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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大學橋 陈渐 36268 2018-03-13
春節前夕,南台村里,大街小巷清冷一片,孟家門前熱鬧非凡。上百人圍成一團,場中一頭獅子搖頭擺尾追著咬舞獅人手裡的繡球,旁邊眾人手持棍棒刀槍呦喝鼓譟,鑼鼓鐵環震天價響,聲勢奪人。 孟家眾人站在門前觀賞,謝琬滿臉歡喜。村里老虎會慣例,每年臘月二十七開始,老虎會的獅虎到村里“有產階級”家中拜年,從前每年第一天必到王支書家去,今年王支書特意打了招呼——先到孟家。因為村里和孟家民合資辦廠是三年來全村的頭等大事,孟家民賣了房子和兩家店子斥資20萬,村里砍樹賣地湊起30萬,又貸款30萬,簡直倒盡了家底。這對於合資雙方無論哪一個都是孤注一擲,背水一戰。在這種情況下,孟家民實際已掌握了全村的生死命脈,王支書當然要另眼相看,著意抬舉了。

望著興高采烈的人群,孟家民滿臉懊喪,手伸進口袋又伸出來,伸進去又出來,不停重複。他當然知道,拜年絕不是白拜的,小孩子磕個頭還得打賞呢,何況老虎會?何況自己目前的地位? 這時有人唱道:“獅王一舞萬獸驚,大砲一響斗金來。祝孟老闆合家團圓,財源滾滾!” 老虎會數十人齊聲高呼:“祝孟老闆合家團圓,財源滾滾!” “咚!” 鞭炮一聲巨響,獅子像被炸折了腿。眾人學習邢東林——痛打瘸腿獅,搖著棍上的鐵鍊齊聲呼喝,鑼鼓聲驚天動地。獅子膽戰心驚無路可逃,竄到孟家民腳下俯首貼耳,張大了嘴巴。孟家民知道該干什麼,手又伸了出來,握著一個紅包塞進獅嘴。剎那之間獅子精神大振,一下子跳了起來,又搶繡球去了。 孟超然又好氣又好笑,連獅子也這麼貪財,還指望它驚什麼萬獸。他不由想起大牢裡的眾位“前”反貪局局長們,正想著,獅子又蹦到自己跟前,豎起了腦袋。孟家民一愣,心想老子給了兒子還得給?正這時獅子哈哈大笑,張大了嘴巴。孟超然往裡一看,原來是張易挺!張易挺手舉獅頭向左朝天三舉,向右朝天三舉,這一下眾人盡皆嘩然,這種最高禮節只有每年老虎會的輪值會長才可享受!連王支書都沒這個資格!

張易挺哈哈一笑,獅子又跳回場中搖頭擺尾,時而跳躍,時而翻騰,動作劇烈之極,把玩繡球的嚇得遠遠躲開。張易挺舞獅絕技全村第一,眾人無不喝彩,金鑼、皮鼓、梆子、喇叭震耳欲聾,吹鼓手們脹得面紅耳赤。 孟超然知道這是張易挺在為自己表演,為自己祝賀。因為“獅子三舉頭”有兩個意義,一是請會長,二是拜新人。若有每年臘月二十七到正月十六老虎會成立期間結婚的新人,老虎獅子會上門祝賀,施以最高禮節。張易挺大概聽常弘揚說了自己和白小萱的戀愛才童心忽動,不惜破壞規矩向自己和白小萱祝福。 他忽然思念起白小萱。自曠野定情后不久,兩人的戀情就完全曝光,全班男女生無不驚嘆,一時間沸沸揚揚,加上他的知名度和白小萱的身份,連外班人都廣為知曉。他倆倒也不在乎,只是孟超然的情敵楊輝一下子便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昔日風流倜儻的球王楊公子幾天之間變得沉默寡言,冷峻陰沉。兩人大為歉疚,孟超然幾次想找他都給一句話頂了回來。

一想白小萱不由心潮澎湃柔情滿緒,當下按捺不住,給她打電話。 “找小萱?……你是誰?”大概是她媽媽,聲音裡充滿了警惕。 “同學……”孟超然想加幾句又無從加起,總不能現在就大拍馬屁。 “她到同學家去了。”聲音頗不耐煩。 “同學……”他說了半天仍是這兩個字。 “不在縣城。”她媽媽大概怕他繼續糾纏,還加以解釋,“去了野……什麼的,產竹子那地方。今晚也不回來。” 野橋!孟超然一听就知是到林明華家裡去了,他對小萱媽的態度大大不滿,心想你越怕我找她我越要找她,別說野橋,天涯海角也敢去!他這人率性而為自由無羈,說去就去,當即搭上三輪車直奔縣城,再由縣城坐公交去野橋。 野橋村在丹邑最西端,沁河與丹河交叉處,以盛產竹子著稱。丹邑的竹林是個奇蹟,竹樹性喜濕熱氣候,多生於秦嶺、淮河以南亞熱帶和熱帶地區,然而丹邑卻有華北地區面積最大、產量最高的人工竹林,面積達20000畝,年產量有500多萬公斤。大竹林成片成片環繞村周,小竹林一簇一簇點綴屋旁,加上傍臨丹沁,地下水豐富,野橋人引水灌園,溝渠處處,常年流水不斷。清朝有人詠詩稱之為“戶戶門前水,處處竹為家”。景緻清幽靈秀,大有一種古樸的野趣。

竹子為野橋帶來了商機,本地竹業繁盛,每月都有物資交流會,主要貨物便是竹器。農曆正月二十七的“老會”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個,孟超然恰逢其會。 公交車穿過一片竹林未進村便停了。孟超然一下車便呆了,只見路上萬人擁擠,貿易棚的白幕覆蓋了整條大街,長達數里。趕集的人吆喝的,討價還價的,小孩子哭鬧嘻笑的,各種聲響海潮般衝擊著耳鼓。 他這才想起還不知道林明華的家在哪兒,甚至連周啟家也不知道!無奈之下只好先進村去問。進村之路難於登天,一入人群,他就像一張麻將牌一樣亂碰亂撞,給人稀里嘩啦地亂搓,甚至站著不動就可以順著人潮往裡“流”,當然是給擠著流。 他剛流到一個十字路口,忽然人流開始回溯,眾人紛紛後退,前面喧雜之聲大起:“站住……打……”

棍棒交擊聲劈哩啪啦地傳來,不斷有人驚叫,有人呻吟。他正發呆,前面的人一個個向後退,轉眼間他已在最前面。他正驚訝,四五個漢子抱頭鼠竄從自己身邊衝過,一碰上身後的人牆,就像小老鼠一般走投無路。一看無路可走,這幾條大漢乾脆站住,紛紛掏出竹刀、匕首、改錐注目前方嚴陣以待。孟超然見他們拿著刀子麵對自己,不由嚇了一跳,疑惑地向身後望去,只見眼前人潮湧動,二三十個年輕人手持木棒、鐵鍊、匕首、砍刀氣勢洶洶向前逼來,為首一人拎著根鐵棍,十八九歲,濃眉大眼,身強體壯。 一剎那間十字街口成了一片空地,兩幫人針鋒相對,中間是倒霉蛋孟超然。他看清自己的處境,大吃一驚,打鬥一起,必然殃及自己這條池魚。他正欲避開,拎鐵棍的年輕人停也不停,手一揮,眾人一湧而上。正這時有人喊:“孟超然,快躲開!”

