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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大學橋 陈渐 17612 2018-03-13
距高考僅有110天。 普遍的焦慮瀰漫了整個高三年級,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令人心煩意亂,好像是一種壓迫,又像是可以預言的毀滅,夾雜著絕望般的抗爭和宿命般的無奈。所有的人——無論成績優異還是平庸——盡皆如此,考場即戰場,任你三頭六臂武藝非凡也難免一個閃失。高考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考不上……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呢? ——不知道! 不知道:一個混混沌沌的未來,一個陰暗無邊的黑洞,一張獰獰可怖的巨網。對高考的恐懼其實是對未知的未來的恐懼,是對未知的命運的恐懼。人生最可怕的敵人是未知。即使某些老師眼裡的高材生、尖子生、希望生,充滿了信心,但這信心背後是對恐懼的拼命的壓制。孫子曰:“怯生於勇,弱生於強。”只為著一句話——他們若失敗,必要付出比別人更大的代價。

信心之背後,是無法言說的恐懼和懦弱,是無法言說的辛酸和驚悸。信心給了他們盾牌也給了他們囚籠,他們只能將這恐懼、這懦弱、這辛酸、這驚悸同自己深深地鎖起,讓自己一個人承受。 許紅康承受不了了,下午放學硬拉著孟超然去“喝酒”。兩人隨著人流出了大學橋,找了最東面的那家最偏僻的飯店,裡面稀稀落落幾個人,許紅康叫了一聲:“老闆,啤酒。” 突然一陣敲擊酒瓶的聲音傳來,“當!當!當!”隨即一個人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憂,唯有……新陽。” 兩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個人獨據一桌,桌上堆著三四瓶空啤酒瓶子,盧永川!孟超然想起當初為《少年風》起名字時,許紅康諷刺他說叫“新陽啤酒”,忍不住笑了:“永川,替你家啤酒廠做廣告嗎?”

盧永川一抬頭,見有許紅康,一怔,招呼道:“來,一塊兒坐吧。” 許紅康本來心情就不好,現在更加不好,悶悶地坐下。盧永川雖說喝啤酒如開水,只是藉酒澆愁愁更愁,他不但愁,也有些醉了,瞪著一雙迷茫的大眼睛問:“你辜負了我嗎?” 這話甚是突兀,孟超然莫名其妙,許紅康自然明白是指分班後兩人操場盡頭的對話,他把徐文婥託付給他了。 “我沒有……勇氣。”許紅康皺著眉灌了口啤酒,悶悶地說。 “我很失望。”盧永川的確有些醉了,一拍桌子,“也很後悔。” 許紅康沉默無言,半晌,又灌了杯酒,說:“你還愛著她?” 孟超然總算明白了,明智地閉了嘴望著盧永川。他彷彿很茫然,怔了半晌,喃喃地說:“愛?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不但連命,就連思想也賣給了別人,除了奮鬥,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只是……痛啊!”

“為誰痛?”許紅康問。 “我。為我自己痛。”盧永川連灌幾口,一抹嘴,“我什麼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失敗。那次'迎回歸全省中學生化學競賽',全校三人,就他媽我一個走了麥城。我沒臉見我爸,我爸讓司機捎給我五個字:死不了,就拼!” “那好啊……拼!”許紅康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我也想拼啊!”盧永川忽然大笑,“可他媽有人不讓我拼,讓我死!” “誰?”孟超然吃驚地問。 “老師!學校!” “什麼意思?”許紅康吃了一驚。 “一回學校,你猜我碰到了什麼?沉默!”他時而高言時而低語,像在念一首優美的詩,“無聲的,冷眼的沉默。沒有人安慰,沒有人批評,甚至沒有人嘲笑。總之,就是沒有人理睬,全他媽死了一樣!”

他呆呆地望著酒杯,忽然苦笑:“也許不是別人死了,是我死了。從前的……成績優秀的……聽老師話的……”他似乎不知道怎樣列舉自己的優點,想了半天仍是,“……成績優秀的……盧永川——已經死了,在別人眼裡消失。那些老師,從前噓寒問暖,遇到你不懂的問題不惜一節課兩節課給你一個人講。哼,只他媽會錦上添花!如今,再問問題,腰也不彎了,嘴也不湊到你耳邊了,直繃繃站著雄視全班,他要捎帶著給別人熏陶熏陶,你一個人,不值!” 兩人盡皆沉默。孟超然是切身體會的沉默,許紅康是毫無體會的沉默。此刻,原本廖廖的飯店更加冷清,只有盧永川一人的聲音在響:“我不知道老師們是怎麼想的,是什麼觀念在支配他們。辛辛苦苦傳播知識,每天扯著嗓子往你耳朵裡灌輸愛國呀,尊師呀,可謂不厭其煩,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培養出來的學生竟會恨他們!哈哈哈哈……報應!”

許紅康不以為然,孟超然卻大有同感,只覺他一句話道盡了教師的悲哀。 “傅雷說過一句話。”孟超然慢慢地說,“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黑暗還能掩蔽多久?——110天而已。我們快要解放了。” “快要解放了……”盧永川喃喃自語,一抬頭,好像剛剛發現孟超然,問,“聽說你正追一個女孩子?” 孟超然一驚,望了許紅康一眼,問:“你聽誰說的?” “周啟。他說,美得驚心動魄。” 孟超然苦笑不語,對周啟的洞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到現在還不知如何露出了馬腳。他這種反應,兩人不問也心知肚明,盧永川問:“她喜不喜歡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沒從她的表情、言語、行動、舉止瞧出個蛛絲馬跡?” “不敢瞧。” “幹嘛不敢瞧?” “越瞧越心涼。”他一肚子苦水。 盧永川見許紅康陷入了心事,不由想起徐文婥,說:“老弟,愛情是要緣份的。人家要有感覺還行,沒感覺,趁早拉倒,別耽誤高考。” “東邊日出西邊雨,似是有晴又無晴。”他大嘆一聲說。 盧永川笑了:“我請一個人給你參謀一下,解除你的煩惱。” “誰?” “斯賓諾莎。” “什麼?”孟超然大奇,“斯賓諾莎自己連個老婆都找不到,他能幫我?” “哎……這個別有原因……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盧永川吱唔了一下說,“斯賓諾莎說,假如一個人想像著有人愛他,而他並不相信他有引起那人愛他的原因,他也將愛那個人。在那女的看來,她有沒有值得引起你愛她的原因?”

