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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大學橋 陈渐 39352 2018-03-13
高中生活無非是另一種射擊運動——三點一線——教室、寢室、伙房,若要精確還可多加一點——廁所,不過大學橋的廁所和寢室實在相差無幾,具有很大的同一性,可以合二為一,忽略不計。至於伙房卻是頗有特色,讓人一頓飯吃下來終生難忘,伙房大院頗有大國風範,相當寬闊,然而赤地千里,全是露天的。據說在不久的將來將有一座大禮堂式的星級餐廳拔地而起,但這個動人的傳說就像驢子嘴前掛的紅蘿蔔,學生就是驢子,既不能撒丫子預先跑到二十一世紀去展望,那自然吃不到了。於是乎,一中伙房就成了咸亨酒店,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學生們掛著校徽蹲著吃,不同的是老孔人在屋簷下,而學生們則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還是老天優待,碰上天公作美,零星小雨,仰頭一看,“多乎哉,不多也”,繼續吃;要是小到中雨,就實行“鴕鳥政策”,碗放在窗台上,頭伸進屋簷下,一張張屁股撅出來供老天爺洗滌親吻;至於大到暴雨,那沒的說,做鳥獸散,敗歸本班,讓教室暫行餐廳職能,這倒也不錯,提前享受“星級餐廳”,能像咸亨酒店的長衫客人一樣“坐下來慢慢吃了”。

吃什麼呢?畢竟是學生,書本上吃字詞句段,伙房裡吃標點符號——,。 ……——豆芽,饅頭,稀飯。中午是一碗麵條——破折號,它成了廚師的糟糠之妻,怎都不下堂,天變地變,麵條不變。結果學生們吃得怨聲載道,吃得文采斐然。據說上的“小雅”就是反映了人民不堪疾苦的呼聲。大學橋的學生思接千載,自創自唱道:“一湯一菜兩個饃,一碗麵條將就過。飢腸如鼓盼下課,一中你叫人怎麼活?” 歷朝歷代統治者的鼻子都是靈敏的,大學橋當局也嗅出了學生們的不滿和騷動,立刻鐵腕鎮壓——摸底考試。 所謂摸底,意思明而白之:摸摸你的底子,看看你的水平,是鑽石還是垃圾。這一下抱怨之聲果然平息了,誰也不敢掉以輕心,開山第一戰,從此就要在腦門上烙下等級的烙印。大學橋藏龍臥虎,誰敢誇口是其中翹楚?孟超然對自己的實力心知肚明,感覺自己就像被人推著向一堵牆壁上撞去——不,是牆壁被人推著向他撞來。他恨不得化身為一隻老鼠鑽進洞去躲起來,不料鼠是變成了卻沒鑽進鼠洞,而是鑽進了風箱,成了風箱裡的老鼠,一片末日降臨的恐慌。

然而無論怎樣,末日還是來臨了。 9月8日,星期四,農曆八月初三,白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是一個戀愛的日子。相思如水,遠古的春秋,年輕的男女在飄著雪白蘆花的岸邊尋找自己心儀的愛侶。三千年,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再沒有雪一樣的蘆花,只有雪一樣的試卷;太偏激了,逝者如斯…… 首考是語文,孟超然安之若素。摸底?你摸吧;一肚子墨水,摸你一手黑漆漆的。 150分鐘,80分鐘後,他將捲子一扔,悠悠哉晃出了教室。可下幾場考他就悠不起來了,他拼命想悠些,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悠來悠去倒像個吊死鬼——晃悠悠的。周啟想接濟他幾口外來的空氣,他拒絕了,死則死矣,何饒舌也!底子就是如此,摸吧,摸你一手臭污泥。

結果當然是不言而喻的,摸了人家一手臭污泥,他自然也是臭污泥。全班76個人排名72,後面是楊輝和羅新奎等難兄難弟。 “72?”好數字,孫悟空72般變化,水滸傳72地煞星。不過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滸寨裡有個“摸著天”杜遷,天沒摸著倒摸著了地——108將排名107。可見這“摸”字絕對沾不得,一沾準倒霉。 他惱羞成怒,思謀著如何大大報復一番方解心頭之恨。 機會來了。 考試和講課時是老師的天下,一言堂,絕對的權威,學生只有聽命俯首的份兒,但火氣卻在每個人心裡窩著,只待找個地縫衝將出去。試考完了,氣也受夠了,講解試卷的老師們倒了霉了。 果然,語文試卷的第五題學生們對馬文生就展開了激烈的攻擊,罪魁禍首是個比喻句:清晨,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陽光照射在遠處高樓的玻璃上,像……

提供的選項有:A,像一隻隻白帆;B,像無數的火焰在跳動;C,像璀璨的鑽石。答案是B,可絕大多數人都選了C。還有一部分選別的的人,但他們人少勢弱,不敢與老馬爭鋒,C派則不然,盧永川首先發難:“我認為這個答案不准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看了,玻璃的反光絕不像火焰,比作鑽石更確切些。” 馬文生還沒嗅出學生們蠢蠢欲動的形勢,仍想像以前碰到的小問題一樣含糊過去,說:“喔……這個,你想,早晨的太陽是紅色的,玻璃的反光自然也是紅色的,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紅色的火焰,答案是不錯的。鑽石反射的光是什麼顏色呢——” “鑽石的光芒是七彩的。”徐文婥沒待他說完,當場將他頂了回去,“太陽雖是紅色的,但經過玻璃反射後卻不純粹是紅色的,它更近似於鑽石那種璀璨的光芒。”

馬文生知道徐文婥的辯才,苦笑一聲,他的鐵甲坦克外殼純粹是炒熟的栗子,裡面綿得很,他也的確在很多時候拿學生當朋友看待,見無法以理服人,就實行“曲線救國”:“比喻是將抽象的東西形象化,其間更多地摻雜了作者的主觀因素,因此我們作題時更重要的是善於揣摩命題人的意圖,他要往哪方面出題,他要考慮什麼,只有掌握了這些才能找出準確答案。就以這道題來說,玻璃反射陽光首先讓人想起的就是火焰,它們不單在色彩上相似,在像徵意義上也相似,你想命題人會讓你分辨鑽石和火焰的光有什麼區別嗎?” 他這麼不著邊際地一掄,又拿命題人的魔掌一拍,學生們沉默了。正當他以為躲過一劫時,白小萱又站了起來,一臉的天真:“可是鑽石和火焰的光明明不同呀!鑽石和玻璃質地相似,都是反射外界光,都挺燦爛,而且都是靜止的。火焰卻是自身發光,一跳一跳,是動態的,它們怎會有絲毫的相同?強拉硬扯也聯想不到一塊兒呀,命題人的腦袋怎麼長的!”

