻射能在這種意圖的指引下使這些微粒組合成了氫、氮、氧等上百種元素。它要做的並不多,只不過改變電子層的排列而已,但正是這種看似不經意的努力產生了構成萬物的材料。這時候,宇宙中是塵埃和氣體的世界,到處是一團團的由剛產生的元素的微粒組成的原始氣體雲,各種微粒和分子之間毫無規律地吸引、碰撞,它們在執行著宇宙交給他們的使命。即使當時有人在其中刻意觀察,他也搞不清其中的奧妙,只把這一切歸結為混亂。請記住我方才的話——變化就是生命!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氣體雲中的分子相互吸引、拉緊,就像人所能做的那樣團結在一起,質量逐漸緊密,產生了偉大的力!牛頓稱之為'上帝輕輕推了一下'。但沒有上帝,一切都是按照它們自己的意願發生的。這種力逐漸推動了氣體的旋轉形成了自轉運動,由偶然的一小塊擴展到整個的氣體雲團。速度越來越快,雲團越來越凝聚,終於形成了旋轉著扁平狀的雲的旋渦。其中的一些物質越來越重越來越大,濃縮成為中間的大團塊和周圍的小團塊。” “有了質量,什麼產生了?”他停了下來,掃視著全班。 “萬有引力!”常弘揚叫了一聲。 “是的,萬有引力。”周啟莊重地點點頭,微微地朝他擠了下眼,“宇宙中終於形成了無數的核心'人物',位於核心的大團塊憑藉自身的引力牽引著小團塊圍繞著自己旋轉,同時吸收著氣體雲內的微粒增加著自己的力量——人類社會不也是如此嗎?由此可以確知,大到星際運動小到人類社會行為都是按照宇宙的同一思路進行的——核心的大團塊質量大到使內部核子產生火焰發光時,太陽形成了,而小團塊的質量雖然也使它內部產生了高溫,但仍不足以徹底燃燒,它們形成了行星。 “地球形成了。” 教室裡鴉雀無聲,生物老師欣喜地望著自己的“乾兒子”,一臉的自豪。 “請不要以為我是在講一個遠古時期的往事,就在昨天,就在今天,就在明天,這種誕生的過程仍在宇宙中上演,星體的誕生、發育、成熟、衰老和死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當我們在夏夜仰望天空,突然看到一個原本昏暗的星星爆發出強烈的光芒,我們知道,又一個星星死亡了。我們的太陽已年過中年,它也快死亡了。然而無論如何,現在,地球已經形成了。初始的地球是個熾熱而荒涼的岩石體,沒有海洋,沒有森林,但它在按照自己的意圖變化著。變化就是生命。就像男性和女性尋找自己的意中人組成家庭一樣……” 這個比喻在十七八歲的學生中間是非常敏感的,男生女生一齊哄笑,生物老師也忍俊不禁,繼而掌聲如雷。在課堂上涉及這樣一個敏感的話題是需要勇氣的,然而周啟沉浸在宇宙中最偉大最神密的過程中對此全然不覺——禁忌在真理面前是塊遮羞布,真理是赤裸裸的。 “請不要奇怪。無論是宏觀的宇宙星系還是微觀的分子原子微粒,它們的某些行為和人類是一致的。人類組成家庭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從而向一個超越了'人'的層次進化,這些微觀的粒子也在尋找著能使自己變得更高級的物質。那時候,地殼還不穩定,空中也沒有臭氧層,紫外線輻射特別厲害,到處是狂暴的火山和閃電,濃重的煙霧遮蓋了大地。正是在這種動蕩的環境下,分子們劇烈運動,尋找對象的機會被無限地增加,經過無以數計的辨別與排斥,終於有一天,氫原子遇見了氧原子,它們消失了,新的物質形成了,第一滴水就這樣降落在地球上。最初的水是被封在岩石裡的,它們為了逃逸把自己變成了水氣,離開熾熱的地球,飛上涼爽的天空。在那裡,它們又把自己還原形成水滴重新落在熾熱的岩石上,嗤地一聲,它們被蒸發了,可是一種使命感使它們鍥而不捨無休無止地降落,終於岩石冷卻了,它們得以以本來面目,液體的形態存在於地球。水越來越多,灌滿了地球上低窪的地方,海洋形成了。” “我發覺我很無知。”