“有,怎麼沒有!”孟超然張口道來,“她聰明、活潑、漂亮,有風度有氣質有理想有……” “慘啦!慘啦!”盧永川連連嘆氣,“斯賓諾莎又說,假如一個人相信他有正當的原因足以引起別人的愛,他將以此為榮。以此為榮呀,老弟!不是愛情。她道是有情卻無情只不過捨不得放棄一個榮耀,算了罷!斯賓諾莎又說……” “又是斯賓諾莎!我最恨斯賓諾莎!別再提他!”孟超然氣極敗壞,“這個老光棍!” “不提,不提。”盧永川忙不迭地說,再看許紅康,面前已空了四個瓶子。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晚自習已經上課,閃清光正半閉著眼睛背誦英語課文。兩人遵守正月十五的承諾,坐了同桌,在高三,同桌就是搭檔,互相學習,互相督促。孟超然傾心以付,把自己遠遠超越了書本的文史知識灌輸給她,一個月來,閃清光成績大增。而她又教他學英語,只是佳人在側,他心猿意馬,聽到的英語句子成了英文歌曲。不過有一樣,同樣是佳人在側,上數學課倒不必走神,精神一集中,成績突飛猛進。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你一頓飯怎麼吃了這麼久?”閃清光問。 “聊了一會兒。”他規規矩矩地坐到凳子上。 “英語單詞背會了嗎?我要提了。”她笑著去翻書。 孟超然急了,不會!不會倒沒關係,問題是一不會她就不理他!他吱唔幾句,忽然想起了號稱“馬王”的周啟教他下象棋時說,一旦無路可走,你就將他,將得他手忙腳亂,亂七八糟,然後瞅機會救將。他精神一振,問:“你的歷史卷做完了?” 這招奇兵果然厲害,閃清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做完了。” “對答案了嗎?” “對了。” “得了多少分?” “60。”聲音低得像哼哼。 “60?”孟超然頓時抓住了把柄,“最後兩道大題不做,除32分,還有118分,才得60!”

“單項選擇錯了6個,多項錯了6個,材料分析題只得了……7分。”閃清光老老實實地交待。 “7分?”孟超然眉頭大皺,這時已顧不得什麼逃脫責任了,問,“一共三個,36分,得了7分!你怎麼做的?” “那些古文材料看不懂嘛!”閃清光撅著嘴。 一聽這種軟語輕聲撒嬌式的語調,孟超然頓時沒了火氣,拿過卷子看了看。這套卷子他已經做過,自己判分——128。 材料分析題也難怪閃清光看不懂,第一題選的是晉代江統的《徙戎論》。當時民族矛盾尖銳,江統主張把少數民族遷出,設重兵防守邊疆。文章已然難解,命題人更設下了陰險的圈套,本一個荒謬的論調,命題人又加上當時人對此論的讚譽:“惠帝置之,後五胡亂華,時人服其深思。”這還不算,第二段又加上唐初竇靜和溫彥博對待突厥的分歧的爭辯,使命題人“真實意圖”隱藏得更深。

“這是一個政治色彩很強的材料題。”孟超然耐心解釋,“凡是這類題,能看懂則看,看不懂,別看,直接回答。” “不看題?”閃清光睜大了眼。 “實在看不懂那沒辦法嘛!咱們教科書上的歷史觀就是把現代的標準用到古代,如果古代人按照現代人的思想做,他就對;否則,他就錯。一句話,看古人遵不遵守馬克思主義,遵不遵守唯物辯證法。” “那……哈……”閃清光咯咯咯笑了起來。 孟超然聞著她幽香的氣息,禁不住一陣魂飛,連忙端正面孔:“就這麼回事。就以這個例子說明,江統主張驅趕少數民族,竇靜主張'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永為藩臣',他們違反了民族大團結精神,因此是錯誤的。溫彥博主張'全其部落'保存其風俗,教化突厥,符合民族大團結精神,因此是正確的。就這麼理解。” 閃清光聽得頻頻點頭,一臉嘆服的樣子。 “至於看不懂的問題……那是你古文功底太差,一時半會兒是沒辦法的。”孟超然沉吟一下,“有一個我給你翻譯一個吧!” “突厥既亡——突厥已滅亡了,其降唐者尚十萬餘口——這意思明白吧?召群臣議區處之宜——太宗召來群臣商議怎樣處置的事宜……” 閃清光眼裡閃爍著光彩,側著頭,長發斜斜垂了下去,身子靠攏著孟超然仔細傾聽。兩人無比默契,在一片寧和的氣氛中度過了一個夜晚。 回到家裡,已是晚上十一點,芊芊已經睡了,父母卻還不見回來,他披上大衣,坐在小園中。此時,還未到春分,夜涼如水,天空沒有月亮,漆黑如墨,幾顆亮晶晶的星星目夾著冷眼,像釘在夜空,非但帶不來一絲光亮,反而增加了夜色的陰沉。 “叮——”電話鈴聲響了。 他裹緊大衣,進屋抓過話筒。 “超然麼?”是廠裡趙志均打來的,“你爸和你媽吵架了,你過來一趟吧!” “為了什麼?”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過來吧!” 他放下電話,推開芊芊的房間,她睡得正香。他咬了咬牙,衝出門外。夜風呼地吹來,他打了個寒戰,蹬上車向西奔去。大街上,行人廖廖,一個小時前,他剛剛和閃清光在這條街上分手,而今,他又來了,只是,懷著不同的心情。 趙副廠長守在大門外,見他過來,迎了上去:“去年廠裡效益不好,今年資金也不足,原料錢已經拖了幾個月了,心情都不好。你看看去吧!” 廠長辦公室亮著燈,還有幾處燈也亮著,那是從市裡聘請來的一位高級飲品工程師,還有兩位尚未成家的質檢員。他們的房間緊閉。整個廠子死一樣寂靜。 他慢慢地推開門,孟家民獨自坐在辦公桌前,頭也沒抬,地上是碎裂的瓷杯片,謝琬的啜泣聲從里屋傳來。 孟超然慢慢地坐在沙發上,問:“怎麼不吵了?”聲音平淡得像是一個遠遠欣賞的陌生人。 “不吵了,永遠也不會再吵了。”孟家民仍沒抬頭。 “好啊!不吵了……心靜。”孟超然冷漠得像塊石頭。 “我們已經立過協議,離婚。”孟家民仍看著桌面。 “好啊!離了就離了吧!離了……乾淨。”孟超然聲音淡淡的,沒一絲感情。 孟家民抬起頭,望望兒子,臉上肌肉一抽,沒做聲。 “孟家民!這回是你先提出來的!不離,你是王八蛋!”謝琬的吼聲從屋里傳來。 孟家民冷笑一聲:“我提出來的又怎麼樣?難道每次都要由你先提?咱們明天就去法院。” “啪!”一團紙從屋裡擲了出來,謝琬叫道:“重寫!這裡的錢,一分你也別想拿!孩子,你一個也別想要!” “啪!”孟家民伸手將紙團接住:“是我的,一分也不能少!孩子,你要大的,我要小的。” “哈——哈哈哈哈。”孟超然一陣大笑,心中無限悲涼,“分臟不均哪!要離就拿出點勇氣,一拍兩散,我和芊芊,你們一塊肉一塊肉地分!” 話剛落地,孟家民手一抖,一隻茶杯劈頭向孟超然擲來。他冷冷地看著,躲也不躲。 “啪!”茶杯正撞在額頭,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孟超然一陣暈旋,鮮血立時就淌了出來,順著鼻翼臉頰往下流。 謝琬聽見響聲,從屋裡衝了出來,一見兒子血流滿面,哭喊著撲向孟家民:“你個王八蛋!太狠毒了,存心要殺我兒子。” 扭住他便撕打。孟家民呆了呆,臉上早挨了幾下。他惱怒地甩開謝琬,沖向兒子。 “站住!”孟超然霍地站了起來,伸手指著他,一聲大喝。 “哎……”孟家民手足無措,呆在當場。 謝琬推開他奔了過來:“你……流了很多血,媽給你包紮一下。” “你也站住。”孟超然手指轉向她,鮮血沾滿了半個面孔,神態可怖,兩人一時都被嚇住了。 “我告訴你們——”孟超然伸手在眼睛上一抹,拿在面前,望瞭望滿手的血腥,咬著牙說,“我,不是一個貨物,你們誰想要就要,誰想扔就扔。你們想把我零切碎剮了論斤論兩分,可以!想把我扔給別人,休想!你們離不離婚跟我沒關係。我,你們誰也別想要!” 孟超然伸著血淋淋的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說著,眼淚同鮮血混在一起滾滾流下,早分不清哪裡是血,哪裡是淚。額頭有幾處靜脈被瓷片劃傷,大量的失血使他陣陣暈旋,他強自站立,咧嘴大笑:“我早就知道,我逃不脫的,遲早總會有這一天的!逃不脫的!不管你們把家搬到哪裡,不管你們掙多少錢,這一天,誰也逃不脫!不過,我還是想對你們說一句話,哪怕我的血流乾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們。” 孟家民心中正自後悔,一聽這幾個字,心裡打了個實,下意識看了看妻子。謝琬一巴掌甩了過去,他躲也沒躲。 “謝謝你們,是你們讓這一天整整推遲了十年!十年!哈哈哈……我長大了!再也不會怕了!什麼我都得到過了,我還怕什麼!我八歲以前,你們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對了,就是那時候,你們扔下我跑到浙江。哈——我呀!我是一個沒爹……沒媽……沒人管的野孩子,狗崽子!誰他媽都可以欺負,誰他媽都可以踩在地上打,誰他媽都可以往我頭上澆冷水。我怎麼辦?我打嗎?打人家一下,他爹他媽衝出來輪番抽我耳光。我活生生受了八年!八年呀!……這時候,你們回來了,沒人敢欺負我了,有好東西吃了,有好衣服穿了……一直穿了十年,吃了十年,我他媽是賺的!可剛享受了一年,你們吵架要離婚,去了鄉政府,你們知道我怎麼做的嗎?我把兩塊月餅,十塊糖果,加上一個小手槍埋了起來!幹嘛?……啊……” 孟超然聲淚俱下,手瘋狂地揮舞:“怕再成了野孩子沒東西吃!沒東西玩!你們沒離,那東西就埋在那兒,到現在還埋在那兒!我還預備著有一天再去取。十年,十年了,我他媽就這樣活了過來。怎麼活的?吃了今天的,怕沒明天的;今天有一個家,怕明天就沒有了!就這樣活的!現在,我大了,不怕被人打了,不怕再餓死了,這一切都是你們給我的,是你們用十年的幸福換來的!我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 話音未落,他眼前一黑,仰身向後撞了過去,一頭撞在門上摔倒在地。謝琬顧不得抹眼淚了,拼命撲上去抱住兒子。孟家民也湊了上去,謝琬一巴掌甩去:“滾!” 頭上的劇痛使他猛然醒轉,兩臂一掙,掙脫母親,拉開門回頭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奪門而出。 孟家民搶步衝出,迎面同聞聲趕來的趙志均撞在一塊兒,後面跟著工程師、質檢員三四個人。眾人一看滿屋血跡,不由嚇呆了。 “這……怎麼回事?”趙志均也沒了平日的口才,結結巴巴問。 孟家民顧不得答他,飛奔著跑出廠外。街上空無一人,寒風呼嘯。 大街上只有綿綿的暗夜,孟超然拼命蹬著自行車拐進縣城。失血過多,到現在依然流血不止,他感到一陣陣的胸悶、暈旋,前額、後腦的劇痛一跳一跳地衝擊著全身。他知道,再不治療,自己非暈了不可。雖然傷口是父親所賜,理當珍惜,但暈在大街上引人圍觀更加不雅。 他想了想,拐進一條小街,找了家醫療所包紮。醫生一看,嚇了一跳:“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騎車……摔……摔到石頭上了。”他昏昏沉沉地說,耳朵也聽不大清。 醫生訓練有素地給他清洗傷口,止血,消炎。 “幸好傷口不大,不必縫合,消消炎,包紮一下就好了。