同學們轟然大笑,掌聲如雷。馬文生哭笑不得,眼睛搜索了一下有了主意:“這道題誰做錯了?” 嘩啦啦手臂成林,舉起了六七十條。馬文生大嘆:“馬林濤,你做對了,說說你怎麼想的?” 馬林濤站了起來:“我……本來想選C,不知怎麼回事兒寫成了B。” 眾人一齊大笑。馬文生氣得一揮手:“坐下,常弘揚。” 常弘揚戰戰兢兢起立:“我不會。” “不會你怎麼做對了?” 他是抄孟超然的,但這話能說嗎!只好硬著頭皮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做對了。” 馬文生的大鼻子氣得差點兒沒吞到肚裡,又叫:“孟超然。” 孟超然語文成績全班第一。他雖然做對了,但和同學們的觀點出奇地一致,只不過想選C卻不能說選,因為命題人非讓選B:“這道題其實很無可奈何,實事求是地說,玻璃反光的確不像火焰,不過它問得有點兒特別——陽光照射在玻璃上像什麼?像鑽石?前後不太搭配,像鑽石在閃耀才確切些,而'像火焰在跳動'就沒這個問題了。主要是本體和喻體不合,語法結構應該搭配。”

此論一出,全班沉默。馬文生倒是精神大振:“對!這樣解釋應該是非常合理的,做題應該從多角度分析,語體色彩,感情色彩,語法……下課。” 鈴聲一響,馬文生倉皇離去。他去了,孟超然成了眾矢之的,剛想去廁所,白小萱興師問罪。同桌的常弘揚一見,比抗戰時的湯恩伯逃得還快,把好朋友拱手讓給白小萱,自己到廁所痛快去了。 “孟超然,口若懸河啊,請教你一個問題。” 孟超然一臉無辜:“請講。” 白小萱毫不客氣地坐在旁邊:“再解釋一下。” “什麼?” “那道題!上課時你比老馬的律師還賣力。”白小萱一撇嘴,笑了。 “我是被逼無奈呀!谁愿投敵叛國,出賣同胞。”孟超然極力開脫,又詳細解釋了一遍。他小肚子憋得厲害,心中叫苦,面上卻熱情之極:“這比喻拙劣得很,不值一提。至於老馬說揣摩命題人意圖更是開玩笑,他乾脆先把咱們培養成心理學家得了。題是命題人根據自己的思維所出,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解題人就有一千種思維,以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去要求千百人的思維方式,這是白痴傻瓜笨蛋才做的事。你就當命題人是個白痴吧,跟白痴計較乾嘛,別把自己也變白痴了。”

白小萱咯咯直笑。常弘揚剛回來,見她還在,也不敢回去,跑去跟楊輝鬼混,不過楊輝顯然心不在焉,說一句話回兩次頭。 常弘揚甚是無趣,問:“你怎麼魂不守舍?” 楊輝一怔,拍了拍腦門,吱唔了一句:“唔……碰上了難題,嗯……”他一把摟住常弘揚的脖子,親熱地問,“聽說孟超然對白小萱那個……大有意思?真的假的?” 常弘揚瞥了他倆一眼,吹噓道:“真的!當然真的!不但他對她有意思,她也對他有意思。你看他倆那神情,多融洽!多親熱!多……如膠似膝……”他沒注意楊輝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整個兒現代版的楊過和小龍女!” 楊輝雙唇緊閉,重重地哼了一聲。常弘揚一愣,一看他的臉色,嚇了一跳。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恰好見到白小萱,他又嚇了一跳,心想:“聽馬小奇說楊輝對白萱狂追猛追死追活追,原來是真追呀!怪不得自我介紹時他要問人家那種問題呢,蓄謀已久了呀!”

楊輝心神不定雙眼冒火,白小萱倒挺愉快,又問:“你講的那個故事,俠客到底應該怎麼選擇,當時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完美的解釋。” 孟超然心中吶喊著:“我想尿尿。”但佳人在側,還不得不充風雅裝深沉:“喝下瘋井水,隨其流而揚其波,與俗同化當然算不得與眾不同。然而天道無常,人力有窮,這個世界上畢竟有許多我們無能為力的事。與眾不同不在事業,而在人格,只要你能夠不同流合污,那便是極好的品質。俗話說蒼蠅專叮有縫的蛋,他不叮,你說算不算與眾不同呢?” 白小萱撅起了嘴:“你敢諷刺人家是蒼蠅!” 孟超然連忙喊冤:“哪兒敢吶!我寧願自個兒是蒼蠅也不敢罵人家是蒼蠅。” 白小萱嫣然一笑,指著他:“你呀——專叮有縫的蛋。”

“不敢。”孟超然連忙謙虛,“專叮無縫的蛋。” “與眾不同。”白小萱笑著品評一句,猛然想起自己賦予這個詞的意義,臉一紅,連忙跑了。 孟超然肚子正憋得慌,無暇多想,正想去廁所,鈴響了。他一呆,腦海中,那聲“與眾不同”的餘音隨鈴聲裊裊而來,想起她剎那的嬌羞,四肢百骸頓如電擊般的一麻,心中立時翻江倒海。鈴聲已絕,他頹然坐下。 馬文生又進來接受批鬥,他上一節課靠著孟超然給他圓了場,因此就存在一種幻想,以為他不會再跟自己為難。不料他一廂情願了,這次集中火力猛烈轟擊他的正是此人,因為他一不留神或者說自然且必然地觸到了孟超然的命根子——作文。 作文是一則材料:一群孩子在退潮的沙灘上揀貝殼,一個男孩揀起了又丟棄,因為他要尋找心目中最美麗的貝殼。太陽落山了,別的孩子滿載而歸,而他依舊兩手空空…… 體裁:議論文。題目:自擬。 孟超然的作文得分不高,因為他用盡一切華美的辭藻去讚揚這個男孩子,而這與命題人的意圖恰恰相反。馬文生自然以“命題人意圖”為圭杲,因此對他的論點大加批判。 孟超然感覺自己就像正在天空飛的雄鷹,忽然老馬告訴他地面才是藍天,藍天只是地面,而且非要他倒個個兒飛,不由窩了一肚子火氣,站起來抗爭:“我認為生活的意義就在於追尋,見什麼拿什麼只會養成安於現狀耽於享樂,只會導致人生的碌碌無為。而你樹立的理想即使緲不可及,但它會引導著你不停歇地去奮鬥,奮鬥停止了,就意味生命已經終結了。在太多的時候,將人們壓倒的是他所得到的而不是他所得不到的。我相信茨威格的一句話——只有追求不可達到的目的,人才強於他的命運。” 這些話說得漂亮動聽,深合年輕人的脾胃,大夥兒以掌聲支持。其實他們早已把自己當成了老師的對立者,只要有向老師們挑釁的,他們就支持,只是老馬倒霉而已。但老馬也不甘示弱,也不能示弱,據守城池拼命維護“命題人意圖”:“你能夠有所發揮,這固然很好,但你現在寫的是作文,作文不等於文章,是有限制的。命題人意圖就隱藏在材料中,它引導你往哪個角度去寫,寫偏就是跑題,高考最忌諱不過。你必須學會分析材料,這是一種能力。這則材料命題人的意圖並不隱晦,通過字裡行間的暗示,讓你對這個男孩進行批判,批判他不切實際,好高騖遠。許紅康和盧永川擬的題目就不錯:《理想植根於現實》、《美,就在腳下》。你別總是從刁鑽的角度來看。” 一涉及人生態度、寫作方法和思維方式問題,孟超然寸土不讓,當即反駁:“如果這樣說,命題人讓我們怎麼寫就怎麼寫,我們就不需要開動腦筋、發散思維,從多種角度來分析了?” 此乃孫子兵法中攻敵所必救的策略,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既然馬文生守得固若金湯,堅守不出,孟超然就必須誘他出戰,讓他自己暴露出破綻。