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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大學橋 陈渐 32670 2018-03-13
〖相見歡,相見歡, 離別去,肝腸斷。 若是相逢在夢裡, 如果離痛鎖眼簾。 若是咫尺身邊過, 如何茫然看不見。 ——1995年6月2日〗 他完全沉默了。 “孤獨……孤獨……你是我永生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會將我遺棄,只有你不會。偶爾,幸福來了,歡樂來了,你悄悄躲開,讓我享受這生命中轉瞬即逝的片刻;當它們又將我拋棄,你又來陪著我,平息我錐心的刺痛,帶給我寧靜的愉悅。我拿什麼來感謝你呢?為了生活,我已付出了太多……我還有什麼呢?只有我自己罷了。我就將他送給你,可以嗎?……孤獨……不要拋棄我這已被歡樂所拋棄的人!沒有你,我還有什麼?沒有我,還有誰愛你?你被人厭惡,我被人鄙夷,我們又怎能彼此拒絕,像心靈拒絕你,像歡樂拒絕我?……”

他就這樣與孤獨為伴,在老師和同學們的生活裡消失,很久都沒有人再提起他,他成了他們中間完完全全的平凡者的一員。開學第一天驚警的故事……課堂上同各老師舌戰的風采……辯論會上妙語連珠力挫徐文婥的睿智……主編《少年風》如日中天的輝煌……《伙房事件的真相》的正義……公開為企業家貪污申辯的轟動……面對通報批評的哈哈一笑……萬歲的呼聲……一切的一切全都埋進了地底,隨著白小萱的一去,他的心也去了。 ※※※ 7月28日,丹邑縣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根據被告人白在寧的犯罪事實,性質、情節和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各條各款規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白在寧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犯瀆職罪,判有期徒刑三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八年。 〗

從此,和孟超然的過去有關的一切都完結了,他開始了新的生活——平凡的、被人忘卻的生活。 忽然有一天,孟超然這個名字又被人提起。開學後文理分科,自由選擇,但他的選擇卻被剝奪,馬文生“命令”他進入理班,班裡一片嘩然,不過這種嘩然只一瞬便平息了,人人都在面臨著這種選擇。 選科事關重大,關乎人一生的命運。求必有所得,亦必有所失,選擇就意味著失去。無論成績再好,只要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那麼個人的興趣愛好、各科的水平、高考錄取比例甚至將來的就業就會形成一個取捨的迷宮,讓人在其中迷失方向,尤其是成績愈好,則患得患失感愈重,因為他們走錯要比別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許紅康無疑就是如此,丹邑一中實行班主任“終身負責制”,從高一負責到畢業,馬文生作為高二文科班班主任,自是極力勸他學習文科。

“但我的政治、歷史成績不如物理和化學呀!”許紅康為難地說。 馬文生笑著搖頭:“你所說的只是分數沒有理化高,但你應當知道,政史分數從來就沒有很高的,考到120到130就算頂尖了,而理化考到140甚至150滿分也不少見。你應該看你各科的名次,你的理化和政史學科排名基本相當,所以你的歷史不見得比理化差,對吧?” 許紅康猶猶豫豫地點頭:“可是我的數學比較好。” “不是比較好,而是特別好。”馬文生肯定地說。 許紅康一愣:“那我不是更應該去理科?” 他以為馬文生做繭自縛,沒想到老馬另有脫殼之計,說:“錯了!正因為你數學好,你才更應該去文科。” 許紅康愕然。 馬文生閃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神情:“因為大多數人正是因為數學不好才進文科的,你數學好可以使你在文科中非常突出,僅這一門就可以把別人拉下老大一截,而理科的數學尖子非常多,相對你就不顯得突出。”

許紅康聽他翻嘴為雲覆唇為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馬文生以為他被勸服了,心想:“又留住一個。”剛想笑,還沒笑出來,許紅康又迸出一句:“可政史總是背來背去的,我不喜歡死記硬背。” 馬文生為之氣結,半天才說:“誰讓你死記硬背呢?你要掌握學習的訣竅!”說完又大談“決竅”,秘授“口訣”。 反正他說一句許紅康點一個頭,再問選擇好了沒有,他又搖頭,把馬文生氣得連連擺手:“好……好好好……你再回去想想。” 許紅康又想起一事:“馬老師,孟超然你怎麼會讓他進理科?” 馬文生一聽“孟超然”,想了好半天,彷彿已經忘了這個人:“噢……他呀?這個……進文班還是理班並不是完全憑個人自願的,還參考期末考試的分數來確定,他上次考得不好。這是學校的意願,我也沒辦法。對了,你去把盧永川找來。”

馬文生顯然不想多談這個問題,把他支了回去。許紅康大為猶豫:去找盧永川?他知道徐文婥去年便和盧永川一刀兩斷,但在他看來斷的是藕,藕斷絲蓮。正是基於這種微妙的心態,他雖然對徐文婥傾慕已極,也知道她對他有好感,但他卻遲遲不敢有所表露,現在……去找盧永川? 他不能不去。不料一找到盧永川,他立遭當頭一棒。操場上坐了四個人:馬林濤、沈丹、盧永川、徐文婥。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盧永川還說著:“我怎麼講都講不通,我說我物理不太好,但歷史政治挺不錯,但我爸就是不聽,非讓我報理科!” 沈丹笑了:“他是怕啤酒廠後繼無人呀!這是培養21世紀的接班人。” “說是這麼說的。”盧永川搖頭,“但文科也能學經濟,市場營銷、經濟法、企業管理、對外貿易,我都可以學嘛!我只不過想能有一點機會學學我的哲學而已。”

“永川,老馬找你。”許紅康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 盧永川一愣,看看許紅康,又瞧瞧徐文婥,點點頭,轉身走了。許紅康剛要走,徐文婥叫他:“許紅康,你怎麼選的?” “我拿不定主意。老馬勸我報文科,我也拿不定主意。” “哎,坐下呀!大家一塊兒參謀參謀。”徐文婥仰頭看著他,笑了。 許紅康坐在了盧永川方才的位置上,林馬二人眼神怪怪地看著他,他更不自在,把馬文生勸自己的話說了一遍。 徐文婥點頭:“這道理很勉強。你想考哪一所大學?” “北大。” “考北大干嘛不報文科?” 許紅康如夢方醒。馬林濤皺眉:“北大也招理科,而且比文科還多。” 許紅康又猶豫起來。徐文婥搖頭:“根據文理錄取人數來看,北大的文理兩科比例應該是相當的,主要就是它是個以文科著稱的大學,想來文科應比理科好的。”

許紅康連連點頭:“對,對。” 沈丹問她:“你報哪一科?” 徐文婥坦然地說:“文科。”她知道沈丹故意刺自己,便問馬林濤:“你報哪一科?” “文科。” 她又問沈丹:“你呢?” “文科。”沈丹隨口說,一出口才知不妙,徐文婥以已之矛攻已之盾。她大不服氣,但情知辯不過她,便另尋缺口:“老馬找盧永川幹嘛?” “不知道。”許紅康覺得一提盧永川就彆扭。 “反正不是勸他報理科。”徐文婥笑著說。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縱然徐文婥慧心繡口,這次也出乎她的意料——馬文生正是勸他報理科! 這連馬文生自己都感到憤怒,一網把班裡英才全收羅進文班多好,即使尊重學生志願,自願進文班的他總能讓他們進來吧?然而不能,盧永川的父親——赫赫大名的新陽鎮黨委書記,新啤集團董事長盧耀發親自打來電話:“希望馬老師勸勸永川,讓他學理科。”

校長沈從喜也一再指示:“你要做好盧永川的工作,讓他學理科。” 馬文生窩火之極,但窩火歸窩火,“工作”還是不得不做的,而且一定要“做好”。他看著盧永川,當真心疼,但再漂亮的女兒也得嫁人。他想了想,問:“你準備選擇哪一科?” “文科。”盧永川想起了父親,“我對哲學比較感興趣。” “這點我也看得出來,聽說你還讀過叔本華和斯賓諾莎的著作?那麼你一定知道他說過一句話:'我們並不是判定一物是好的,然後我們才去欲求,反之,乃是因為我們欲求一物,我們才說它是好的。'” 盧永川大起知己之感,只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馬文生也!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盧永川拉開門一看,竟是孟超然!馬文生大為彆扭,問:“超然,有事嗎?”

