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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大學橋 陈渐 44283 2018-03-13
所有的情感都是一脈相通,“近鄉情更怯”大可改成“見人情更怯”。孟超然覺得白小萱簡直是一朵蓮花,只可遠觀,不可近玩,而自己則是一隻兔子,仰視蒼天上的雄鷹無限羨慕,一旦近了,立刻心驚膽戰,逃之夭夭。 白小萱的身影時時都在眼前晃動,仍舊清純動人,只是憂鬱了許多。他心痛之極,鼓起了勇氣說:“小萱,你清減了。” “還不是為著你。”她幽幽地註視著他。 “我對不起你,你知道我有多難過麼?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執手在無邊的曠野上飛跑,我們揚鞭放牧大草原上的羊群;我們乘著竹筏在漓江上飄流,你的赤腳盪在碧玉般的水里,我的心也溶化在水中……可你為什麼總是不言不語不說一句話,讓我在沉默中歡喜,讓我在孤獨裡悲泣?我怕它是一場夢,抗拒著不願醒來,可你又為什麼那樣殘酷,比夢還先一步將我遺棄?你知道在我夢醒的時刻,有多少哀愁在心裡淤積?小萱——”

白小萱幽幽而望,像暗夜裡的女神,目光中滿是憐憫和深情,只是不說一句話。 “小萱,我向你懺悔。如果能得到你的愛,我視天下女人如糞土。” “你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因為,沒有PH值。” 孟超然霍然一驚,原來正上化學課,又是一場白日夢。弗洛伊德釋夢說,夢是願望的達成。它給他達成了什麼願望呢?無非是化學課的錯失而已,題自然也是不會做的了,他請教周啟,周啟皺皺眉:“不會,問老師吧!” 化學老師姓牛,名大壯。牛倒是壯,只是牛大壯非但不壯反而瘦得像他鼻樑上的眼鏡腿。其實說怪不怪,命中缺土,名字裡要補個土,身體瘦弱,自然要取個雄赳赳的大號了。 孟超然一舉手,牛大壯似旗桿般立於面前:“老師,這道題不懂。”

牛大壯臉上僅有的肌肉縮到了一塊:“上課你聽了沒有?聽了你會不懂?” “聽了。” “聽了?那是你沒仔細聽,仔細聽了會不懂?” “仔細聽了。” “……”牛大壯只有一點像牛——牛脾氣,“仔細聽了?那是你不專心聽,專心聽了你會不懂?你問問別人看懂不懂?” “問了。”孟超然一指周啟,“他也不懂。” 牛大壯氣得翻白眼,匆匆又講了一遍,也不問懂不懂了,轉身就走。他一走,孟週兩人面面相覷,都聽到了青蛙跳水的聲音——撲通(不懂)。周啟衝著他的背影一齜牙,學了聲青蛙叫。 這其實並不奇怪,牛大壯還算優待他們,居然肯給他們親自講題,絕大多數老師平時根本就不往後排走,甚至眼睛也不往後排瞥一下,舉手發問人家根本看不見,彷彿後排的一張張面孔只是貼在牆上的畫片,上面沾滿了污穢,眼睛一落上去就成了蒼蠅。

周啟悶悶不樂,問:“你不是《少年風》的主編嗎?怎麼這幾天沒見你搞過,倒是許紅康和徐文婥搞得熱火朝天。” 孟超然無言以對,許徐盧三人的關係到目前為止並不為人所知,三人無愧搞政治的,許紅康城府幽深,盧永川不形於色,徐文婥更是若無其事。若非孟超然偶然聽到,以前盧永川力荐和現在自己無法插手其中以及日後圍繞《少年風》發生的一系列突變他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原因。 馬文生在分派工作時說了一個模糊概念:“許紅康負總責”,“孟超然、徐文婥具體負責”。這就使《少年風》的工作陷入官僚主義式的低效率動作,同時也為許紅康接觸徐文婥製造了藉口,“負責”當然無所不包了,而“具體負責”的“具體”卻不知道具體在什麼地方。因此孟超然雖有躍如之意奈何不知靶在何方,而且眼見許徐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他也不好意思前往討一杯羹。

盧永川好容易在許徐兩人中間安了孟超然這顆釘子,卻不料這釘子如此窩囊,不起絲毫作用,不由大感痛心。他見情勢日漸不利,便去找徐文婥:“《少年風》辦得怎麼樣了?” “進展順利。”徐文婥還沒明白他的用意,快活地說,“第一期已經差不多了,小萱、沈丹、林明華、馬小奇、馬林濤都寫有作品,你還沒有支持我們一篇哲學論文呢!” “你們?”盧永川淡淡一笑,“你沒跟我提過,紅康也沒跟我提,超然更是事不關已,——他是不是跟你們鬧了矛盾?” 徐文婥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想了想,終覺無言以對。她不說什麼掩飾的話,默然無語。 盧永川大覺快慰,笑著說:“我最信奉毛澤東的一句話: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說完一笑走開,再不回頭。

徐文婥立時感到一種威壓,同他在一起彷彿置身於荊棘叢中,處處有種尖銳的刺激。她知道自己若是白楊,盧永川則是鐵斧,白楊絕不會喜歡鐵斧,鐵斧卻只有白楊才能體現它的價值。明知如此,她卻無法對盧永川說出拒絕的話,因為他太優秀了,無論是他自身還是家庭都足以使任何一個女孩子頭暈目眩。尤其她家也在新陽,她對盧家在新陽的威勢體驗得更清楚。 青春的初戀本是純潔的水晶,不含絲毫渣滓,但徐文婥知道自己成熟得太早,心靈年齡遠遠大於自然年齡,她無法不讓自己考慮現實的利益,因為她曾對女友們表達過自己志向——中國第一女總理人選。 她感到些許不安,找個時間問許紅康:“孟超然也是《少年風》的負責人,你是不是太冷淡人家了?”