馬林濤無力地靠在孟超然身上,“真的很無知,平時一考試我覺得對知識掌握得挺不錯,可仔細一想,我不明白我究竟學到了什麼。” “能認幾個外國的文字,能做幾張數學試卷,能分清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區別,能說清楚農民起義的貢獻,能看懂幾本不讓看的小說。”孟超然回答。 周啟昂然站在講台上,容光煥發,身上臟兮兮的夾克也似乎成了皇帝的龍袍。 “氫和氧做出了劃時代的巨大貢獻,成了別的元素眼裡的明星。或許出於明星崇拜,或許懷著更深刻的目的,其它元素紛紛向氫氧靠攏,碳自願嫁給了氧,生出了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又和水成了家,誕生了最原始的碳水化合物。在動物世界裡,一切結合都是為了產生最強壯最優秀的後代,元素也不例外,而且這種意圖可能就是它們遺傳下來的。氮元素在閃電的撮合下認識了氫氧,誕生了種種氮化物。在一個機緣下,這兩個龐大的家族互相聯姻通好,一個偉大的'民族'誕生了,氮化物和碳水化合物共同孕育出了一種嶄新的生命形式——有機物。請原諒我用'生命'這個字眼,即使你們不能接受,但生命真的不遠了。在你們看來,自然界之所以沒有生命,是因為它始終是從容不迫的,好像沒有任何的慾望,其實並非如此,因為它永不會死亡,它有的是時間,而生命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它必須在死亡來臨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就顯得急功近利。這些還未正式上升為生命的有機物開始急躁了,大約在35億年前,一些高度複雜的有機體——蛋白質、核酸以及最原始的'細胞'——為了探索生命不惜把自身分裂,一分為二,但它們並沒有死亡,而是製造出了兩個與自己完全一樣的東西!這種偉大的自殺式探索終於成功了,經過無以數次的分裂自殺,它們的一半完全被這種思想浸透,不再謀求自身的增長,而是不斷縮小,把祖先的這種意圖保留為遺傳基因。於是,生命誕生了。” 周啟滔滔不斷地講了半個小時,感到口乾舌燥,他看了一下表,剩十幾分鐘就放學了,心想自己也該見好就收了,說:“生命誕生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雖然生命的進化過程更加多姿多彩,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和大家一塊兒去欣賞,很抱歉。” 說完就要下台,下面立刻吼了起來:“不行,延長!延長!” “go on,周啟!go on,周啟!” 同學們反應之強烈,連生物老師都感到吃驚。見一個女生急忙跑了出去,她也站了起來:“同學們,還剩十分鐘就要放學了,耽誤了你們吃飯……很不好!” “好!”一個男生叫道,“我們吃的是精神食糧,不餓!” “繼續!”又一人吼,“不下課!誰想下課誰下課。周啟,講!” 周啟無奈地看了看“乾媽”,她朝他點了點頭,心裡想著另一個念頭:怎樣才能使平日老師們的課堂也讓學生們這麼投入? 周啟又退了回去:“謝謝大家的盛情,我就……”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舌頭好像失去了潤滑的鐵片,心裡不禁有些發慌。 剛才出去的那個女孩子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聽雪碧,她一拉,啪地一聲打開,放在周啟面前,教室裡立時掌聲如雷。周啟真是久旱逢甘露,笑嘻嘻地拿起來當場灌了七八口,下面響起一陣笑聲。他既然受人之惠,只好賣力了:“生命誕生以後,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我們是怎樣來的,下面我就講一講人類的起源。” 