兩側人群一分,衝出兩個女孩子,正是白小萱和林明華!白小萱也顧不得害怕,衝到那幫凶神惡煞前拉住他便拽。林明華一推他:“快走!” 那位拎鐵棍的人一呆,忽然神色一變,大喝一聲:“站住!” 無論自己人還是圍觀者以及孟超然三人,甚至那五名壯漢全都呆住。 “老大,怎麼啦?”一個小青年問。 老大一擺手,神情忽然和緩下來,笑了一笑,說:“明華,你放假啦?”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愕然。林明華認得他,點點頭:“放假了。三伢,你……” “啊……沒嚇著你吧?”三伢大不好意思,還把鐵棍往身後藏了藏,“你快回去吧,這裡沒啥大不了的。” 林明華點點頭,和孟白兩人避往一旁卻沒有離開。三伢一看她沒走,躊躇一下,搔了搔頭皮,忽然衝五名壯漢喝道:“放下傢伙,留一百塊藥費,滾!看在這位女孩子份上,放你們一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五名大漢愣了一愣,忽然清醒,如逢大赦,齊刷刷放下傢伙,擺了一張鈔票,慌慌張張溜進了人群。 林明華臉色立刻不自然起來,一言不發,拉著白小萱和孟超然便走。待擠出了人群,白小萱再也忍不住,問:“他……他怎麼對你……” 林明華茫然地搖搖頭:“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小學同學,早輟學了,還和一幫人成立個野橋幫,自封幫主,整天喝酒打架。” “看起來他對你有意思,你得小心點兒。”孟超然說。 白小萱一解開心中疑團,熱情立刻轉向孟超然:“你怎麼會來這兒?” “我向你家打過電話。” “我媽讓你來這兒?”白小萱驚訝地說。 “她怕我再給你打電話,就說你到了這兒,想斷我的念頭。哈——”孟超然大笑。

白小萱甜蜜之極,牽住他的手,邊擠邊聊。她望著路旁的竹床、竹椅、竹桌、竹櫃、竹籃、竹篦、竹沙發、竹書架,忽然說:“這兒的竹器可以裝備整套屋子。” “再蓋一座竹樓。”孟超然說。 林明華一笑:“你們兩人就整天與竹為伍了。” 白小萱嗔笑著打了她一下,轉移了話題:“這兒的集市真大。” “的確大。”孟超然是胡適的門徒,有考據癖,“集市又稱廟會。起初叫香火會,周圍村鎮的百姓在一個特定的日子到廟裡進香,並沒物資交易活動。後來規模漸漸大了,開始出現一些日常飲食買賣,物資交易增多,於是廟會成為市場。後來發展到有會而無廟,純粹為交易存在。中原地區廟會群分五個片,規模最大的是周口太昊陵為中心的平原廟會群,最有特色的便算咱們這一帶的豫北廟會群,野橋廟會便是以竹貨為主……”

林白兩人哈哈大笑,孟超然驚訝地住口,這才發現自己鼻子前竟是一排乳罩! “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呆書生。”白小萱笑得直彎腰。 孟超然尷尬地說:“這個……想當年孔夫子周遊列國去追求南子夫人,一見之後三月不知肉味。” 這歷史常識太通俗,明顯騙不了人,林白二人嗤之以鼻。 三個人言笑晏晏。白小萱對孟超然不遠五十里跑來找自己,大覺幸福,對他也極為溫柔體貼。他們去找周啟,不巧他和爺爺進城採購年貨中藥去了。孟超然有些索然,在林明華家玩了一下午,看著天黑,便要回去。白小萱捨不得他一路孤單,執意要一起回去,林明華無奈,只好送他倆到村口搭車。 “嫁雞隨雞,比翼雙飛。”林明華笑著揮揮手。她的相貌雖一般,但口才了得,否則也不敢與徐文婥對陣。

白小萱也不甘示弱,學毛澤東:“三伢老實。他追你,我放心。” 孟超然哈哈大笑,三伢若老實,全世界的老實人便倒了霉了,全得變成白痴。 林明華微微一笑,見車子發動,便揮手告別。對白小萱的話她完全當作笑談,不料剛一轉身,旁邊過來一個人:“明華。” 林明華一驚:“三伢?” 正是“老實的三伢”:“明華,我……我聽人說你來送同學,就……就過來了。” 林明華望望周圍盡是人,放下了心,問:“你來幹什麼?” “我……我向你解釋。”三伢結結巴巴,“解釋……下午的事……它不怨我!不怨我!那幾個傢伙買竹器,橫挑鼻子豎挑眼,說高老五手藝太差。高老五生氣了,吵了起來,一個傢伙抬腿把竹架踢翻了,還想揍高老五。我知道了,就帶人去揍……去找他們……” 林明華不想多跟他在一起,不耐煩地打斷他:“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還得回家呢。” 三伢點點頭:“我知道……中午我說那話不好。我沒想到會說那種話,可是……只不過……不是,唉!明華,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背你過河嗎?” “過河?”林明華一臉茫然,“小時候你常幫我的。” “那次不一樣。”三伢堅決地說,“不一樣!那年端午前一天下午放學,溪邊的橋給沖毀了,你站在岸邊發呆……我……就背了你過去。那時候……我就……我就喜歡了你。” 林明華吃了一驚:“三伢,你別這樣,咱們不是同樣的人。” “我知道。”三伢黯然,“我不學好,你聰明,學習好,村里人都夸你,我……都罵我,可……我會改的!明天……不,今晚我就解散了野橋幫,我學好。我就是喜歡你聰明,學習好,我也要學好……”他顛來倒去就這個“學好”,別無詞彙,“你要是願意給我機會,三年後,三年!我肯定學好……出人頭地!”他終於想了個新詞兒,沾沾自喜地望著林明華。 林明華心亂如麻。要換別人,她早一句話堵死,一走了之了,可此人卻得罪不得,她想了想,說:“你別這樣想了,我還要考大學,不打算這樣。你……我回家了。”說完看也不看他,匆匆而去。 “我等你畢……”一見人已走遠,三伢呆若木雞。 農曆正月初八開學,孟超然一個多星期不見如同隔了一輩子,和白小萱終於重逢不禁心花怒放。經過野橋相會,兩人更好得蜜裡調油,如膠似漆,兼之《少年風》一日鼎勝一日,他簡直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楊輝越看越憋氣。經過一個寒假,他心情調節了過來,敢於面對二人了,當下忍不住找孟超然:“你好。” “我……”孟超然大為詫異,心中的念頭傾刻百轉,“你也好。” “你更好。”楊輝笑笑說。 “沒你好。”孟超然不知他到底賣什麼藥,絲毫不露口風。 “我不好。你老兄的綽號大學橋無人不知,我……無名之輩。” “什麼綽號?”孟超然漸漸嗅出黃鼠狼的氣息。 “附馬。”楊輝哈哈一笑說。 孟超然滿臉怒氣地瞪著他,楊輝連忙擺手:“這是女生們說的。” 孟超然哼了一聲:“男生們怎麼說?” “金龜婿。”楊輝眨眨眼,“簡稱——略去最後一個字。” 見他要發火,楊輝又加了一句:“還有人說你是神仙。” “什麼意思?”孟超然沒想到還有人稱讚,問。 “只羨鴛鴦不羨大學。”楊輝一笑走開。 孟超然頓生無限煩惱,雖知他是惡意的嘲笑,但這句嘲笑卻提醒了他。在這種幸福的日子裡,他卻有種隱隱的不安,楊輝一句話,明白了——功課!