不過你失血過多,最好輸血,只是……這裡也沒血漿。你在這兒躺一下吧,我再給你處理處理……” 孟超然也沒聽見他說什麼,他的耳朵幾近失聰,只見醫生的嘴一張一合的。他掙扎著站了起來:“給你錢……我還要回家……回家。” “這樣子你怎麼能走?走不了半里路你就又摔了,還是在這兒躺一會兒吧!我打電話叫你家里人來。”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孟超然也沒感覺到痛。 “我……走了,還要……回家,謝謝你了。”他皺著眉頭,拉開門走了出來,醫生拿著針管愣在那裡。 街上冷冷清清,了無人跡。他費力地蹬著車子,往哪裡蹬?他茫然了。家?能回麼?縣城的同學?林芷霞家沒去過,楊輝家沒去過……清光家?能去麼?無聲的悲哀超越了肉體的傷痛,鎖住了他的胸臆,他已經被拋棄了,被父母,被家,被這個沉睡中的世界。他茫然地走著,絲毫不知走向哪裡。忽然,眼前一黑,他知道不妙,急忙下車,已來不及,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自行車壓在身上,他推了推,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他精疲力竭地癱軟在地,喘息了好一會兒,用盡力氣,側身一滾,滾出了自行車的重壓。屁股上一陣疼痛,他摸了摸,沒血,好像打過針。 “他媽的,什麼時候打的!我最怕打針了。”他想了想,掙扎著坐了起來,看了看大街,仍是深夜,路燈一串一串地扯向遠方。他湧起一種孤獨的感覺。 “這是哪兒?”他向四周看了看,西面一個大傘樣的東西立在路中央。崗廳?西關崗廳? “這不就是清光家南面的路口嗎?我怎麼會來到這兒了?”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摸了摸額頭的紗布,濕濕的,涼涼的,剛才一動,血又滲了出來。 “紗布一定紅了,得換一個。”他想。 他忍著胸口的煩悶,扶起了車子,垂著頭,彎著腰,一步一步地走,他也不知去哪兒,剛轉過崗廳,他愣了:“怎麼……會到了清光家的街道?” 既來了,就去罷。一百多米的街道,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鐘。剛到閃清光家門前,他胸口一陣氣悶,再也支持不住,把車靠在牆上,慢慢地躺在了地上。街道裡的風更陰更冷,他不斷地打寒顫,翻過身想爬起來,但渾身沒有力氣。他咬著牙,一點一點地爬上台階,爬進了閃清光家門前的門洞,靠著石墩,再也動彈不了了。 牆縫裡,彷彿有幾隻蟋蟀在叫,吱吱吱響。只聞蟲鳴,不見人聲。風不斷從門縫中吹來,嗅得細了,居然有一股臘梅的甜香,隱約還有山茶的香氣。 “臘梅開得正旺吧?”他想,“虎蹄梅?金鍾梅?素心梅?還是狗牙梅?一定都有,都開了,濃濃郁鬱的一院子。不知清光聞到了沒有?她可真幸福!嗯!我也幸福,跟她只有一牆之隔,牆隨著她的心一起一伏,嘣嘣地跳……我感覺得到……我真幸福……” 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堅硬的石墩將他磕醒,他咬著牙睜開眼,只覺腰酸腿疼,但是力氣逐漸地恢復了。他看了看表,四點多了。 “再有一會兒她爸爸就要上班兒了,她哥哥也要上班了。我……還是走吧!”他直起腰,腿卻抬不了,長時間躺在冰涼堅硬的地上,腿也麻木了。 他活動活動,扶著牆,慢慢站了起來:“去哪兒呢?唉!不管去哪兒,總之是不能在這兒,讓她家人看見,又是一場麻煩。走吧!走吧!捨不得也要走。” 他的身體極度的虛弱,強自支撐起腦袋,一步一步挨下台階。一出門洞,凜冽的晨風撲面而來,他打了個寒戰,上了車,離開了溫暖的門洞。 “五點學校就有人早起讀書了,還是到寢室去吧!”他蹬上車子,無限留戀地離開了這條街道。 剛走了二百米,他就支持不住了,身上熱汗淋漓,心臟像有幾十根鼓槌在敲擊,心室劇烈地膨脹。他強自支撐來到了大學橋邊,校門緊閉,他絕望了,俯在車把上喘了半天氣,免得倒在地上。 “暈倒在校門外可實在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事關榮譽呀!” 他揚起臉望瞭望西側幽深的樹林,凌晨的薄霧裡,傳來幾聲啾啾的鳥鳴,那樣遠,那樣遠。 “超然台!” 還有超然台,絕不能倒下,絕不能。這是一個強者的抗爭,這是一場悲壯的奮鬥……贏了,不會贏得什麼;輸了,不會輸掉什麼。但——抗爭!只為這是一場戰鬥,只為他不能屈服於自己。他強自仰起身,雙腿是海綿,頭顱是鐵塊,心……是金剛石。 他大吼一聲,衝入樹林,剛衝了十幾米,雙腿便完全軟了,他奮起最後一絲力氣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隨著車子的慣性又前衝數米轟然栽倒,隨著車子滾入了小路邊的草叢。 鳥鳴……超然台……那麼遠……那麼遠……他抬起手觸了觸頭,火一樣燙……“我……會死的……死的……解脫了”頭一歪,人事不知。 雞叫……鳥叫……小河的流水聲……樹葉的碰撞聲……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來,渾身已被露水濕透。天色已經大亮,周圍寂靜無人,一棵狗尾草在眼前晃呀晃的,像在撫摸他。 看看表,已經六點半了,他又睡了兩個小時,再有半個小時早讀開始上課了。他抬抬手,只覺有了力氣,掙扎著站了起來。在縣城滾了一夜,身上的衣服臟得不像樣子,大衣、夾克上血跡斑斑,別人一見非報警不可。