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大學橋

第2章 第一章

大學橋 陈渐 20496 2018-03-13
結了層薄冰的天空漸漸融化,透明起來,南台村依舊沉浸在昨夜的夢中,除了幾聲悠遠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這個凌晨,它會不會醒來? “嘟——” 發動機的轟鳴驚碎了薄冰般的靜寂,宛如驚蟄的春雷,潛伏著的突然甦醒。村外路口,一輛“長安”客車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數十張刻滿歲月之刀斧痕蹟的土黃色面孔,或興奮、或期望,或留戀、或自豪,一齊專注地望著人群外三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學橋——” 一個滿面紅光和油光的老頭排眾而出,叉著腰面對眾人,威勢赫赫,一指三個孩子:“大學橋,是咱們村祖祖輩輩——幾百年來的最高目標!我,當了十幾年村支書,沒能讓老少爺們過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見著臉說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勞和業績,全村人都是看著的!'”

他一把拽著一個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興茂這孩子進了大學橋,今年,三個!” 他一指旁邊的一男一女,又把一個身材稍低,模樣機靈活潑的男孩扯了過來:“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揚,楊鬍子家的閨女楊小妮,還有……”他伸手又指,這才發現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個手勢,“還有咱村的大老闆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這就是咱們村的人才,這就是咱老少爺們的指望。今天老少爺們自願趕來送他們去大學橋,我感謝,不過,咱仍更應該感謝一個人——孟家民!這輛汽車就是他掏錢租的,專門為送咱孩子們光光彩彩地去大學橋。咱村窮,咱讓城里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絕不能讓他們小瞧了……” 朝陽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書正跺足揮手,講得慷慨激昂,忽然遠遠地過來一個人,人未到,話已到:“唉呀,不好意思,遲到遲到。”

眾人盡皆轉頭,王支書話被打斷,臉色本來頗為不悅,一見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這會兒才來,剛才我還提起你呢!” “一點兒閒事纏了會兒。”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出頭,膚色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與土地隔著段距離。他一看三個孩子,皺皺眉,問:“怎麼還沒走?” “等你家小超吶!”王支書笑著問,“他還沒來?” 孟家民一愕,尷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別的事,讓弘揚他們先走罷。”說完到客車旁敲開車門同司機耳語了幾句。 王支書疑惑地看了看他,轉頭又向眾人發言:“那就……興茂、弘揚、小妮,你們先上車吧!楊鬍子,你要一路送他們到大學橋,把一切手續都辦好。” 楊小妮的父親,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人答應了一聲。王支書點點頭:“好,我再問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豬誰見了?要見了給他說一聲,他宰一隻老母雞請客。好了……沒了,上車吧!”

楊鬍子領著三個孩子上了車。汽車發動,眾人正欲散去,只聽背後軲轆軲轆一陣響,一輛木板車推了過來,一個精瘦的莊稼漢吃力地推著,車上被褥高聳,躺著一個婦女。常弘揚一見,慌忙衝出車,撲向前去:“媽、爹,你們怎麼過來了?” 弘揚爹嘆了口氣:“你媽不能動,我說別來,她非要來,我也沒法子。” 弘揚媽怔怔地望著兒子,忽然流下了淚:“你要去大學橋了,媽沒用,癱了,連雙鞋也給你做不了……” 常弘揚忙說:“媽,沒啥!我有鞋,你看,還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腳,想把鞋給母親看,一眼瞥見鞋上一個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揚媽滿是眷戀地望了兒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傷:“你長大了,進了大學橋,有出息了,長這麼大,媽啥也不能給你……”她伸出左臂,從車上抓起一隻塑料兜,“這是媽和你爹趕早給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書聽著她絮絮叨叨,一臉不耐煩,說:“車快開了,說啥呢!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揚爹唯唯諾諾便要推車,常弘揚大怒,瞪視王支書:“你剛才講那麼一大堆,連老母豬都要捎帶幾句,我跟我媽講幾句話都不成!” 弘揚爹嚇了一跳,連忙扯兒子。王支書臉寒了下來,冷笑著說:“人還沒長大,翅膀倒硬了。司機,開車!” 人群騷動了起來,幾位街坊過來打圓場,有的向王支書賠不是,有的則勸弘揚媽,更有幾位長輩訓斥常弘揚。孟家民忙過來拍了拍王支書的肩:“老王,跟小孩子生啥氣!吃過早飯,到我家,咱談談辦廠子的事。弘揚,上車去吧,時候不早了。” 常弘揚瞪了王支書一眼,替母親掖好了被角:“媽,我走了。”說完戀戀不捨地上了車,弘揚媽淚流滿面,閉目不語。

汽車起動,倏忽間絕塵而去。 車上,楊小妮的眼睛不住地瞥常弘揚,見他一語不發,雙唇緊抿,不禁擔憂,找了個話題,問他:“你跟孟超然不是挺好嗎?他怎麼沒和咱們一塊兒走?這車還是他爸包的。” 一提孟超然,常弘揚回過神,怏怏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昨晚還說和我一塊走的。” 楊鬍子大感興趣,問:“都說孟超然是神童,到底咋回事?” 一提這個,常弘揚不禁眉飛色舞:“哈,超然吶,絕對的神童!剛出生時便有算命先生說他是'天上三奇',才華出眾;九歲時他就會寫詩,而且是古體詩!他奶奶個熊,那時候我連'鋤禾日當午'還不會背!” “真有那麼神?”楊鬍子大大不信。 “真的!我們從小玩兒到大,我不知道?”常弘揚一臉受辱的表情,大聲說,“我現在還會背幾首,那是他初二時寫的,當時連老師們都稱讚,週校長曾寫成條幅,現在還貼在他辦公室的牆上!”

“噢?”楊鬍子半信半疑,“怎麼背?” “它……”常弘揚張口結舌,“我想想……寫沁河的——長河寂寞……寂寞……” “長河寂寞繞長煙。慨然如夢愧少年。黃沙滿地別時淚,客上白雲赴九天。” 王興茂接道,“當時的確挺轟動,老師曾讓我們背過。” 楊鬍子仍舊懷疑:“可我聽說他成績特別差,他咋能考進大學橋?” 常弘揚不禁語塞,王興茂躊躇了一下,說:“他是作為……那個……特長生錄取的……這個……他語文成績全縣第一。” 楊鬍子半懂不懂地點頭。常弘揚心中嘆息,所謂“特長生”云云,那隻不過是孟家民打腫臉充門面,天才又如何?語文全縣第一又如何?大學橋要的是成績,整體成績,擠下別人顯出自己的成績,只要總體成績差,你就沒有進入大學橋的資格。所幸孟家民有法子,知道人民幣上的老人頭有資格,毛劉周朱疊到一塊兒勸說,大學橋點了頭。

晨曦已露,蒼天大地一片光明,然而路上依舊冷清。中巴已經到了村外的柏油路上,翠樹、棉田、玉米地飛一樣閃過,常弘揚有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彷彿一個極珍貴又不容失去的東西遺忘在家中,心情有些沉重。他左右張望,忽然發覺前面路旁遠遠地立著一個人影,背向朝陽,仰首西望,初秋的晨風撲面而過,頭髮絲絲揚起,彷彿一尊塑像,或一塊僵立的岩石。 常弘揚呆了,失聲喊道:“超然?” 眾人方才還論及此人,一聽之下盡皆動容,一齊望去。司機早受過孟家民的交待,一到他面前自動停了車,下去幫他把行李提了上來。一上車,孟超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和他熟荏之極的常弘揚:他那雙眸子竟如此漆黑,又如此明澈,彷彿無邊的暗夜縮為兩粒瞳仁,整片的青海湖凝成了兩滴淚水,其純其潔一如嬰兒,黑真真的不含絲毫渣滓。

楊鬍子一眼掃過,終於挑出了不足——眼睛雖美,相貌卻沒啥特別,而且太過清秀文雅。能頂著太陽幹力氣活嗎?他大鬆一口氣。 孟超然一上車,氣氛立刻變了,沉默。他像是一塊冰,不但自己冷,而且讓別人也感到了寒意,除了上車時對常弘揚說了一句“我說過要和你一路走的”,就一語不發。 常弘揚初時不解他為何在村外相候,細細一想旋即明白,心中不禁惻然,一時也無話可說。王興茂垂頭不語,楊小妮見常弘揚不說話,她更不說話。車廂內長久的沉默,只聽見汽車馳行的輕響,只看見周遭的世界不斷變換。 楊鬍子生性爽直,對此氣氛極感憋悶,他左右瞅瞅,見沒人說話,便重重咳了兩聲,搖了半天頭,嘆了半天氣。楊小妮問:“爹,你幹嘛呢?”