這就是兵法中的“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孟超然甩出這頂大帽子上綱上線,馬文生縱然意思如此又怎麼敢戴,當下搖頭:“說是不能這麼說的,從多種角度來分析當然應該,但我們培養的能力就是揣摩題意,找准思路,這樣才能得高分。發散思維,多角度分析自然是必須的,做數學題政治題尤其需要……” 馬文生終於不負所望,狐狸尾巴露了出來。孟超然適時出擊:“可是昨天數學老師才告誡我們,做數學切忌巧妙的方法,而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地用一般方法做,這樣即使錯了也有步驟分,奇巧方法改卷老師很少能耐著性子再按你的思路想一遍的,答案錯全盤錯。” 眾人點頭證明孟超然所言非假,一齊注視著馬文生。但馬文生忝為班主任,怎肯被學生難住,更何況擅自更改答案以迎合孟超然一人了。他簡直就是在跟不可抗拒的天意對抗,除了打擊,他什麼也得不到,因為馬文生就是老天爺,翻手成雲,覆手為雨,這一戰的結果注定是他失敗。 他尤自未悔,依然不懂就問,不但問,而且辯,只要對方不能把他徹底打倒,五體投地,他就梗著脖子不彎腰不認輸不屈服不罷休,不久就被同學們譽為“普羅米修斯”。盧永川讀過西方哲學,從蘇格拉底、柏拉圖到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甚至羅素等人,講起來頭頭是道,他送給孟超然一句尼采的名言貼在牆上——“我愛那懲罰上帝的人:因為他愛上帝;因為他要因神怒而死滅。”孟超然是個傻蛋,竟然大受鼓舞。其實他不明白,別看老師講課總喜歡拿愛迪生、愛因斯坦作例子,老師們討厭的就是這樣的人,否則愛迪生也不會被趕出學校,愛因斯坦也不會因為做了一隻小板凳而受到嘲笑。 他終於引起了神怒,因為他竟敢去捋政治範的虎鬚。 政治範是教政治的,五十多歲,已經知了“天命”。他和馬文生頗有共同點,只不過他的臉對著黑板的資歷顯然更久,早被黑板同化而且發生了質變——變成了鋼板,至於眼睛則不但質變而且進化,在機器裡回爐另造煉成了刀鋒,凌厲之極,一掃之下學生們頓時矮了一截。此人是教務處主任,又教政治,大概政治工作做多了,臉上也刻下了政治色彩,面對著學生一臉苦大仇深的神情,不但進行語言教育,而且實行潛移默化的不言之教,令學生們戰戰兢兢,汗不敢出,一出就是階級敵人。 此公上課好像上台作報告,上台就講,講課時眼角也不掃一下課本,一個課時七八頁倒背如流。這一手的確把學生們震了好久,也納悶了好久:“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後來馬小奇一打聽,說叫範生智,叫混了就叫成了“政治範”。 平心而論政治範講得的確不錯,只是有些心急。孔子云:“吾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愈矩。”他知了天命不待耳順就想“從心所欲,不愈矩”,自己做不到就拿來要求學生,學生做不到“從心所慾不愈矩”就讓他們“束手縛腳不愈矩”,上課條條框框約束禁忌特別多,孟超然不幸就觸犯了禁忌。 這一日政治范正“背”得起勁兒,說起商品是價值與使用價值的統一,二者缺一都不成其為商品。 “比如某人在山上偶然撿到一塊天然金礦石,它並未凝結人類勞動,也就是說它沒有價值,雖然有使用價值,能賣出,有人買,但它並非商品。” 孟超然有些糊塗,至今他仍搞不清日常所說的價值和作為經濟學術語的價值的區別。待政治範稍一停頓,他舉起了手。政治範臉向屋頂,也不看他,孟超然以為他等著提問,就說:“金礦石不是商品為什麼能夠買賣?” 刀鋒立刻就刺了過來,政治範沉著臉盯了他一會兒,告誡全班:“我講課時不希望被人打斷,有問題課下問。” 他其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講課一瀉而下,若被突然打斷——想想屎拉到一半兒乾急拉不出來的感覺就明白了。只是孟超然從未體驗,心中憤怒之極,大聲道:“請問……” “坐下!”政治範喝道。 這一下全班震驚。許紅康回頭一個勁兒地使眼色,白小萱悄悄地揮手,周啟、常弘揚左右一起拉,但他性子倔強之極,上了牛勁兒,聲音更大了:“請……” 常弘揚急了,乾脆站了起來抱著肩把他按到凳子上:“下課再問,我幫你,搞他個灰頭土臉。” 下課鈴一響,政治範夾著課本揚長而去。 “啪!”馬小奇一拍桌子:“老師,老師,……老而不死!” 徐文婥反唇相斥:“他雖有不對,但對老師應該有起碼的尊重。” 沈丹不以為然:“要獲得別人的尊重首先就要尊重別人。” 羅新奎吼道:“對,要別人吃屎首先就要自己先吃。” 同學們轟然大笑。許紅康指著他:“你嘴乾淨點兒好不好?” 班裡立馬成窩裡鬥的局勢。孟超然沉默不語,想起了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來了火種,被宙斯懲罰,縛在了山崖上任蒼鷹日日啄食他的髒腑。夜深了,天上諸神歡唱,大地上的燈火如同天上的星光,沒有人記得他,他們以為生活本該充滿歡樂,他們不知道有人為著他們的幸福而受難。 “這又有什麼呢?只要人間有著愛的大河在奔流,愛的高山在聳峙,愛的火種在燃燒,我?”普羅米修斯微微地笑了。 智慧女神來看望他,說:“我有神力能使時光倒流,普羅米修斯,你可以再選擇一次。” 普羅米修斯沉默片刻,說:“既然總要有人受難,那就選擇我罷。” 真正的受難開始了。 孔子云,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無友不如己者也。簡而言之,就是別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大學橋的前身是明清時期的縣學,儒家傳統至今恪守。底子既已摸過,誰優誰劣也記錄在案,那便要實行分區隔離政策,免得尖子生被差等生拖了後腿,優等生被劣等生同化,方法就是——調座位。 按成績調。全班人站在走廊上,馬文生按名次念,念一個進一個,座位自便。用他的話說,這叫“體現公平”。說是公平,巨大的不公表面上都看得出來,金字塔的塔頂和塔基絕不會在水平線上。中間位置好,光線好,起坐方便,自然被大資產階級佔據。至於中小資產階級則環而拱之,分到了魚頭和兩側骨頭里的碎肉。再往後緊銜著小資本家屁股的,自然是手工業者們了。而最末一排騎在魚尾巴上的難友們連無產階級也算不上,人家還有掙脫鎖鏈獲得世界的那一天,他們則連鎖鏈也沒有,只是一顆釘在牆上的釘子,客氣點兒說是編外人士過剩人類,不客氣說只是健康肌體上惹人厭的腫瘤。 據孟超然考證,老師們之所以熱衷於劃分等級,是緣於一種潛意識。想當年三教九流排名第九,臭老九給人叫慣了,連乞丐都不如,文革時又慘遭批鬥,苦不堪言。如今翻身做主當了統治者,但那種屈身於第九等的自虐性心理依然根深蒂固,他們既不能有失體統在學生腳下俯首低頭,那就讓學生在他們腳下俯首低頭;既不能自己分出等級一層一層地壓,那就把學生分成等級,讓他們自己一層一層地壓。自虐狂和虐待狂只是同一心理的不同方面,很容易相互轉化的。 雖然能像歷代的小民一樣背地裡腹誹一番,可他還是別無選擇地接受了這種屈辱的地位。走廊上,人群漸稀,滯銷的商品仍像一隻只可憐的羔羊等待著上帝的召喚。