他統統脫了下來塞進車筐。所幸裡面毛衣還好,穿的大衣較長,褲子也馬馬虎虎。 “這便走吧!”他湊到河邊洗了洗臉,不由嚇了一跳,滿臉血跡,紗布也給滲得殷紅。 他仔細洗淨,推著車子出了樹林。大學橋上車子不斷,盡是些趕著上早自習的走讀生。他笑了笑,到了對岸的醫療所,敲了幾次門,女醫生一臉倦意地出來,問:“怎麼這麼早?” 他指了指頭上的紗布,女醫生皺了皺眉給他換紗布,一觸他的額頭,手立刻縮了回來:“怎麼燒得這麼厲害?” “受了涼。” “這傷口……怎麼弄的?” “摔的。” 女醫生小心翼翼地換過紗布,見他想走,忙攔住他:“你的燒還沒退呢!大量脫水,得輸液。” “我還要上課呢!”他想起了閃清光,一節課不坐到她身邊也不行。 “上課?你還上課?”女醫生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得了什麼病嗎?高燒、脫水……失血過多,哪一樣都麻煩。你乖乖躺在這兒補水,我讓人給你請假去。” 孟超然想起閃清光每天早晨提單詞的樂趣,大大不捨:“算了吧!下課我再來。” 說完急忙溜了出去。七點十分,教室裡已經坐滿了人,馬文生背著手在班裡晃。早讀是自習課,學生隨便複習哪門功課,或背古文、古詩、文化常識,或背英語,或背政治,或背歷史。不過哪個老師都想讓學生復習自己的課,因此常常來得早早的,到班裡一晃,學生們在這種示威下,立刻拋開別的課本倒戈相向。 現在馬文生在此,諸神退位,教室裡是語文的天下。孟超然剛一露頭,幾道目光射來,粘在他額頭的紗布上再也不肯離開。他低下頭從老馬身邊擠了過去坐在自己位置上,將額頭藏在書牆後。 傷在右額,閃清光在右側,一眼瞥見,吃驚地問:“你怎麼回事?” “摔的,磕在石頭上了。”他一邊說一邊逡巡,見馬小奇,許紅康回頭望自己,咧嘴一笑。 “沒事吧?”閃清光關切地問。 “你看我像有事嗎?”他側頭笑笑,“你昨天睡得還好嗎?” “啊?”閃清光愣了愣,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同桌昨夜爬進了自家門洞,“挺好的,昨天那株素心梅又開了幾朵,滿院香氣。” “呵!”孟超然不住的笑,隨手拿起本書。 “老馬來了,快看語文。”閃清光低下頭,迅速塞給他一本,一觸及他的手,像被扎了一下,迅速縮回。等老馬轉過身,她悄悄地問:“你的手怎麼那麼燙?” “燙嗎?沒感覺呀!是你的手燙吧!” “低下頭。” 他低了下來,閃清光悄悄伸手在他額頭上按了一下:“你發了高燒!太熱了!有三四十度呢!” “人體正常溫度36.5℃,我的剛好。” “別貧嘴了。待會兒下課,我……讓人陪你去看看醫生吧!”閃清光低下了頭說。 孟超然心中一涼,湧出一股難言的淒苦:“她讓人陪我去?哈——有趣。” 閃清光觸了觸前排林芷霞的後背,耳語幾句,林芷霞遞給孟超然一張紙條:“把手伸過來。” 孟超然伸出了手,她摸了摸又塞給一張紙條:“出去,我先出去等你。” 孟超然莫名其妙,眼睜睜看著林芷霞走了出去,他呆呆不動。閃清光碰了他一下,他只好低著頭走了出去。 林芷霞劈頭蓋臉就問:“你燒得那麼重,怎麼不說一聲,走!” 拉著他就走。孟超然回頭看了一眼教室,感慨萬端,心裡發疼,兩腿一軟,便要栽倒,林芷霞嚇得連忙攙住他:“你怎麼啦?啊?怎麼啦?” 孟超然閉目無語,黯然搖了搖頭,林芷霞心驚膽戰地攙著他。 “你支持住,快到了,你怎麼會病得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說一聲呢?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家里人想啊……” 孟超然擺手止住了她,一句話也不說,父母已經拋棄了自己,心上人連送他看病都不肯,還說什麼呢? 到了醫療所,林芷霞還沒說,女醫生先說了:“回來啦!早就不該走嘛!” 兩人攙扶他進了里間,讓他躺在病床上,一量體溫,39.5℃,醫生嚇了一跳,忙打了一針,蓋上被子,輸液。孟超然一直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任她們擺佈,他此刻已經心如死灰,什麼也不想了。 “好好治病,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林芷霞坐在床邊,輕輕地說。 她注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愛憐。由於大量脫水,高燒,他的嘴唇乾裂,斑斑駁駁像脫了皮的牆壁,她伸出手指輕輕撫著他乾裂的嘴唇,一陣心酸。孟超然閉著眼睛,輕輕在手指上吻了一下,林芷霞嚇了一跳,急忙縮回了手。可是見他的嘴唇依然緩緩地張著,她又放回手指,他輕輕地含住。 她一動不動,等待了許久,見他好像沉沉睡去,這才小心地收回了手。誰料方一收回,他忽地睜開了眼,她嚇了跳,滿腔臉紅。 “現在什麼時候了?” “八點十分,早自習剛下課。” 林芷霞看了看表。話聲未落,一陣嘈雜,屋裡來了一大幫人:馬小奇、許紅康、沈丹、徐文婥、馬林濤等人擠了一屋子。 “超然,好點兒了嗎?”許紅康俯下身問。 孟超然勉強笑了笑:“好多了。” “哎!你老兄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呢?”馬小奇一臉悲哀,“說,是哪塊石頭磕著你?我揍扁了它!” 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他:“你先揍扁我吧!