“唉!”楊鬍子大嘆一聲,“丹邑一中的大門可不容易進吶,去年只興茂一個人考上,今年你們三個,不容易呀!你知不知道咱丹邑縣最有名的是啥?” “最有名的?”常弘揚回答,“縣委書記最有名。” “他叫啥?”楊鬍子問。 “……不知道。”常弘揚坦白至極。 楊小妮吃地笑了,楊鬍子瞪著他:“我也不知道!我正經問你的。” 常弘揚點點頭,表情嚴肅:“丹邑特產。” “啥?”楊鬍子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 常弘揚哈哈大笑,楊小妮被逗得前仰後合。楊鬍子則氣得目瞪口呆,見孟超然一臉漠然,回頭問王興茂:“你說。” “大理石。”王興茂對本縣工業挺熟,“城北太行山上產的大理石行銷24個省、市、自治區,出口南韓、日本、印度、新加坡。”

“不對。”楊鬍子一言“斃”之,再徵詢答案,見人人閉嘴,不禁懊喪。他就像一隻即將生蛋的老母雞,使勁憋著等人催促,奈何他人都是白痴,聞弦歌而不知雅意,見眾人不予理睬,只好說:“有個'大'字,可不是大理石,是——大學橋!” 大學橋!轟雷般的名字乍入耳內,學生們更加沉默了,人人臉色冷峻,一種期待和恐懼的氣氛充斥車廂。沒有人不知道大學橋,在丹邑人的心目中,它就是道不盡的傳奇,說不完的希望。 楊鬍子未察覺車內氣氛,意猶未盡:“大學橋,就是丹邑一中門前的石拱橋,有名得很吶!幾百年前修的,別說咱們市三區九縣,你到全省,知道大學橋的也不在少數……” 他一看眾人的神情,不由住了口。 他們——常弘揚、孟超然、王興茂、楊小妮,此刻要去的正是大學橋,要進的正是大學橋北岸的丹邑縣一中。大學橋,他們十六七年來的目標,他們命運的轉折地,從他們幼年起就深深刻進他們的腦髓裡,像他們爺爺奮鬥終生蓋起的土坯房,像他們爺爺的爺爺流血流汗整治起來的三畝薄地。 房子和土地滲入農民的血液,大學橋滲入學生的血液。 未有縣一中,先有大學橋。這座把丹邑一中和千百萬學子的生命連接起來的石橋早已成為那所省級重點高中的代名詞,昔日的輝煌暫且不論,僅恢復高考後的十幾年便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神話,區區丹邑縣,方圓二百里,人口三十萬,卻憑著一代代的辛勤和智慧開創了一個教育界的奇蹟——升學率超過了不少大中城市的省級重點,達到百分之八十。如此驕人的業績怎不令丹邑人揚眉吐氣,膜拜頂禮如神祗?丹邑人並不以考不上大學為恥,但絕沒有人肯原諒一個進得了大學橋卻進不了大學門的人,因為丹邑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就是80%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只不過由不同的單位印發而已。 孟超然無力地歪倒在座靠上,身子一縮的剎那,口袋裡硬硬的,他感覺到了通知書的存在,頓時心中一緊,像被瘋狗咬了一下,痛入骨髓,因為他的通知書其實就是四千塊的支票。他從眾人臉上掃過,覺得看到的盡是無聲的嘲諷,不禁黯然,心想:“即使躲到村外也躲不開這種羞辱。爸,你只會向別人吹噓你擺平大學橋的豐功偉績,你知道它帶給我的是什麼!” 他想起自己的成績,覺得各門功課都像得了偏癱——數英理化全面萎縮,歷史政治雙雙浮腫,唯有語文一門腦垂體分泌過多,得了巨人症,這樣的成績……天才又如何?大學橋要的是全才,不是天才。 “大學橋……是個地獄。” 孟超然一驚,循聲望去,只見王興茂垂頭低語,不知在和誰說話。 22公里,中巴駛進縣城,寬闊的大街,整齊的綠化樹,商廈、銀行、店鋪、酒樓,擁擠的人群、沁河水一樣的自行車等等。對農村孩子而言,縣城就是夢中的天堂,22公里就是南北極的距離,常弘揚有些呆了,大感以前活的不值,心不勝嚮往之,感慨曰:“奶奶個熊,城里人天天趕廟會呀!這兒可……真他媽熱鬧,真他媽……繁華。” 這句粗話讓楊小妮蹙眉以對。楊鬍子生平走南闖北,自然不屑:“全縣的熱鬧集中到一條街上當然差不到哪去,就好比長相瘆人的女孩子,盡在化妝打扮上花些工夫,倒也能迷倒幾個傻小子的。” 眾人一愕,沒想到他竟說出這樣絕妙的話,一起拍手稱讚。 不知誰低低說了一句:“大學橋,我來了。” 中巴在大街一個丁字口拐向北,在鋼筋水泥林中穿行五百米,眼前豁然開闊,這裡已是縣城北郊,城裡繁華與野外明朗被一條二十餘米寬的河流分割開來(王興茂介紹:這河叫幸福河),丹邑一中就在河的北岸,連接二者的便是那座充滿夢想的石橋——大學橋。 長天下,一中的幾幢高樓背倚藍天線條清晰,像畫在天上;晴空如洗,幾塊白雲悠悠地浮在樓頂,像騰起的炊煙,一切都彷彿一個不切實的夢。 車輪滾滾,大學橋橫亙面前,三人心潮澎湃:這是一個讓凡人變成英雄的時刻,從此他們的名字用火寫在了天空,而這條天上的彩虹將馱著他們走向夢寐的地方。三人一齊從車上望下去,目光略一觸及,像被燙了一下忙不迭地縮回,面面相覷。 “我……底下這什麼東西?”常弘揚按按眼珠,大約剛才一不留神掉出了眼眶。 “大學橋?”楊小妮仍沒反應過來,“就是下面那東西?” 楊鬍子倒毫無感覺,嘿嘿地笑了:“傻閨女,當然是下面那東西,咱正在橋上走呀。” 孟超然漠然地搖搖頭:“不是在橋上走,是在腐爛了一百年的骨骼上走。” 談話間,車子已過大學橋,三人又回頭望去,這一下看清了,果然是橋,花崗岩條石砌成的橋面從此岸延伸到彼岸,與土地嵌合得親密無間,整個橋面就是地面的延長。兩側橋欄也是條石雕砌,造型古拙,然而崩損殘缺,浮雕的遊龍東一鱗西一爪,慘遭五馬分屍;鳳凰更慘,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左右兩隻全被生吞活剝,鳳頭、鳳爪、鳳羽、鳳尾悉數肢解,像被誰甩到牆上摔了骨斷筋折血肉模糊。 孟超然心裡抖了一抖,彷彿聞到一股血腥氣,閉上眼睛,一種濃濃的失落與悲涼飄乎而來。 汽車不能開進校園,停在了幸福河北岸的空地上。孟超然扛著被褥下了車,一腳踏進大門,竟然有種恐懼與悲壯的感覺,彷彿迎接自己的不是全縣馳名的重點高中,而是戒備森嚴的超級監獄。他看了看面前的行政大院,西、北、東三座教務大樓像三面牆壁,和背後高大的校門把大院圍個水洩不通,密如鐵桶。院子里人如潮水——髒亂污臭的潮水,向下看,亂叉叉的腳丫子腿柱子;向上看,清一色的黑腦袋黃面孔;再向上,門神一樣鐵青著臉的全校最高權力機構——教務大樓;再向上,是藍天、白雲和飛鳥。 “如果我是那隻鳥,從五百米的高空望下去,一定另有一番心情。”他望著天空呆呆出神,“學校的大樓成了孩子們壘起的積木,而人則成了頑童捉進來當'人'玩兒的螞蟻,可惜……可惜,螞蟻太笨,怎沒覺察到天空有這樣一隻手呢?” “你應該先掏一下鼻孔。”常弘揚碰了他一下。 “幹嘛?”