成績雖未倒退,可他卻感到自己正在毫不吝惜地浪費自己的生命。難道自己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做嗎?他想不出,但那種幸福伴生的負罪感卻總是折磨著他。 也許不能否認,愛情在考學的硝煙炮火中是個痛苦的毒素,但這種悲劇卻不可抗拒,因為它是青春期的本能,本能必然要與製度對抗,即使結局只有一個,毀滅。 “可是……難道青春就不能有愛,不能有歡樂麼?”他努力尋找抗爭的理由,可那條無名的無形的繩索怎麼也揮之不去,緊緊套在他脖子上,只要他一動它就收緊,活活地把它絞死。他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它也不會吝惜他的生命。 “難道我的生命只是功課,只是習題,只是考大學嗎?成年人能擁有的,我為什麼不能擁有?”他吶喊著,無人回答。 上午第一節是政治,政治範給人的感覺總是剛直不阿,一臉正氣,講到當前的腐敗現像簡直痛心疾首,但他對書本以外的事例知之不多,便把名聞全國的褚時健從大牢裡提出來當死老虎打,問題是他對褚時健也一知半解: “他把一個瀕臨倒閉的只有二百多人的小菸廠發展成一個資產十幾億,職工上萬人的特大型國有企業,每年出口創匯上千萬美元。不可否認他對人民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同時人民也給了他巨大回報:全國勞模,省人大代表,全國人大代表等等。他卻私心膨脹,貪污、受賄、挪用公款上千萬元用於個人的吃喝玩樂,被資產階級腐朽思想腐蝕,最終鋃鐺入獄。這給我們什麼啟示呢?必須堅定好、樹立好無產階級人生觀、價值觀,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來武裝自己,用鄧小平理論來裝備自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政治範說得慷慨激昂,手勢不停揮動,彷彿他握著的就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要一股腦地砸到學生腦袋裡去。 望著學生們嚴肅認真地聽講,他滿意地點點頭,讓學生們自由討論,自己背著手四處晃悠。政治範在側,誰敢不討論!而且還得“激烈”地討論。誰都知道他認真貫徹課堂“嚴肅、活潑”的原則。 “關鍵是提高領導者的道德修養。”許紅康轉身同徐文婥、馬林濤討論,“培養出大量焦裕祿、孔繁森式的好乾部,這樣才能真正為人民謀利益。” 馬林濤不以為然:“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加強監督機制、加強執法。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有時候能把貪欲壓制,有時候情況一特殊他就忍不住想貪了。這時候就需要監督,讓他不能貪;要執法嚴格,讓他不敢貪。你能保證黨培養的干部每個都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任何時候都為人民服務?” 徐文婥搖頭:“你們分析得都不全面,第一,嚴格確定權力範圍;第二,提高幹部待遇,高薪養廉,逐年儲蓄解除其晚年之憂;第三,加快改革,消除人治獨裁;第四,完善監督和司法體制;第五,嚴厲打擊腐敗;第六,輿論監督……” 政治範點頭讚歎,心想:“小小年紀有這種見識……不可多得!”他卻不知,徐文婥不善吹牛,號稱“中國第一女總理人選”,手裡沒兩下子敢這麼狂?她爸又是官面上的人物,平日耳濡目染自不會少了。 政治范正在點頭,忽然從嘈雜聲中聽到了高分貝的不協調聲音,他豎起耳朵辨辨方向,一轉頭,只見孟超然和盧永川爭得臉紅脖子粗。 孟超然說:“我就是這樣認為的,我挺同情褚時健。他不幸身在這個社會,不幸活在這個時代,不是他自己毀滅他,而是時代毀滅了他。你說他貪污了,我認為那不叫貪污,他只是拿回了自己所應得的一部分。把二百人的小菸廠發展成上萬人的紅塔集團,把快倒閉的小廠發展為十多億的大企業,他付出了多少勞動?我們國家應給他多少報酬?我敢說,國家應該給他的比他貪污的多得多。” 盧永川反唇:“但那不是他私人資產,而是國家的!人民的!沒有國家提供的基礎他能做出什麼成就?紅塔集團也不是他一個人創造的,是全體工人創造的。” “不錯,國家的確給了他一個爛攤子。但我問你,為什麼他接手前全體工人沒能把菸廠搞得紅火火反而瀕臨倒閉呢?為什麼他當廠長後就能把工廠發展成全國一流的企業呢?工人的勞動得到了補償,他的勞動又得到了多少補償?” 孟超然辯論興起,毫不知曉政治範近在咫尺,激動地指著盧永川的鼻子問:“創造的那麼多得到的那麼少,誰的心理能平衡?國家給了他什麼?虛名!人不能只靠虛名來滿足。要在美國,他的勞動絕對使他成為億萬富翁,但在中國……我承認,為了社會安定,為了減輕兩極分化,中國不能像美國滿足資本家那樣來滿足企業家,但不可否認,中國正是以犧牲了企業家的部分利益來求得社會的安定。企業家貪污和官僚貪污應從根本上進行區別……” 政治範臉上肌肉抽搐,眼見孟超然的言論極有煽動性,周圍的人——常弘揚、白小萱、周啟、沈丹等——都被他吸引,不由氣得一敲桌子,“叭!” 班裡立刻肅靜。 政治範一指孟超然,一指門口:“出去!” 所有人都愣了。孟超然還沒明白過來,他又喝了一聲:“出去!” “我……怎麼啦!”孟超然滿頭霧水,“我又沒違反紀律。” “出去!”硬生生如兩塊鐵。 孟超然忽然明白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幹嘛要出去!是自由討論!” “出去!”政治範臉色鐵青,“你不出去,政治課我永不再上!” 孟超然咬著牙盯著他,隨後掃視一下全班同學,一陣激憤,轉身衝出教室。政治範狠狠把門踢上,“咚”地一聲巨響,然後淡淡地說:“繼續討論。” 孟超然下了樓不由發呆,他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又疑惑又委屈,便去找馬文生,一到門前鐵鎖橫掛,這才想起他去市教委參加會議還沒回來,只好失望而歸。方一轉身的剎那,他忽然想起馬文生的話——伙房事件後自己著文批判,馬文生告誡自己的話——“有些話你想想可以,但絕不能說出來。” “不能說?為什麼?”他悲憤莫名,“我想說的話為什麼不能說出來?難道我說錯了嗎?即使我說錯了又有什麼?我知道什麼是對?我知道什麼是錯?如果我不說出來,得不到你們的肯定或否定,我又怎麼知道是對是錯?可你們為什麼不讓我說出來?難道政治課便是要封住別人想說話的嘴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們用什麼讓我知道?