“有一點事,我先等著,你忙你的吧。”孟超然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乾脆到書架前看書去了。 馬文生知道他的來意,早想好了理由,便不再理他,繼續對盧永川說:“那麼對你而言,你喜歡的也並不一定是適合你的。有興趣?好!想學感興趣的?更好!但這就要有一個前提——要有那個機會,只有先上了大學你才有這個機會、有這個時間、有這個條件去研究你的哲學,對吧?” 盧永川點頭贊同。 “好!”馬文生涉及到了關鍵,“你認為文理兩科哪一科考上大學的機會更大呢?” 盧永川皺眉:“對我來說,兩者的機會同樣大,毫無問題。” “考大學對你來說機會同樣大,但考好大學,考名牌大學的機會就未必同樣大了。”馬文生口才甚佳,說,“高考文理錄取人數嚴重失衡,文科全省錄取一萬多人,理科六萬多人,文科四個才能考上一個,理科兩個多就能考上一個。你要考個好學校,哪種比例更有把握呢?”

“應該是理科。”盧永川實事求是地說,“不過那就沒法學哲學了。” “這你就不懂了。”馬文生笑著搖頭,“啃書本是啃不出真正的哲學大師的。哲學建立在對人性、對社會、對生命的體驗上,你純粹為了學而學,只能懂些流派、理論和術語,這些你不用學它,自己看就能掌握。文科容易自學,理科則不易,它得進行大量的操作、實驗和聽人講解,你如果學好理科,再攻文科,這樣你不就掌握了一種全面的知識嗎?你對人性對社會對生命的體驗不就全面而且深刻了嗎?這樣你的哲學水準又豈是他人能夠企及的?” 盧永川漸漸心動了,表示要再想一想。這就令所有的教師為之自豪:可笑盧耀發權大柄重,家資千萬卻不及馬文生一張嘴! 孟超然正看馬文生從前的課堂筆記,忽見一個角落裡記了一則感想: 〖文理分科隨感。當班主任快兩年了,我越來越感到學生們每到這時候便成了一個悲劇的主角和時代的犧牲品,他們在自以為自主的選擇中被迫放棄很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知識。他們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岔路的風景將永遠不會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人類歷經千百萬年釀成的營養,放到他們手中已被強行抽掉了一半。而這些風景和營養對人格的塑造又是至關重要的。長久以來,教育取向的狹隘性和功利主義剝奪了受教育者一半的人格,加之過早的文理分科和嚴重的文理失衡以及激烈的高考競爭,學生被培養成了一種工具——怎樣適應社會,怎樣實現既定社會目標的工具。 目前的社會目標既然是發展經濟,那麼他們就無可避免地要成為一個經濟工具,丟掉人的情感,丟掉人的夢想,丟掉人廣闊豐富的精神世界,其結果只怕正是榮格所擔憂的——他們再也回不了人之高於動物的'精神家園'。悲劇的根源在於社會,也在於個人——教育的決策者們目光短淺,急功近利。在教育的決策階層裡只怕沒人能記住波蘭教育哲學家蘇科多斯基的話:目前的現實不是唯一的現實,因而不能構成教育的唯一要求。在他們看來,發展經濟,培養'經濟動物'就是目前的唯一現實,就是教育的唯一要求。 ——他們是卓越的馴獸師。可悲,我是直接的馴獸師。 1990年8月。 〗 孟超然只覺一種強烈的震撼襲上心頭,他這才白為何自己以前言論偏激而老馬卻只讓他藏在心裡不必說出來,對自己特別容忍,只因為他比自己更偏激,對目前的教育制度更不滿,而且更早更深刻! “可是他為何還要屢屢壓制自己呢?為何明知我學理科只會成為奴隸卻偏要我進理科呢?為何明知我有文才卻不讓我學文科呢?”孟超然百思不得其解,一看日期:1990年。他明白了:“他世故了,他成熟了,他清醒了……可他心中難道就不矛盾不痛苦不羞愧嗎?” 他正出神,老馬已送走了盧永川,問他:“超然,有什麼事嗎?” “我想進文班。”孟超然放開課堂筆記,說。 “這個……是學校決定的,我沒有權力。”馬文生把球踢給了分權錯雜的學校。 孟超然情知如此,不再多說,直接去找沈從喜。沈從喜哪有閒心理他,說:“這事兒班主任全權負責,學校無權插手。”又把球踢給馬文生。 馬文生不敢再給校長踢回去:“超然,學理科並不是沒機會考上大學,它的機會反而更多,你別太鑽牛角尖了。” 孟超然也不說話,翻開他桌上的成績表,把自己的理科成績和文史成績指給他看,馬文生沒轍了,太明顯了:語文次次第一,數學次次倒數第一。他想了想,叫起苦來,大意是文科班爆滿,廟太小,容不下太多的和尚,最後說:“有兩個學生的桌子到現在還沒地方安置,這樣吧,你要能找個願去理班的,把地方騰出來,你就可以進去。” 他以為自己的後院也像他的嘴巴一樣固若金湯,不料孟超然廣有人緣,常弘揚為了和他在一個班,選擇了文班,一聽,深知孟超然進理科無異毀滅,他權衡一下說:“反正我只是想和你在一個班,至於我學文學理都無所謂,你要進理班我呆在文班也沒意思;我呆在文班你進不來更沒意思。我這就向老馬要求,轉班。” 孟超然苦勸甚至威脅和他絕交他都不聽。常弘揚知道好朋友學理科等待他的命運是什麼,他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去找馬文生。馬文生沒料到有這種結果,堅決不允,苦苦相勸,但常弘揚為了孟超然也豁出去了,執意要走,當即便搬出了桌子。他這種成績理班班主任求之不得,欣然接納。 馬文生後悔不已,對孟超然真正上了肝火。結果常弘揚騰空的地方立刻被另一位佔據,馬文生冷冷地說:“他們手腳快,又沒地方了,你再去問問吧。” 孟超然欲哭無淚,痛失好友令他對馬文生無比憤慨,存心要報負,於是煽起遊說之舌在尖子生中奔走遊說。他的口才無人能及,當真是口若懸河舌燦蓮花。 勸許紅康說:“你別聽他那一套歪理,數學好適合報文科?那麼為什麼那麼多的數學尖子選擇理科?一個人的選擇或許有錯,但那麼多人都這樣選擇就一定有道理。老馬教文科,他私心太重,故意想留你為他掙臉面。至於你的志向是北大,難道北大文科好就一定要選文科而不管文科有多難考?你要考的是北大,只要哪一科更容易考上你就報哪一科。” 勸盧永川說:“我猜老馬一定是受到你爸的威逼利誘才忍痛讓你去理班,否則他會那麼好心腸?學文科為什麼不能繼承你爸的事業?他勸你的話更是放屁,你久讀哲學家傳記,有幾個哲學家學數理化出身?學哲學必須受到嚴格的哲學思維訓練。我告訴你,斯賓諾莎還說過一句話——人不敢要他想要的東西,或只敢要他不想要的東西,這種情感便叫做懦弱!” 勸邢東林說:“你的志向是為家鄉造福,使山里的鄉親們富裕起來。你學文科對山村能有什麼貢獻?到村里當一名教師還是當一個秘書?要發展山村經濟,第一工業,第二商業。