孟超然一臉驚詫。 “你不是要打噴嚏嗎?”常弘揚滿臉誠意。 孟超然哭笑不得,他天性憂鬱,本不是一個開朗的人,不過跟這活寶在一塊想不開朗也不行,他索性閉嘴,和楊氏父女朝教務樓下的黑板走去。黑板上是“新生入學須知”,旁邊是各班新生名單,常弘揚在六班找到了孟超然的名字,高跨於第一排的中間,三個大字寫得威風凜凜神采奕奕。他誇讚幾句,瞇起眼睛找自己,瞧了半天,結果在最下面一個角落把“常弘揚”揪了出來,三個字好像患了侏儒症外加營養不良,一副蔫頭蔫腦猥猥瑣瑣的模樣。 “奶奶個熊,怎麼把老子折騰成這熊樣!”他憤憤不平。 “別罵。”孟超然興高采烈,“你看,咱倆是一個班的!” “啊?”常弘揚上下一瞅,果然如此,心裡的火氣一下全消,“還算識相。哎,小妮,我倆同班,六班的,你的找到了沒有?” “我是三班的。”楊小妮一臉委屈地說。 他爹就安慰:“不是同班也好,弘揚這小子油嘴滑舌,你跟著他學不了好。” 可他一個大老粗怎解得女兒家的心事,白費唇舌不說,還落了女兒一個白眼。常弘揚也不解風情,就好像一個大風車,雖然心眼轉得快,到底是木頭做的,空冷佳人心,提著被褥在教學樓下的棕樹叢中找了塊乾淨蔭涼的地方涼快去了。楊小妮垂著頭一言不發向三班報名處走去,楊鬍子趕忙背著背褥跟在後面。王興茂左右看著,陪著去了。孟超然嘆了口氣,到常弘揚旁邊坐下,望著楊小妮在人群中站了一會兒,由一個女孩引著穿過教務樓下的過道走向後面寢室,他看了看常弘揚,欲言又止,心想:“緣份自有天定,我還是別摻和了。” 旁邊的松蔭下,幾位家長正喋喋不休地談論,一個手提頭盔的胖子挨個敬了支煙說:“劉老哥,咱雖這個初次見面,可孩子都在這個一個學校,也算一種緣份,對不?這個……我家那文女卓呀,總想上……這個文科,你看高一八個班……這個……哪個班文科比較好點兒?” “你老弟一看就是實在人,我就說實在話。”劉老哥鼻孔悠悠地噴出兩道煙柱,像在溫習生疏已久的“實在話”,“我跟白校長關係雖說不錯,可對老師們的水平就不太清楚了,畢竟這方面的門路以前也用不著,臨時抱的佛腳。聽老白說有個年輕人教學方法挺不錯,搞了幾場什麼素質教育報告還是幾篇文章我也忘了,他是教語文的,姓馬,叫……馬什麼來著?你別笑,不是我腦筋不好,只是我老婆姓馬,我老丈人、小姨子、小舅子全姓馬,一聽姓馬的我就頭暈,犯渾。” “唉!能理解,能理解,我也常受這個老丈人氣來著。”胖子大嘆一聲以示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管他馬這個啥呢!教學方法好我就放心,文女卓長這麼大這個可沒受過一點氣,這個……我還擔心呢,一中這個好學生多,竟爭太這個激烈,老師教得要這個再不對頭,我那女孩兒可要遭罪了。”看穿戴氣派,“這個”胖子也是相當混得開的人物,可一碰上女兒入學問題竟也是憑天由命,一臉無可奈這個何。 “我不是說你老弟,啥方法不方法的,想咱那時候,要啥方法?操心啃書本就是了。不說頭髮吊到樑上拿錐子扎大腿吧,夜裡點燈熬油可沒少過,老師還嚴,光教鞭敲斷一把又一把——往頭上敲吶!我看現在的學生也太慣他們了,照我說,就該按著牛頭喝水,趕著鴨子上架,使勁兒地敲!不敲,會有咱們現在這麼出息嘛!” 胖子肅然起敬:“你老哥哪個大學畢業的?” “啥大學,小學畢業……哎,還差了半年。” “噗——”孟超然忍俊不禁,一口唾沫噴了出來,也不理會那傢伙大嘆對毀其一生的文革橫批亂侃,拉著常弘揚報名去了。剛到六班報名處門前,兩人立刻倒抽一口冷氣,叫苦不迭,均想:“看來方才那傢伙所言不錯,頭上的爆栗子只怕吃定了。” 只見班主任大約有三十歲,長長一張馬臉,馬是溫馴的動物,可他這副馬臉大概是軍馬場的軍馬,被坦克車所同化,板得像塊鋼板;鼻子碩大無朋,上面架了副鋼鐵鏡框,不但沒增添些文氣,反而讓人覺得那雙眼睛只不過是坦克車上的瞭望孔,總之——一臉殺氣。 常弘揚忐忑不安地交上通知書,班主任記下他的名字,問:“分數?” “512。”這已是個相當高的分數,常弘揚斗膽放大了聲音。 班主任掃了他一眼,常弘揚心裡一跳,只聽他說:“到教務處交費,然後到後面寢室樓……你在402。” 孟超然也交上通知書。 “分數?” “421。”他的聲音恰如蚊哼,因為這分數離錄取分數線足足差了50分。 班主任驚詫地望了他一眼,常弘揚忙道:“他是特長生……有特長。” 孟超然臊得無地自容。 班主任微微一笑,提筆記下。孟超然一眼瞥見他記成了427分,心中打了個突,躊躇半天,剛要開口,只見一輛黑色奧迪車橫衝直撞而來,吱地一聲停下。車門一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剛下來,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迎了上來:“盧書記,你怎麼才來?” 那盧書記一頭灰白的頭髮,臉容瘦削然而神采奕奕,笑著迎上去,握了握那人的手:“白校長,不好意思,廠裡事忙,耽擱了一會兒。” “沒關係,沒關係。這個就是永川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已經安排下來,把他插在六班。老馬,你過來。”他往六班報名處這裡招了招手,班主任也顧不得再跟孟超然說什麼,急忙走了過去。原來此人就是大學橋的最高統治者,校長白在寧。白在寧也有四五十歲了,看樣子享慣了清福,挺富態,不過招呼屬下時臉上一繃,倒也頗有大學橋校長的威嚴。當然,在這老人面前,他威嚴的面具已摘下來塞進了口袋,做出一臉熱情的歡笑。 “我來介紹一下。”白在寧熱情洋溢,一指那老人,“這位就是新陽鎮黨委書記、省人大代表、新陽啤酒廠的廠長,盧耀發盧書記,這就是六班班主任馬文生。” 盧書記代錶廠長哈哈大笑,使勁兒握住馬文生的手晃了幾晃:“馬老師,早就听說過你的名氣,我特意請白校長把永川託付給你照管。永川,來見見馬老師。” 旁邊那個男孩子像跟盧耀發一個模子脫出來的一樣,高高的、瘦瘦的,一臉的自信與傲氣。他向馬文生點了個頭,叫了聲馬老師。馬文生顯然沒太見過世面,一時手忙腳亂,忙不迭地說:“噢……永川,好,盧書記,您放心,永川差不了的。” 白在寧笑了:“老馬,永川考了540多分,我可是給了你一個金元寶。” 馬文生本以為盧永川也像方才的孟超然一樣是個“特長生”,一聽之下大為驚訝,打量盧永川一眼,點點頭:“好,盧書記,你放心,你想讓他上什麼大學我就能送他到什麼大學。” 盧耀發眼神一亮:“馬老師,有你一句話,這孩子,我交給你了。” 常弘揚揚著下巴望著這干人,不住撇嘴:“不就一輛奧迪嗎?不就540……多分嗎?有什麼了不起,奧迪……越凹越低,540……我爸死!超然,走啦!” “再等一會兒,等班主任過來。”孟超然面無表情。 “等他幹嘛,那坦克車。” 