不在其位,不知其苦,那種屈辱的感覺優等生們永遠不可能體會,那就是審判台,就是恥辱場,就是垃圾箱,當別人一個個地被召喚,只剩下你自己,就意味著你在向別人證明自己是垃圾,是弱智,是最最低能的人!教室里高朋滿座,走廊上空留自己,那種孤獨和孤立,那種殘忍和殘酷,那種憤慨和憤恨足以使一個人甘願和整個世界一齊毀滅,何況是正處於叛逆時期的少年! 然而對於老師來說,按成績排座次卻無疑是最好的方法。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嗎?按身高排或按眼睛近視度數排?這根本不能體現公平,以成績名次衡量學生的大學橋,只有這種才是最公平的。不過本班情況又有特殊,一方面標榜著公平,馬文生又表示:情況特殊的可以打招呼,例如近視,個矮等。於是眼睛度數2.0和2.2的楊輝和羅新奎雙雙“近視”,坐到了前排。其他“釘子戶”也各施奇招,佔據了有利地形,自然而然,孟超然就墊了馬蹄。他不屑於向老馬說小話,最後一個走進了教室,一進教室他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教室裡僅留一張座位,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然而奇怪的是那個座位並不在最後一排,而在第四排的過道旁,旁邊是白小萱。這簡直是裝近視說好話也求不到的好座位!他走到旁邊,猶豫了一下,忽然發現常弘揚以第十七名的成績竟然坐在了最後一排!他明白了,默默地坐下。 一見他坐下,楊輝差點兒氣得背過氣去,他不顧顏面費盡心機才得到了離白小萱兩米遠的位子,常弘揚與她同桌他無話可說,畢竟人家有那成績,白小萱還不如他。可是就在這節骨眼上常弘揚竟然把這個位子留給了孟超然,這小子不費吹灰之力靠近了他夢中的佳人,這如何不讓人生氣? 他不自在,孟超然更不自在,只覺屁股上紮了根刺,到處是刺,連白小萱沖他的微微一笑都是刺——諷刺。白小萱曾嘲笑他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蒼蠅,蒼蠅是真的——老師眼中的蒼蠅——與眾不同卻是假的,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他不但多情,而且自作多情,自己對白小萱大有好感就認為對方對他也大有好感,既然這樣,雖然能和她坐在一起卻讓她看不起,這位子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下課,他就把常弘揚攆了過來,懷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心理坦然坐在了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同桌的白小萱一臉漠然,睬也不睬。一坐到牆角,孟超然便沉默了下去,永遠地沉默了下去。他那屈辱的感覺倍於常人,天才和感悟力是雙刃劍,是致命傷,他心在天上,他人在地下,巨大的落差形成一個感情的瀑布,他的心就是岩石,水滴石穿。自信心被徹底摧毀,奮鬥力被無情扼殺,他終於成了六班里平凡的一員。 然而對於學校和老師而言這是一個偉大的勝利。經過課堂上數度交鋒不能取勝,他們終於用釜底抽薪摧毀其信心的方式征服了這個倔強的少年,讓他永遠閉了嘴。 上帝把撒旦打入了地獄,馬文生鎮壓了孟超然,從此再不會有人蠱惑他親愛的學生們,班裡純潔清淨,一片新氣象。他開始重建自己的統治秩序。 幾乎從開學第一天始,他對那個高大穩重的男生許紅康就頗為欣賞,此次許紅康又考了第一名,簡直讓他如獲至寶,當即召來以班長之寶座相許。 許紅康的家鄉是縣西邊界丹河河谷旁的一個小村,人多而地少,地少而貧瘠。對於依賴土地而生存的農民來說,這簡直就是上天注定的悲劇,然而沒有哪個人願意離開這片土地,去開拓另一個生存空間,這種意識甚至根本未在其思想中存在過。 叔本華哀人類之執迷曰:“到處都是涼爽的場地,而我們卻是生存在必須不停地跳躍疾走的由灼熱煤炭所圍成的圓周線上。” 許紅康沒讀過叔本華,但他靠著一種近乎先天的渴望踏下了灼熱的圓周線,來到了涼爽的場地——告別貧困的許村,來到富庶的縣城,他再也不會回去了。要想贏得自身之優裕,就要靠自身之奮鬥。聽了馬文生的安排,他有些心動,躊躇了一下,說:“我怕干不好……徐……文婥也挺有能力,你為什麼不考慮她?” 馬文生點點頭:“她的確有能力,你認為她合適?” 許紅康真的躊躇了,半天才說:“她的能力……當班長是足夠的,只是……她性格太強,怕不容易和同學搞好關係。” 見他對徐文婥先肯定又否定,馬文生糊塗了:“你認為誰當班長合適呢?” 成敗與否,一言而決。許紅康一咬牙:“如果馬老師相信我,我就乾幹試試,不行,你再撤了我。” “好!”馬文生點頭同意,“能力是在實踐中煅煉的,我相信你能行。” “只是……”許紅康欲言又止,見老馬以目相詢,頗有些尷尬地說,“希望你能讓徐文婥做團支書,幫我一下,畢竟……她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馬文生欣然同意,於是統治秩序就此建立:班長,許紅康;副班長,盧永川;團支書,徐文婥;體育委員,楊輝;文藝委員,沈丹……語文課代表,白小萱…… 這次權力的分配基本上是按成績和名次劃定的,除第三名的馬林濤兩耳不聞窗外事,甘當書蟲不做蒼蠅,更不叮有縫的蛋外,第一名許紅康、第二名盧永川、第四名徐文婥形成了一個三人權力集團,牢牢把持了班裡的內政外交,人稱“黃金三角”。然而最志得意滿的還是楊輝,此人高大英俊,善踢足球,頗有毛寧的蛛絲馬跡。他有個綽號——“小貝利”,後來貝利成了糟老頭子,他另覓高枝,傍上了阿根廷新秀馬拉多納,概而括之,成了“小馬納”;但此人頗不爭氣,吸毒比踢球還有名,楊輝怒其不爭再度更名,成了“小羅納爾多”,簡而言之,就成了“小羅納”,前後只改一字,不傷元氣,他頗為得意。現在就更得意了,成了統治階級的一員,雖說仍用的是“2.0近視”的方法,但他發現一成統治者後,他竟然改變了天氣——白小萱對他的態度,原本他以為看似無晴卻有晴,現在則由冷陰到熱“晴”,他大喜過望,天天往常弘揚那兒跑,而常弘揚則日日被驅逐,成了流竄犯。 常弘揚大感窩火,去找孟超然,見旁邊沒人,低聲說:“你的小龍女被人霸占了。” 孟超然現在像個和尚:“我沒小龍女,又哪兒來的霸占?” “白小萱就是小龍女,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孟超然冷冷一笑:“她是小龍女不假,可我是垃圾,焦大不喜歡林妹妹,垃圾也不喜歡小龍女,只喜歡臭蟲。” 常弘揚一怔,急了:“你……你他媽不是垃圾,是臭蟲!” 孟超然淡漠之極,毫不以為辱:“臭蟲好啊!魯迅先生說過:外國也有叫化子,也有草舍、娼妓、臭蟲。楚留香還是臭蟲呢!” 常弘揚無可奈何:“你是……最臭最臭……最臭的臭蟲!” 孟超然一拍桌子,常弘揚以為終於激出他的小氣了,不料他又一拍手,讚道:“好!在臭蟲中,最臭的臭蟲就是最優秀的臭蟲,我是臭蟲,但我是最優秀的。知我者,弘揚也。” 常弘揚肺都氣炸了,他也知道孟超然在跟他胡扯,但他實在不願意見好朋友就這麼一蹶不振。