同學們又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周啟掃視了一下,見不少女孩子埋頭記筆記,苦笑了一下:“如果有人記筆記的話,我就引用一些術語,現在弄不懂的,將來可以查。” “事實上,人類的出現距此還有遙遠的距離,如果按照一年十二個月列一個出生日期表的話,一月,地球開始形成;二月,地殼凝結;三月,海洋形成;四月,生物出現……人類是在一年的最後一天才開始,真正成為人是在夜晚十點鐘才發生。我現在就從四月份生物的出現開始。什麼叫做生物?什麼叫做非生物?它們的區別不在於是否有生命,變化就是生命。照我的生命觀來看,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然而區別就在於是否有繁殖能力,具有的我們稱之為生物,不具有的我們稱之為非生物。要繁殖,沒有水是不可能的——生命在海洋裡誕生,維納斯從海洋裡誕生,女媧用泥和水造人,古人對此有著朦朧的認識。35億年前,一個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某些有生命的有機體得到——或者說是它們爭取到一種能力,可以從陽光中直接提取能量,把海水中溶解的化學物質製造成食物。它們是偉大的廚師,把二氧化碳用陽光做成糖,消化後排出氧。” “光合作用。”一個男生高叫著。 “對,是光合作用。這些偉大的廚師我們現在稱之為植物,另外一些有機體不會做飯,為了生存,它們乾脆就吃這些植物,這就是動物。空氣中沒有氧氣,古代的海洋中也沒有,是這些原始的植物把這些氧氣製造出來的。植物養活了動物,動物卻以養活它們的恩人為食。自然界就是這樣不公平,充滿了血腥,充滿了暴力,充滿了忘恩負義。然而植物是偉大的,與其說它們被殺戳,不如說它們甘願奉獻自己,因為生命的希望就在這些滿手血腥的劊子手身上。終於,在四億年前的志昏紀,海洋被魚類占據,植物的偉大又一次體現了出來,它們放棄了海洋,向陸地開拓。這時候的陸地已經不是原來那種裸露污穢的岩石和火山的世界,地表覆蓋了厚厚的土壤,江河盤繞交叉注入大海,蔚藍的天空飄著白雲。植物就在這個美麗的世界安了家,土壤是它們的養料。土壤來自於岩石的風化和腐蝕,還有一部分來自天上,地球每年撞擊數以億計的小型流星和幾十億的微隕星,它們散落在地球上,每年為地球增加了360萬噸的土壤。360萬噸也許很少,可這是一年,幾十億年呢?不要奇怪,就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有一部分是比地球還要古老的星塵!” “叮——”放學的鈴聲響起,很多人充耳不聞,聚精會神地聽講。周啟的語氣緩慢,低沉,有一種佈道式的效果,配合他的詩化的語言,整個教室裡產生了一種神秘的虛幻的意境。門外窗外不一會站滿了外班好奇的學生們,他的聲音穿透門窗,他們也聽得入了迷。 “……植物開拓了陸地後,海洋裡的動物也尾隨而至。如果說植物是個開拓者,動物則是赤裸裸的侵略者,它們殺戳植物,搶占植物的家園。起先是一隻小海蠍被逼得走投無路,爬上了陸地,後來一些進化成兩棲類的魚也爬了上來。昆蟲類後來進展迅速,統治了世界,因為它們低等,最先笑的是低等的東西……” 孟超然感到肚子有些餓,下意識地望望窗外,只見窗外面擠了一大堆人,耳朵貼在玻璃上仔細地傾聽。他陷入了沉思,覺得與其說周啟是在講解一種知識,不如說藉著它來宣揚自己的一些理論——他在生命進化的摸索中形成了自己一套獨特的生命觀、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這種觀念出奇地深刻與睿智,但明顯和當代流行的不甚合拍,或許偏差,或許超前。遙想古往今來的一些有特殊成就的大師,他們的思想往往獨特而深邃,超越於世俗的觀念之上,有一種特異的魅力。