常弘揚好像看誰都不順眼,孟超然也沒理他。馬文生好容易才將盧家父子送進校長室,快步走了回來,見孟超然仍站在旁邊,忙說:“噢,我忘了交待你,你先到教務處交費,然後到後面寢室樓,你的寢室是……402。” 孟超然搖搖頭:“我不是等這個,我的分數你記錯了,是421分。” 班主任一愣,提筆改正。 孟超然拖著沉重的腳步和常弘揚交費,他的費早交過了,四千塊,當他看著常弘揚把500塊錢塞進窗口,忽然感到一陣痛苦的失衡,彷彿身子被一劈為兩半。常弘揚感受到了好朋友情緒的波動,難過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價值並不是體現在學習成績上,我相信你有與眾不同的價值。這個,不值得煩惱。” 這才是常弘揚的真面目,兩人從小玩兒到大,雖然插科打渾嬉笑打鬧,但他們真正的友情是建立在方才那種話的基礎上,那就是——理解。每個人都有其輕佻的一面也都有其醇厚的一面,眾人眼裡調皮搗蛋的常弘揚在孟超然眼裡卻是熱情、勤奮、純真而又偏激的形象,因為自小家庭的苦難已經徹底塑就了他的人格。 也是八歲的時候,常弘揚剛上小學四年級,那天晚上,雪很大,快過年了,媽媽在屋裡洗碗,他在雪地上放鞭炮,“咚!”雪花四濺,紅屑紛飛,他拍手笑著。 “叭!”屋裡一聲脆響,他剛一回頭,“咚!”又一聲悶響,媽媽重重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他哭喊著和爹借了輛平車把媽媽拉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腦血管意外”,俗稱中風。 “那天晚上,雪很大,積雪淹沒了半個車輪。”常弘揚常常流著淚說,“街上只有雪,沒有人。我推著車,風像刀子一樣割著,手指很快就麻木了,砸在車架上沒一絲感覺。我們經過一家門口,旁邊停了輛桑塔納,屋裡有音樂聲和笑聲,我聽見了,你知道我什麼感覺嗎?——恨!我恨不能把桑塔納掀個底朝天砸個稀巴爛。哈,你知道嗎?在十一歲時我就懂得什麼叫世界,因為我想毀滅它。” 第二天,他們賣掉了過年的兩頭豬。三年以後,四壁皆空,什麼都賣了,什麼都扔了,包括他的少年時代。五年來,他的生活裡只有十個字:努力學習,拼命讀書,掙錢。要掙錢,掙大錢,足以使母親重新站起來的錢,讀書是唯一的手段,是第一步。於是,他進了大學橋。 常弘揚雖然只交了500塊,但心裡也不好受,他的500塊甚至比孟超然的4000塊還要昂貴,禿子頭上的一根頭髮和黃牛身上的一根毛怎也不會等價。然而他了解孟超然就像孟超然了解他,又勸:“我知道你的雄心壯志,要當一個作家。你常說,要當作家就要體驗生活,品嚐各種情緒,要把痛苦當成營養來享受,現在就是你享受的時候。” 孟超然苦笑一聲:“我正在享受。” 常弘揚笑了:“這才是你嘛!哎,剛才我告訴班主任的話的確不該,可是你幹嘛還讓他改那分數,不就五六分嗎?” “你不懂。”孟超然搖了搖頭,“分數低人一等難道人格也要低人一等?我不正視自己就沒人正視我,受別人鄙視已經是一種不幸,最不幸的是自己也鄙視自己。” 常弘揚破天荒地沉默了。 兩人穿過樓道,後面是一座廣場,兩座花壇左右對稱,中軸線穿過旗台直抵教學樓中間的樓道,樓有四層,左側是東西向的辦公樓,右側是伙房大院和兩座南北向的寢室樓,兩人走進宿舍大院,孟超然不經意地一望,差點兒笑出聲來,只見男生宿舍樓和女生宿舍樓面面相覷,黑沉沉的樓道口像兩張嘴,彼此向對方湊近只是吻不到一起。大概校方當局也怕引起學生此類豐富的聯想,在兩張嘴中間用水泥築了一排自來水管以示隔離(這大概也是扼殺學生想像力的經典作品罷),不過這樣一來,那水龍頭倒像是倒掛的魚鉤,只等著一肚子中學生的大魚上鉤。 雖然這種念頭孟超然斷然不敢宣之於口,但經過對大學橋的失望,丹邑一中原來的神秘神聖神奇感已經在他眼中抹去,只是平平凡凡的一所學校而已。 402在四樓西側,朝南,前面是女生宿舍,右面是教學樓後的大操場,視野相當開闊。只是條件差點兒,讓人懷疑原來是不是養羊的。樓道內陰暗潮濕,充滿了人體的分泌物——尿酸、尿素的味兒,特別醒鼻,大概校方出於這樣的考慮:學生感冒了,不用花錢看醫生,只要來此地吸一鼻子刺激的空氣,一個噴嚏打將出來,立馬鼻腔暢通,感冒立治。常弘揚被寢室樓所震懾,老老實實閉了嘴,生怕一開口,由下面出去的從上面重新進來,只好忍氣吞聲進了寢室。誰料不進則已,一進之下連肺都氣炸了,只見寢室內空蕩蕩的四張雙層鐵床光得像人的屁股,除了痔瘡什麼都沒有,牆壁像得了牛皮癬,東一塊兒西一塊兒斑斑駁駁,至於地面倒還像鋪了層地毯——癩蛤蟆皮的。 常弘揚終於憋不住了:“沒桌子,沒椅子,沒行李架子……這床上舖的是什麼東西?竹蔑!老天爺,稀得比籬笆還慘,連狗都鑽得進來,這要是半夜三更一斷……我……我可是不摔則已,一摔到地;不疼則已,一疼立斃。奶奶個熊。” 孟超然心有同懼,不過大學橋帶給他的屈辱早超過了對環境的失望,心裡的火氣反而轉化成一種抗爭的動力,聽常弘揚發牢騷,他付之一笑:“咱們來一中不是享受的,也許校方正是要用這個事實告訴咱們:艱苦的生活才是最好的食物。鋪床吧。” “我去廁所。”常弘揚垂頭喪氣地扔下行李,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跑進來,一臉驚詫,“我找到了那些尿臊味兒的來源了。” “什麼來源?”孟超然頭也沒抬。 常弘揚哈哈大笑:“整個宿舍樓裡沒一個廁所!憋之急矣,隨地而便也。哈哈。” 兩人鋪好了床,起身去找楊小妮,怎麼也找不到,連王興茂也不見。於是出了校門去停車的地方,汽車已然不見,想必已經走了,楊鬍子自然也隨車而歸。這時已近中午,兩人到幸福河南岸找了家小飯店吃飯,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附近居民極好地利用了大學橋這方水土,飯店開得鱗次櫛比,商店一個個爭先恐後,小小河畔一條街像一個獨立的小鎮。 吃過午飯,再次踏上大學橋已沒了初時的震撼,孟超然仔細端詳著斷折損毀的橋欄,一種難言的沉重悄然泛起,兩人信步走入校門西側的樹林。幸福河水緩緩流淌,孟超然的目光順著水波不經意地回頭,驀地驚呆了,仍舊那座石拱橋,從側面看去竟是如此壯觀!淨跨度近二十米的大拱如同天上截下的彩虹橫鎖幸福河,那種孤度,那種造型簡直鬼斧神工妙若天成,無可言喻的曲線飄逸靈動,達到了人類能力的極限,大拱的每側馱著六道城門洞樣的小拱,整座橋像被鏤空一般,玲瓏剔透。幸福河上水波瀲灩,長橋倒映水中恰恰相合。實是虛的靈魂,虛是實的風采,虛虛實實合成一隻永恆的媚眼,橋下流水又是誰的眼波? 難以捉摸的奇異感電一樣流過他的神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永遠跟大學橋連在了一起。 