許紅康一愣,他並非看出孟超然是盧永川安排的釘子,也不是出於對他才華的妒嫉而排斥,原因是這個問題他壓根兒就沒想過!人們讚美農村人總喜歡同一個詞:純樸。然而純樸也意味著心粗,感情世界不夠細膩。倉頡造字,論“情”曰“鐘”,“鐘”者,集中也。許紅康本就粗疏的心全變成了愛,愛又全集中到了徐文婥身上,他如何還顧及得了孟超然? 他聽後一愣:“是嗎?我有些……回頭我找他一下。聽說上屆你們鎮有個學生被保送上了北大?” “哪兒呀!”徐文婥搖頭,“被保送到了南開。大學橋沒有保送北大資格,文科最好的是武大,理科最好的是南開。” 許紅康沉默了下去,半響,喃喃說:“我一定要考北大。” “考北大?”徐文婥吃了一驚,“北大相當難考的,大學橋每年能出兩個北大生就算最高水平了。”

許紅康一笑:“正因為難考我才考,我必須以北大來作為我的目標,證明我的價值。” 徐文婥默然,心想:“看來許紅康和盧永川注定要做對頭,盧家顯赫,許家貧寒,但一樣志比天高,所不同的只是盧永川生來就具有強大的自信,許紅康卻需要事業成功來培養自信。偏不巧,自己成了他們競爭的目標。” 她苦笑了一下,問:“馬林濤的雜文和馬小奇的順口溜都編完了?” “差不多了。”許紅康忽然間情緒低落,“我對《少年風》越搞越煩,有點不想幹的感覺。” “才剛剛開始呀!”徐文婥大為奇怪,“一開始你不是蠻有精神的嗎?馬小奇說你如牛得草,鍋蓋叫天。”說完不由笑了。 “什麼意思?”許紅康沒明白。 “牛得到草了不高興嗎?盡情地吃啊!鍋蓋叫了起來自然是說你高興得掀掉了腦殼。”徐文婥解釋說。

“這小子!”許紅康笑罵了起來。 “哪個小子?” 兩人回頭一看,竟然是馬小奇!馬小奇笑嘻嘻地問:“你們在罵哪個小子?我替你扁他。” 兩人一呆,同時捧腹大笑,徐文婥停住笑說:“你踢自己一腳吧。” “啊?”馬小奇雙眉齊跳,“你們竟然在說我!” “是你先說人家如牛得草,鍋蓋叫天的嘛!”徐文婥辯護。 “呃……嘿……嘿嘿……”馬小奇齜了齜牙,“不提,不提,我來找你有事兒的。” “什麼事?”許紅康問。 “10月16號不是咱校建校400週年嘛?”馬小奇說。 “什麼400週年?哪有這麼久?”許紅康知道他平時俏皮話連篇,十句話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半句話比假話還假。 “是真的。”徐文婥說:“他們是從明朝推算的。萬曆二十一年修建了大學橋,並在橋北蓋了所縣學。萬曆二十一年是1594年,今年是1994年,整整四百年。”

“有這麼算的嘛!”許紅康又好氣又好笑,“那就好像……” “好像我把我爸爸我爺爺我祖宗八代加起來一直加到黃帝蚩尤,說我老人家今年四千八百歲。”馬小奇笑得直不起腰。 徐文婥一臉嚴肅:“不對不對,你應該加到類人猿和原始猴子,宣告你有四十八萬八千歲。” 許紅康也笑得肚子疼,馬小奇連忙謙虛:“有你徐大姐在此,我怎敢自比猿猴?” 徐文婥一愣,許紅康哈哈大笑。她回味過來,又氣又惱,揚手就打。馬小奇雖然不敢自比猿猴,到底有猿猴的身手,一跳之下遠遠避開。剛避開,想了想又湊了過來:“別動手動腳的,光天化日,觀之不雅。我還有正事呢!” “說!”徐文婥氣得揚手以待。 馬小奇看看她的巴掌,遲疑了一下,把腦袋湊了上去:“你輕輕碰一下算了。”剛一觸及,佯叫一聲,“哎喲,好痛好痛,你打過了啊!”

徐文婥氣得扑哧一聲笑了,板著臉走開。 馬小奇鬆了口氣:“我的天!紅康,據說到時候咱班要辦晚會,我打算出個節目。” “什麼節目?” “小品!當然小品。馬季是乾什麼……不對,都說咱和陳佩斯一個媽生的,當然站在同一陣線啦!打架親兄弟嘛!” “這個……”許紅康沉吟一下,“老馬好像有這個打算,如果辦的話一定少不了你的小品。” “好勒!”馬小奇一蹦,“我找孟超然去。” “找他幹嘛?” “寫個小品呀!我總不能演陳佩斯的老一套吧?”說完跳躍而去。 許紅康心一沉:“看來孟超然的文學才華在班裡已經無人不服,我忽略了他……” 馬小奇在午休時把孟超然堵在了寢室:“哥兒們有事相求,不知當否?” 孟超然大奇:“你是不是有些變態?沒聽你文縐縐酸溜溜的,像個糖醋丸子。” 馬小奇一聽大喜:“我說話很逗嗎?說一句話就能讓你發笑不是?” “是。” “我說兩句就能讓你哈哈大笑不是?” “是。” “我說三句話肯定讓你笑破肚皮是不是?” “啊……是!” “那我說一百句話……” 孟超然連忙擺手:“老天爺,你老人家想說什麼打手勢得了,我受不了。” “哈!”馬小奇咕咕直叫,“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是相聲小品演員的基本素質,說學逗唱,舍我其誰!你對我有沒有信心?” “什麼信心?” “騎在陳佩斯那小子頭上拉屎。” “我——呸!”孟超然為了氣他,“我看你們倆一個媽生的,誰騎在誰頭上拉屎都得你們老娘替你們擦。” “口害!那怎也得讓陳小子回家抱咱侄子去——” 敲門聲響起,孟超然拉開門,只見一個圓臉胖子站在門口,穿著氣派。 “馬小奇是不是這個寢室的?”他問。 馬小奇從床上懶洋洋抬起頭:“哎喲!馬大廠長光臨寒舍,蓬……草生輝吶!” 孟超然一呆,他見兩人眉目如此相像,還以為來者是他爸爸,哪知全不相干! 中午胖子臉上肌肉僵硬,抖抖眉毛說:“小奇,你……爸爸知道這幾年你受了不少苦……可是……” “受苦?哪裡哪裡,愧不敢當。”馬小奇笑嘻嘻地望望孟超然,做了個鬼臉。孟超然目瞪口呆——竟真是他爸爸! “你看我像個野孩子嗎?這兩年我逍遙自在,痛快淋漓。”馬小奇拍拍臉頰,“你瞧我多胖,不見得比你整天好營養好生活差吧?又沒人吵架,又沒人離婚,清靜啊,清靜!快活乎?快活也!” “呃——”小奇爸向孟超然點點頭,一臉無奈,“你……你媽……就在樓下,她想接你回去玩玩。” 馬小奇一躍而起:“什麼?我媽也來了?”也不顧他爸歡呼一聲衝出門去。 小奇爸衝孟超然一笑:“呃……哈。”忙不迭地去了。 孟超然莫名其妙,聽來馬小奇父母好像離婚了卻又不像,馬小奇好像跟了他媽媽倒他不像,這是怎麼回事?他走到窗前向下張望,只見下面一個漂亮的女人提著兜站在樹下,看樣子絕不超過三十歲。 “馬小奇今年十六,他媽三十?”孟超然大奇。 只見馬小奇連蹦帶跳衝出樓道霍然停住,失魂落魄,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壁,盯了他“媽媽”半響,轉身朝向父親。他爸爸不停地擦額頭,說些什麼孟超然聽不見,他“媽媽”拿著塑料兜往他手裡塞,他看也不看,對著爸爸,連比帶劃說些什麼,轉身跑出宿舍大院。 