你即使當個工程師也可以為家鄉修一條路。” 這樣的遊說會產生什麼影響? 一時間尖子生們紛紛意動,走馬燈似地找馬文生要求調班,入理科。馬文生陣腳大亂,窮於應付。然而孟超然口才遠比他好,他安撫得回心轉意,又被孟超然輕輕一撥,陀螺一樣又轉了回來。馬文生更加惱怒,更不想睬他,因此他更進不了文班。 人生之於孟超然,好像自始就是一場鬥爭,不斷施加壓力,不斷給他挫折,不斷讓他承受一場場突如其來的打擊。然而它又給他矢志不移的目標,有幾次他已摔得傷痕累累,卻又艱難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繼續趕路,但他畢竟非比木石,已經滿身疲憊,心力憔悴。那不是肉體的傷痛,而是心靈的折磨。失敗還可扛起來,可錐心刺骨的羞辱呢?社會是劃分等級的,學生也是劃分等級的,即使你才高八斗,即使你志比天高,即使你英才天縱又怎樣?只要社會和學校不以這個為標準來衡量,你就是糞土一堆,無人問津無人關愛無人欣賞。有時運氣好,還有人睬一下——投去一縷鄙夷不屑的目光。你憑什麼與眾不同?你與眾不同社會就讓你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壓制與歧視! 孟超然氣悶難當,乾脆跑到飲料廠去找張易挺聊天兒。父母不在,他拉了張易挺到廠長室喝飲料,張易挺看著飲料瓶大發感慨:“轉眼已經乾了四個多月了,我現在正考慮是繼續幹下去還是回村里搞我的蔬菜大棚。” “你認為呢?” “有點兒想回去,畢竟在大棚上費了不少血本。現在快育苗了,回去還得編草棚,架薄膜……可是……”張易挺有些戀戀不捨,“在這兒,工資有保障,出一分力氣就能掙一分錢,不像自己搞大棚,弄不好,賠掉了褲子。” 孟超然嘆了口氣:“你想有錢嗎?想當百萬富翁不想?” “想!想極了!”張易挺老老實實地回答,“沒這念頭,我不知道我為了啥活著。” “好,我替你算一下你什麼時候能成為百萬富翁。”孟超然扳指算著,“按一個月350塊錢算,一年你能掙4200塊,十年你能掙42000塊,一百年你能掙420000塊。恭喜你,240年後你就成為百萬富翁了,這期間你必須不吃不喝不花不用,把每一分錢都存起來。怎麼樣?前途一片光明吧?” 張易挺瞪直了兩眼,苦笑一下:“你就別捉弄我了,想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吧,罵我也沒關係。” 孟超然點點頭:“好,我再給你掐算一下。依你的估算,一座大棚造價四千,一年獲利七千,那麼第一年你就收回了成本而且淨賺三千。有錢了,你就可以再建一座大棚,那麼第二年你就能淨賺一萬。如果你還有更大志向的話,你就會養豬、養雞,搞養殖業。如果你有生意頭腦的話,幹兩年你就會發覺應該辦個小加工廠,加工蔬菜和肉類。如果你運氣好的話,你就能擴大生產辦一個正式的廠子,讓你的產品打入各地區市場。雖然環節眾多,過程艱難,你會賺得少甚至虧本,但你本來就一無所有啊,最壞的結果也就是重回起點,不過你終歸為你的百萬富翁夢奮鬥過,而且一度接近了它甚至實現了它。如果讓我選擇,我會告訴自己:回去,可能成不了富翁;不回去,不可能成為富翁。” 張易挺久久無言,凝視杯中飲料,說:“你說得對,我這人太安於現狀了,生活有了保障,收入有了保障,谁愿意舍下去做一個有大風險的事業?可咱畢竟是年輕人,我今年才二十歲,就算拼它十年沒出息才三十歲,再拼十年還沒出息也才四十歲。我最起碼能活到六十歲吧?我怕啥?” 兩人哈哈大笑,忽然門外車響,父母回來了。謝琬大概喝醉了,同丈夫邊走邊吵,孟家民也有些根基不穩。妻子怪丈夫同國稅局的人吃飯時表現得太窩囊,丈夫怪妻子喝酒太失態,吵的結果是謝琬還沒到門口先哇地吐了一地。孟家民慌了手腳,忙扯了白旗。 謝琬一見兒子來了,總算找到了傾訴對象:“你媽最看不慣男人窩囊,可你爸偏就這材料,欺下媚上!咱在村里沒錢沒地位,得忍著。到現在,還忍誰呀!人掙錢幹嘛?不就是掙個尊嚴嗎?有了錢還得像個孫子一樣,要錢幹嘛?還不如當個窮光蛋!” 張易挺雖然心粗,眼見自己老闆臉一陣紅一陣白,也知道悄悄溜了出去。 謝琬繼續嘮叨:“你爸呀,你爸呀!兒子!你別學他,挺直腰桿,挺直胸膛。人不就兩個肩膀架一個腦袋嗎?誰比誰多啥?瞧那幫官兒老爺們,光要面子,哪個管自己屁股幹不干淨。他們的面子還沒咱們的屁股值錢,咱的錢是堂堂正正賺來的!” 孟家民邊皺眉邊哄,謝琬直瞪屋頂:“這房子不好,冬天買房子,買大的,三室兩廳的。” 孟家民還挺清醒,嚇了一跳:“我那些錢還有用的,明年要蓋廠房、買機器、招工人,增加一條流水線。生產規模不擴大,這廠子遲早會被淘汰,買房子遲個一年再說。” 喝醉的人就怕沒人反駁他,一聽這話,謝琬精神一振:“什麼遲些再說!兒子要考大學,你幫過啥忙?提供個安靜的環境都不行?芊芊也接了來縣城上學,你讓她老住宿舍?” 孟家民閉了嘴,謝琬意猶未盡,大失所望,轉向兒子問:“老馬還沒讓你進文班?”對兒子的事,她只能從張易挺身上打聽。 孟超然心煩意亂:“你別管我的事!” “沒事兒,你別愁,媽給你辦好!”謝琬自信地保證。 “我跟你說我的事你們別管!我自己能做到!”孟超然叫了一聲,轉身就走。 但有些事偏偏不是一個學生能做到的,尤其是他這樣的學生。他又找馬文生。馬文生剛勸走邢東林,一見他這個始作俑者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說你的事是教務處定的,把禍水引向政治範,料他不會去找政治範。 孟超然呆了,他寧願被開除也不想去求政治範,只好垂著頭出去了。 馬文生又勸說了幾個尖子生,一直搞到下午放學,急得口焦唇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正想輕鬆一下,這時校長又來了指示:“教育局楚局長有個朋友的孩子想進文班,你安排一下吧!” “叫什麼名字?” “孟超然。” 馬文生張口結舌,這下子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賠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正生氣時孟超然又上門討戰,他這次有備而來,打聽清政治範沒理會過自己的事,純屬老馬誣告好人,打算諷刺他幾下。不想還沒開口,馬文生慷慨地說:“好……好好好……你別說了……別說了。我也……咳……不說了。這事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你把桌子搬到班裡吧!” 孟超然倒懵了,他以為老馬讓自己給找煩了找怕了,索性慷慨一回以圖清靜,不由大喜,連忙答應。