尤其令他可悲的是從前孟超然清高孤傲,愛惜羽毛至一句粗話也不說,現在竟然自甘為臭蟲。一個人若什麼話都不能讓他傷心,那隻能說明他無心。常弘揚知道他並非無心,只是心死了,但偏偏想不出法子讓他復活。 “你真的不喜歡白小萱?”他又問。 “不喜歡。” “真的不喜歡?” “真的不喜歡!” “那你昨晚說夢話幹嘛喊出她的名字?”常弘揚在字句上設了個陷阱。 “什麼?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孟超然驚疑不定。昨晚他真的夢見了白小萱,只不過她在天上的雲彩裡飛,而他則是個乞丐,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直到夢醒後心中還隱隱做痛。 “哈!”常弘揚得意了,“喊出!'你的名字始終叫不出口,'既然喊出了,還說不喜歡!” 孟超然呆了呆,胸口起伏,看了看周圍,見漸漸有人注意他們,便強壓怒火低低地說:“你……走開!以後永遠別在我面前提她。” 常弘揚見他終於生氣了,心安了,哈哈大笑,跑了回去。他心安了,孟超然心亂了,說不愛,他又怎由得了自己?少年人的愛情本就來得莫名其妙,在不經意之間,誰又能抗拒?魯迅說,愛情,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這其實是最幸福的。無所愛令人憐憫——空對著蘋果樹卻不曾見過蘋果;有所愛而不敢愛呢? ——空對著蘋果卻不敢去摘。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怯懦與誘惑的痛苦才令亞當和夏娃摘下了禁果,雖然被上帝懲罰,但至少證明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得到了。孟超然呢?面對著愛,他只敢逃避,向數學課上逃避。 數學老師姓劉,劉滿華,學生們向外人介紹他總用一個成語——滿頭華髮的滿華,因為這個成語配合劉滿華實在太妙了——此人聰明絕頂,頭髮不敢安家落戶——讓人一聽之下絕對忘不了。不過他的數學課上得還挺生動的,講話風趣、幽默,常常引人捧腹大笑。孟超然不喜歡數學但喜歡他的課,因為對數學的不喜歡能抵消對白小萱的喜歡,而他的風趣幽默又能讓他驅除自己的憂愁煩惱。 劉滿華正講函數奇偶性:“如果已知函數的解析式,首先判定其定義域是否關於原點對稱,其次推斷f(x)=±f(x)是否成立,二者缺其一,f(x)就既非奇函數也非偶函數……由1-x/1+x>0得函數定義域是-1<x<1,又因為f(-x)+f(x)=Lg1+x/1-x+Lg1-x/1+x=Lg1=0,所以f(-x)=-f(x),f(x)=Lg1-x/1+x是奇函數……” 孟超然瞪著眼睛聽著,劉滿華白亮亮鼓突突的腦殼突然膨脹,膨脹,終於天崩地裂般爆炸……眼睛裡,痛苦結成了冰,那隻手……凝脂白玉般的手緩緩但堅決地離開他的手掌……長髮飄飄,雪一樣的衣裙蕩起了柔柔的皺纈,她離去了。他痛苦地伏倒在地,嘴裡咬著潮濕的泥土,怕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響。 江南三月,草長鶯飛。 軟草平沙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 他告別江南,單劍匹馬馳行在塞北茫茫黃沙之中。數千馬匪呼嘯來而,馬蹄踐地,沙如颶風。他抽劍前衝,鮮血迸飛,屍橫遍野,斷肢碎肉沾滿衣袍。他踏著千萬匪徒的屍骨將她救了回來,少女的馨香,腥臭的污血,鐵劍上寒芒如電……“擁有了你我就擁有了一切。”她默默無語,憐惜地拂起他的頭髮。他咬著牙奮力拼殺。 對面,只剩下剽悍的匪首背靠無邊沙海。 長劍相交,火星迸射,兩人瘋狂拼鬥。左臂一陣劇痛,血光四濺,他毫無所覺,刀鋒般凌厲的目光轉向她立刻溫柔。可她——她的眼睛只是注視那個匪首,那樣的淒婉,那樣的哀怨,又是那樣的深情……天地剎那間完全死滅了。他呆呆的,像是化成了石雕。霎時風雲變色,怒沙狂吼——他胸口一痛,長劍刺進前胸,那人獰笑著一抽,血箭激射。 他只是癡痴地望著她,可她毫不在意他的傷痛,他的死亡,只溫柔地凝望那個匪徒。那人狂笑,把手伸給她,她握住,相攜離去……他僵立不倒,風沙風乾了他的軀體,烈日烤乾了他的血淚,他化作石像。時間沙丘一樣流走,多少年過去了……忽然一個靈魂飄過沙漠,她飛向了天國。天地間突然一暗,石像驚天動地般爆裂,他粉碎成塵埃,散入黃沙…… “但當限制在某個區間時也可以有反函數。” 孟超然一震,從夢幻中覺醒,頭上滿是冷汗。再聽,已經連貫不起來,聽不懂了。 他無限茫然。放學後過了大學橋去小飯店吃飯,不料剛進門坐下,白小萱一腳跨進門來,身後自然是楊輝。 孟超然哀嘆一聲剛想低頭轉身,兩人已看見了他,白小萱遲疑了一下打算換個飯店,楊輝已向他打招呼:“超然,一個人吶!” 孟超然心裡氣得吐血,表面居然絲毫不變,而且更加熱情:“啊,簡直巧極了。” 楊輝大笑:“對對,巧極,巧極。既然巧極,不聚聚太可惜了,簡直對不起老天爺。” “啊?”孟超然一呆,看了看白小萱,苦笑一下,“你們聚……你們聚,我……” “你就讓我榮幸一下吧!”楊輝熱情洋溢,“久聞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你是高人,見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他居然引用了兩句李白的詩,雖然文化常識上整天背,可這時聽著比罵人還刺心。孟超然正想也引兩句反唇相譏,楊輝已不由分說拉他坐在了白小萱對面,自己當然坐在她旁邊了。 楊輝出手大方,點了蘑菇肉片和糖醋蓮菜,菜端上來他又搖了搖頭,居然又給孟超然點了盤捲心菜。捲心菜在英文裡是Cabbage,這詞兒最著名的意思是“笨蛋”,說蠢蛋也不妨。 孟超然食不甘味,偏偏楊輝特熱情:“嚐嚐,嚐嚐這菜怎麼樣。” 孟超然看著他滿臉甜笑,恨不得讓Cabbage長到他肚子裡去。正尷尬時,老闆將他的一碗麵條端了上來,他更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楊輝一看,臉一沉:“老闆,我們兄弟喝酒,不吃這餿面,端下去倒了,上啤酒。” 這下子孟超然更是一敗塗地,想發火也沒理由。楊輝盛情招待,不笑不開口,明知是嘲笑,還得陪著他笑,鬼知道自己是怎麼笑的,總之菜吃到嘴裡是黃蓮,酒喝到嘴裡是酸醋。 白小萱一語不發,誰也不看,靜靜地坐著。 “超然,其實我最佩服你,有勇氣!調座位能坐到前面,可是本該坐到後面就坐到後面,一點不含糊。我佩服。” 孟超然心裡暗恨,臉上卻笑了:“我眼睛不近視,沒理由,拉不下臉去。” “對!對對對!”楊輝夾給他一根捲心菜,“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嘛!” 孟超然乾笑了幾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他平日口舌伶俐,殺得各科老師抱頭鼠竄,可如今楊輝王牌在手,說得越有趣自己越像個小丑,最後只得“不勝酒力”,走身告辭。