他爸爸追了幾步,停了下來,呆立半響,接過他“媽媽”手裡的塑料袋上了樓。孟超然趕緊離開窗子。小奇爸進屋放下塑料袋,交待交給馬小奇,然後走了。他們剛離開,馬小奇溜了進來,一瞧東西:“嗬!燒雞!香蕉!還有一罐雀巢咖啡!超然,送給你。” 孟超然連忙晃手,馬小奇不由分說塞到他懷裡:“我求你幫個忙,咱說到哪兒啦……噢,讓陳佩斯回家抱咱侄子去。所以呢,你要給我寫個質量上乘的小品,你辦事,我放心。” “寫小品?”孟超然問,“寫這個乾嘛?” 馬小奇把400週年校慶解釋了一遍,孟超然皺眉:“編故事不難,只是這種幽默逗笑的語言挺費腦筋,而且我的寫作風格不同於馬克·吐溫和錢鍾書……這種文字遊戲,我玩兒不轉。” “你就別謙虛了,越牽鬍鬚越長,都成老頭子了。”馬小奇一再央求。 孟超然迫於無奈,只好答應,幾天來冥思苦想找素材,終是一無所得,直到校慶前幾天,他偶爾看到一則舊聞,說一個官兒素以廉潔著稱,有次家裡失盜,官兒沒報案,不料偷兒太沒出息,竟給警察抓住了,但官兒死不認賬,因為那髒物是十幾萬元存摺和幾萬現金以及美鈔。不過官兒最後還是剝下面具,以受賄罪鋃鐺入獄。 孟超然靈感一動,決定以此為素材,把馬小奇量身定做成小偷,為取得滑稽效果,他讓偷兒自動撞到了公安局大門口避雨,恰碰警察卻沒看出來,直到瞧到了大檐帽倉皇而逃才給逮住。又讓警察詢問失主時官兒不認,官太太心疼自己被盜的一瓶夜巴黎香水才露了餡。 構思即成,一揮而就。 馬小奇大喜,串演各個角色即興揮灑,捏著嗓子學跟警察閒聊的小偷:“哪能用你老弟的傘!今晚收穫太多,太興奮了,連下雨都不知道,不過正好,老天爺幫我銷臟滅跡,誰也查不到。” “這包……不勞您駕,我自個掂著踏實……你是警察?開玩笑,警察叔叔好,……真是?我的媽呀!”馬小奇尖叫一聲,孟超然哈哈大笑。 又忸怩著學官太太:“喲,這錢不是我家的,我們哪兒掙這麼錢呀!……這存摺也不是,十幾萬吶!不是!……這美鈔……美鈔……更不是……這香水……天殺的,把香水也給我偷了去……這可是別人專門從巴黎給我買的呀!……哎,不不不,香水……也不是我的。” 孟超然笑得肚子痛,馬小奇問:“這角色……我當然演小偷,其他人誰演?” “警察羅新奎演,官太太徐文婥演,官兒當然是楊輝演。”孟超然潛意識裡想做弄一下楊輝,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馬小奇一想:“妙!妙!我找他們去。” 望著他的背影,孟超然感慨萬千,他此刻已經明白馬小奇父母確實離婚了,他爸爸找了個年輕漂亮的。看來馬小奇跟著母親生活頗為艱難不幸,只是他如何笑得出來?而且詼諧幽默像個笑星? 他只能按自己的經歷猜想:“是天性還是麻木?在無數次的家庭戰爭,在無數次對幸福的幻滅,在對父子情的希冀被扼殺……代之而起的是傷心與痛恨。也許是錐心的失望使他不敢以柔情對待柔情,只能以無所謂的詼諧來麻醉自己,逃避自己?”他忽然對快樂的馬小奇充滿了可憐。 馬小奇此行不虛,楊輝、徐文婥、羅新奎盡皆響應。四人正欲排練,馬文生聽到了風,覷準一節自習課,說:“10月16日學校舉行建校400週年慶典,屆時將要重修明德碑,並邀請以前各屆的校友回校觀禮,據說幾位中央裡的校友也要來。校長將在明德碑前發表講話。” “明德碑是什麼東西?”周啟問。 馬文生還沒回答,馬小奇說:“就是擋廁所口的那塊石頭。” 全班哄堂大笑,馬文生嚴肅了一下說:“廁所已經拆了,明德碑是明朝神宗親筆題的碑,上面刻的是一篇《明德論》。《四書·大學》上說:'大學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明德論》就是以此展開論述,講解致知格物的精義。咱們學校叫'大學橋'就是這個由來,已經叫了幾百年了。” 學生們如聽道士講經,和尚論道,戰戰兢兢,氣不敢出,一出就是對大學橋光榮歷史的褻瀆。常弘揚熟讀金庸,記得金庸好像提過什麼明神宗,仔細一想,不由叫出了聲:“對,是!金庸說明神宗是明明白白的神經病的祖宗。” 眾人一聽,哄然大笑,嚴肅的課堂頓時成了馬蜂窩。 馬文生氣得嘴都歪了,不過他涵養甚好,淡淡擺了擺手:“校慶前學校要求每個班都要組織活動,咱們搞什麼好?” 馬小奇正中下懷,樂滋滋地站起來:“搞一台晚會!” 羅新奎以吼聲響應:“同意!” 馬文生大力搖頭,他這次來本就為阻止這台晚會:“晚會籌備時間太長,花費精力過多,同學有不少衝突。不好。” 馬小奇蔫了,孟超然也失望透頂,一腔心血付諸東流。馬小奇心有不甘,想爭辯幾下,還沒站起來,只聽楊輝興致勃勃地說:“卡拉OK大賽。”他對此更有興趣,並思謀著屆時和白小萱來一段情侶對唱。 不料馬文生有先見之明:“不妥不妥,沒音響,再說現在的歌私下唱可以,你們在課堂上唱些愛呀恨呀的,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舉辦一場辯論賽。”許紅康提議。他知道徐文婥辯才第一,投其所好。 “好!”馬文生大贊,“辯論好,什麼內容?” 馬小奇窩火之極,存心想搗蛋,叫道:“中學生該不該談戀愛!” 這一聲如雷驚如電閃,轟得眾人懵了好一陣子,繼而哄笑連天。愛情話題在大學橋是個禁忌,馬文生像給針扎了一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看還是定為'社會與個人孰重罷!'” 學生們怏怏然如烈日下之水稻。馬文生大為得意:“後天10月15日,下午第三節,全班南北分開,南為'社會重於個人',北為'個人重於社會'。找材料去罷。” 馬文生這一手玩得漂亮之極:第一,只浪費一節課就完成了“活動”的任務;第二,順便以辯論內容對學生們進行一場思想教育。 “個人重於社會”是絕無可能贏的,因為辯才卓越的徐文婥就在南面,屬於“社會重於個人派”。孟超然雖學習不好,然而辯才之佳不輸於徐文婥,不過他也在南面,不足為患。一切都天衣無縫。馬文生三合板一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他笑得太早了,所謂百密必有一疏,智者必有一失,事情的發展出乎任何人意料。馬文生沒想到,楊輝在南面,白小萱也在南面,他們和孟超然的關係他更不知道。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而不知彼,每戰必蹶上將軍。 楊輝自告奮勇組織南方賽事,他推薦徐文婥、白小萱、盧永川,還有自己,把孟超然排斥在外。眾人雖覺不妥,卻不好駁楊輝面子,就定了下來,孟超然遂成小卒一名。 