剛要走,馬文生又問:“這兩天你可給我惹了不少麻煩,許紅康、盧永川、馬林濤、邢東林、馬小奇、林明華他們十幾個人的工作還得你做去。你口才好,我知道。” 孟超然叫苦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得自己拉屎自己擦屁股了,反正是個勝利,權當打掃戰場罷! 待到面對這些人,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不擇手段,自己的確變了,即使馬文生對不起自己,但同學們是無辜的!他憑什麼為了他的前途去改變甚至毀滅別人的前途?一旦利用完了人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不惜重新讓他們反反复复無從取捨。是什麼讓他變成了這種性格?天性?社會? 被他策反的人中只有一個女孩子,林明華。一想起她便想起小萱,他更加羞愧,硬著頭皮勉勉強強地去找她,恰巧見她從教學樓上下來,剛要喊,忽見旁邊還跟著一個人,他一看,心裡一跳,竟然是“野橋幫幫主”三伢! 兩人都沒看見他。三伢魁梧的身軀已被熔化成了一堆蠟,林明華正在盤算如何擺脫他,竟然和孟超然擦身而過。 “你既然要去廣州打工,那就去罷,來找我做什麼。”林明華說。 “我……我……”三伢吭哧了半天,竟然迸出這麼一句話,“我害怕。” “什麼?”林明華以為聽錯了,左右看看沒見別人,才知道真是他說的,“你……害怕?” “我不是怕人打我,誰敢打我……我就揍他!”三伢瞪著眼睛狠狠一揮拳頭,嚇得迎面而來的一個男生繞道而走,他不好意思地望望林明華,“我是怕……我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這……這大學橋……裡的小子們好像都比我能說會道……所以……他奶奶的,說不出來!” 他雖說不出來,但文人們若聽出來必大感自豪:三伢是個沒文化的人,卻對文化有種莫名其妙的崇拜,否則也不會對林明華如此傾心了。但現在文化卻讓他感到恐懼。 林明華一聽他說粗話,嗔了一句,立刻甩臉不理。三伢更加結巴:“我不是……說粗話……這話……我們常說的,不粗。” 林明華不耐煩了:“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我不喜歡吞吞吐吐的。” 一聽這話,三伢精神一振,說話立刻連貫起來:“我是想要你個話,給我三年時間,等我混出出息,再來找你。就一句話……給我一個保證。” “保證?”林明華又好氣又好笑,“我並不是你的女朋友,也沒說過喜歡你呀!” 三伢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明華說,“可是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的未來都有選擇的權利。你選擇一個人,那是你的自由,沒人能干涉。但人家也有選擇的自由,你對我有好感,我無法拒絕你的好感,可是我對你有沒有好感,我能不能對別人有好感,你能干涉嗎?如果我給你保證,那我就剝奪了自己選擇的權利,你想我能答應你嗎?我現在的任務主要是學習,考大學,我不想考慮這事兒。” 林明華口才了得,分析獨到,一番言論簡直能把梁山伯祝英台給折散,但她卻忽略了三伢的知識水平。她說完後感到很滿意,再看三伢,只見他一臉茫然,顯然絕大部分都沒聽懂。 不過對三伢來說要全聽不懂還好,偏偏最後一句連傻瓜都聽得懂,因此對他而言前面的理由等於沒說,說的只是最後的結論——“我不想考慮這事兒。” 三伢心灰意冷:“我知道我粗,野,打架偷盜啥壞事兒都乾……名聲不好,可是我恨的不是這些,是我沒文化,在你面前,我總感覺我……我是他媽一隻賴皮狗!” 林明華只管陪著他走,一言不發。 “我幹嘛沒文化呢?我想不出來,只知道從小沒娘,我爹說我命硬,把娘克死了,他恨透了我,拳打腳踢把我拉扯大。後來也上了學,鄉里人說啥'義務教育',非讓我上,我就上啦,後來學費越交越多,我爹就又不讓上啦。反正混過了五年級,鄉里人也不說了。其實學校也沒教給我啥,我爹倒教了我不少:從小挨打慣了,我就摸透了一個道理——你們書本上叫'真理'——誰拳頭硬誰就是爹。” 林明華扑哧笑了一下,三伢連忙申辯:“這話是我爹跟我說的。” 他見林明華又繃起了臉,嘆了口氣:“真是我爹說的。拳頭硬啥不敢干?幹多了就出了事,有一次一個兄弟卸了變壓器上的銅配件賣錢,我們全給逮了起來。一個胖公安訓我們,念這個法那個法的,我特煩,說,誰他媽編的這玩意兒?啥時候規定的?我咋不知道?平時你們把這本小書書鎖到抽屜裡生怕我們知道了不犯它,一犯你就黃世仁一樣翻出小賬本來抓我們。那胖公安竟然沒打我。” 林明華嘆了口氣。 三伢看了看她的臉色,說:“明華,那天晚上我真的解散了野橋幫,打架偷東西,我是再也不干的了。現在我老想弄明白我哪兒不好,好幾次去找周啟他爸——就是咱那小學老師——喝酒聊天兒,他跟我說早早問道四姨什麼的……我想不起我四姨是誰。” 林明華一呆,突然笑得彎下了腰:“什麼問道四姨,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對對……對……”三伢大覺尷尬,“周老師有學問,你跟他……比他還學問。他說我沒錯,去年他一年沒開工資,鄉里發了幾千公斤小麥頂賬,他也氣,就罵,說社會很不公平,咱這類人,比起有錢人,比起城里人,實際上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他說國家在發達地區,在大城市的教育投資是咱農村的幾十倍幾百倍,可它還收那麼多的學費,把咱本來就少的受教育機會給剝奪了去,於是你就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在將來社會你就掙不了錢也沒地位;你沒錢沒地位你的孩子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他受不了良好的教育他就沒錢沒地位;這樣一來你兒子孫子重孫子就成了世襲的貧困戶,世襲的文盲戶。” 他頓了頓,見林明華正發呆,以為她聽得入了神,心中歡喜:“明華。” 林明華一愣,她方才正考慮怎樣才能把他完滿地解決:第一,不讓他騷擾自己;第二,不讓他騷擾自己家人;第三,別讓此事在村里流言四起。想來想只有一個辦法——催他趕快去廣州得了。 “你不是要去廣州嗎?”她問。 “是呀!”三伢見她開始關心自己,喜上眉梢,“周老師說廣州特別亂,勸我別再乾壞事。我能幹壞事嗎?乾了壞事我還有臉見你?堅決不干!