是我一不小心碰上它的,打擾了人家,你替我說聲對不起。” 眾人笑了起來。 “哎,孟超然。”徐文婥說,“上自習時你爸你媽來找你,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你生了病,就說出去了。要不要我去找他們?” “不要!”孟超然眼中忽然一閃,急切地說,“別,別告訴他們我在這兒!誰說了,我……跟他絕交。” 眾人面面相覷。馬小奇俯在他耳邊說:“快上課了,還得去報到,下課再來看你。”大夥又安慰幾句,紛紛散去,屋裡只剩下林芷霞一人。 “你怎麼不上課去?” “我陪著你。” 孟超然閉上了眼睛,慢慢地問:“都走了嗎?” “走了。” “她沒……來?” “誰?” 孟超然閉目不語。 林芷霞忽然明白了,訥訥地說:“她……大概正吃飯,吃完飯就來了……哎,你餓了吧?想吃什麼?” “不餓,不想吃。”他睜開眼,看見林芷霞一臉憂色,笑了,“我餓了,想喝八寶粥,熱的。” “好啊!”林芷霞笑吟吟地站了起來跑了出去。 不到十分鐘,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孟超然聞了聞,笑了:“你是在大十字買的?” “嗯!” “騎車太快了,要當心。” “我明白的。來,你手上紮著針,我餵你。”林芷霞舀了一勺,輕輕地吹冷,慢慢送到他唇邊。他張嘴喝下。 “挺香的。” “當然了。” 孟超然笑了:“我是說……方才我咬的……是你的手指。” 林芷霞臉紅了,輕輕縮回手。 “咬疼你了?” “沒有。” “我剛才正被惡魔吞吃,只好見稻草就咬了,對不起。” “不疼的,你沒咬。” 林芷霞又餵了他一口,孟超然咽了下去:“你也喝一口,你還沒吃飯呢!” “我不餓。” “你不餓我不喝。” 林芷霞無奈,只好喝了一口,接連被迫喝了三四口,不料再餵孟超然,他竟已沉沉睡去。她守了一會兒,見他睡得很沉,看了看吊瓶,還能滴半個鐘頭,放心地離去。 很好的天氣,陽光滿目,照見了浮蕩來去的每一粒微塵。上課的時候,校園里人聲悄寂,只有兩個人影在花壇裡的探春樹下默立,潔白的碎花拂上了衣襟。 “師姐,他……還好嗎?”閃清光攀下一枝探春,輕輕地嗅著,微微一抹殘香。 林芷霞出神地望著她的手,其白如花,其柔亦如花:“高燒39.5℃,昏迷了好幾次,正輸液。” 手鬆開,花兒彈去,發出沙沙的輕響,人卻無言。 “他問我,她來了嗎?”林芷霞嘆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空,怕露出眼中的那抹哀傷,“他對你痴得很。” “師姐,以前有不少男孩子給你寫情書,你總是不予理睬,隨手就扔了。我問你,你說,沒有感覺。我問你,什麼叫做感覺?你說,就是很想和他在一起,經常會想起他,很幸福,很甜蜜。我又問你,沒有感覺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嗎?你說,何苦傷害他。”閃清光幽幽地說著,眼神有種迷茫,“師姐,你認為你說的對嗎?” “最起碼,沒有錯。” “可是,我對他也沒有感覺。”閃清光也望向天空,神情有一種惆悵。 “那你為什麼和他坐在一起?” 沒有回答,林芷霞靜靜地等著。 “師姐,咱們從小就認識,我能不懂你嗎?長這麼大,你從來沒看得上一個男孩子,好容易出現了一個,為什麼不抓住!” 林芷霞突然轉身:“你是因為我嗎?” “不是。”閃清光堅決地搖頭,“我對他從來就沒有感覺。我承認,他很優秀。可是優秀並不是讓一個人愛他的理由。我只相信感覺。師姐,你相信我,我不愛他,不是因為你。” 林芷霞神情有些淒楚:“可是我……是因為別人。” “我?”閃清光問。 林芷霞不言,不動。 “師姐。”閃清光急切地拉住她的手,“你要是不相信,我現在就去找他,跟他從此分開。”說完轉身就走。 “不要去。”林芷霞叫道,反手一拉,拉了空,“他正病著!” 閃清光遙遙地回頭:“師姐,正因為這樣,他才會恨我,你才有機會。” “不要去。”林芷霞追了上去,“否則,我不會原諒你的。”邊說著邊飛快地跑過去拽住她。 閃清光躊躇了一下,說:“好,我先不說。他不是希望我去看他嗎?我去安慰安慰他,對他病情或許有幫助。” 林芷霞點點頭,鬆開了手。 可怕的場景一次次重現,他不斷重複經受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被魔鬼撕吃的恐怖。疾風戰鼓般的轟鳴忽響忽止,極度的聲響與極度的靜寂構成兩股離心的撕裂般的力量,彷彿撕裂了耳鼓……突然有大光明閃耀,黑暗之惡魔粉身碎骨。紛飛的血肉中,一個少女盈盈而立,宛如天人。 “清光!”他驚喜地大叫,叫聲未了,森冷的利劍穿心而過。他痛苦地抽搐著,呆呆望著她的笑臉。笑臉忽滅,他絕望地叫:“清光,別走……” 一陣驚悸,他感到有一隻軟軟的東西拭去了額頭的冷汗,一陣清涼。他睜開眼,一個女孩子坐在床邊,秀氣的眉毛下,雙眸如兩彎清澈幽深的清泉。 “清……光……?”他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又伸手揉了揉,手背上一陣疼痛,正扎著針。 閃清光似乎有些心事,勉強笑了笑:“你好點了嗎?” “好了,好了。”他大喜過望,掙扎著坐了起來,身子卻過於無力,歪身靠在了床頭。閃清光扶著他的身子,在背後墊了個枕頭。 她望著他憔悴的臉龐,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見他呆呆地望著自己,臉一紅,嗔道:“你看什麼!”