北方眾人一整天為人選爭論不休,一致接受的只有沈丹和周啟的老鄉林明華。馬小奇痛失晚會表演非要上場,誰都清楚他的性子,均不贊成。常弘揚說:“我看你口才特別好,簡直像個鸚鵡。” 馬小奇大喜:“真的?” “只會學舌。”常弘揚大笑,“我看我比你強,我和馬林濤上去保准能贏。” “我——呸!”馬小奇大大不屑,見眾人不許,忽然靈機一動,“我要找個全班辯才第一的來,你們準不准我上場?” “辯才第一?誰?”周啟問,“徐文婥的辯才算第一?” “孟超然!”馬小奇得意洋洋。 他剛聽到南方排斥了孟超然,而北方眾人尤自不知,打算賣個好價錢。周啟、常弘揚都和孟超然交好,而且深知他的口才比徐文婥只強不弱,一起叫:“他是南面的你怎樣找他?” “你們別管,只說我能讓他棄暗投明你們準不准我上場?” “準!”常弘揚、周啟、邢東林、馬林濤一起大叫。 馬小奇得意洋洋地去遊說。他口才並不甚好,然而即使是一隻蒼蠅也能叮一個雞蛋,只要這個蛋有縫,孟超然恰巧有縫。他自負辯才而遭排斥,本就悶悶不樂,一聽心想棄暗投明也好,投降也好,總之,只要能跟楊輝做對就好。社會重於個人? “我呸!” 劍拔弩張,針鋒相對,雙方實力至此相若,一場激戰迫在眉睫。這場較量孟超然清楚,實質上是情場上和楊輝的較量,辯才上和徐文婥的較量,觀點上和馬文生的較量,只能勝不許敗! 10月15日,下午第三節,高一六班教室。 桌子從中分開,南北對峙,界限分明。南方最前線四人:徐文婥、盧永川、楊輝、白小萱。北方最前線四人:孟超然、馬小奇、沈丹、林明華。許紅康、常弘揚等五人為裁判,馬林濤為主持人。 馬林濤一揮手:“高一六班班史上第一屆辯論賽現在開始!論題:個人與社會孰重?請正反雙方各用一分鐘闡明自己的觀點。正方開始。” 徐文婥是大將,壓後陣,楊輝這隻小卒先拱。他拿著發言稿正想站起,白小萱一把奪了過來,瞪了孟超然一眼:“我們認為,社會重於個人,任何時候都重於個人。個人只不過是社會的一個細胞,一個分子,個人只有存在於社會中才能生存,社會給個人施展抱負和理想的空間。社會與國家是相統一的,愛國自古以來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有多少仁人誌士為這個社會拋頭顱灑熱血。如果有人說個人重於社會,你就站在他們的墳墓前,你不感到慚愧嗎?” 熱烈的掌聲從背後響起,白小萱得意地坐下。南派採用大將壓陣,第一辯手作為殺手鐧,北派則相反,既定策略是主攻,孟超然領先破入敵陣,亂其陣腳。因為這種方案是事先商量好的,孟超然沒想到白小萱會先發言,雖不想與她衝突卻也無法。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一揮手,按預定計劃,掌聲轟然大作,狂風暴雨般將對方壓了下去。他又一擺手,掌聲嘎然而止。這一手便已勝過南派多多,只因馬文生將明顯的謬論扔給北方,因此北方眾人齊感不滿,氣勢如虹。所謂哀兵必勝,這點馬文生並未想到。 孟超然連紙條也沒拿,隨便一站,說:“我代表我們北方的見識超凡的仁人誌士宣布:我們認為個人重於社會!感謝正方向我們提供了依據,說個人是社會的細胞,可正因如此,個人才重於社會。沒有健康的細胞哪來健康的肌體?沒有健康的個人哪有健全的社會?另外我還要修正對方一個錯誤觀念,國家與社會的概念是不同的。你混淆了,謝謝。” 孟超然連消帶打,贏得陣陣掌聲。徐文婥一看不好,自己不出場己方只怕要亂套,忙站了起來說:“反方說得很精彩,只可惜是個百靈鳥,巧言如簧,純屬狡辯,而且避重就輕,只說些不相干的俏皮話。”她給孟超然戴上一頂頂爛帽子,卻並未指出爛在何處,只是讓人覺得他純屬狡辯,不相干。 “辯方詭稱,沒有健康的細胞哪有健康的肌體。那麼依你們的觀點是細胞比肌體重要了?可是你有病時生了腫瘤為什麼要把腫瘤切除?那裡可有成千上萬的細胞,照辯方的觀點,應該把你自己一刀殺了才對。” 徐文婥在班裡擁有大批仰慕者,這一番說得又的確精采,頓時掌聲如雷,連北派男生都有些倒戈的跡象。馬小奇要力挽狂瀾:“啊,佩服!據說徐女士自稱是'中國第一女總理人選',果然有美國總統競選人的靈牙利齒。” 一聽“中國第一女總理人選”,全班哄笑。徐文婥臉一紅,心想這是女孩子寢室臥談會的私房話,怎麼被馬小奇偷聽了去?心中惱恨不已。 “不過呢?小徐啊!”馬小奇一背雙手,派頭十足,“我回答你一個真理,為什麼要切除腫瘤呢?因為手術需要。”南派大笑,馬小奇不睬,“為什麼手術需要呢?因為病人需要。病人就是個人,為了健全個人,從而健全社會,所以需要割掉。社會是依賴個人存在的。” 南派嗤之以鼻。楊輝忽然想起一個極妙的比喻,站立發言:“謬論!謬論!不是社會依賴個人,而是個人依賴社會。因為社會是水,個人是魚,魚只有在水中才能生存。敢問反方,你們見過離開水的魚嗎?” “見過,死魚。”馬小奇回答。眾人哈哈大笑,不過他並未起立,因而馬林濤判定不算。 林明華站了起來:“我告訴辯方一個幼兒園的小孩子都知道的生活常識,社會是由個人構成的,水是由魚構成的嗎?” 北派士氣大振,齊聲大贊。楊輝沒想到自己如此精妙的比喻如此不堪一駁,不由洩氣,坐下來再不敢說。 盧永川站了起來:“我也要告訴辯方一個常識,還沒上幼兒園的小孩子都懂的語文常識:比喻是某方面有聯繫而有所指,並非兩種事物完全一致。若一致,本就同一事物,何來比喻?辯方只揪細節,企圖引人進入歧途,而且缺乏常識,不足一辯。” 他竟然大批一通,輕輕帶過。沈丹大不服氣:“我們辯論的是社會與個人孰重,請問你的發言可有絲毫涉及嗎?辯方才是真正的只揪細節,企圖引人進入歧途,不足一辯。” 盧永川見她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由愕然。北派則呼聲大作,群起響應。徐文婥見局勢不利,連忙站起:“我要提醒辯方,你同樣對社會與個人孰重毫無涉及。”然後立即填上這個漏洞,“個人與社會是構成與被構成的關係,換言之,無數的個人構成了社會,社會的利益代表了無數個人利益的總和,辯方詭稱個人重於社會,那是不是要全體的個人為你一個人而犧牲?” 此話端的犀利,沈丹、林明華相繼與她交鋒均戰之不下,反而讓徐文婥抓住漏洞把個人聯繫到個人主義批得體無完膚,又聯繫到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對自己的觀點大加弘揚。可她亦有一疏,白小萱方才因聯繫到愛國主義被孟超然大批一通,現在他又抓住了這點:“精彩,精彩。可惜仍像我方林明華批判辯方的一樣,嚴重缺乏常識!我再做說明,愛國與愛社會是截然不同的。