前面是學校圍牆與河岸相夾的小路,坡下垂柳,岸上白楊,腳下是濃郁的野外氣息,蒲公英、蟋蟀草、山薄荷、雪裡青、地丁糾纏雜生,織成滿目的濃綠,參差不齊地溢滿了林間的空地,綠油油的順著小徑蜿蜒而下。孟超然心神顫動,感覺裡,這條小徑是花兒草兒們專門為著他的到來而開闢,要引他進入一個夢想已久的聖地。常弘揚東張西望地跟著他,不知走了多遠,眼前出現一座土丘,高聳四五米,是一個廢棄已久的磚窖。窖的北半面已經塌倒,斷層陡峭,而南面仍然完好,緩緩地斜向河邊,坡上的草地與河岸的草地連成了一片。只是窖頂仍然焦禿,乾黃的焦土溝坎交錯。風雨侵蝕了多少年,早不見了當初一爐烈火煙炎沖天的痕跡,只剩幾根葉子狹長的星星草和白茅在風中搖擺,一派的蒼涼與寧靜。 孟超然登上丘頂,慢慢地說:“這裡很陌生,我從沒來過,但又感到很熟悉,彷彿是小時候做過的一個夢。” 常弘揚跟了上來,只見眼前幸福河水光瀲灩,河岸上綠草如茵,葉子肥大像豬耳朵一樣的車前草輕輕搖擺,大片大片的水蓼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水上輕拂;身後是犁平了的玉米地,翻起的褐土波湧浪起,極目去,茫茫一片。 “很像咱們的沁河灘。”常弘揚半天才回答說。 “不,不是沁河灘,是我小時候哭過的一個地方。”孟超然目光呆滯。 “哭過的地方……”常弘揚一時沉默了,他深深理解這句話的份量,“你小時候的確太艱難了,我就不明白你怎麼能夠忍受。從小被人欺負居然沒變成孬種,我佩服你。現在我鄭重為我小時候對你的所做所為道歉。” “不用,別看小時候你經常揍我,更有一次把我推進泥塘差點兒淹死,但這些年你給我的幫助比那些傷害要多得多。”孟超然微微一笑。 “你家其實挺有勢力的,你爸你媽要不去南方,你也不會受氣。” “想听我爸和我媽的故事嗎?我說給你聽。”孟超然躺在草地上,望著樹梢上的天空,“終於來到了大學橋,生活算又開始了一個階段,我特別想回味一下過去,看能不能夠再挖掘些什麼。” “我爸爸是浙江人,在那裡上到高中趕上了文革,後來上山下鄉,他就到了南台,算是一個知青吧。開始的時候,我爸爸和我媽並不熟,有一年,他們和其他人到縣城買糧種,那時候,縣城的武鬥還沒結束,特別亂。有一個紅衛兵組織叫'我們的紅太陽',是以這個一中的學生為主,還有幾派,總之,亂七八糟。我爸倒霉,他到合作社買東西,錢不夠,想討價還價,說了一句:'三毛就中啦!'但他的口音很不地道,售貨員聽成了'殺毛澤東啦。'這下惹了大禍,正針鋒相對的紅衛兵一聽有人要殺他們偉大的領袖,不管保皇派還是造反派一齊擁了過來。一派腳快,聞迅趕來將我爸打了個半死。'我們的紅太陽'對毛主席拳拳之心無處表達,衝過來要搶,這一派立刻捍衛自己的戰爭果實,不料我媽趁著混亂將我爸抱上驢車拉回了南台。” “可笑嗎?”孟超然苦苦一笑,“像一個故事是不是?可這是真的,我媽和我舅舅們一直津津樂道,因為他們救了我爸一條命,他欠他們的。後來'我們的紅太陽'連夜追到南台,結果南台村姓謝的一下子站出三四百人,我的四個舅舅站在最前面,說:'要人,沒有;要命,三百條。'學生軍蔫了,慷慨激昂地背了幾條語錄,灰溜溜地撤了。後來……我爸就和我媽結了婚,結了婚就等於上了鎖,大返城的時候他也沒能走。到了一九七八年,說要改革開放,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和我媽一塊兒回了浙江。我,當然留了下來,那時候我還不到一歲,什麼也不知道,長大了才知道比別人少了一樣東西——爹媽!” 孟超然的淚漸漸沁了出來,他翻了個身,臉朝下用鼻子頂住了泥土。常弘揚愣愣地盯著下面的河水,他聽見的聲音像是從土堆裡鑽出來:“你知道他們這一去奪去了我什麼嗎?我一個人無依無靠像個孤魂野鬼般生活在南台村,生活在舅舅們的屋簷下。沒有童年,沒有幸福,沒有家庭,沒有保護,任他媽一個二溜子三癟子都可以欺負我,把我按到地上打,大冬天裡一桶冷水澆到我頭上。我怎辦?打他?我拳頭還沒伸過去,人家爹媽衝出門一巴掌已經抽到了我臉上。我哭著向我舅舅訴苦,還沒到跟前,一腳踹了過來:'哭你媽個啥!有頓飯吃就不錯了,還讓人當神仙供起來呀!'姥姥聽見了,把我摟到懷裡,擦乾了我的淚,她卻流了淚,說後悔當初沒有一狠心讓我媽帶我去南方,只怪我命不好,出生太早,是當初謝家的單根獨苗,本來怕四個舅舅絕了後,不料我一留下來人家兒子一個接一個。我就成他媽的垃圾了。哈哈——” 孟超然止不住胸口的嗚咽,乾脆大笑了起來。常弘揚摟著他勸:“超然,別難過,現在你爸媽都回來了,你也考進大學橋,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別想了。” “爸媽都回來了?哈哈哈哈……回來得好!”孟超然一抹眼睛,手一甩,吼道,“他們為什麼要回來?永遠別回來多好!” 常弘揚目瞪口呆。 “那時候,我沒一個朋友,除了姥姥,也沒一個親人,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爸爸媽媽!我用兩塊柳木根花了三個月刻成兩個人像,一個我叫爸,一個我叫媽,我挨了打,說給他們聽,受了虐待,說給他們聽——他們懂我呀!”淚水已經浸透了胸口的襯衣,孟超然脫了下來甩到一邊,“我9歲時,他們回來了,還帶了個三四歲的妹妹——就是芊芊。他們回來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他們破產了,在南方呆不下去了。長這麼大,他們沒給我什麼,回來後,給了我……給了我痛苦。他們生意雖然破產,可比起咱這兒的人已經算富翁了,他們在村里開了家化肥店,開了家飲料批發部,又蓋了座房子——我就算有家了。我雖然對他們很陌生,可畢竟是我的父母,以為從此能享些福了,不料我就他媽受苦的命,只不過是從地獄跳到了煉獄。” “怎麼會這樣?”常弘揚大為吃驚,“你爸你媽在咱村不說一手遮天也算一對門神,誰還敢欺負你?” “誰?”孟超然苦笑,“就你說的門神。他們在南方幾十萬的財產一夜之間被人騙個精光,回來後更是相互埋怨、吵架,最終發展到離婚。而我,便是阻礙他們重獲幸福的絆腳石——丟又沒法丟,要又不想要。一切都是我的錯,於是怒火全撒到我頭上了,一個說:'要不是為這小孩,我早跟你離婚了!'另一個說:'誰不是因為他才忍著,誰是王八蛋!'而我,就像一堆垃圾縮在牆角,一個屁也不敢放。生本多餘,活著也是多餘。” 常弘揚聽了這兩句話,只覺陰森森的有種死亡的感覺,心裡禁不住一跳,問:“可是我覺得他們對你挺好的?” “那是因為我已經長大了。”孟超然冷冷地說,“我從12歲就長大了。