楊輝要享受勝利後打掃戰場的愉悅,也不挽留。他本想悄悄地把帳付了,損楊輝一下,沒想到這小子比猴都姦,連忙趕了過來連推帶勸把他搡出門去,自己取出50塊大票拍在櫃檯上,弄得他更沒意思。 白小萱一語不發,面前的筷子動也未動,楊輝剛享受過愉悅,詫異地問:“你怎麼不吃?是不是菜不好?呃……老闆……” 白小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楊輝裝蒜。 白小萱冷著臉:“方才!” “方才?”楊輝想了想,“噢……方才我和孟超然聊得挺起勁兒呀!噢,對不起,你不喜歡他和咱們坐一塊兒,我……” 白小萱霍然站起,甩頭就走。楊輝一驚,連忙追了出去,追到大學橋上攔住了她。 “小萱……”楊輝張了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中間隔了個孟超然,要解釋就勢必得提到他,可他又不願提他,難道他能說:因為孟超然喜歡你,你也喜歡他,所以我才嫉妒他,所以才羞辱他?雖然戀愛中的人心思最敏感,他從白小萱和孟超然短短幾次接觸中已摸到些蛛絲馬跡,可又不敢篤定,萬一她對他沒感覺呢?他不是正好提醒了她? 楊輝躊躇良久,誠懇地說:“小萱,我只是太喜歡你了……” “我沒要你喜歡,也沒說過喜歡你。”白小萱臉望河水,露出一抹哀傷。 楊輝呆了呆,嘴裡發苦:“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證明我的誠意。你知道,愛情都是自私的,我聽說孟超然對你也有好感,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他把原因保留了一部分,但白小萱身子還是一抖,淡淡地說:“你聽誰說的?” 楊輝雖然聰明,卻無暇深思這句話的含義,他得費心思圓這個謊:“也沒聽誰說,他……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吧!當然,這只是因為我對你喜歡得太深了,所以才草木皆兵,才……” 他一時想不起另一個成語,剛一停頓,只聽白小萱恨恨地說:“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他……” 楊輝大喜過望,不料接著又聽見一句:“也不喜歡你……你們兩個,我誰都不喜歡!”說完跑下橋去,進了校門。 楊輝呆若木雞,怔了好半晌,喃喃地說:“大頭梨說,女孩子天生是個哲學家,懂得辯證法,她若說恨你,你不要怕,她實際上是暗示:她愛你。可是她若說不喜歡你呢?那……那肯定也是喜歡你了?對,一定不錯!她說她不喜歡我,實際上是在向我表示她喜歡我,只不過她不好意思而已。哈哈——不好!”他臉色一變,“她方才不是也說她不喜歡孟超然?” 楊輝思來想去理不出個頭緒,心亂如麻地走了,腳上也像纏著亂麻。 孟超然不但心亂如麻,還無限煩惱無限憤怒。他離開飯店上了大學橋,只覺橋下河水簡直是一河淚水,流得多痛快,但他卻不屑於哭,心裡一股火燒著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發瀉一下。他想起了超然台,於是順著橋西小路往裡走,兩側多是垂柳和白楊,偶爾還見到幾棵泡桐。他一見泡桐就想起了鳳凰。莊周雲:鳳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雖然泡桐和梧桐不是一碼事兒,但也可恨之極——它為什麼招不來鳳凰?孟超然覷準一棵泡桐上去踹了一腳,這一踹,踹得他齜牙裂嘴疼痛不堪,一瘸一瘸地去了。 還沒到超然台邊,忽然聽見有人說話,他一愣,覺得聲音有些熟悉,便躲在一叢臭蒿外細聽,越聽越吃驚,只聽一個女孩子說:“我不明白,你們盧家可以說是丹邑首富,在新陽更是一手遮天,要找什麼樣的女孩子找不到,幹嘛你非要找我?” “因為你是最好的。”一個男孩子說,“盧家多有錢和我沒多大關係,我爸雖然對我很好,但這方面他從來不會給我太多。我們家你見過吧?” “在外面見過。”女孩子淡淡地說,“不見得比諸時健的別墅差。” 男孩子笑笑:“而且我的臥室還是其中最寬敞,最明亮,環境最美的一間。” 孟超然心裡不斷下沉,他當然聽得出來,男孩是盧永川,女孩是徐文婥,沒想到他倆竟然暗地裡好上了。他想了想,覺得對別人還是尊重點兒好,轉回身,忍著腳趾的疼痛走了。 徐文婥站在超然台下的草地上,面河而立,一聽他這樣說,冷笑一聲問:“你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盧永川說:“沒什麼意思,只不過我想讓你知道,在這樣的臥室裡,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爛書桌,一張我爸爸二十年前坐過的破椅子,沒有暖氣,沒有空調,連電視機都沒有,連傭人屋裡都有的東西,我屋裡沒有。但那也沒什麼,這些東西本不是我自己掙的,既然是別人給我的,他給我什麼我只能接受什麼,沒有資格挑三揀四。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去追求的,無論什麼,我都要最好的,成績我要考最好的,大學我要考最好的,女朋友,我也要找最好的。” 徐文婥感到一種自信的壓迫,刺了他一句:“難道你要得到的都是你最喜歡的。” “正因為我最想得到,所以才最喜歡。”盧永川回答,他曾讀過斯賓諾莎,順口化用了過來。 徐文婥品味了一下,笑了:“以你這種理由去追女孩子,你以為追得到嗎?你給她們的是不安全、不自信和恐懼,你最想得到才最喜歡,那麼得到之後當然就不喜歡了。你以為我想做一個只是被追的目標嗎?” 盧永川毫不猶豫:“你錯了,只要我流過汗費過心的,我永遠珍惜。我爸爸每次看到他的啤酒總是說一句話:'我永遠都是個農民,過去是從地裡種出糧食,現在是把糧食釀成酒。'他絕不會因為釀酒而拋棄土地,我也絕不會拋棄你。這些話跟別的女孩子說也許早把她們嚇跑了,但我相信你不會,你比她們優秀,你會從中看出我的價值。” 徐文婥沉默了,良久,輕輕撫了撫頭髮說:“我不否認你的價值和你的感情,但你不覺得你這種方式太機械,太強硬了嗎?這像拿著金箍硬生生往人頭上套。難道你優秀,你有價值,有誠意,別人就一定會喜歡你嗎?你學過哲學,難道你不明白愛情憑的不是邏輯推理計算論證,而是最不可靠的感覺?說實話,從你的話裡我看出你愛的人只是你自己,即使你強烈地愛別人也是因為你愛自己:你必須要滿足自己而不是滿足別人,你要向自己證明你的價值、你的能力而不是要給對方幸福。” “你錯了。”盧永川被刺痛了,冷冷地說,“我不愛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為什麼?” “因為我是盧耀發的兒子。別人以為我什麼都有,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符號,一個身份:兒子。我沒有知己,沒有朋友,在新陽,幾乎每個同齡人的父母都是我爸爸的工人,他們不敢負我,也不願接近我,因為欺負我就意味著毀滅,接近我就意味著諂媚。你知道生活在一個所有人都對你客客氣氣熱情而不溫情的環境中是什麼感覺嗎?