平常總認為是他們獨特的性格而形成,誰又能說他們不是和周啟一樣是在某方面的知識探索中所認識到的呢? “那時候,地球上只有極少的山峰,大陸也未分離,遼闊的海洋包圍著一塊無限廣闊的陸地。氣候濕潤,從赤道到北極圈,到處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森林。大約五萬五千年前,森林中生活著一種長尾的囓齒類動物,有狐猴和眼鏡猴,小的像老鼠,大的像貓,它們是靈長目的一個亞目副猿類的祖先,這種像松鼠一樣的怪物就是我們在座各位最原始的親戚,它們是一個開拓者,是第一批冒險到樹上定居的哺乳動物。究竟什麼原因迫使它們做出這種選擇,我們已經不得而知,或許是地面上動物世界裡殘酷的殺戳,或許是樹林間有更多的食物——水果、樹芽、種子、鳥卵等——但它們畢竟為走向現在的我們邁出了一大步。這些副猿類彷彿有著一種進化的意圖,它們在樹上鍛煉出了強壯的後肢,前足掌由於經常攀援,大拇指與四指的運動方向逐漸不同,開始向外側活動,就像我們現在的樣子。事實證明它們是偉大的先知,注定要超越其它動物,但它們還不是真正的猿類。到中新世後期,地球變得乾旱,森林縮減,它們不得不跳下樹到地面生活。這是一個偉大的選擇,一個偉大的開端。你根本不能想像它們的抉擇有多麼艱難,對我們來說,換一座房子,換一座城市就覺得難以適應,而它們是整個生活習性的改變,就像我們要讓自己兩手著地爬著走路一樣。但它們做到了,於是才有了我們的現在……” 周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鼻子,扯了扯耳朵,大家一起笑了起來,走廊上也響起一片笑聲。 “地面上比森林更難生存,它們必須費盡心機才能生存,而且要時時提防猛獸的偷襲。在這種環境下,它們徹底鍛煉了下肢,提高了奔跑的能力,只有跑得很快才能生存,跑不快立刻就被殺戳,整個進化充滿了血腥般的無奈。能夠用腿走路,這意味著雙手被解放了,手的結構日益精巧,終於有一天,它們第一次拿起了棍棒,向大自然爭取到了第一樣生存的武器。地面上的食物很少,它們用一切力量生存,用樹枝挖植物根,用石頭砸堅果,捕捉蛙類,襲擊敵人——智力就這樣被開發出來了。事實證明,正是偉大的苦難促成了偉大的進步。究竟是哪些祖先完成了這些偉大的功績,我們已不可能知道。宇宙以及生命的進化是不在乎感情的,它們不給它榮譽,只要完成了它的使命,立刻就把它從地球上抹去。而我們現代人則有些兒女情長,他們有些人專門去尋找歷史讓它消失了的東西,他們也做出了巨大的成績,他們還原了歷史,把光榮給予了非洲南猿。它們有一米五高,四十五到九十公斤重,身體肥胖,肚子特別大。” 眾人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幾個女孩子率先走了出去。周啟看看表,下課十分鐘了。他皺著眉想了想,灌了幾口雪碧,見同學們露著渴望的神情盯著他手裡的雪碧,苦笑了一下,想:“知識是精神食糧,但物質是基礎,第一性的。” 大多數人還是神情專注地聽著,他只好繼續講下去。 “它們也要逐漸被淘汰了,因為它們的生活太安逸了。它們生活在富饒蒼翠的草原山谷,有的是嫩芽、樹葉和水果,用不著費力捕捉小動物,也無須花費精力製做精緻實用的石器,但素食不利於腦力的發展。這時候出現了一種智人,它們是高明的狩獵者,捕捉魚、野兔、狐狸,甚至獵殺劍齒虎和古象。生存就這麼無奈,和平主義者往往遭到淘汰,嗜殺者才能進步。肉食使它們的腦力大大發展,它們把古象驅趕到沼澤里,待古象陷下去時,再把它們切割或是拖上來,它們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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