這次我來除了要你一個保證外,還想向你保證——週三伢再乾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兒,死了都埋不進祖墳!” 林明華淡淡地點了點頭:“你快回去吧,早早去廣州,好好乾。” “你……”三伢慷慨激昂地發過誓,見對方沒反應,茫然了,“你不給我保證嗎?” “你——”林明華繃起了臉,“跟你說了這麼久你怎麼還不明白?我不想……也不會考慮的,快去廣州吧!” 說完轉身便走。三伢如遭當頭一棒,意識到這一走自己將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了,他絕望地喊:“明華——” 林明華匆匆而去,再不回頭。 此刻分班的結果——盧永川最終屈服於父親和馬文生,去了理班;周啟喜歡研究生物,做著“小童第週”的美夢也欣然而去;常弘揚陰差陽錯,最終與孟超然分處一班;邢東林本來難以取捨,一聽為家鄉修路,像個錐子一樣堅決扎進了理班。 一入理班深似海。從此,除了幾個女孩子,同孟超然相依為命的只有自己原來寢室的三個兄弟:馬小奇、許紅康、馬林濤。還有一個就是他昔日的“情敵”,如今同病相憐的難友楊輝,自那晚拼酒之後,兩人一個欣賞對方的才氣,一個欣賞對方的豪氣,兩氣相投,遂成好友。最令人驚訝的是新來的還有一位老相識——林芷霞!一看見她,簡直掉進了調味缸,想起白小萱讓人傷心,想起烈士陵園的女孩子讓他興奮。 唯一令他不悅的是政治課依然由政治範教,兩人的“夙怨”就不必說了,但即使別人上他的課也是受罪,要說政治範對學生的要求並不高,只有一個字——背,重要的背、次要的背、理解的背、不能理解的背了再理解。他像個豪爽好客的主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遊的、草里蹦的,凡能入胃者,統統一網打盡塞給學生們吃。 於是每逢政治課,學生們如臨大敵,從早晨的自習一直背到政治課鈴響。隔壁兩個理科班學生一聽六班人鬼哭狼嚎,紛紛幸災樂禍:“你們開始上政治了吧?” 伙房和商店一聽也心花怒放,他們都知道,一放學,六班人就會一擁而來,搶購稀飯和汽水。 平心而論,政治範此人也頗有一點古君子之風,寬以待人自不必指望,嚴以律己卻是人所共睹,他絕不缺課,更不遲到,對教學工作極其熱心。據說白在寧入獄,沈從喜接任後曾提名由他擔任副校長,政治範堅決推辭,說:“我喜歡和學生貼近,副校長,我做不來。” 於是他就像一座山一樣繼續向他親愛的學生貼近。 這一節是政治課,班里人嗚嚎亂叫,正在臨陣磨嘴,楊輝轉回身向孟超然嘀咕:“你聽說了沒有?三中發生了一起姦殺案。” “什麼?”孟超然吃了一驚,因為三中就在野橋村,他忽然想起了三伢。 “周啟從家裡回來說的,有兩個高三的學生晚上到竹林裡幽會,碰上了流氓,女的強姦後給殺了,男的被蒙著頭打了個半死。三中鬧翻天了……”楊輝正想繪聲繪色地想像一番,忽然覺得眼前出現一座魁梧的身影,他一抬頭,嚇了一跳,只見政治范正沉著臉站在他倆後面。 教室後門平時總是開著,這就為政治範暗訪民情大開方便之門。他總喜歡從後門進來從背後觀察學生,楊輝和孟超然坐在最後面,說的話剛好被他聽到,他心裡一沉,也忘了訓斥他們,走上了講台。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頭,但有兩個座位是空的,一個是馬林濤的,一個是沈丹的。 他心裡更煩,不講課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當場念了起來。這是一張《河南日報》,報導的是丹邑縣北部山區鹿砦鄉老鷹嘴村一位鄉村女教師自十七歲初中畢業後便自願紮根山村當教師,普及教育,一干就是四十年。她的丈夫早逝,家裡公公、婆婆都需要她一個人照顧,家境頗為艱難,然而她對學生非但不收學費,反而砍了自家的樹修葺校舍,花自己的血汗錢給窮困的學生購買教科書、作業本,甚至讓路遠的學生晚上住宿在自己家,供吃供喝…… 念著念著學生們忽然覺得政治範的聲音有些粗澀,正詫異時,只見政治範猛地轉身面向黑板,雙肩一抽一抽,學生們同時震驚,沒想到政治範如此鐵石心腸的人竟然會哭! 楊輝又轉頭說:“政治範也是老鷹嘴村的,那女教師是他小時候的同學。” 孟超然只覺心裡灼熱,還沒來得及多想,政治範以報紙遮面,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廊外,長天如洗,淡雲高懸,政治範伸手拭淚,仰面長出一口氣,剛要回教室,忽然看見遠處過來兩個人,竟然是沈丹和馬林濤,只見沈丹氣呼呼雄赳赳地大步向前走,馬林濤一溜小跑在後面追。他伸手拉她,她看也不看使勁兒甩開,又拉,又甩。馬林濤正垂頭喪氣時,沈丹扑哧一笑,拉住了他的手。 政治範看了看自己的手,氣得使勁往欄杆上一拍,轉身回了教室。他剛進去,兩人便進來了,自知遲到,雙雙對對在旁邊一站,等待政治範發落。 馬林濤本恨人家叫他書蟲,此時面對睽睽眾目,卻恨不得真變成一隻蟲子。沈丹則仍舊那副神態,雄赳赳氣昂昂,對一百多隻眼睛睬也不睬。 政治範更不睬她,講課,一講便不停。沈丹這時才意識到政治範是在羞辱自己,氣往上沖,一轉身,拉開門出去了。政治範恍如未覺,依舊滔滔不斷,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馬林濤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更加尷尬,也不知站著好還是出去好。 政治範另有打算,一下課便去找馬文生:“老馬,三中那樁命案你聽說了吧?” 馬文生點點頭:“聽說了,據說那個女生成績還不錯,考大學的希望挺大。” “是啊,男生成績雖然差點兒,也算中上游的……可惜了。”政治範點頭表示惋惜。 驚人的慘劇,鮮活的生命,一旦作為學生就只有分數上的意義!他們的不幸和死亡在家人痛斷肝腸的同時,帶給學校的竟然只有高考上線人數的損失!一個人等於一個數字,沒有生命,沒有思想,沒有愛心和關切,只是數字表上整齊排列的一行。如果給死者以選擇,讓她看到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價值,她願不願意重生? “不知檢點!”政治範冷冷地說,“三中怎麼會教出這種學生!” 沒有同情,只有恨怨。恨的不是喪盡天良的歹徒,而是受盡凌辱含冤死去的花季少女。馬文生並沒想這些,他聽到的是一絲弦外之音。 果然,政治範又說:“一中是絕對不允許出現這種事情的,殷鑑不遠,夏為之師,咱們必須吸取教訓,防患於未然。我和沈校長商量了一下,決定召開全體班主任會議,專門討論此事,基本原則就是——堅決扼制,在全校範圍內進行一次整風運動。” 