愛國是無條件的,愛社會卻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它不產生垃圾,不教人望。晚清的社會你也愛它嗎?國民黨白區的社會你也愛它嗎?愛它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熱血青年要摧毀它,改造它。這樣的社會造就了什麼?奴隸、官僚、大煙鬼、三寸金蓮!這樣的社會裡只有主子和奴隸而沒有人,沒有獨立的自由的個人。'五四'運動是一場愛國運動,愛國卻要摧毀當時的社會,為什麼?因為他們要培訓真正的個人,就是尼采所稱的'超人',超越於社會之上,不被它束縛和毒害的個人。只有有了這樣的人,才會有健全的社會。因此'五四'運動沒有諸訴武力而是訴諸思想,第一要著在於培養真正的自由的個人。'五四'運動也錯了嗎?是個人創造了社會而非社會創造了個人。所謂的個人不是信仰個人主義的個人,而是信仰大眾,相信大眾的命運、社會的希望在自己手上的個人。他們為社會而活。所有的偉人——魯迅、毛澤東、托爾斯泰、貝多芬——都是先屬於他們自己而後才屬於社會。” 這一長篇宏論雖然言之鑿鑿,精彩之極,然而他有些畫蛇添足了。若在“五四運動也錯了嗎”後收口,明確反問,徐文婥斷難回答。但經過後面幾句話一掩蓋,徐文婥則可避開回答,尤其是最後沒有直接提問,使她回答的空間更大。 果然如此,徐文婥站起發問:“呀,挺精彩呀!你近視不近視?” 孟超然一愣,“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徐總理話,小人不近視。不過有這個趨勢。”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既不近視,為什麼只看到從前而看不到現在?我們的國家從一窮二白裡崛起,社會政治清明,人民安居樂業,你是不是要帶著一幫什麼熱血青年去摧毀它改造牠呀?請立即回答。” 孟超然不由佩服,徐文婥是真正的辯才而非倚仗口才,她不屑於抓自己言辭上的漏洞,只從大方向上和自己力辯,這才是孟子之宏辯與公孫龍子之舌辯的根本區別。不過她的問題顯然不夠深度,像讚美社會的言詞做政治報告發表政治文章當然是錦上添花,一旦用於辯論那便成了致命的漏洞。徐文婥受政治影響過深矣!他想。 他成竹在胸,笑了笑問:“請問你在家裡排行第幾?” “老么。” “有哥哥嗎?” “有。” “你爸爸是不是說話常帶'這個這個的',是個乾部吧?”他剛入學便見過她的爸爸。 “你怎麼知道?”徐文婥好奇地問,“他是個科長。” 眾人見他倆一問一答,一場大賽儼然成了他們的私人賽場,都笑了。盧永川和許紅康當然笑不出來。 孟超然避而不答:“觀其女而知其父,果然是在社會主義的搖籃里長大呀!一提當今社會便滿腦子幻想。社會的黑暗你接觸了沒有?老百姓的話最可靠,我給你背幾句當代民謠:貪官污吏,滿天遍地;揮霍錢財,花天酒地;群眾吃苦,怨天怨地。再一段:千里來當官,為了吃和穿;當官不發財,請我也不來。你聽聽。” “我的意思並非說推翻當今社會,推翻共產黨的領導,這玩意兒上綱上線,非判我刑不可。但是任何一種社會類型都難免存在毒瘤,當今社會自然不免,依舊需要超人即真正的個人來支撐。當然,待實現了共產主義又是一個樣子,咱們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再辯論。這就需要'中國第一女總理'來努力操勞了。我這裡代表所有的個人先謝謝了。” 掌聲頓然大作。 “社會派”有些僵了,徐文婥心中不服卻也無可奈何,他已把論題扯得越來越遠而且緊扣社會與個人,若要從回正題來辯則得先把他目前的話駁倒,但話題既遠,只能越駁越遠。正猶豫間馬林濤宣佈時間到,雙方各用2分鐘歸納觀點。 最後的發言機會讓北派得到!南派齊感不忿卻又無可奈何。最後公佈積分,馬文生一瞧,許紅康和常弘揚等五人判定的綜合分,“個人派”竟高出“社會派”2.5分!沈丹眾人歡呼雀躍,馬文生目瞪口呆。個人創造重於社會了!他本想藉機進行的思想政治教育完全顛了一個個兒,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洩氣之極。 他帶著一臉公正嚴明走上講台:“這次辯論——很好!呃……很好!我們送個'最佳辯手'的榮譽給……徐文婥……和孟超然。” 眾人一呆,雙方不分彼此掌聲如雷。孟超然殊無快意,不是馬文生說得很勉強,而是白小萱一句話都沒說,從自己批駁過她以後一句話都沒說。他暗自痛心:本想向她道歉,反而得罪了她;本想與她消除誤會,不料誤會更深。蒼天捉弄,徒喚奈何。 10月16日,大學橋旗幟飄揚,張燈結彩。大學橋從解放前到八十年代,六七十屆學生近千人,從白髮老朽到得志青年把校園灌得直打嗝。各種型號牌照的小汽車沿幸福河南岸排了一二里,但在這種莊嚴的日子裡,沒有任何人的座車敢踏上大學橋半步,連一個省政協秘書長也乖乖把奔馳停在了大學橋下。根據縣委書記的指示,大學橋從橋面到橋欄甚至橋基都用清潔劑清洗過了一遍,然不修不補,保持原來風貌,以給各屆校友一種懷舊的感覺。 上午,學生們全體集中在明德碑前聽校長訓話。白在寧意氣風發,來觀禮的校友中有名氣有聲望有地位的不知凡幾,可自己是校長,即便是省政協秘書長、市長、市委書記、各廳廳長、全國知名學者、大公司總經理,誰不對自己恭恭敬敬客氣有加!這就是政治資本。最讓他遺憾的是中央裡的三位要員沒來,一位陪江澤民出國訪問,一位陪李鵬會見外賓,一位最近迷上了氣功,講究靜以修身,不願受顛簸之苦。不過此公自負書法詩文,在京城政界據說小有名氣,念及自己高中時作文常不及格,不禁忿忿。這次特意熬了幾個通霄熬製出一首七律,自覺平生詩作無過於此,當即揮毫以歐體書就,寄至母校。白在寧一見,如獲至寶,上呈自己的知交田副縣長,田大胖子不敢怠慢,立進書記縣長。書記指示:令太行山大理石廠採製上好石料,勒石銘詩,以為永誌。 白在寧特意從箱底翻出一套嗶嘰布中山裝,自覺高立台上面對芸芸眾生,感覺回到了文革中領袖學生軍的時代。他就在那一場人人痛恨的年代中,因偶然機緣救了當時的老書記、現在的田副縣長的父親而得到他們父子兩代的感激才登上了大學橋校長的寶座。再往上,就靠這幾日同那些市長、廳長們套磁啦!他慷慨激昂地發表一通演講,聽得學生們人人側耳,會場以目。接著又充滿感情地朗頌那位中央大員、氣功大師兼書法大家、詩壇大腕的新作: 〖丹流翠邑起太行,大學橋名耀日光。 百年英俊熠青史,八方雄傑源一堂。 喜見而今蘗枝少,感慨曾經意氣揚。 寄語寒窗橋頭客,嘉樹新株自棟樑。 