……無情的驅趕和嚴厲的扼殺?我呸!我要自己去證明!” 用什麼來證明?如果是別人頂多發幾句牢騷題幾句“反詩”,然而孟超然手裡掌握著“強大”的輿論武器和宣傳工具,影響面覆蓋了整所校園的《少年風》! 《少年風》第十六期已基本謄寫完畢,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塊空地,馬文生對這期的質量相當滿意,審查過之後指示在空白上添個小笑話,然後放心地去了市裡參加會議。他為防範孟超然設下了重重關卡,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孟超然按他的意思添了一個“笑話”,而這個“笑話”讓他三天沒笑得出來。 孟超然毫不猶豫把自己在政治課上的發言悉數抄下並加以闡發登在了《少年風》上,他知道這次《少年風》絕難逃過這一劫,自己也必然萬劫不復。這與上次《伙房風波的真相》不同,首先發行範圍不同,前者局限一班,如今擴大到全校;其次最重要,上次批判伙房,嚴重了也不過涉及白在寧,而此次他攻擊的是整個制度和整個社會——社會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社會,他知道有人說過一句話:“誰想打倒一種制度,他必然先被這種制度打倒!” 他已決心做一個殉難者——為了說話而被永遠封住嘴巴的殉難者。 他想了想,《少年風》的毀滅已不可避免,自己倒也心甘情願,只是徐文婥也為它付出了無數心血,他不能剝奪她選擇的權利,當下便去找徐文婥。她明白他的心情,然而一看之下仍然驚駭不已。 “不行,絕不能貼出去!你會毀了《少年風》,也會毀了你自己!”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罪名嗎?——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改革開放!提倡資產階級自由化……” “我什麼也不反對,我什麼也不提倡……我只想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我只想證明我的話是對是錯。” “你什麼也證明不了,你只會毀了你自己。” “誰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在我想來,它就是一個證明的過程,證明我是有生命的,我不是一個機器,不是一個奴隸,不是一隻沉默的羔羊。我的生命既然為此而存在,那麼,那麼死亡也是我的使命。” 聲音裡充滿了哀傷。徐文婥黯然無語,半天,說了一句話:“你也會毀了《少年風》和不少人的心血。”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們的心血就是要讓《少年風》成為一隻沉默的羔羊?我們都把它看得像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你的生命就是做一個只會侍侯人,隨打隨罵一句話也不敢說的奴隸……你願不願意活著?” 徐文婥無言。 “你的志向是做第一女總理,那麼你願不願和我證明一件事?” “什麼事?” “制度和獨裁是怎樣封住我們說話的嘴!” 徐文婥無言。 “這對你踏進仕途是個極好的經驗。如果果真被打擊,我一個人承擔,你從不知道這件事。” 徐文婥沉默。 《少年風》終於公開張貼。剎那間引起了軒然大波,整個大學橋都震動了,由於孟超然的名氣,更因為文章所指的對象和激烈的言論,無論男生女生、高一高二高三還是補習班,甚至一些教師都聞訊趕來駐足觀之,圍觀者不下百人,後面的看不到,前面的人便邊讀邊唸,整個報欄前宛如爆炸了一般,一些學生也不管有沒有老師在場,或批判或讚揚,大放厥詞。 “這是什麼理論!操!鼓勵貪污?這不是同社會主義唱反調……” “放屁!放屁!大放厥屁!孟超然他爸要是工人,要是不貪污……我當他兒子!” “操——我喜歡!你他媽才放屁!這文章放得舒服,痛快!” “對!有屎拉屎,有屁放屁,不放——憋死你!” “此人思想獨特,觀點卓異,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官僚的貪污應和企業家的貪污從根本上區別!'鞭辟入裡……” “閃開!閃開!”一個人在人群外大喝。 眾人情緒正亢奮,誰也沒聽見,那人臉一沉,推開旁人擠了進來,一到報欄前,細細看了一遍,忽然一拳擊出。 “嘩!”玻璃碎裂。 鼓譟的人群剎那間寂靜無聲,有認得他的,小聲說:“範生智!” “政治範!” “教務主任!” 政治範臉色如鐵,一把從碎裂的玻璃框中抓出《少年風》,轉身向眾人大喝:“都散了!”說完便走,眾人讓開一條道,都知道此事觸怒了校方當局,絕不會善罷甘休。 “等好戲看吧!”有人喊了一聲。 人群慢慢散去,馬小奇也在人群,一看不好,飛快地跑去告訴孟超然,他沉默片刻,笑了:“隨他去罷!” 馬小奇愕然,正這時常弘揚、周啟、馬林濤、盧永川領著白小萱和徐文婥來找他,白小萱滿臉急切:“政治范正向我爸告狀,說你思想極其複雜,很反動,簡直就是……” 孟超然一笑:“渣滓?還是垃圾?” “——毒瘤。”白小萱擔心地望著他。 孟超然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好!精闢!獨到!我真佩服他!” “你——”白小萱呆了,“他要我爸爸立刻召開會議處理你。” “召開了嗎?”常弘揚問。 “人都已經到了,馬老師剛從市裡回來就被找了去。” “在哪兒召開?”馬小奇問。 “校長室。” “我去探聽。”馬小奇自告奮勇。 常弘揚也道:“我也去。” 兩人說去就去,飛快地跑了。 二月的空氣還有些發寒,校長室門窗緊閉,他倆蹲在走廊裡佯裝欣賞棕葉,側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我主張開除!”兩人嚇了一跳,是政治範的聲音,“這個學生的思想極其偏激,極不健康,任由他散播這種言論肯定會影響其他人。當時他公然在教室裡談論,我立刻就把他趕了出去,沒想到他竟然在報欄裡貼出來,這還了得!老馬,這是你的學生,你怎麼看?” 馬文生倒霉之極,兩天不在學校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剛回來就被召進校長室挨批。他沉默片刻說:“這件事影響的確不好,可是開除是不是太嚴重了?畢竟……他只是個學生……不太懂事,他平時表現也還不錯,提出不少有利於班級的建議。” 白在寧不置一詞,問副校長沈從喜:“老沈,你怎麼看?” 沈從喜翻了翻《少年風》:“言論是過於偏激……嘿,你看這小子——國家提倡公平,破除了大鍋飯,但在體現了工人價值的同時卻忽略了企業家的價值。