馬文生越聽越狐疑,開會何必勞政教主任大駕親自向自己說。 “方針是區別對待。高一剛開學,並不顯著,因此以教育為主;高三因為高考壓力,不宜給學生增加負擔,以談心為主;重點在於高二,據老師們反映,高二學生談戀愛不說成風也是小到中雨,必須堅決、果斷、有效地加以扼制。”政治范長嘆一聲,“人心不古呀!現在的學生,穿衣服要攀比,吃飯要攀比,談戀愛還要攀比!——就是學習成績不去攀比!”他大為惱火,“學校是什麼?是學習知識的場所,不是婚姻介紹所!招收這麼多女孩子是給他們招女朋友的麼?” 馬文生想笑又不敢笑,無關痛癢地聽著。 “為了警告多數,為了表示把整風進行到底的決心,經學校決定要在學生中抓一兩個典型,狠狠處置,以儆效尤。”政治範殺氣騰騰,磨刀霍霍。 馬文生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馬老師,不是我說你,你的班裡這事兒尤其多,以前白——”他剛想說“白在寧的女兒”,但“白在寧”三個字現在在大學橋是個禁忌,他皺皺眉,說,“你那個馬林濤和沈丹……像話嗎?” 馬文生吃了一驚:“馬……” “馬林濤!”政治範以為他沒聽清,“我親眼見了的。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拿他們當典型,一點不冤枉!” 馬文生冷不丁站了起來:“這個——” “這個是為他們好。”政治範又替他說了出來。然後不住口地勸說,拿馬文生當成了孩子,又拍又哄。待他一句話也不說了,政治範滿意地告辭,剛走到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兩人要區別對待,不要給馬林濤太大的負擔,耽誤了他的學習,只要他認錯,端正態度就行。至於沈丹——你該怎麼辦怎麼辦吧。” 馬文生呆若木雞,怔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把我的學生當典型?休想!” 他又想起了馬林濤:“這世道真的變了,連馬林濤都知道去談戀愛?自己以前還笑話沈丹傻得連談戀愛都不知道,如今方醒悟是自己傻得連談戀愛都不知道——連人家談戀愛都不知道!看來學生們把自己當成了日本鬼子,專搞地道戰!馬林濤……該如何處置?” 馬文生在為馬林濤發愁,馬林濤也正為自己發愁。自從在政治課上當標本展覽了一節之後,他心煩意亂,知道孟超然對談情說愛深有研究,便拉他出來訴苦,孟超然就勸:“她發發脾氣有什麼?哪個女孩不撒嬌,哪個男孩不受罪……” “受罪沒什麼。”馬林濤搖搖頭,“我認為女孩子發發脾氣撒撒嬌,不但應該而且很應該……簡直特別應該極其應該!女孩子本就該被人寵著,要沒人寵,就不可愛了。所以她發脾氣也沒甚麼,你當作享受就行啦!” 孟超然目瞪口呆,這純粹是癡情種式的宣言!沒想到馬林濤幹哪一行都是傑出人才——到書山為書蟲,到情場為情癡。 “問題在於我自己呀!”馬林濤接著發言,“我不知道生活用什麼填充才算有意義,隱隱約約覺得不是愛情,不然,為什麼在快樂之後總覺著空虛,總覺著虛度呢?像是失去了一些很寶貴……又不容失去的東西。也許那就是時間!時間本該用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能夠讓人不懷疑生命的無價值和光陰的虛度,而我用在了愛情。是我錯了嗎?如果錯了,正確的又是甚麼?” 孟超然精神恍惚,他忽然看見教學樓三樓上有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太遠,看不清。 馬林濤依然疑問不斷:“一心學習,拿求知來填充嗎?我承認我在學習時很充實,可為什麼我又覺著苦惱,又有些懷疑?難道我們不能把學習當作唯一的生活內容嗎?那我又為什麼不能去愛,一愛就帶來迷茫和悔恨?” 孟超然突然全身一震,對馬林濤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是她!烈士陵園的女孩!他顧不得向馬林濤解釋,飛身沖向教學樓,剛上去,人影一晃,她沒入牆壁之中。 ——那裡是高二三班的門,常弘揚他們的班! 他悔極而悲:“那女孩子竟是本校的,而且是本級的,而且差一點是本班的!早知她也在理班,打死我也不來文班了。明明老馬送給自己一個天堂,我卻當成了地獄。我實在該下地獄!” 他搥胸頓足,痛悔難當,正跺腳時,忽然想起白小萱——與自己深深相愛卻被命運無情打擊被迫遠走他鄉的女孩。 他無地自容,垂著頭一步一步下了樓。進了自己教室,才發覺她的教室就在自己教室上方,說不定她就在她頭頂!自此以後,那個女孩子每天都在他眼前出現,時而在伙房、時而在路旁、時而在操場、時而在大學橋上,甚至每當他一想起她,她就在他眼前出現。他越來越堅定了一個信念——他倆有緣!於是,他真正掉進了地獄。 其實,緣字本是一個為了開玩笑而創出的字眼,倉頡老先生大概也是個相思狂,他不知,從前的孟超然眼裡除了白小萱哪還有別人?白小萱一去,他立刻消沉,更不會去瞅女孩子。而今眼裡一旦有了此人,大學橋彈丸之地,誰不會遇上?偏偏她風姿絕代,夾雜在眾人中便似一位女神,一眼而見何足為奇? 倉頡造“緣”,本為自欺,不料卻騙暈了孟超然,真可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造字,後人奔忙。 白小萱的兩名追求者也人走茶涼:孟超然正左搖右晃,楊輝則早就叛變,當了愛情的俘虜。這些天他看上了他爸銀行里的一個剛畢業的女出納,立刻被丘比特的金箭穿心,這女孩子喜歡唐詩宋詩,他為博佳人歡心,玩兒命般苦背,自覺文才大進,遂向孟超然挑戰:“超然,這一節考文學常識、詩詞鑑賞,咱們比劃比劃,來個龜兔賽跑,看誰先交卷!” 孟超然氣得鼻子都歪了:“烏龜你是當定了。” “那我先跑到終點!”楊輝洋洋得意。他情場敗北,對孟超然大不服氣,只要能在文學上超過此人,別說烏龜,當烏龜的孫子他都願意。 孟超然一盤算:“跟他比,贏了是烏龜,不贏是兔子,哪一樣都當不得。”於是不再理會,靜心答卷。 楊輝不敢怠慢,雖說兔子都有打盹的時候,但孟超然這隻兔子不見得會打盹,當下抖擻精神向前衝刺。孟超然一笑置之,文學常識、詩詞鑑賞小兒科之極,別說楊輝,馬文生都不敢跟他叫板,於是筆走如飛,瞬息間只剩最後一道文學常識,再看楊輝,還在蟹行蟻步,烏飛龜走。 他淡淡一笑,轉回眼看最後一道文學常識——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孟浩然是自己一千五百年前的親戚兼一字之差的鄰居,只是他是湖北襄陽人,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 “不知他祖籍是不是浙江?”