〗 “為什麼要'自棟樑'呢?這就是自學、自立、自己成才!”白在寧是教語文的,即席發揮說。 他講得痛快淋漓,底下學生們卻苦不堪言。常弘揚牢騷滿腹:“其言如屁,臭不可聞。” 馬小奇接下去:“放出則己,何故薰人。” 孟超然哈哈一笑,說:“該溜就要溜,不溜有屁受。走啦!” 三人一瞅後面監督聽訓的老師沒注意,鑽出人群,從西面兩排古舊的瓦房中穿過,剛要撒丫子,只聽後面有人叫:“等一下。” 三人吃了一驚,硬著頭皮轉回身,原來是許紅康。馬小奇問:“你來叫我們回去?” “不是。”許紅康搖搖頭,“我和你們一塊兒走。” “啊?”三人大奇,許班長向來安分守法,規矩老實,如何…… 許紅康解釋:“快要月考了,不想把時間浪費。” “你不怕老馬怪你?”孟超然問。 “什麼也沒有學習重要。”許紅康淡淡地說,“不過你們最好也回教室,否則老馬回來不見你們肯定有麻煩。” 常馬二人大嘆,乖乖回了教室。孟超然搖頭:“逃會便是逃會,若回教室只為向老馬標明自己守規矩,我寧願不去。”說完轉身走了。 許紅康沒再喊他,自己回了教室。 校慶熱鬧了一天,上層人物的活動由大學橋轉移到了縣里市裡。大學橋清靜下來之後全力以赴準備第二次月考。月考者,月月考試也。大學橋學宋人揠苗,高一一月一考,高二兩週一考,高三一周一考。有專門術語稱之為“月考”、“雙週練”、“單週練”。效果相當顯著,眼鏡片考成了酒瓶底子,中等生們考成了試油子,差等生考成了無賴痞子,優等生考成了偽君子。 許紅康下死氣力複習。剛開學三個月便要“複習”,這也是大學橋所獨創。考過後,他雖感覺良好,但一排名次,不禁呆若木雞,自己竟然排名第三!馬林濤第一,盧永川第二,徐文婥第四不變。他痛苦之極,前兩次考試自己回回第一,這一次竟一落兩名,如此下去,考北大的誓言如同放屁!本來尖子生們相差無幾,一兩名間的浮動極其正常,可他卻無法釋然,尤其落於盧永川之後更讓他痛心不已,不禁胡思亂想查找原因。 《少年風》已經出了一期,第二期正在籌稿。無可否認自己在這方面浪費——他把一切用於學習之外的時間稱之為“浪費”——了不少時間,那麼……但欲辭去又捨不得放棄同徐文婥接觸的機會。他不禁猶豫,又一見盧永川神采飛揚充滿自信的臉,他一咬牙,下定了決心,遂去見馬文生。 老馬一聽,雖覺可惜,然而學習最重,他還懂得輕重的,只好同意:“那就讓孟超然和徐文婥負責吧!再加上盧永川,看他願不願搞。” 許紅康大嘆倒霉,心想老馬太昏庸,怎麼又加上了盧永川?但他只好去問,孟超然笑了:“你讓我接手當然可以,只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准有絲毫外來干涉,全憑我意。” “同意。” 他又問盧永川,想著盧永川先前拒絕不干,這次也拒絕才最好,不料盧永川一聽與孟超然、徐文婥合作,爽快之極:“行!” 第四個知道他要辭職的是徐文婥,她毫不驚訝,淡淡地說:“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不後悔?” 許紅康垂下了頭:“後悔。” 徐文婥舒了口氣,黯然說:“但你仍舊要為學習捨棄?” “我無法兩全。”許紅康閉上了眼,“我只能學習,除成績外我別無是處。” 徐文婥再不說話。 孟超然此刻意氣風發,準備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他和盧永川、徐文婥一合計,認為原來《少年風》版面太俗氣,沒有特色,應再設計版面,只是三人乃至全班無一丹青高手,不禁犯愁。 徐文婥提議:“咱們可以找人設計,四班有位學美術的女生,叫林芷霞,她去年參加市中學生繪畫大賽,得了一等獎。” “那就找她啊!”盧永川說。 “可我不認識。”徐文婥看看孟超然說,“小萱跟她特熟,住一個寢室。” “那就找白小萱啊!”盧永川又說。 “可這事是孟超然全權負責的,他要設計什麼版面想必心裡有底,我去有什麼用?” “那就讓超然去啊!”盧永川順理成章,脫口而出,說完後才覺不妥,望了一眼孟超然。 孟超然沉默片刻:“好罷。” 徐文婥去和白小萱一說,白小萱也是沉默片刻說:“想來他就來罷。” 孟超然來到她面前,兩人相對無言,白小萱淡淡地說:“走吧。” 此時正值下午放學,校園內人聲喧雜,孟超然和她並肩而行,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兩人進了行政大院,上了教務樓,白小萱上了三樓敲敲一個門,一個女孩子開了門。孟超然見她長得挺秀氣,挺文靜,雖說不上特別漂亮,但有種典雅高貴的氣質,非常吸引人。 白小萱把來意向她來說了一下,然後介紹:“這是我師姐,林芷霞。” 林芷霞仔細打量他一下,笑了:“你就是孟超然?常聽人說,據說才華出眾,五步成詩。” 白小萱連忙止住:“師姐!” 林芷霞不理:“設計版面,很簡單。不過我要先考一考你,及格了,我立刻完成;不及格,免談。” 孟超然苦笑,知道白小萱平日對她說了自己不少“壞話”,只好說:“出題罷!” “我也不要你五步成詩。”林芷霞把牆角一個畫架轉了過來,“這幅油畫是我畫的,名叫《白樺》。你要能在十分鐘內對著它寫一首詩,我認輸,立刻給你設計版面。怎麼樣?” 孟超然明知他要為自己的小妹出氣,卻也無可奈何,一看油畫,不由呆了。只見陰冷抑鬱的背景中,白樺林幽暗深邃,一個少女臉龐貼在一株冷澀的白樺上回眸淺笑,一襲綠衣,秀髮飄拂,溫潤柔軟的手臂墊在臉龐之下,無限的眷戀,無限的溫柔;兩顆珍珠似的眼眸深如潭水,澈如清泉,奪盡了天地間的神采。冷暖色調對比極其鮮明。 他笑笑說:“畫得挺漂亮的。她簡直是上帝創造完天地後偷偷雕琢出來的天使,是海倫遺留在特洛伊的風姿。” 他以為一夸贊林芷霞肯定高興,不料卻見她板起了臉,冷冷地說:“看來你對她一見鍾情!要不要我介紹你們認識?” 孟超然始覺弄巧成拙,叫苦不迭,原來模特兒真有其人!他望了白小萱一眼說:“開玩笑,開玩笑。哎,這樹皮怎麼這模樣?” 他本想轉移話題,不料林芷霞竟大為得意:“我在顏料裡摻了些麩皮,用來增加樹皮崩裂的立體感和真實感。這方法剛學,不太行。” 白小萱忍不住提醒:“已經兩分鐘啦!” “啊?”孟超然沒想到她竟真的計時,連忙說:“拿筆,拿紙。” 白小萱遞來紙筆,他放在桌子上,略加思索,一揮而就,頓時心怀大暢,將筆一拋,哈哈大笑。林芷霞驚奇之極,拿過來看: 〖你用青春的笑臉緊緊貼著白樺 彷彿那個年代的血淚已沉入少女的夢裡 別用你快樂的目光望我 我的青春就在這裡飄泊 誰說逝去的會再來 誰說無悔於青春的付出 你看一看這孤獨的白樺 它就是我們曾經鐵一樣的筋骨 別再沉默別再沉默 只當是有風吹過 只當是樹葉的婆娑 請喊一聲——把青春,還給我! 