他們有一次吵得特兇,正想大打出手,我一句話不說站在他們中間,鄙視地望著他們,兩人都呆了,從此就對我好了起來,嘴不吵了,架不打了。可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有一次我爸喝醉了酒,我問他,他說他沒想到我突然間已經這麼大了,堂堂一表,風采逼人,個頭比自己還高,說他從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我媽說她從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哼——都是他們自己!” 常弘揚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心中為朋友的不幸而難過。見孟超然又恢復了平日的自信和倔強,他安下了心,說:“老人……總是把希望寄託到兒女身上的。” 孟超然充耳不聞,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這地方景緻挺不錯的,我第一個來,它就歸我,叫作'超然台'吧。” 常弘揚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中,一聽之下,傻瓜般張大了嘴。 402寢室一共8個人,那個大少爺盧永川偏偏冤家路窄也在402,常弘揚對他第一印像極其不好,見其他幾位都沉默不語,他也懶得搭訕,和孟超然聊了幾句,蒙頭大睡。 第二天中午,正式上課,教室在三樓,一共七十多個人,塞了滿滿一屋子。馬文生早早地來了,在教室裡轉了幾圈兒,見幾個學生不斷地打呵欠,他臉上僵硬的肌肉動了動,露出一絲奇特的“笑容”——所謂“笑容”,是指他的笑即使不用機槍大砲魚網毒氣也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原因很簡單,魚雁得了心髒病,一驚而殞;花月感到恐怖,忙不迭地閉上了眼。 馬文生上了講台,問:“宿舍和寢室大家都見識過了,有何感想?” 見沒人回答,他隨手點起前排一名同學,眾人一見,一齊伏桌大笑,只見這位,小個子、小圓臉、小圓眼睛,如果不是滿頭黑髮,活脫脫就一陳佩斯。 “陳佩斯”回答:“很差勁,老鼠雖然不敢住,不過我們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做武器,還是能化悲痛為力量,化鼠窩為天堂的。” 眾人一下子呆了,一齊瞧馬文生的臉色,見他沒生氣,才哄地一聲大笑,馬文生也笑了:“好,實話,你來。” 他又點起盧永川,盧永川站起來說:“環境的確差,但是老祖宗說:'居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這說明咱中國人鼻子的適應功能還是挺強的,學校要培養這項國粹,我只能逆來順受,臭來鼻受。” 這下子連馬文生也不禁哈哈大笑,學生們更是前仰後合,紛紛鼓掌,大覺說到了心坎兒上。 “我有不同意見。” 眾人一轉頭,只見靠窗戶的地方婷婷玉立地站起一個女孩子,所有的男生眼睛立刻直了,那女孩子清秀之極,高鼻子大眼睛,欣長的身材帶著一股清爽與活潑,有種極其吸引人的動感。這時候,眾多男生才發覺自己掉進了福窩,女孩子頓覺滾進了地獄。 她落落大方地向全班同學點了個頭,微笑地望著馬文生說:“我以為這樣的寢室是對同學們不負責任的表現。我就不提學生是什麼祖國未來棟樑的話了,我只想問,給我們這樣的生活條件怎麼讓我們節省出最大的精力全心全意去讀書?” 同學們掌聲如雷,馬文生無言以對。正這時,又有一個男同學站了起來朗聲說:“我也有不同意見,我認為正是因為這樣的條件,咱們才應該全心全意地去學習讀書。我們只有這樣的條件,要想改變我們的生活,必然要全心全意地付出。” 孟超然注意地聽著,忽然發覺本班竟然人才濟濟,他一個個地把他們的言詞他們的表情刻入腦中。幾乎從九歲——父母歸來時——寫出第一首詩起,他就意識到自己天生要作為一個文學家而存在於這個世界,而整個世界都被人類充塞,描寫世界離不開描寫人,解剖社會就是解剖人,他年輕的心像絲瓜的觸鬚悄悄而堅決地嵌入了人生的牆壁,清澈的眸子像放飛的鴿子般注視著芸芸眾生,從不放棄任何一個觀察人的機會。 馬文生嚴肅地點點頭:“同學們回答得很精彩,剛才這位同學的話我尤其有同感——你叫什麼名字?” “許紅康。” “好,請坐。”馬文生揮了揮手,“看到咱們這樣的條件不窩火的人是個白痴。我相信,在座的人都為自己能考入大學橋而自豪,這是應該的。咱們丹邑是個窮縣,工廠不如人,交通不如人,農業不如人,商業不如人,生活水平——更不如人。可是教育,咱們大學橋就在這樣一個窮縣中自1986年就獲得省級重點的稱號,1991年上線308人,1992年383人,1993年442人,今年,494人!升學率超過鄭州、洛陽等城市的重點中學。這靠的是什麼?老鼠窩、鮑魚肆一樣的寢室?錯了,靠的是學生——也就是你們自己!我曾到湖北、江蘇等地名校參觀,人家的教學條件我就不提了,僅僅寢室裡,上有吊扇,下有地板,桌上有電視,牆上有電話,熱水、淋浴、暖氣一應俱全,而我們,同樣是人,我們卻生活在這樣的環境!是天注定的嗎?是命運嗎?那些人,他們憑什麼比我們生活得更好?因為他們的父輩已經奮鬥過,而我們,要靠我們自己!別無他路,生於苦難就要戰勝苦難,生於貧困就要戰勝貧困。我告訴你們——考上大學橋,不是榮耀,是恥辱!世界上再沒有比榮耀更迷人的墓地,也沒有比恥辱更舒適的搖籃。一切都要靠你們自己。” 話音剛落,掌聲狂風暴雨般響起。雖然大多數人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一剎那間他們就對這位新班主任完全地認同了。孟超然想到報名時聽那位小學差半年畢業的劉大哥說白校長挺欣賞馬文生的教學方法,大概就是這種超人的煽動性。明白是明白,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煽動。 他的心曾是樹木參天的森林,大自然在其中棲息。陽光來了,它烤灼著,帶走了水份;風來了,吹乾了濕潤的土壤;雨來了,它沖刷開了大樹的根鬚——他想起南台村自己悲慘而平庸的生活,父母面前窒人呼吸的束縛和隔著面罩般的溝通,談及詩文理想時同齡人黃土塊一樣的麻木——森林乾枯了,沒有一絲水份。他期待地下會湧起甘泉,重回快樂的時光。而今來的,是天上的烈火,也許要掙脫命運的安排就首先要在涅磐中再生,像鳳凰一樣——燒吧! 馬文生已經牢牢控制住了全班的情緒,待掌聲平息,說:“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們要在一起度過三年的時間,可現在我們彼此都還是陌生的,我想,是不是每個同學都自我介紹一下。