孟超然神思翩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想古來青史多少英雄,而今功業安在哉?縱然權傾一時,榮華一世,縱然詩賦成山,垂名百代,如今有幾人知曉?什麼才是永恆的功業?什麼才是人生的真義?” 他果真如楊輝所祝愿——打起了盹,不是睡覺,是做夢,白日夢。 “也許人生本就是一個錯誤,一個謊言。我們嚐遍了世態炎涼,受遍了艱辛痛苦,抓住的抓不住的幸福,躲開的躲不開的災難,只在可悲的自慰與茫然的懷疑中磕磕絆絆一步一痛地走向墳墓。人生的真相是什麼?死後我們又到了哪一個世界?出生前的世界我們不知道,死後歸向何方我們不知道,它們之於我們就像蒼蠅蚊蟲之於寒雪堅冰。蚊蠅在它們生命中無知無覺享受著香甜的污穢,我們該享受什麼?該抓住什麼?愛情麼?” ※※※ 眼前飄起那無名女孩的綽約身影,造化弄人,竟成無緣!他的思維穿透人生迷障,跨越重重時空。 不知何年何地,人聲喧囂,男男女女在紅燈綠酒中縱情放浪,淫詞穢語成了高貴文雅的禮服。她紅唇濃抹,秀眉粗畫,偎在一群老闆闊少中恃媚撒嬌。眾豪客肆笑無忌,輕薄放蕩,一個個大笑著向她灌酒,她喝完最後一杯,滑到了桌子底下。 眾人大覺無趣,一名老闆猙笑著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提了起來,抓過一瓶酒淋在她頭頂,她驚叫一聲,無助地縮在了沙發里。 眾人冷笑著,正想一巴掌打去,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他立於門前。 “滾!”他說。 一個大漢惡性狠狠地站了起來,正想怒罵,眼前是黑洞洞的槍口。 “三……二……” 所有的人臉色齊變,一個個抱頭鼠竄而去,整座大廳只剩他和她。 “你是誰?”她問。 “我是誰?”他問。 “她根本不認得我。”他悲哀地想。 她茫然地望著他,他茫然地望著她。 “你為什麼改變?” “我為什麼改變?” “是什麼讓你改變?” “是什麼讓我改變?” 他們相對無言,他看見了她眼裡的火焰。 “是命運!是可詛咒的上天!”她哈哈狂笑,“曾經,我問它,人生的真相是什麼?它不告訴我,讓我去猜。我猜了,它不告訴我對與錯,讓我走進自己設計的人生。於是,我來了。我來了,你也來了。” “我來也是為了尋找人生的真相。……因為你,我必須尋找。”他說。 兩人默默而視。時間死滅了,空間死滅了……大廳、桌椅、沙發、地毯、美酒、雪茄、霓虹燈……全化作塵埃,一切都化作塵埃。他們仍舊默立。眼前的對方腐爛了毛髮,腐爛了皮膚,腐爛了肌肉,只剩一架骷髏……骷髏也化作灰塵……他們在彼此眼中完全消失……骨灰爛到地上,摻雜在一起…… “只有財富才能買到美貌……只有暴力才能毀滅財富……只有良知才能征服暴力……只有時間才能消彌一切……” ※※※ “兔兄,兔兄,兄弟已到終點,先走一步了。” 他忽然驚醒,楊輝得意洋洋走了出去,繼而放學鈴響,同學們蜂擁而出。他無限懊惱,匆匆答完題,交了卷。走廊下,人頭如蟻,他想起方才的夢幻,輕輕嘆了口氣。 方一轉眼,他突地一呆,一個婀娜的人影在人潮中時隱時現,載沉載浮,是她!他疾步衝下樓。他並不敢直面佳人,只是混跡人群,如小老鼠般偷偷窺視,這對他已是一種無上的愉悅。 女孩子進了車棚,消失了,片刻又出現,騎輛車子向教務樓道而去。 “她是走讀生?家是縣城的?”他如夢方醒,猛然起了一個念頭:跟踪。 他有一輛破車子,鑰匙在常弘揚手裡。他此刻才成了真正的兔子,連躥帶蹦沖向高二三班教室,路上的自行車和學生們密密匝匝洶湧而來,他乾脆直撞進去,左躲右閃橫衝側擠,一片人仰馬翻中衝上三樓。 常弘揚正大模大樣地坐在書桌上跟幾個女同學吹噓自己解出的化學題:“由於混合液的PH值是11,強酸和強鹼的PH值比例是2:13,很容易得出體積比是……” “鑰匙!” 背後一聲大吼,常弘揚嚇了一跳:“啊哈……稀客!我正要……” “鑰匙!快!” 孟超然一把把他從桌上拽了下來。常弘揚見他滿頭大汗,知道事關重大,屬於一級軍情,忙不迭地掀開桌鬥拿出鑰匙。 孟超然奪過來轉身就跑。常弘揚愣了半天,見幾個女孩子驚訝地看著自己,自我解嘲地一笑:“他這人……平時總是……很穩重的。” 孟超然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把人潮沖得波開浪裂東倒西歪,到了車棚顫抖著手打開鎖,“響馬”一聲尖叫,衝出車棚。 他把自己的破車美其名曰“響馬”。 “響”,當然不是強人劫道先放響箭,而是除了鈴兒不響那兒都響,走一路響一路;至於“馬”還有點神似——像瘋馬一樣飛馳如電不易控制,煞車不靈。 一出車棚,他頓時呆住,人早沒影了。人海茫茫,歧路條條,哪裡去追?他不甘心坐失良機,風一樣衝過大學橋,在車流中穿來插去,不住搜索掃瞄。與此同時腦子飛快轉動,計算著她的速度、時間、路線以及各種可能性和各種不確定因素。忽然並排的自行車一扭把,車把相碰,他掌握不住,在對方那個女孩子的尖叫中,一下子撞向大牆。他拼命剎車,“響馬”睬也不睬,視死如歸義無反顧地撞了上去,他頓時離車飛起,叭嘰一聲貼在牆上,咕咚一聲摔到地下。 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手上鮮血直流。肇事的女孩一臉驚慌,顫聲問:“你……你沒事吧?” “沒事。”孟超然苦笑一下扶起了“響馬”。 “你……手流血了。”她掏出一張餐巾紙遞過去。 他接過來,咬在嘴上,上了“響馬”,叮囑了一句:“以後小心,千萬別讓人撞著。” “啊?”女孩子一臉驚訝。 孟超然無暇多說,忍著腿上的疼痛:“別人撞你恐怕不像你撞別人那樣仁慈,只撞傷他的手。” 說完一笑,揚長而去。一騎車,“響馬”一叫,他又惱火之極:挨撞事小,追丟事大。平白耽誤幾分鐘,那女孩子更加渺茫了。 他怏怏到了街口,繁華的主幹道橫於面前。他犯了難:“左還是右?東還是西?” 正猶豫時,西側音像店里人影一閃,他下意識望去,一下子心花怒放,正是她!又想起方才挨那一撞,他慶幸之極,若非如此,他早就從她身邊過去還懵然不知,心中對那肇事的女孩子感激不已。他達則兼濟天下,暗暗祝愿天下追女孩者都挨一下幸福的撞車。 無名女孩往車筐里放了盤磁帶,摘下手腕上掛的鑰匙,開鎖上車,向西而去。他決定尋找最佳時機,為避免她覺察有人盯梢,最好於她將遠而未太遠時突然出擊。於是一邊斜瞟,一邊裝作欣賞街景,表現得悠閒淡然,彷彿太公垂釣。若有克格勃或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在此一定會引為同類,以為他以及所有的單相思患者都是無師自通的特工天才,並將以他為選拔特工標準。 