〗 林芷霞看完後半天不語,把詩遞給白小萱說:“我輸啦?” “你要怎樣設計那個版面呢?”她問。 “把'少年風'三個字設計成美術字體,像字又像畫,總之有特色,引人遐思。” 林芷霞拿筆在紙上畫了幾下,說:“你看,這個'少'字,左一個撇,中間一個豎,也能化成撇,下邊本就是撇,右邊一點也可轉化;這個'年'字,左一個撇,中間一豎化撇;'風'字更妙,本身就是風。如果把這些撇製作成風的模樣,風一吹向左揚起,不就是一面迎風飄舞的旗幟嗎?” “好!”孟超然拍手稱讚,“既表現出《少年風》的內涵,又表現出藝術性。好!” 林芷霞見他稱讚,大為得意,坐下去埋頭設計。 孟超然和白小萱被晾在旁邊,均感手足無措,白小萱張張嘴,沒說出話,兩人視線相觸,她急忙垂下眼簾,過一會兒又抬眼,方一望,兩人視線又碰,她不再躲開,嘆了口氣,默默地坐到了床上,問:“你幹嘛把筆給我扔出了窗子?” “啊?”孟超然一愣,“對不起,對不起。老毛病,每次寫完總覺得意猶未盡,想再發洩一下。” 白小萱嗤地一聲輕笑,剛要再說,林芷霞很快就將“少年風”三字活靈活現地雕刻了出來。整體顏色基調為綠色,頂端帶著一點紅色在醞釀,像一叢被狂風吹卷的草,又像一面逆風直進的戰旗,充滿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頂上狂放,底下她用一種類似篆書的含蓄字體收束起來,既靈動又古樸,既清雅又雄奇。孟超然讚歎不已,見她也設計好了《少年風》四版的整體版面,覺得意猶未盡,說:“我再想一段創刊詞,你用隸書抄下來安置在一版頭條。” “什麼創刊詞?”白小萱問。 孟超然微笑不語,抓起筆敲著腦門踱來踱去,走了十幾步,倚身桌前刷刷刷寫了一首《臨江仙》: 〖浩瀚銀河千萬里,孤帆橫渡虛空。且寄壯志擊水中。 崎路多險峻,談笑付崢嶸。 問鼎人間豈無憑,磊落是少年風。回首一笑向蒼穹。 天河滔然去,無始亦無終。 〗 寫完後又扔了一支筆,白小萱已有先見之明,給他準備的是支鉛筆。 兩人徹底被驚呆了:此人的才氣、文思實在不可思議,那顆腦袋彷若一隻大口袋,妙語奇詞一倒便出。 林芷霞頓筆嘆息:“到現在我才知道曹植的七步成詩多麼不值一提,我拿寫詩來難為你是多麼可笑。” 白小萱眼中異彩閃爍,一臉燦爛。 《少年風》突然間變成了白天鵝。孟超然、盧永川、徐文婥均是班內的傑出人才,一個有才華,一個有組織能力,一個有威望影響,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孟超然當眾宣布:“作文是當代的八股文,看了就讓人討厭,倒不如咱們寫些自己想說的話痛快。本人無論小說、詩歌、謎語、笑話、雜文——尤其批判教育、批判時事、批判大學橋內外校長老師的雜文,來者不拒,哪怕你發發牢騷罵他們幾句我都敢登!” 同學們哄堂大笑,頓時掌聲如雷,有幾個男生如羅新奎者怪叫連連。許紅康張口結舌,目瞪口呆,他怎麼也想不到《少年風》可以這麼辦!很有種明珠投暗,落入敵手的感覺。 然而無論如何,孟超然的改革開放政策已取得了眾人的認同。此人膽大妄為是真,正因如此才有這種人所不能的大氣魄大手筆。接下來的事情順得像流水在推,眾人踴躍投稿,常弘揚、馬林濤、徐文婥抄錄,兩天工夫第一期——實質已算第二期——已出版發行,立時好評如潮。共印十份,馬文生一份,孟超然一份,班裡每組一份,外班人也大為好奇,通過各種途徑搞走了兩份。 這一期並未有人寫批判性文章,老馬一閱,龍顏大悅,召見孟超然:“超然,辦得很好……很好。我也要向你投稿啦!” “你投稿?”孟超然大奇,“好啊,優先採用。” 馬文生遞給他兩篇文章:“你回去看看。現在有什麼要求沒有?” “有。”孟超然直言不諱,“我想多印幾份,擴大影響。” “好。需要多少錢從班費里提,來我這裡簽個字就行。” “還有,剛才馬小奇問我有稿費沒有。我想雖不能發稿費,但可以每期評一篇最優文章,獎勵些東西。怎麼樣?”孟超然有些發悚,全跟經濟有關,就怕老馬捨不得。 沒想到老馬毫不猶豫:“兩篇!每期評兩篇,獎勵優厚。”看來他對此寄予希望頗高,已經做為一個探索語文教學的試驗了,因此不惜血本,立爭探一條新路,寫幾篇教育論文。 孟超然拿回文章看了一看,氣得頭都要發昏。這是馬林濤和林明華上次寫的命題議論文,絕對的“精品”——“八股”中的翹楚,“樣板”中的佼佼。高中作文議論文最多,因為它最“實用”,最“實用”就不免八股化,甚至發展成“三股”化:開篇點題,插入事例,議論結尾。馬文生博採百家之長加以研究,總結了四種開篇方法,一言蔽之——出門見山;歸納了三種結尾手法,一言蔽之——發出號召。學生們有了兩大法寶,只關心肚子。作文講究“虎頭、豹尾、豬肚子”,學生們為填飽肚子作文課最大的任務就是當飼養員——背事例,名人事例尤其有教育意義的、深刻哲理的:雷鋒的釘子、華羅庚的伯樂、愛迪生的小板凳、張海迪的輪椅,一個勁兒地往肚子裡裝。 孟超然左右為難,捧著兩篇燙山竽去找盧永川:“我不想發表。” 盧永川較現實:“這文章發表也沒人看,不過老馬推薦……噢,他在後面寫了這麼長的評語!他是想讓這個也登上!” 盧永川到底接觸的官兒們多了,孟超然便沒想到此點:“這個……評語也寫得雞飛狗跳,強詞奪理,不行,退回去。” 盧永川大搖其頭:“雖然大多刊物恕不退稿,咱退回也算優待,只是……頂頭上司,經濟基礎,政治武器,你鬥得過嗎?不如這樣,只用一篇,就說版面已安排滿了,這一篇還是抽掉了別人的。” “哪篇短用哪篇。”孟超然尤自不捨。 “哪篇老馬的評語長用哪篇。”盧永川久讀哲學,心理學當然也有所涉獵。 兩個男孩子費盡心機捍衛著自己純潔的天空不被應試教育的毒素污染,他們不知道真正迫害他們的罪魁禍首是誰,只是和最直接壓迫著他們的岩石——馬文生鬥爭著。而悲劇在於,即使馬文生也在被壓迫,被壓迫著丟掉自由的心,把他的思維、觀念和四肢釘在“八股制度”——應試教育的十字架上。壓迫者也在被壓迫,就像梵淨山蘑菇岩上層層堆疊的頁岩,被一種他們尚未覺察到的力量所安排,一直壓到山峰最底層——最底層是孟超然和所有的差等生。 “永川,我有一個打算,把《少年風》普及到高一年級八個班。”孟超然雄心勃勃。 盧永川大吃一驚:“八個班?能麼?要真能就好了。” “我想了,我們一個班一個班推廣。先找准哪個班主任思想比較開放,進行遊說,重點擊破。只要有一個班主任點頭,就成了榜樣,一提一串。”孟超然像個統帥。 “恐怕不容易。”盧永川比較現實,“《少年風》也有它的缺點,浪費精力。