就由我開始吧。我,姓馬名文生,今年30歲,職業,語文教師,從事教育6年,當班主任5年。就身份說我是老師,但我更希望同學們能把我當成一個朋友看待,因為任何一個老師對知識都不是全能全知的,我也難免出現謬誤,在這種時候,我不希望同學們當我是絕對的權威,我講什麼你們就听什麼,我們需要探討,而只有朋友才能更好地探討。完了。” 馬文生也不知許了什麼願,掌聲一直尾隨著他,瞅准機會就響。他等掌聲平息,又說:“我有一個建議,自己介紹完後,別人可向他提三個問題,以便更好地了解。” 他話音還未落,一個短頭髮的漂亮女孩子站了起來,問:“馬老師,你為什麼不喜歡笑,老闆著一張臉?” 眾人拍手稱讚,大聲叫好。馬文生苦笑一下:“我並不是不想笑,只不過當老師久了,臉整年對著黑板,雖然還沒被黑板同化,但不知不覺地已經板了起來。” 孟超然沒想到自己第一印像中的裝甲坦克竟然如此幽默,不禁呆了。看來大夥兒也深有同感,一齊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掌聲如雷。 “馬老師。”那個女孩的旁邊又站起一位女孩子,漂亮得驚人,可謂眼如春水眉似遠黛,白衣白裙,黑髮上紮著白色的飄帶,風姿說不盡的動人。她問:“你認為咱們班應該充滿歡笑和朝氣還是拼命學習死氣沉沉,兩耳不聞窗外事?”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關心,一齊望著馬文生,都知道這是六班的“台灣問題”,至為敏感。馬文生沉吟片刻,答道:“我期望本班能成為一個民主共和製的國家,大家群策群力,共同探討學習上最有效率的方法,而不是只知嘻笑打鬧的鬆散班級,當然也不是死氣沉沉令人窒息的班級。” 繃緊的氣氛立即緩和。方才那位“陳佩斯”站起來問:“馬老師,要是我一不小心觸犯紀律,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眾人哄地笑了起來,但一笑之後又覺氣憤:最後一個寶貴的問題被這小子白白浪費。果然回答是簡單兩個字:“不能。” 馬文生總算鬆了口氣,問:“該你們了,誰來做第一個?” 學生們面面相覷無人站出,自我介紹還好說,“小生今年十六,尚未婚配”學裡的張君瑞就行了,可還有三個問題!這幫人青春少年刁鑽古怪,會提什麼問題照自己的思路一走便知,說不定馬失前蹄,第一天開門不吉呢。 眾人正自沉默,方才對學校提意見的女生站了起來:“我先來吧。”說完走上了講台,輕輕一甩頭髮,說:“我姓徐,徐文婥。” 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下來:“這個字念chuo,不念zhuo,字很生僻,我怕大家叫錯了,先說明一下。我是新陽鎮人,喜歡英語、法律和羽毛球,最崇拜的人是周恩來。That's all thanks。” 徐文婥落落大方的氣質一下子震住了全班,好半天沒人說話,她的嘴角一撇,笑了:“請提問。” 這下子全體男生有些坐不住了,蠢蠢欲動。當下“陳佩斯”咕咕地笑了一聲問:“你喜歡的男生是哪一種類型的?” 全體學生不分男女哄然大笑,徐文婥淡淡一笑:“這位同學的話我沒有聽清,對不起,請站起來重複一遍。” 這招頗為厲害,蓋有趣之話就像剛入口的香腸,初時有滋味,若嚼碎了重吐出來就不免讓人噁心了,何況還眾目睽睽地站起來吐? “陳佩斯”招架不住,扭扭捏捏站起來重複了一遍,全無男子漢氣概。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徐文婥問他。 “請問。”此人已全無骨氣,一臉敗軍之將只想投降的神情。 “你尊姓大名?” “馬小奇,人稱'小馬季',得罪處還請徐大姐包涵。” 這下子他更為眾男生所不齒,不但立即投敵,坦白招供,而且還提供線索,大拍馬屁。所有男生都憋了一肚子火,只覺他比李鴻章、汪精衛還可惡——女人,尤其漂亮女人,天生就是所有男人的敵人,大家應該同心協力地對付之,若有人中途叛變,肯定會被人懷疑別有居心。男生們不但怒火熊熊,而且酸水汩汩。 徐文婥笑了:“我回答你的問題,我心目中的男生只有一個字:最好的成績,最強的能力。總之,他必須在任何一方面都超過我。” 男生們目瞪口呆,女生們黯然失色。 盧永川大感不服,呼地站了起來問:“他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你強,也就是說你在任何一方面都不如他,面對這樣的男生難道你不羞愧嗎?你以為自己能配得上他嗎?” 男生們精神大振,一齊鼓掌,徐文婥毫不慌亂:“兩個人的能力必然有高有低的,如果女孩子在比她優秀的男孩面前應該羞愧,那麼男孩在比他優秀的女孩面前更應該羞愧,如此一來,生活中就沒有了和諧的存在。你說你說的是不是一個謬論呢?” 盧永川一呆,無言以對,只好敗下陣來。男士們熱血上沖,又出來一位不怕死的,不過此人頗講究策略,布下了一個陰險的圈套:“你為什麼要學得舌尖嘴利呢?” 孟超然一聽而知此人是個像棋高手,善布馬後砲,如果徐文婥回答為什麼,她就承認了自己“舌尖嘴利”,這是個貶意詞;如果她辯解自己不是“舌尖嘴利”,她就沒有回答人家問的“為什麼”,不由暗暗稱妙。 果然徐文婥好像迷糊了一陣子,不過她慧心秀口,答道:“如果你說我是舌尖嘴利,那隻怪你把這個詞和'辯才無礙'混淆了。至於為什麼,很簡單,因為我必須回答你問我的問題。” 此論實屬張冠李戴、避重就輕,可男生們卻也無話可說。徐文婥大獲全勝,跳下了講台。 辯論雖然精彩,馬文生卻聽得滿肚悶氣,他沒想到學生們竟會涉足這種領域,但勢成騎虎,也不得不繼續,只好硬著頭皮說:“下一個。” 那個發上攏著白色絲帶的女孩兒走上了講台,她那種清麗脫俗,活潑可人讓男士們暈了好一陣子。 “我叫白小萱,縣城人。好像什麼都喜歡,最喜歡的是哪一樣我也說不了,不過我從12歲參加縣少年宮溜冰隊,對溜冰應該是最拿手的吧!你們誰要學,我可以教,免費。”她說完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笑靨如花,“好了,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與方才對徐文婥充滿火藥味兒不同,眾人不分男女包括馬文生,對她一下子大起好感。常弘揚碰了碰孟超然:“你的小龍女。” 孟超然笑而不答,只見後排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站了起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輝,想問你剛才那個問題,你——” “好啦,好啦!”