孤獨!寂寞!我渴望被老師責罵,渴望被同齡人欺辱,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只是生活在無菌的箱子裡。”盧永川平息了一下情緒,眼睛望著她,溫柔而迷茫,“我渴望找到一個我愛而且愛我的人,她不因我的家世而迎合我,不因我是盧某人的兒子而縱容我,和我真心地相愛。” 徐文婥本以為他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公子,卻沒想到他心裡竟因為財富和權勢而生出這麼多煩惱。她有些可憐他,但卻不甘願就這麼“愛”他,說:“你認為我愛你嗎?” 盧永川的回答果斷而乾脆:“只要我努力,沒有我爭取不到的。” “你以為感情也是嗎?” 盧永川望著河風吹起她的衣裙,長發舞動,飄飄然像一個玉雕的仙女,不由痴了,想了想,一咬牙:“我知道許紅康也喜歡你,無論你知不知道,我願意告訴你。因為你不知道的話,對你對他都不公平,我只想和別人公平地競爭,我不怕任何人,也不想讓任何人心中不服。” 徐文婥垂下長長的睫毛,臉上竟閃過和白小萱同樣的哀傷,幽幽地說:“他根本不能不服,也不能抱怨不公平,感情的競爭從來都是平等的,只要他不敢表示出來,那就證明他沒有你的勇氣,只是個懦夫。” 盧永川呆了:“你是說……你答應我了?”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很勇敢,但勇敢並不是讓人喜歡他的唯一理由,你再表示出幾樣罷。” 高一六班的學生們如果聽見方才的對話肯定對自己佩服之極,他們成了預言大師,戲稱班裡這三大巨頭為“金三角”,不料竟成了事實:三角戀愛。預言雖是無稽之談,但有時頗有應驗,那隻有兩種情況:必然發生和普遍發生。 “金三角”雖不屬於必然性,卻有著普遍性——自然界中三角結構最為普遍,只要是多角結構,就必然由三角結構構成,人類關係當然也是如此。只不過人類更自找苦吃,物理學中三角結構最穩固,人際中尤其戀愛中三角關係最動盪,那簡直不是三個角而是三根刺,彼此相刺,連環相刺。許紅康既然忝為“金三角”之一,挨刺當然免不了。徐文婥和盧永川剛出教務樓恰好遇見他。 許紅康呆了一呆,心裡不知是何滋味,但既然碰見就躲不開,躲不開就得面對,面對就得說話,說話就得找個理由,而且是最冠冕堂皇不著痕蹟的理由。他想起一件事:“老馬正找你們。” 兩人一愣,現在是下午,已經快上課了,但老馬相召,不敢不去,剛要走,許紅康尷尬地說:“不是現在,是下午放學。” 徐文婥默不作聲,盧永川問:“什麼事?” “據說要辦一份班報,不但你們,還有沈丹、白小萱都要去。”許紅康匆匆地說,“我先回教室了。” 盧永川叫住他:“咱們一塊兒回去。” 徐文婥大大不舒服,覺得盧永川彷彿很滿意三人在一塊兒的渾身刺痛感。她忽然想起了三隻豪豬,豪豬天生是個哲學家,它們知道太靠近就會彼此傷害,而離得太遠又會受到天敵的傷害,因此不遠不近似遠似近才是生活中的黃金距離。這就證明了豪豬們的觀點是對的:人不如豬。人是進化到歧路的動物——離遠了,他孤獨;靠近了,他痛苦。 下午第三節是體育課。 操場上有三個班正上體育,男孩子踢足球,女孩子打羽毛球,喧鬧聲和著灰土飛塵沖天而起,瀰漫了整個操場。 孟超然和周啟自得其樂,周啟躺在雙槓上望著操場,不斷搖頭嘆氣:“沒素質,沒修養,沒……沒素質。” 孟超然像蝙蝠一樣倒掛在雙槓下正晃,一聽,大搖其頭:“不對不對,此言差矣。咱們學校是非常重視素質教育的,小學時,體育、音樂、美術三大素質教育課全有,只不過這些課程啊,就像小樹苗,學校是園丁,得不時修修剪剪,美術課初中砍掉,音樂課高中砍掉,為什麼?它們妨礙咱們成長啊!剩下體育課高考要加試,大學橋不是刀下留情了嗎?” “留屁!我寧願它一刀砍了好。”周啟恨恨地說,“這簡直是虐待,是殘殺,是……”他又想不起詞兒了。 “虐待什麼?”孟超然見他義憤填膺,說得又不明不白,好奇地問。 “草。”周啟理直氣壯地說。 “哈——”孟超然笑得身子一顫,險些從雙槓上摔下來。 周啟大大不滿,一臉受辱的表情:“你笑什麼?你知道那些草嗎?它們也是有生命有感覺的,只是我們人類被自身局限著,不懂得它們的感覺罷了。很多人都吹噓自己是什麼萬物之靈長,其實他們忘了自己是他媽猴子變的。4500萬年前,人類自個兒叫眼鏡猴,說是猴,其實連猴都不是,只不過是個老鼠而已,又比草高級到哪兒去?你以為上帝挺關照咱們?尼采說,猿猴之於人是什麼?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從前人是猿猴,現在,人比任何猿猴更像猿猴。” 孟超然大大驚訝:“沒發現啊!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草告訴我的。”周啟毫不自得,“其實你應該去聽草講它們的故事,草可以告訴你很多東西的,它可以教給你怎樣生存——沒有人比它們更懂得生存。它也能教你怎樣做人,因為它們的對手就是人類,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對手。” 孟超然沉默了,只覺心裡重重一擊:“班里人都說你是個很怪的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總之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可是——” 周啟打斷了他:“你以為沒人覺得你莫名其妙?” “誰這麼認為?” “不了解你的人。” 這句話發人深思,孟超然一時無言以對。他沉吟片刻,正想說話,只聽腦袋後面有人走了過來,腳步輕盈,周啟彷彿在發呆,一動不動,那人問:“周啟,你不是想去踢球嗎?” 周啟說:“我不喜歡踢球。” “你應該去學一下的。” “應該”這兩個字咬得挺重,周啟明白了:“對對,我忘了,我應該學的,我走了。”跳下雙槓匆匆離開。 孟超然心裡發沉,一雙白色旅遊鞋在他鼻子前面站住,然後整個人蹲在了他面前,果然是白小萱。 “你這樣倒掛著很舒服嗎?”白小萱問。 何止不舒服,簡直有些痛苦,剛頭下腳上地一掛,全身的血液幾乎全衝進了大腦,頭皮發脹,雙眼外鼓,比吊死鬼好不了多少。孟超然足足吊了五分鐘,一聽她問,苦笑一聲:“很舒服。頭頂大地,腳踏藍天,我不舒服誰舒服?” “起來吧!”白小萱好像沒了往日的活潑,嘆了口氣說,“小心腿一鬆摔下來。” “不可能,這樣吊著符合物理學原理,最安全。” “好吧!那我也來試試。”白小萱說著就要握雙槓。 “別別。”孟超然嚇了一跳,一翻身,連忙跳下,“你玩什麼不好,非玩兒這個?” “我……”白小萱盯著他,緩緩垂下眼簾,“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你?向我?道歉?哈——”孟超然覺心里扎了根刺,表情上卻一臉驚訝,一臉好笑,一臉的莫名其妙,“道什麼歉?” “中午吃飯的時候……”白小萱也不知該怎麼說,躊躇不決。 “中午吃飯?”孟超然一想起中午,心裡就淌血,“沒什麼啊?楊輝請客嘛!吃得挺快活,喝得挺痛快的,唉!你這麼說我簡直有些不好意思,吃你們的,喝你們的,我還沒說聲謝謝,你先跟我說聲對不起!