還有,他們會認為咱們鬧著玩兒。” “我會讓他們明白這非但不影響學習而且有所促進,讓他自己班的學生提出這個要求嘛!先聯繫幾個班幹部向他提出,然後我再上門遊說,我學過縱橫家,應該有可能的。問題是老師們之間競爭也挺激烈,互相猜忌,互相攻擊,尤其馬文生樹大招風,《少年風》是他策劃的,而且他的學生先搞,其他班主任難免不故意抵制。”孟超然大皺眉頭。 “那倒是。那就……你是不會放棄的,否則就不必提起了。” “當然。所以說班主任的性格就至關重要了。咱們先撒下人馬把七個班主任摸出,列表分析,看先攻擊哪一個為好。” “好,就這麼辦。”盧永川又問,“先徵求老馬的意見不?讓他幫忙也行。” “當然應該,估計沒問題,擴大他的影響他何樂不為。只是要他出頭恐怕不可能,這樣容易引起其他班主任的猜忌。” 兩人意見統一,分頭行動,七個班主任的資料第二天收齊。常弘揚、馬小奇等人的效率頗高,七個班主任,長長一張表,年齡、性格、嗜好、從教時間、與馬文生的關係等一目了然。特別令孟超然感興趣的是七班班主任劉福安,42歲,1981年入一中,脾氣隨和,屬學生的保姆型,與馬文生私交其篤。尤其令他心動的是“備註”裡有句話:“你對教學方法動的小手術挺有價值。”這是徐文婥偶然聽見劉福安對馬文生說的。 “就是他!” 在盧永川安排下,孟超然和七班班長任中華見了面。此人挺胖,但無胖人之憨樣,反而有種灑脫不羈。 任中華和盧永川交情不錯,早就听說了老朋友的“事業”,見面就說:“我認為挺好,我讓班裡幾個人也看過《少年風》,都挺滿意,不過想幹不想,我可不知道。當然,他們不是問題,關鍵是老劉。他同意,一切都迎刃而解。” 孟超然一聽此人的言談舉止,信心大增,問:“你看劉福安會怎麼反應?” “難說。”任中華沉吟了一下,“這事兒……不確定因素太多,我盡力而為。” 孟超然沒想到第一步如此順利。其實他們同是青春里躁動的心靈,同有少年人豪爽的品性,同有繁重學業裡一顆轟轟烈烈的心,溝通何難?然而太多時候,人的感情就像密封的竹節,無論天上的烈火,人世的艱難怎樣折磨,他們始終一節一節地彼此隔離,在自己狹窄的空間內孤獨地呼吸。孤獨……他們也懼怕孤獨,但他們更怕無私和坦蕩,終究不敢伸出手去捅開那一節隔膜,那是上帝安排的。直到有一天,竹子乾枯,竹桿斷裂,啪地一聲響,暴露得徹徹底底……死亡來了。 第二天中午,孟超然在伙房裡遇見任中華,和常弘揚、盧永川,四人圍成一個小圈蹲在地上吃飯。任中華說:“我昨晚就去了,他一聽要和你們辦報紙,半天沒吭聲。老劉這人,對我們的確無微不至,那是因為他膽小,怕出事,總是循規蹈矩的。我和幾個同學輪著勸說。他說,要辦為啥不自己辦,非要和六班合夥?我沒詞兒了,我總不能說自己班人沒本事吧?” “最後結果。”盧永川問。 “商量唄。我沒說得太死,留下尾巴給你們抓去。你們再想想辦法……” 突然間,圍在伙房賣饃窗口的人群一陣大亂,像炸彈爆炸般四處飛濺。三人一愣,忽然不見了常弘揚,這才想起他買饅頭去了。孟超然剛起身,一陣喝罵吵鬧聲響起,七八個饅頭骨碌碌地從地上林立的腿腳間滾了出來。 一個人吼道:“你們他媽的干啥?搶哇?” 從伙房裡衝出幾個校工同同學們擁攘起來。學生們一圍數百,群情激憤,把他們團團圍住。有人喊:“揍他們!揍他們!” “打!剝削學生的雜種!” “敢虐待學生!打!” 一時間伙房大院亂成一團。 常弘揚衝出人群,捧著幾個熱饅頭說:“快吃,讓他們打去罷。” “怎麼回事?”任中華問。 “伙房那幫混蛋,一個個屬豬的。每次賣饅頭,先賣上頓剩下的冷饅頭,賣不完不讓咱們吃熱饅頭。天冷了,都想吃熱的,他們不賣。這兩天又賣小肉包,說改善生活!他媽的,肉包裡比蔬菜市場還全,就是沒肉,全長他們屁股上了。而小肉包子比餃子還小,價錢頂兩個饅頭,賣不完還不賣饅頭。我們急了,吵了起來,有人扔了一張飯票去抓饅頭,結果——亂了,饅頭也翻了,打了起來。” “你這個……”孟超然盯著他手裡的饅頭。 “搶的!”常弘揚大大不屑,“許他坑我,不許我坑他?” 局勢已亂得不可收拾,雙方劍拔弩張,橫眉以對,都憋著一股火,只待一場混戰。正這時,有個學生髮表宣言:“你們還他媽想不想讓我們活?你們餵了十幾頭豬,剩下的殘湯剩菜給豬倒一半再往下一頓的湯菜裡摻一半。你們拿我們連豬都不如,豬越養越肥,我們越餓越瘦!你們他媽是不是人?” 大夥兒見那人個子挺高,臉上的確沒幾兩肉,好像真是讓伙房餓的,說得倒也有根有據,一起哄笑起來。至此情緒已有所緩和,不料伙房虐待慣了學生,到現在仍當他們是沉默的羔羊,一個長臉細眼的校工惡狠狠地說:“你們這幫人,就他媽該餓死!” 這一句立刻引起了爆炸,學生們群情激憤,吼道:“打他!……揍他!週扒皮!……吸血鬼!” 羅新奎腦袋一熱,一腳踢了過去,把那小子踹了個跟頭,混亂的場面終於觸發。學生們上慣了體育,訓練有素,大個在前小個在後,胖子在前瘦子在後同伙房的十幾個人扭打在一起。學生上百,校工們焉是對手,被打得鼻青臉腫到處亂竄,抱頭躲進了伙房。那細眼校工返身插住了門,尤自不知好歹,向外面喊:“你們別得意,老子就在這兒等著,待會兒人來了把你們打個——” 話音未落,學生們一擁,木頭門四分五裂,細眼校工手裡的門把上尤自帶著塊木板。他目瞪口呆,還沒醒過神,羅新奎又一腳踹去,此人也不知哪輩子倒了黴,大概上輩子是驢變的,打滾特別順溜,嘰哩骨碌滾到了牆角。眾校工一見不好,紛紛抄起鐵鏟、擀麵杖、剔肉刀,有一位還抄起一面鍋蓋。一個老校工警告:“這個沒用,快拿刀!” 剛說完,學生們的煤塊密如蝗蟲,砸得他們叫苦連天,碗破盤碎,那位舉鍋蓋的還算有先見之明,舉蓋連擋幾下,竟毫髮無傷!校工們一見,紛紛找鍋蓋。 正混戰時,又湧進一幫人,為首的大叫:“住手!住手!我是校長,白在寧!住手!” 學生們一齊停手。白在寧掃視一下,見對面沒人,大為詫異:“你們砸誰?人呢?” “在這兒。”從煤灶下探出一隻腦袋,臉上黑漆漆的盡是煤煙,學生們一見,捧腹大笑。 白在寧一皺眉:“不像話!都出來吧!” 只見案板下,碗盤堆下紛紛冒出黑腦袋,一個個滿頭稀湯,狼狽不堪。一見校長,有了靠山。那位細眼的一直龜縮在牆角,這時爬了起來,鼻青臉腫滿身黑煤,哭喪著臉說:“校長,他們造反!” 眾校工一齊上前,指著學生齊聲怒罵。學生們口才好,知識水平又高,來自四鄉八鎮,方言污語,一場舌戰,校工們瞠目結舌。 白在寧怒喝:“住口!” 他見學生們人太多,處理不慎就會引起更大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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