當前經濟疲軟,工人失業下崗,生活艱難,相反企業家的收入遠遠高於工人,多數人只看到了其中的不公平,然而是否能換一個角度想想,企業家的高收入是否真正地補償了他們的付出,是否真能讓他們心理平衡?尤其要看到的是這些人手裡握有經濟實權,在收入與付出不平衡的心理下貪污腐敗如何能避免?杜絕貪污,根本方法是要讓他們的收入與付出相稱,如果有疑慮,請想一想他們腐敗的後果就可以了。有意思……雖有些書生氣,但見解還是獨到的。” 政治範哼了一聲,嘩啦啦一響,扔過一沓《少年風》:“這是我剛從馬老師那兒要出來的,你先看看他的文章,每一期都有。” 沈從喜隨手抽出一張,念給眾人聽:“《雜文界批判》?……'第一批判'……近年來因一枝筆引起的官司幾乎每天都有,張平、畢淑敏的麻煩才得了了。他們都是作家,作家要寫社會,引起官司好像還不太奇怪,可奇怪的是雜文家們因雜文引起官司的卻還沒聽說過。雜文據說是匕首,是投槍,要解剖社會,這倒奇了,你拿刀刺它拿槍扎它,它倒全無反應任你施為?就是一頭綿羊也會抵你一角,何況腐敗猛於虎?人刺虎,虎卻不咬人,實在新鮮,不過也有可能,那是一頭死虎,原來雜文家們還不是個純粹的屠夫,他們只負責零割零賣,至於操刀屠宰的還得那些笨伯,那些捨了孩子的人。” “怎麼樣?”政治範望望老馬,他的汗立刻就淌了下來。他此刻後悔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好有什麼說什麼了:“這份班報是我讓他們辦的,我有責任。當初的想法就是想提高學生們的書面表達能力,佈置的作文他們都給你支差應付嘛!乾脆讓他們在課餘寫些自己想寫的東西,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 政治範道:“當初這份班報根本就不該辦!課餘?課餘幹啥?寫!算!記!背!做題!大學橋沒有課餘!” 沈從喜連忙止住:“別忙……別忙……還有'第二批判'呢。所有的腐敗分子好像都是被查出來以後才受到雜文攻擊的,我不相信事發前雜文家們就沒聽到一點風聲,什麼樣的腐敗能瞞得過老百姓的眼睛?就說胡建學,即使別人離得太遠,耳目不及於馬腹,你山東省的、泰安市的雜文家們該不會一無所知吧?然而我們的確沒見到哪位敢站出來說一聲,難道我們親愛的雜文家們作文的材料都是從報紙上讀到的麼?真可謂'爺們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佩服得很……” “算了算了……老沈……”另一個副校長周而寬擺了擺手,“你愛才,我們都知道,可是這種人不適合在大學橋。你看看他寫的都是什麼?他現在還沒想起往報紙上投稿,一登在報紙上,我的天!大學橋非炸了不可……我主張開除!” 窗外的常弘揚和馬小奇面面相覷:三個校長一個主任,兩個要開除,沈從喜看來也不會堅持,就看白在寧的了。常弘揚當機立斷:“我去找白小萱。” 白在寧仍在沉吟。他想起一些心事,孟超然對腐敗的辯護和對雜文家的攻擊讓他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他想了想,做出決定:“第一,《少年風》必須停止,第十六期《少年風》統統銷毀;第二,對孟超然,我也認為……” 突然間他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抓過話筒,一聽,臉也沉了下來。眾人大為詫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這件事情早已經決定了!不可更改!你別插手。”白在寧皺著眉,聽了好一會兒,忽然急了,“別別別……你發什麼脾氣……這是公事!” “你別開玩笑啊!不開?他……哎,好好好,你別生氣……啊?別生氣!好,就這麼辦!……當然肯定!我說過的話什麼時候沒算過數,能哄你嘛!” 白在寧掛了電話,沉默片刻,掃視了一下眾人說:“對孟超然,我也認為……應該嚴厲懲處。”政治範一聽,臉色舒展,不料越聽越不對,“但是馬老師的學生,是好是壞他心裡有數,正像他說的,到底是個學生,年紀還小,還不懂事。咱們作為教育者就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受一下教育,這對個人的發展也是有利的嘛!這樣罷……通報批評,留校察看,僅次於開除,怎麼樣?” 馬文生鬆了口氣,政治範卻氣得老臉脹紅,方才校長明明說“我也認為”,那不是順著周而寬的話說麼,怎麼一個電話全變了?他又氣又惱又納悶。 他納悶,馬小奇可明白,心知是白小萱發生了作用。不過情形也的確險極,若遲一秒鐘,等白在寧說出“開除”兩字,當著校長主任的面,無論如何也難以反悔。他嘻嘻笑了一下,一摀嘴,溜了。 孟超然一聽結果,半晌無言。他聽常弘揚說方才白小萱對父親以割腕、跳河、吃安眠藥、離家出走相要脅才迫使白在寧改變了主意,心中更不自在。果然,第二天大學橋便流言四起。會議的內容由上層透露到下層,校長和主任們對白在寧突然改變主意莫名其妙,學生們卻是心如明鏡,知是白校長愛惜“女婿”,不惜駁了政教處主任和副校長的面子,更有甚者甚至把會議辯論模擬一通,白校長怎樣讚賞孟超然,怎樣慨然允許女兒和他的終身,政治範怎樣由堅決開除到滿臉堆笑地道賀等等等等。孟超然氣得鼻子都歪了。正這時,老馬有請,他情知躲不過,只得硬著頭皮去覲見馬文生。屋裡煙氣瀰漫,馬文生手裡夾著支煙靠在椅背上,望著他半天沒作聲。孟超然大覺慚愧,心裡也頗為沈重,問:“馬老師,你不是不抽煙的麼?” 馬文生長嘆一生,深深吸了一口,煙頭扔出窗外,隨即閉上了眼睛說:“我覺得你有些不正常。” 孟超然只覺萬磅巨錘當胸一擊,因為這句話比辱罵自己,鄙視自己更讓人傷心,人家根本就沒拿你當個正常人看待! 孟超然一聲慘笑:“哈……哈哈哈……精闢!……深刻!……入木三分!……一針見血!馬老師,你真看透我了。” 馬文生黯然無語,拿起一張《少年風》看了看,使勁兒揉成了一團:“你到大學橋為的什麼?” “考大學。”孟超然見他毀了《少年風》,登時萬念俱灰,滿臉悲憤。 “你以為你能考上嗎?”馬文生冷冷一笑。 “大學?”孟超然喃喃地說,忽然心中湧起火山般的激憤,“哼,大學!我懷疑高考是個陰謀!” “陰謀?”馬文生一愣。 “陰謀!高考的真正目的就是故意加劇競爭,讓每個學生付出百倍的艱辛才能考上大學,使他們珍惜,使他們害怕失去,因此把他們納入一種國家意誌所需要的軌道。而對於高中生,則是要利用大學的誘惑來改造他們的思想,讓他們成為不知道什麼叫反抗的奴才!高考正是要告訴他們:不聽我的話,你就淪為垃圾!正如資本家要保留大量失業者來控制工人一樣:不聽我的話,你就失業!”孟超然神情激憤,熱淚橫流。他真正動了感情。 馬文生呆呆地望著他,也不知是被他的言詞觸動還是被他的神情震駭,臉上盡是茫然、懷疑、吃驚和不解。 孟超然拭了拭淚,平靜了一下心緒說:“馬老師,對不起,我失態了。