怎麼全倒了個兒了?” 他還想再說,發覺白小萱眼睛微微有些濕了,晶瑩欲滴。他轉過身,輕輕嘆了口氣,心裡雖有些快感,但更多的卻是無可名狀的痛。 “你說錯了,你吃的是他的,喝的是他的,不是我們的。”白小萱恨恨地說,“我不明白,你們男孩子為什麼那麼虛偽,明明心裡受了傷害卻不敢表露。你為什麼在飯店裡沒把那盤Cabbage摔到地上?” 一提那盤“傻瓜菜”,孟超然裝不下去了,霍然轉身,冷冷地說:“因為我是個偽君子!” 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怔怔地瞧著他,忽然說:“你不是個偽君子,你是個——” “小萱!”徐文婥在遠處喊,“老馬找你。” 白小萱拭了拭淚,看也不看他,轉身而去。 操場上,眾人正興高采烈,孟超然滿腹苦水無處傾倒,見周啟傻呆呆地站在操場邊緣,覺得很想找人發洩一下,問:“陪我到外面轉轉怎麼樣?” 周啟大喜:“我正不想在這兒受罪,看著那些草,我心疼,球場上乾嘛栽那麼多草呢?不知道別人會踩嗎?” “就是讓人踩的。”孟超然有種深深的落漠,“讓人踩著舒適。” “這世道!”周啟無法表達心中的憤怒,學了句常弘揚的口頭禪,“奶奶個熊。” 兩人來到大學橋邊停住了腳,孟超然望望西面的樹林問:“往哪兒去?” 周啟躊躇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幣:“由老天決定,國徽向上,進城;向下,樹林。” 他一扔,硬幣落在石板上叮叮地跳個不停,兩人緊張地盯著,向上! 周啟搔搔後腦勺:“這個……我今天詛咒過老天爺,不算,你來罷!” 孟超然默念著自己的超然台,祈禱一番,一拋,仍舊向上!他心中大罵,說:“我昨晚做夢跟天兵天將打了一架,他們正恨我,不算,你來。” 周啟一臉嚴肅:“聽說事不過三,第三次最靈,它一定能給咱指一個好去處。” 又一拋,仍舊向上。 兩人面面相覷,孟超然苦笑:“老天爺是個混蛋——Cabbage,別聽它的。” “對極,對極。”周啟隨口罵了老天幾句,以示逆天意而行的決心。 兩人嘻哈笑著沿幸福河向西走去。斜陽隱在雲裡,天空像打翻了一瓶紅葡萄酒,垂柳也醉熏熏的,周啟也像喝醉了一樣:“啊哈!你看那些草,它們多自在,不必為什麼發愁,一個個像在笑。” 孟超然想起自己的“腫瘤地位”,忍不住嘆了口氣:“的確是草兒自在,春天來了就鑽出土,高高興興地生長,冬天來了就毫無留戀地死去,沒有學習的煩惱,沒有分數的憂愁,哪像我們,人不如草呀!” “此言差矣。”周啟也學會了孟超然的口頭禪,“什么生物活在世界上都不是容易的事,只是草不像動物,不會跑、不會叫、不會哭,你感受不到它們的悲哀。草,不是人能夠理解的,我爺爺是個中醫,我從小就跟著他漫山遍野跑,採草藥,可是我覺得還是不能完全理解它們。草……你不明白的,螳螂你知道嗎?它們的生命是以死亡為代價的,雌螳螂和雄螳螂之間的愛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孟超然笑了:“昆蟲之間也有愛?有沒有螳螂羅密歐和螳螂朱麗葉?” 周啟嗤了一聲,表情嚴肅:“平日覺得你這人與眾不同,想不到觀念也這麼庸俗。我告訴你,人類是最自私的動物,正因為自私,有那麼一丁點兒無私才會被人津津樂道。朱羅算什麼?只不過在活不下去時沒活下去而已,螳螂的愛情……它們交配後,雌螳螂便一口把雄螳螂咬來吃了。” 孟超然瞪大了眼睛:“這也叫愛?驚天地泣鬼神?不過老天爺也的確有點兒吃驚。” “你覺得殘酷?”周啟哼了一聲,“可雄螳螂心甘情願,它不死,雌螳螂就活不下去,它們的後代就活不下去,它的身體就是養料,它要用自己來養活雌螳螂肚子裡的下一代。” 孟超然腦際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周啟的性格在所有人心中簡直就是一個謎,而今他終於得到了謎底,他是從大自然的現像中得到了人生的真相,並構建起了自己獨特的性格!若果真如此,那也實在匪夷所思,如果一個人生活在狼群中他是不是也像狼一樣殘忍? 周啟呢?他對狼了解多少?他心裡打了個突,不敢再想下去,打了哈哈,做出一臉灑脫的神氣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周真算看透了生命。” “那是莊子說的嗎?”周啟嘆了口氣。 “你知道的真不少,我差遠了。” 孟超然自信地一笑:“我初二就讀過,《老子》、《列子》、《公孫龍子》我全看過,、《楚辭》、《墨子》、、《孟子》、《史記》、《論衡》,我也都看過,至今和《楚辭》我還能背誦一大半,可這有什麼用?抵不上考試的三分兩分。堅石非石,白馬非馬,知識也不是知識,還是做草強。” 周啟自然不知道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想詳論幾句也無從評起,只好顧左右而言它:“草?草也有它們的煩惱。也許是從小就見草能治人的病,我對草特別崇拜,可是它們要治人的病自己先得被砍頭,被五馬分屍,被斬為草醬,被放在鍋里活活煮死,唉!這……怎麼說呢?” 看來他的草木人格也並未完備圓滿,一觸及深層次現象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周啟晃了晃頭,彷彿為未能圓滿地解釋草兒的命運而羞愧。他轉移了視線,指著一種腿肚子高,草莖細瘦,葉如細柳,頂上有一串紫色小花的草說:“這叫千屈菜,清熱解毒,治外傷出血,很常見。你看水里的浮萍,又叫破銅錢,每一葉萍都分成四瓣,它能治感冒。我從小就可憐這些植物,它們沒有腳呀!風吹,忍受;雨打,忍受;太陽曬,忍受;人們踐踩,動物啃咬還得忍受。他們是草啊!這就是草的命運,老百姓被稱為草民,無能的人被稱為草包,膽小的人被稱為草雞,肆意殘殺叫草菅人命,老百姓呆的地方叫草野,市集上的貨物插根草標表示出賣,剪除對手叫芟夷大難,就是像草一樣除去,這就是草!弱者的名字就叫做草!可是我們是人,雖然無權無勢無錢無力,可我們不是草,為什麼要忍受!有時候我想起自己是人還覺得優越了點兒:誰欺負我我就揍誰,揍不了就跑,跑不了就罵,罵不了還能在心裡恨。想起草,我再艱難也覺得能同生活拼一拼。” 周啟越說越激憤,越說越大聲,簡直就是在發洩。孟超然知道他成績也不好,大概比自己多那麼幾分吧,據說他爸爸是鄉村教師,估計也是托關係走門路花錢進來的。因此孟超然聽他發洩心里大覺快意,竟然有種惺惺相惜之感。他想起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抗爭,濃煙密布的心胸竟被這些草兒染上了一絲綠意。他不想再說這種沉重的話題,說:“你介紹我認識它們好不好?” “誰?” “草。” “好啊!”周啟大喜,“你看,這叫狗尾草。” “哈——”孟超然大笑,“好,第一位佳賓,職務——國家主席罷。” 周啟笑了:“你別小看狗尾草,這位先生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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