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說:“現在我才知道'剪水雙眸'是什麼意思。” 閃清光側過臉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孟超然樂滋滋地說:“眼瞼就像青翠的葡萄皮,裡面藏有無窮無盡的秋水。不知道哪個仙人,拿起一把天上的剪刀輕輕地把它剪開,於是,透過去,一些幸福的傢伙就可以看見那片秋水了。” “那不流乾了嗎?”閃清光沒好氣地說。 孟超然大搖其頭:“不流,不流……傷心了才流。” 他搖了兩下,前額劇痛,只得停了。一看她微微地蹙著眉,看著自己的目光那麼空洞,那麼失神,他問:“是不是我說錯了?” 閃清光搖了搖頭:“你……你認為咱們倆合適嗎?” 孟超然笑著,心卻漸漸下沉:“為什麼不合適?” “你認為什麼叫愛情?”她又問。 他沉默著。閃清光的視線順著他手上的針、輸液管滑了上去,悠悠地說:“在我看來,就是一種感覺。那種感覺,我不知道是什麼,可是我知道,現在,我沒有那種感覺。” 孟超然慢慢抬起頭,一迎上她的目光,只覺胸口重重一擊,一陣窒息。他勉強笑著:“永遠也不會有?” “那種感覺……我相信,是在一瞬間產生的。” “難道不會是將來的一瞬間?” 閃清光嘆了口氣:“素心梅的種子今年沒有發芽,以後,永遠也不會發了。而且……我們誰也對將來負不了責任。” 他一動不動,張了張乾裂的嘴唇,苦笑了一下:“你要我怎麼做?” “我想……”她猶豫了一下說,“誰也別再勉強自己了。” “還有呢?”他的身子漸漸滑了下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閃清光垂下了頭:“我們還是暫時把座位分開吧!這或許對你有些好處,快高考了,我怕連累你。” 他嘴角浮出一絲笑容,微笑地望著她,眼中充滿了愛憐:“你想做的你就去做罷。愛一個人,不就是要讓她幸福嗎?如果你想走,我又有什麼理由留你!” “對不起。”她慢慢站了起來。 他仍舊笑著。 門口忽然出現兩個人:“小超,你……” 是父母!謝琬一看兒子成了這模樣,失聲哭了。孟家民則滿是懊惱,低下了頭。孟超然臉色突變,騰地坐起來,吼道:“走!你們來這幹什麼!走——” 謝琬撲到床邊:“小超,昨晚是你爸不對——” 他一陣慘笑:“我還有爸爸?哈——走!你們不走,我把它拔了,死了乾淨!” 他伸手就去扯輸液管,閃清光趕緊拉住他的胳膊:“別拔——” “他們不走我就拔!” 謝琬見狀,連忙後退幾步,默默看了兒子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孟家民欲言雙止,嘆了口氣,轉身離去。孟超然身子一軟,倒在床上,喃喃地說:“他們走了沒有?” 閃清光出去張望了一下說:“走了。” “你……也走罷。” 閃清光沉默片刻,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孟超然掙扎著坐起來,伸手摘下了輸液瓶。 大學橋上,閃清光偶然回頭,看見了一個孤獨、虛弱的背影,一隻手垂著,一隻手提著一個輸液瓶,垂著頭,腳步踉蹌地走進一條偏僻的巷子。 孟超然到了一家小醫療所,剛躺下便昏了過去,黑暗……孤獨……孤獨的黑暗……黑暗中隱隱傳來一聲聲抽泣,他睜開眼,一個模糊的背影坐在面前。他想睜大,眼皮卻像壓了座山……山上有一個白衣的女孩子。 “小萱……”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 那個人的身子抖了一下:“小萱走了,不在。” “她去哪兒了……她……也不來看……”一句話還沒說完,頭腦一陣昏亂,又暈了過去。腦袋重重垂下的剎那,他聽見一個聲音說:“她在開封,河大二附中,很遠很遠,她已經……”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直在醫療室躺了兩天,病情才略有好轉。林芷霞連課也不上,一直陪著他。父母沒再見到,倒是芊芊來了七八趟,一呆就是大半天,把棒棒糖、雪梅等小孩子的零食擺了一大堆。同學們也常來聊天兒,閃清光……再也沒來。 兩天裡醫療費花了二百多,他一點也不知道,後來林芷霞告訴他,錢是他父母讓芊芊捎過來的。 回到教室,他的同桌已換了個人——徐文婥。閃清光遠遠地坐在了最前排的角落。他也沒再回家,在寢室和馬小奇等人擠在了一起。又過了一星期,頭上的紗布才折了,身體也完全康復,只是額上,永遠留下了月牙形的深深的傷口。 他記起了最後一次昏迷前的迷夢。紗布拆去的第二天,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大學橋,背了個背包,在距高考僅有100天的時候,獨自踏上去開封的路。 丹邑到開封路經鄭州,他坐上長途汽車,到了鄭州已是中午。他來過一次鄭州,記得火車站就在汽車站對面。進了火車站廣場,只見到處是人,不是七就是八——亂七八糟,橫七豎八。有的圍坐成一圈兒,有的堆坐成一堆儿,有的並排躺成一行兒。人亂,行李倒挺細心。他早聞火車站是鄭州首亂之地,但在學校聽人說起:鄭州有三亂,鄭大財院火車站。火車站排名第三卻不免令他產生小覷之意。 他進了廣場,見人雖多,卻也不亂,不由安心了許多,四處尋找售票大廳。正走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孩子跪在了面前,一句話不說,只是伸著手。