在無名女孩將消失而未消時之際,孟超然知道時機成熟,跨上車,正要追去,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相逢不如偶遇呀!” 孟超然大為驚訝,一回頭,楊輝。楊輝更為驚訝:“你……嘴上乾嘛叼了塊兒餐巾紙?剛下了館子?” 孟超然心不在焉:“美人贈我餐巾紙,我報之以摔一跤。”說完伸了伸血淋淋的手,匆匆解釋了一遍。 楊輝大笑:“走,下館子去,再拼三百杯。” 孟超然剛要婉言謝絕,轉眼一看,無名女孩已無影無踪!他急了:“我有急事,抱歉!”一催“響馬”,咔嚓一聲響,絕塵而去。楊輝暗暗惱火,孟超然更惱火:“怎麼楊輝每次都來攪和我的好事!” 重重車流中,追了許久,飄揚的秀發,優美的背影又出現眼前。她穿著淺綠色襯衣,下擺束在牛仔褲裡,腳下是白色旅遊鞋,秋風瑟瑟,長發飛揚,說不盡的清爽,看不夠的風姿。孟超然遠遠吊著,充滿了甜蜜。 向西,向南,向西,向北,再向西……他像吊靴鬼一樣不遠不近不急不緩,追得鍥而不捨死心踏地。女孩子拐進了一條偏僻的街道,孟超然隨之而進,剛折進來,女孩子卻停了下來上了一家台階。西鄰門口有幾個老太太在打麻將,有一個叫了她一聲,她應了一下,眼光朝這邊一滑,孟超然魂飛魄散,下意識地便要逃之夭夭,卻沒想到騎在車子上,而且街太窄,一下子摔在了牆角。他今天也不知倒了什麼黴,一見大牆總是不由自主地前去擁抱,結果仍舊——叭嘰上牆,咕咚下地。 雖然狼狽,但他心中狂喜:哈哈,我知道她的名字啦……什……什麼? 待一爬起來,他頓時呆住——一摔之下,把她的名字又摔沒了!忘了!他苦苦思索:“老婆子們叫她什麼呢?巧?倩?清還是琦?好像是雙音節的,不過下一個音節沒聽清。總之,第一個音節的聲母是Q!” 這一想,又興奮起來,瞅了一眼那扇大門,急忙返回學校,找到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研究起來。 在Q的序列裡,他選擇了有可能成為她名字的十六個字細心篩選——芊、蕁、錢、倩、綪、瑲、強、薔、喬、巧、翹、清、屈、曲、荃、鵲。 他嚴肅認真一如研究甲骨文和楔形文的學者,音形意相結合,推理與猜測並重,運用學過的一切漢語言文學知識,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 “芊!我妹妹就叫芊芊,有這麼巧?不過這字挺適合女孩子,一時難以決斷。” “'蕁'這個字太生僻。蕁麻,女孩子怎能與之有所瓜葛?本地也不產蕁麻。唉,還有蕁麻疹!皮膚病!討厭!舍之!” “錢?作為姓倒有可能,不過門口的老婆子們看著她長大的,照例不該連姓帶名地叫,舍之。” “茜?女孩子雖然也常用此字,但廣為人知的發音是'xi',為女孩子起個發音生僻的字不太對頭,滾你的。” “倩!這倒為難,她長得的確漂亮,叫她'絕倩、特倩、超倩、倩絕人寰'也不為過,存疑。” “'綪'太過書卷氣。'瑲'為玉器相撞聲,音雖好聽,奈何字形怪模怪樣,舍之。” 他費了大半個鐘頭,最後挑出幾個字:芊、薔、巧、清、荃、鵲。 她的名字有兩個字,“薔”除與“薇”組詞再無其它組合,排除不論;“巧”雖通俗,但因其通俗而俗氣,冠心中玉人以如此名字,他大大不樂意,亦排除之;“鵲”更俗氣,而且有點野性,鳥嘛,嘰嘰喳喳地煩人,明顯與其氣質不相稱。她要是鳥也是孔雀! 兩輪篩選,剩下“芊、清、荃”。 “芊”和自己妹妹同名,日思夜想,大大不妥,忍痛捨棄;“清”和“荃”難分軒輊,但她的名字有兩種可能:單音節一個字,或是雙音節兩個字。雙音節自然以“清”的組合較多,單音節卻以“荃”的發音較為接近。只怪老婆子們沒牙,說話漏風,發音不准,聽之不清。 “若讓宋世雄或馮鞏、牛群來這兒打麻將,保准不會說話漏風。”他無限惋惜,挑了又挑,揀了又揀,忽然想起昨天看的電影《火燒園明園》,對清朝的腐敗無能卑躬曲膝望敵而逃割地賠款恨之入骨,於是連帶著對“清”也痛恨起來。後來一查《康熙字典》、《說文解字》和《玉篇》,“荃”竟然是古書上所言的一種香草,意蘊深遠,引人遐思,雖然韋小寶的老婆就叫蘇荃,他也不甚介意,當下拍板敲定:就是它! “荃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手一舞,傷口又痛了起來,他看了看,血已凝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從無名指一直劃到手背外側,日後定要留個傷疤。 “這樣也好。”他隨即又高興了起來,“無論甚麼時候,一想起這條傷口為所愛的荃兒而留,那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想天下多少男人,有幾個曾為自己鍾愛的女人受過傷流過血,還有一道傷痕來回憶呢?” 他驕傲地想著,嘴角掛著甜蜜的微笑。 “超然——超然!” 他猛地驚覺,只見馬林濤拿著一套卷子站在自己旁邊:“問你一道文言題。你這幾天怎麼精神恍惚的?” 孟超然大為尷尬:“唉……唉……人有大病小病感冒發燒,每年入秋我都發燒。” “你發燒了?”馬林濤關懷備至,“我摸摸。” 沒等躲開,他的手已按上了額頭。 “不熱啊!”又摸摸自己的前額,“不熱。” “唉!”孟超然長嘆一聲,表情嚴肅而沉痛,“你不知道,中醫裡有種內熱,就是內臟熱度過高,症狀是情緒低落,精神恍惚,食慾不振,經常性失眠。” 馬林濤笑了:“我聽著怎麼跟失戀差不多。” “去你的,你失戀試試,那感覺肯定不同,老天保佑明天沈丹就踹了你。” 兩人正在說笑,許紅康來了:“林濤,老馬叫你,有點不妙啊。” 馬林濤嚇了一跳,一溜小跑地去了。 孟超然的戲謔遂成讖語。 馬文生見馬林濤進來,先和藹地聊了幾句,以營造輕鬆的氣氛,然後以開玩笑的口氣問:“最近我怎麼聽說你和沈丹……那個……關係……比較好啊!” 馬林濤一下子漲紅了臉:“馬老師,你千萬別誤會,我們只不過是一般同學關係……很正常……很正常。在女生中我和沈丹接觸多點兒,這只是正常交往。我平時不大和女孩子交往,但總不能不和女生交往吧?沈丹你也知道,活潑開朗,和誰都說得來,我既免不了和女生交往,那最多的最正常的自然是和沈丹交往了。” 馬文生心中暗笑,心想看來馬林濤早留了後路以備不測,理由講得特充分,想來平日已練習多遍,一用便脫口而出。可落在自己這種老狐狸的眼中,過於充分就是有所防備,正好暴露了真相。 他笑著一擺手:“你別緊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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