可是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太吝嗇,你不伸手去拿,它什麼也不給你。要拿,就要奮鬥。世界上絕沒有不奮鬥就能得到的東西,也並非只要奮鬥就能得到。但是奮鬥了而得不到,那不是我的錯,——是這個社會的錯。我就敢於懷疑它存在的合理性,我就敢懷疑它是否是個正常的社會。你認為我不正常,我認為我周圍的現實不正常……馬老師,你還記得剛開學時我給白小萱講的那個故事嗎?” 馬文生當然記得,心中大不是滋味,因為他認為孟超然不正常,孟超然更認為他是喝下了瘋井水的國民。他越想越生氣,一個老師的尊嚴受到如此褻瀆,如果他再保持沉默,他就不配當一個老師!於是冷冷地說:“你以為保持這種心態你會很幸福?” 孟超然一呆,思緒瞬間穿透了過去未來。他想起幼時的苦難:生本多餘,活著也是多餘。 “我的命運原來的確已然注定。”他神情茫然,喃喃地說。 馬文生沒有聽清,更沒聽懂,愕然問:“什麼?” 孟超然搖搖頭:“馬老師,你還有事嗎?” 馬文生立時無言,沉默一下,揮了揮手。 “對不起,馬老師,我太讓你失望了,我……我走了。” 馬文生閉目不言,孟超然黯然離去。出了門,他忽然有種深深的內疚,彷彿還有些話應該說,老馬對自己的確關愛有加,他縱然不說,縱然把自己當作劣等生看待,但孟超然知道,他非但絕沒有歧視過自己,反而對自己特別地看重,並著意地扶持。他欠了他太多太多……這種內疚感使他裹足不前,猶豫不決,痛苦不堪。 他心一橫,剛要再度回去,忽然有人叫:“小超!” “爸?”他吃了一驚,自己的父親剛好經過,“你怎麼來啦?” 孟家民滿臉喜色:“小超,今天咱們飲料廠開業,我找你去瞧瞧。” “咱們的廠子就在南關交通崗南面。”孟家民邊走邊說,“廠前的省道,東連新鄉,南到洛陽,北到晉城,人稱'金三角'。” “又一個'金三角'!”孟超然心想。 經過教務樓樓道時,只見裡面圍了一大幫人正往黑板上指指點點。孟家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見是一張白紙,正想走,忽覺不太對頭,好像上面有兒子的名字,不由瞥了兒子一眼。孟超然面無表情,冷漠地盯著那張紙。 孟家民擠了進去,一看之下心裡打了個突,上面寫著: 〖《通報》 查本校一六班學生孟超然,公然於政治課上發布反動言論,並頂撞教師,經教育後不思悔改,又將其言論在校園內公開張貼,嚴重違反學校紀律,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故經教務處決定對其進行通報批評,並留校察看處分。 丹邑一中教務處 1995年3月16日〗 正是今天!孟家民神情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一言不發往前便走。孟超然正猶豫跟不跟上,沈丹和馬林濤並肩從對面過來,沈丹一見他便笑:“孟超然,你……” 馬林濤瞥了通報一眼,駭然地捂她的嘴,已經遲了。眾人一聽“孟超然”無不驚訝,一起向他望去,什麼表情都有。孟超然對眾人一歪嘴,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指著自己的鼻子:“本人,孟超然。” 說完衝著沈馬兩人一點頭,哈哈大笑,揚長而去。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孟家民心中正在氣惱,忽聽樓道里傳來一聲吶喊:“孟超然萬歲!” 繼而群聲響應,聲震教務樓:“孟超然萬歲!孟超然萬歲——” 孟超然一震,背對教務樓,忽然之間淚如泉湧。他抬手拭乾,頭也不回地走了。孟家民見兒子過來,皺著眉問:“到底怎麼回事?” “如果我不說原因,你會怎麼想?”孟超然問。 孟家民斷然說:“我相信你不會做啥壞事,你做的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兒子我要不了解,我還能了解誰?可是……這個……” 孟超然笑了:“你要無故責怪我的話,我根本就不打算向你解釋。”說完把經過解釋了一下。 孟家民對兒子的脾氣曾親身體會過的,非但沒有怪他,反而有些得意:“好!我兒子!比你老爸強!只是為人別太直,別讓學校把你開除了。” 孟超然淡淡一笑:“我不會再給他們機會……爸,我不想去飲料廠了,你去吧!” 孟家民愕然,孟超然連蒙帶騙把他推走,自己跑上超然台放聲痛哭,身外春水漾漾,春枝柔柔,春芽破土而出,春鳥翩翩來去。 除了愛,他什麼也沒有啦。 〖清晨醒起,以喜颺的心來致謝這愛的又一日; 日中靜息,默念愛的濃歡; 晚潮退時,感謝地回家; 然後在睡時祈禱,因為有被愛者在你心中,有讚美之歌在你唇上。 〗 常弘揚念著孟超然的《紀伯倫詩集》,忽然哀聲嘆氣:“我成了一頭豬。” “怎麼?”孟超然問。 “要任人宰割啦!” “為什麼?” “因為……我好像愛上了別人。”常弘揚垂頭喪氣,一臉哀嘆。 “什麼?”孟超然大奇,“你……哈哈哈哈……你竟會愛上別人!” 常弘揚彷彿受到了污辱:“我怎麼不會愛上人?就是真正的膠泥蛋也會愛上膠泥和水!” 孟超然快一個月沒笑過了,一下子笑個徹徹底底:“你……你愛上了誰?” “小……玲……小玲!”常弘揚結結巴巴,怒目以示。 “小玲?”孟超然知道他和大頭梨喝酒的事,不由張大了嘴,“她……她有男朋友啊!” 常弘揚終於成了豬——挨了一刀的死豬,癱了下去,咕噥半天,大聲說:“有男朋友又怎麼啦!一個女人又不是只能讓一個人愛!再說又不是她丈夫,就是她丈夫又怎樣?誰也沒有規定有了丈夫就沒了被愛的權利!” 孟超然見他越說越離譜,忙打斷他的話:“你怎麼有這念頭?” “本來是沒有。”常弘揚懊喪地說,“可是後來,就前幾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到她家玩兒了兩次,就……唉!久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我喜歡游泳,就乾脆一個猛子扎了進去。而且……她好像對我也有意思,挺熱情的。” “什麼意思?” “她在紡織廠工作,開不下工資,廠裡發了些棉織品,她熱情地讓我去擺個地攤,把衣服什麼的幫她賣了。”常弘揚揚揚得意。 “甚嗎?”孟超然氣得一瞪眼,“這也叫對你有意思?” “當然有啦!”常弘揚誨人不倦,“對我沒意思會故意製造機會接近我?” “我呸!”孟超然大大撇嘴,問,“東西呢?” “床底下。”說完伏下身拉出一個大包,孟超然一看,目瞪口呆,毛毯、背心、毛巾、汗衫、襪子,還有五顏六色的褲頭! 常弘揚死拉硬拽,他實在無法推脫,又是周六,下午沒課,便同他去了。一路上常弘揚不住口地介紹小玲:“你常說我的嘴是從油鍋裡吵出來的,可是一見她我就又進了膠皮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樣子是有點傻,可小玲喜歡吶!