白小萱急忙擺擺手,“你不用問了,我回答。” 眾人哄然大笑,連馬文生都忍俊不禁,因為他知道這個女孩兒的身份,在大學橋可謂金枝玉葉,想不到今天也遭到戲弄。 “我心目中的男孩兒呢……不必有最好的成績,也不必有最強的能力,但他必須與眾不同,有風度,有氣質,就是說在千人萬人中,讓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就這麼簡單。”她輕輕一笑,“第二個問題。” 孟超然正自出神,忽聽常弘揚低聲驚叫:“你屁股上有蝎子,快起來!” 他吃了一驚,忙不迭地站起來,剛想看自己屁股,卻看到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面孔,連白小萱也邊笑邊望他。他一下子呆了。此呆可大有名堂,非目瞪口呆,非蘧然而呆,更非痴癡呆呆。所謂不呆則已,一呆驚人,孟超然一呆而成為日後六班班史上的經典之呆,影響至為深遠,而至於六班男生追女孩子先要做出一副呆頭呆腦之相,逗對方嫣然一笑,大事成矣。其實孟超然這一呆並不甚久,只在千分之一秒間,然而有的人發了一輩子呆卻越呆越讓人厭,而他剎那一呆卻成了永恆之呆,——白小萱嫣然一笑讓他的一呆成了六班全體男生女生印像中的化石。 “有何問題,快快問來。”白小萱笑容未散,一副淘氣的神態。 男生們轟然一笑,孟超然心浮氣短——他也沒問題呀,想了半天,躊躇著說:“我講一個故事。” 同學們被逗得樂不可支,氣氛一湧而至頂點。白小萱笑吟吟地說:“我最喜歡聽故事,不過別講鬼故事。” 眾人哈哈大笑,馬文生也樂呵呵的。孟超然說:“不是鬼故事。從前有一個國家,全國的人同喝一口井的水,這口井名叫'瘋井',一喝,全國人都成了瘋子。不過瘋子是別國的人以為他們是瘋子,他們倒認為自己正常得很,反而把別人都當成了瘋子。有個俠客聽說後決心拯救他們,千里迢迢跑了去。不料一到瘋人國就被國民當成了瘋子,他說的話眾人當成了瘋言瘋語,他做的事被人以為滑稽逗樂。你想,一個正常人在一群瘋子中間是什麼感覺?就是與眾不同的感覺。” 眾人一開始還咕嘎亂笑,這時才明白了他目的所在,不由大感刺激,齊聲鼓掌。 孟超然繼續說:“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高於世,眾必非之。這就是與眾不同者的境遇。這位俠客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喝下瘋井水,同國民一起瘋狂;一是接受失敗,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如果這位俠客是你心目中與眾不同的人,你希望他怎樣選擇呢?” 所有的人,包括馬文生,一起鼓掌,誰都清楚這個問題的份量,這簡直不是問題,而是人生;不是提問,而是把白小萱推上了絕境。如果她選擇喝水,那她心目中的與眾不同就是招搖撞騙;如果選擇離開,那麼與眾不同就再無任何意義,眾在何處?與誰不同? 白小萱愣了半響,終於苦笑搖頭:“能保留這個問題嗎?日後希望能向你請教。” 可憐的男士們終於扳回一局,一齊瘋狂地鼓掌,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宜將胜勇追窮寇,楊輝又站了起來,問:“你說千人萬人中一眼就看到他,如果他坐在最顯赫的位置,也是能一眼看到他的,這個……能算數嗎?” 一言既出,男生們無不氣憤——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尤其一個“能算數嗎”,不但暴露了這個人的企圖,且憑地位壓人,人所難服。當下有人輕聲嘀咕:“你爹是銀行行長,當然顯赫了。我呸!” 白小萱眼波一閃,笑了:“我當然一眼就看到了他,不過看到的是椅子,不是人。椅子也有氣質有風度嗎?” 這下子不但女生,而且男士們也慷慨獻上了掌聲。楊輝灰頭土臉坐了下去,白小萱以2:1的戰果輕輕跳下講台。 馬文生越聽越不是味兒,心想:怎麼淨問這類問題?這是班級,不是婚姻介紹所;我是班主任,不是紅娘;是讓你自我介紹,不是給你介紹對象,更不是讓你們自我推銷。不行,不好,前景堪憂。 他急忙跨上講台:“鑑於時間關係,三個問題就不用再提了,否則到天黑也介紹不完,下一個就簡單地自我介紹一下吧!” 既然簡單,就沒了刺激,大夥兒興趣索然。孟超然注意了一下,方才向徐文婥施“馬後砲”的男生叫周啟,是野橋村人,和楊小妮的姑姑同村,而質問馬文生老闆著一張臉的漂亮女孩兒叫沈丹。孟超然一看之下,只覺自己掉在了花叢中,本班就是一個花園,繁花勝似美不勝收,而質量以徐文婥、白小萱、沈丹為最優,難分軒輊。妙就妙在性格大有不同,好比藝術品,若是由一個巧匠在同一心境下雕琢,即便規格尺寸不同,然手法無差,風格類似,觀其一而知其二,無味之極。若在不同心境下分制,或灑脫、或奔放、或含蓄、或古典,可謂鬼斧神工,妙奪造化矣。總的說來,徐文婥成熟迷人,面似溫和,骨子高傲;白小萱清麗脫俗,調皮活潑;沈丹則開朗直率,熱情如火。 美則美矣,而難看也是蔚為大觀。一個粗壯的男生站起來瓮聲瓮氣地說:“我叫羅新奎,羅士信的羅,半新不舊的新,不是李逵的逵,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個奎。”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再一看,哄笑連天。只見他人如其名,有著單田芳評書里羅士信的蠻勁兒與憨勁兒,半新不舊的髒勁兒,雖然不是李逵的逵,卻有著李逵的粗魯勁兒;至於貨真價實的“奎”,是二十八宿裡奎木狼的奎,同樣不令人失望,有著狼一樣的狠勁兒:濃眉環眼,滿臉橫肉。 後一個站出來的是一個男同學,眾人一見差點沒背過氣去,笑得前仰後合,只見這位身穿六七十年代珍藏下來的一件黃軍裝,皺皺巴巴的,原本是口袋那地方扯了下來補到了衣襟上,只剩下一個U型的圈兒。他好像是女媧在造人的最後一天捏煩了想另闢奇徑,結果創造了一個小丑:眼睛極小,溜溜的像兩粒蠶豆,可鼻子卻碩大無朋,霸占了唇上眉下三分之二的地盤,像小山丘一樣把眼睛逼得走投無路,氣極敗壞地吊死在眉毛這根樹梢下。 他一見到眾人的反應,臉脹得通紅,轉身下了講台。眾人一陣愕然,笑聲戛然而止。 孟超然心中暗嘆,他知道,有時候人的笑聲比刀還鋒利,他深能體會這位同學——他知道他的名字:邢東林,也是402的——當時的感覺,因為小時候他在痛苦與嘲弄這壇毒酒里浸泡了太長的時間,被人抹一臉污泥,或是在背上畫個烏龜,再不然就是把鞋給他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