有一次她瞧著我的傻樣子笑著拍拍我腦袋說:'真是個乖孩子。'那陣子我覺得她像極了我媽!” 孟超然哈哈大笑,常弘揚有點不是滋味,忙說道:“她肯定喜歡我,我不會看錯的,就像不會看錯你一樣不會看錯她!” 孟超然嚇了一跳:“餵,你別這樣啊!我害怕!” 常弘揚一愕,隨即醒覺,哈哈一笑:“我是說我看准你是個好兄弟,我沒看錯吧?那也不會看錯她的。”到了中心市場,附耳對孟超然做了一番授計,找個熱鬧地方便去賣東西。 孟超然遠遠地站著。常弘揚在路邊鋪上一張塑料紙,把綿雜碎擺了上去,開始叫賣:“大減價!大大減價!——汗衫、毛毯、毛巾、棉襪、棉背心……棉褲衩!百分之百純棉!” 一個中年婦女湊了過來,常弘揚忙說:“買麼?便宜的,毛巾一塊五,汗衫四塊……很便宜的。” “質量不好。”中年婦女搖搖頭。 “好!百分之百純棉!”他拎起一隻襪子,“你看這襪子多有彈性,多厚……” “現在幾月了?”中年婦女問。 “4月。”他季節觀念特強。 “那我買厚襪子乾嘛?” “呃……”常弘揚語塞,這時又圍過來幾名家庭婦女,他忙介紹,“毛巾,又柔軟又耐用,百分之百純棉。你看這褲頭……純棉……穿著特爽特舒服!買一條?” 一名中年婦女呸了他一聲:“小小年紀就這麼下流!” 常弘揚大為驚詫,一看周圍的人,全是婦女!他訕訕地放下褲頭,又撿起一件汗衫:“這……這汗衫兒便宜,百分百純棉。” 一個婦女接了過來一看裡面的標籤,又呸了他一聲:“這裡明明寫著含量75%嘛!你蒙人吶!當我不懂數學符號?” 常弘揚沒想到自己的貨還拆自己的台:“呃……對對對……這種含棉量75%,另一種是百分之百的。不過這種更好,含有棉,保暖,含棉量不足,涼快!你穿著又暖和又涼快……” 眾婦女嗤之以鼻,正這時,孟超然按原定計劃來了:“這毛毯多少錢?” “20塊。”常弘揚回答,“便宜得很吶!” “再便宜些,太貴了。”孟超然搖頭嘆息,“十五塊!” “十五塊?”常弘揚嚇了一跳,“我連本兒都保不住。你到大商場問問,這幾位大嬸都知道價錢。” 眾婦女七嘴八舌:“再便宜些,你這哪有商場質量好。”一下子和孟超然形成了同盟陣線。 常弘揚為難地說:“十五塊我的確不夠本,這樣,十七!便宜三塊!” 眾婦女紛紛代表著孟超然討價還價,最後常弘揚痛讓一塊,把毯子給了他。孟超然剛要付錢,突然背後有人叫:“超然,弘揚,你們怎麼在這兒?” 兩人一看,竟然是張易挺!還沒反應過來,眾婦女紛紛大罵:“原來你們是一伙的!” “兩個臭小子,坑老娘來了!” “累得老娘白廢唾沫,只當給你倆漱口吧!” 巾幗們罵罵咧咧,一哄而散,兩人面面相覷,齊感倒霉。張易挺呆了半晌,忽然明白過來,笑得前仰後合。孟超然苦笑一下,問:“你怎麼在這兒?” “專找你來的。”張易挺大嘆一聲,“我聽說大學橋的學生比吝嗇鬼還吝嗇,一分鐘掰八瓣兒用的,上廁所都夾著書本,睡覺都戴著眼鏡,我就瞅准週六才來的。” 兩人聽得哈哈大笑,常弘揚說:“還有,吃飯都拿著書本當饅頭啃。你不是在家裡搞溫室大棚嗎?” “是啊!蓋了座大棚,花了三四千,還剩下聚氯烯薄膜、草簾兒、鐵條沒買,沒錢了,天又熱了,到七八月份才能種大棚蔬菜,我就瞅空打工掙錢。”張易挺解釋一番,說,“超然,我到你爸廠裡怎麼樣?” “沒問題。”孟超然點點頭,“咱村到廠裡的人不少,走罷。” “東西怎麼辦?”常弘揚問。 “扛著!”張易挺麻利地一股腦塞進大帆布袋,背了起來。 南台飲料廠開業以來形勢一片大好,丹邑飲料市場遠遠未達到飽和,除了兩家汽水廠外別無飲料廠。市場上的飲料多是外地產,河口縣的“樂開心”佔據了絕大部分份額,對外縣東西,本地人——其實是本地的公僕們——從心眼裡反感,因為這證明了他們的無能,雖說憚於“地方保護”的名聲不敢公然設卡,但骨子裡的排外思想根深蒂固。 據說縣里一個領導,孟家民和王支書初二去給他拜年,初三他便到縣長家去拜年說:“堂堂丹邑縣,沒自己的飲料廠,行麼?”縣長深有同感。 這就予以南台飲料廠極大的方便,開業一個月來,生意蒸蒸日上,讓“樂開心”大不開心,而孟家民、謝琬和王支書卻開心之極。 孟家民剛發出5000件飲料,正開心,見兒子他們過來,更加開心,一聽來意,眉頭皺到了一塊兒,好半天才說:“易挺是自己人,來廠里當然沒問題,不過……” 孟超然臉色立刻變了。謝琬連忙說:“不過啥呢!雖說現在安排人有困難,可易挺不是外人,用著放心!捆紮組的速度老有點兒慢,我看添個人正合適。” 孟家民見妻子擅作主張,大為不滿,卻又不好說什麼:“易挺,你就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張易挺忙不迭地答應。孟超然問:“工資多少?” “每月300,剛到廠裡都這麼多。” “呃……他們那組六個人,有幾個以前廠裡的熟手是350塊。”孟家民隱隱有些不妙。 果然孟超然晃了晃頭:“爸,350罷。” “啊?”孟家民暗暗叫苦,說,“那不行,不符合製度。他們捆得快,待易挺幹得熟了再說,別讓他們不服氣,說咱不公平。” “公平?”孟超然輕蔑地一笑,“什麼叫公平?哪兒有公平?那隻不過是安慰人的鬼話。公平?權力就叫公平,面子就叫公平,關係就叫公平!他不學無術沒資歷沒文憑,可他舅舅的戰友的二大爺的孩子的同學是一把手,所以局裡縣里立刻就給你公平!他成績好,能給老師掙臉面,能給學校提高升學率,老師寵,領導寵,不讓值日,不讓掃地,不讓擦黑板,這些活兒就該你們幹!誰讓你成績差?誰讓你不努力?人家的時間是黃金啊!人家的精力是分數啊!這就是公平啊!” 孟超然想起公平不由怒氣上湧:“好,你說不公平,拿成績來!要不你爸是廠長或者縣長局長也行啊!沒這個?沒這個就閉住你的臭嘴!” 謝琬滿臉憂慮,剛想站起來,孟家民拉她一下,又坐下了。 孟超然一提起“閉嘴”兩個字又想起了《少年風》,心中更加憤怒:“既然社會、學校都這麼不公平,我為什麼就不能不公平?這裡的廠長是你,你是我爸,我是易挺的朋友,這就是一切,這就能產生公平!社會是拿什麼衡量我的,我就拿什麼衡量社會!我說易挺每月350塊,誰敢說個不字!沒權沒勢的人面對權勢只有一個選擇——閉嘴!誰敢在我面前說我不公平我就讓他睜眼看看,看看別人怎麼做的,看看社會怎麼做的。時代在進步,人的觀念也在進步,你要的公平在跟著時代走,你也得緊跟著時代走,要不就拉下你、淘汰你、餓死你!餓死了也沒人可憐你,只會笑話你跟不上時代的發展!我說,易挺的工資350塊,一分不能少!” “超然!”張易挺再也忍不住了,“別這樣!300塊已經不少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你——” 孟超然一擺手止住他,繼續說:“別人整天給我上課,我今天也要給你們上一課。人家教給我的是無用的知識,是蓮花落,怎樣去要飯,我教給你們的是有用的知識,讓你知道怎樣去賺錢,怎樣去做時代所需要的人才。爸爸,你更該聽我上一課,別太傻了,你還得養活咱們一家子呢!” 他哈哈一笑,聲音柔和地問:“怎麼樣?350塊,沒問題吧?爸爸。” 早沒問題了。方才他那激情勃發的神情早把父母給震住了,對兒子的關心超過了一切。謝琬關心地問:“小超……你沒病吧?” “你看我像有病?有也是神經病。” “哎哎……也……也沒人欺付你吧?” “誰敢!” 孟家民和顏悅色:“我哪裡是不捨得,不就350塊嗎?給易挺又不是給外人。我剛才只是有些顧慮……總得考慮清楚吧?” “現在你考慮清楚了?”兒子問。 “清楚了。”父親回答,“三百五!” 見事情已了,常弘揚記掛著賣東西,孟超然只好陪他一塊走,他一走,張易挺便堅持推辭那50塊,只要300塊。孟家民既已“考慮清楚了”,說什麼也不敢反悔。張易挺說:“超然那兒你放心,我會跟他講明白。他方才一時衝動,還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這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靠特權得好處,別人瞧不起;靠你們混飯吃,姓張的不干! 孟家民只好應允,不料張易挺剛走,謝琬就同他發起了火:“我看小超跟你發脾氣,你怎麼辦!你當大老闆了,還心疼那倆小錢?沒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 她這句話正戳中了孟家民的痛處,到底是夫妻,彼此了解,一針見血。孟家民在村里就有些“氣管炎”的名聲,但他一個外地人落戶南台,就必然得小心翼翼地活著,整年整月陪著笑臉應付這個應付那個,甚至全村首富的地位也沒帶給他內心的尊嚴。如今到了縣城,跳出了鄰里關係的束縛,卻跳不出妻子的束縛,他是何感受?當即吼道:“從今以後,我的事,你少管!” 謝琬哼了一聲:“擺廠長架子呀?你也不掂量掂量,從接手到現在,你乾了多少事?從進原料到生產、管理、帳面、銷售,哪一樣不是我跑的?我跟你說,在人前我讓你點兒,關了門兒,你少跟我說這種話!做了十幾年夫妻,當我不知道你多大份量!志大才疏,死要面子。” “你?”孟家民怒視著她,“咱倆可有幾年沒吵架了,你別玩兒過了頭!” 謝琬哼了一聲:“有本事今晚我就不去了,你跑去。” “我去就我去!我一個人去!”孟家民氣極敗壞地說。 他這廠子總資產百餘萬,在稅務部門註冊的卻只有40萬,道理很簡單,只要有“自己人”,什麼不是由自己辦?不過這“自己人”既非血緣關係,也非知交關係,而是“社會關係”,其表述就是權勢加利益加人情。前兩者早已明里暗裡皆大歡喜地兩清了,後者還欠著,他得還去。 謝琬終究不放心,叮囑道:“這次去得把工夫做足。這關係,以後還用得著。至於農機站那幫人,就別在他們身上費工夫了。……還有,明天清明節,你得和我回南台上墳去,別以為一到縣城就和我們家一刀兩斷,謝家祖宗還是你祖宗。” 孟家民氣得頭也不回地走了。 4月5日,清明節,《月令七十二解集》曰:“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原本清明節只有農業上的意義,由於此時春暖花開,雨水充沛,民間正是春耕春種,植樹插柳的最佳時機,只是清明前兩日為寒食節,據傳為紀念芥子推,有些祭祀的活動,由於兩節相近,漸合為一。唐宋時清明節便綜合了插柳、植樹和掃墓、踏青等內容。 不同節令對不同的人意義也不同,一到清明,大學橋如臨大敵,全民動員:全體至太行山烈士陵園掃墓,祭奠先烈,堅決作為神聖的政治任務完成! 於是乎,大道上旌旗蔽空塵土飛場,全校兩千餘人加上其他學校上萬人人頭攢動,黑壓壓鋪了七八里,巨龍般張牙舞爪撲向烈士陵園。 這裡是太行山南麓,因富含銅礦,故稱“銅嶺”。然而如今再叫銅嶺卻要叫人笑掉大牙,銅礦已被當代的敗家仔用炸藥轟炸得一粒不剩,整座山頭的鬱鬱蔥蔥的松柏樹也被砍了換錢。如今的銅嶺其實應該叫“童嶺”——童山禿嶺。 烈士們便安息於孝順的後代為了他們的清靜而使之寸草不生的兩座山嶺相環峙的山腰上。整座陵園氣勢宏大,一重重的石階綿綿不斷直至山頂,革命歷史博物館等建築於石階兩旁依山勢而建,落差非常之大,一個的門前就是另一個的屋頂,從下望去屋脊重重甚有氣派。 山腳下人滿為患。來者不止學生,一些政府官員享受了幾十年,想起了為自己手中大印、杯中美酒、金屋小蜜、座下小車而犧牲的同志們,大大不好意思,當下心血來潮一時情動坐著桑塔納、奧迪、紅旗、藍鳥、奔馳、寶馬、保時捷、法拉利前來致以崇高的敬意深切的哀念。於是乎,陵園下成了萬園汽車展。 周啟腹中飢餓,一時倒沒注意到這些,把一肚子酸水全撒到賣東西的小販身上:“奶奶個熊,一到清明節,連小販也想起了烈士,一個個跑來撈一把。” 孟超然搖頭不同意:“烈士給了他們自由卻沒給他們富強,這些未完的事業也需要烈士們死後來完成,死諸葛嚇死活仲達,死烈士搞活小商業。” 周啟大笑。兩人說說笑笑,忽然間孟超然一轉頭:“小萱哪兒去了?……弘揚,永川,小馬季呢?” 周啟一看,也作聲不得。只見整個一六班在人潮沖刷下已像奶粉一樣溶解,全是水,一粒奶粉都沒了。 “算了。”周啟嘆了口氣,“咱們上去找找他們,順便瞻仰一下烈士。” “瞻仰?”孟超然笑了,“這詞兒用得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一見密密麻麻的墳墓,一種強烈的震憾猛地爆發,他這時才意識到了自己的輕佻,上千座墳塋覆蓋了整座山坡,想起這些近在咫尺的為自己的今天倒了下去的勇士,縱然面對的只是一種印跡,但這種印跡下潛藏的屍骨與鮮血卻形成巨大的衝擊力,無論什麼樣的心態立刻就像鋼水灌進了鋼模,全被塑造成沉重的哀念。沒有人笑,山下人聲鼎沸,山上靜默一片。 他在密密的墳塋間行走,周圍少有人來,瞻仰只是一種表示而不是目的。忽然間墳塋交錯的空隙里白衣一閃,他驚詫地走了過去,只見一座墓碑前蹲著個女孩子,雙手合什正默默禱告。他只看見她的背影,一身白衣,長髮披拂。默念片刻,她拿出一些小紙鶴堆成一個圈兒放在碑前,轉身離去。 他心中好奇,湊過去一看,碑上刻著:閃明壽烈士,1925~1951。 “她是他什麼人?”他好奇之極,順手揀起一隻紙鶴:用綠格稿紙折的,很漂亮。他端詳一下,忽見稿紙上印著四個字:鱗羽齋箋。他大吃一驚,突然想起去年託林芷霞設計《少年風》,林芷霞讓他當場賦詩用的就是這種稿紙! 他急忙回頭,人已不見。他一路追出陵園,左右張望,不遠處的石階上,擁擠的人群中,白衣一閃,他急忙奔去,忽見林芷霞赫然在旁,他不敢再動,立於石階最上層望著。那女孩子正往下走,林芷霞從背後喊了一聲,她霍然回頭,嫣然一笑。孟超然心頭巨震,腳一顫,險些從石階上掉下去。 太美了!那種容顏,那種風姿,那種神采彷彿黑暗的夜空突然爆閃出一團流星雨,讓人在目眩神馳心神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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