他不大明白,問:“要錢?” 小孩子張張嘴,啊啊幾聲,砰砰砰磕了幾個頭。原來是個啞巴。他向四處張望了一下,周圍沒人對此事大驚小怪的,偶爾有人看上一眼,一臉的漠然。 “起來,起來。” 小孩子一動不動跪著。他笑了笑,掏出兩塊錢塞給他。不料這一掏錢掏出了麻煩,他正自得意,忽然發覺自己被包圍了,身前左右全是小孩,足有十二三個,一個個臟兮兮的伸著手。他又好氣又好笑,喊:“餵!你們怎麼都問我要?我又不是財主!走開吧!” 誰知小孩子們不但沒走開,反而越聚越多,就像平地裡冒出來的。眼看著包圍圈越來越小,他不由急了,一轉眼看見十幾米外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要飯的托著個碗拄著拐棍跳來,他嚇了一跳,那人一條腿跳得其快如飛,比袋鼠還敏捷,比正常人跑得都快。他大叫一聲衝出包圍圈,向著跳來的乞丐喊:“追得上我,就給你!”說完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一個小伙子在前面跑,一個一條腿的乞丐,十三四個小乞丐在身後追,其勢甚是壯觀。直到孟超然跑進了售票廳,門口有警察,乞丐們才不再追來,蜂擁在門前久久不散。 他向周圍看了看,不由大奇,心想:“這麼有趣的事怎麼沒人笑呀!每個人都繃著一張臉,冷漠得像是戴了張面具,有趣。” 他買了張車票,信陽至商丘的236次列車,12點多發車,到了車上,竟然沒有一個空位,擠得滿滿的,不少人站在過道上。人們臉上的表情呆板、冷漠,然而又透著機靈,防範姿態十足。 他大為興奮,心想,火車上真乃五穀雜糧薈萃之所,什麼人都有,一節車廂就像人的一節大腸,走一站瀉一站。他自得其樂固然有味,然而站了一路的確不舒服。 破落貴族,開封。 開封城的確很古老,古老得讓人看不穿它的歷史,同樣,也古老得讓人看不到它的未來。它積澱得太多,黃土層壓在它身上,抖不落,扛不動,可它還要扛著,把自己扛得半新不舊,扛得疲憊不堪。它不像鄰居鄭州,沒有載荷,沒有負擔,也沒有記憶,一心一意使自己盡量摩登起來。它不行,它得跟在鄭小姐的高跟鞋後面挑著文化的挑子,歷史的擔子。但再古板的老書蟲也禁不住一路上的香風暗度,秋波頻灑,小廣州、俏深圳、洋浦東、浪珠海不斷拋來的媚眼使它心神不定、心猿意馬、心花怒放、心亂如麻。於是展現在孟超然眼裡的七代皇族便是一副皺紋溝裡流香脂,苦瓜唇上淌口紅的老來俏模樣了。 一出火車站,孟超然發了好一陣子呆:“這就是那個有鐵塔,有龍亭,有大相國寺,有包青天夜審陰日斷陽七俠五義御貓展昭白眉徐良的地方嗎?” 其實不怪他這樣想,國人印像中的開封,甚至開封自己的宣傳也總給人一個它依然生存在一千年前的印象。宋代文化至濃至烈,影響深遠。試想,嘆為觀止的繪畫,古老神秘的方法,百代巔峰的詩詞,一瀉千里的雄文,眾口相傳的英豪,千年正統的理學……僅憑一項就足以光照一個時代,而這一切統統聚集在一個宋朝,統統聚集在一個城市!這意味著什麼? 人們心目中的開封已經定型,就像鄭州的“商城”,上海的“龍頭”,深圳的“窗口”一樣定型,無可改變。孟超然坐上公交車進入市裡,一路忍不住難過,眼見得街道斜窄,市面凌亂,房屋破舊,經濟凋敝,他不由生起一種撫今追昔之感,連尋訪白小萱的心也淡了。 他查了查地圖,河大在古城的東北角,河大第二附中在河大東面,3路公交直抵學校。他看了看牌子,確認無誤後走進校門,現在是下午兩點多,大概快上課的時候。 學校並不大,教室並不多,只是綠化得比丹邑一中強多了。他在校園內徘徊著,生出一種親切之感。怎麼找小萱呢?他並不知道她是哪個班的,總不能一個一個地問吧? 校園裡有不少人在活動,有的還只是小娃娃的樣子。 “難道弄錯了嗎?有兩個附中?一個附高,一個附小?” 他疑惑不解,掃視了一下,外面絕沒有小萱,於是信步走向教學樓找個人問了一下,一個男孩指給他高三年級的教室。一個班並沒有很多人,他從門窗往裡掃瞄,一直瞄完整個高三也不見有白小萱。他有種情怯的感覺,既想見她,又怕見她,不知道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自己。 “打聽不打聽呢?”他托著腦袋躲在樹蔭下沉思,這種感覺就像在拔漁夫從海裡撈出來的黃銅瓶的蓋子,“一陣煙霧,飛出來的是妖怪,還是仙女?” 他胡思亂想著。 “小萱的模樣我還認不認得?還是那雙調皮的小嘴巴,一笑就彎起來的眼睛?……我見了她說些什麼呢?說我的煩惱?父母不要我了,要離婚了,清光也遺棄我了……不成不成!斷斷不成!說我閒得發慌,旅游來了?快高考了呀!……那麼就說我想她……她會不會感動得哭呢?她可真好哭,每次哭了我都得哄她……一年多也沒見她哭了,我瞧瞧淚水還多不多……” 他心神想入非非,眼珠子卻不停轉著。大門外,一個男孩子騎車帶著個女孩子進入學校。他見那個男生一表人才英俊瀟灑,氣質極是不凡,心中不由羨慕,心想:“此人的氣質幾乎可以與清光相比,只是他的家長肯定是河大的教師或教授,從小培養,又生長在城市,不算希奇。而清光那超凡脫俗的氣質卻是在滿院的花香草色中熏陶出來的,有靈氣。” 他打量著那個男的,見後座的女孩和他親密的模樣,想來關係非同一般了,不由動了好奇心,仔細打量起來。她的臉掩在男孩肩後,看不到,飄入眼中的,是潔白的裙子,潔白的皮涼鞋,頭上紮著潔白的……飄帶……他越看越心驚,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 自行車在十幾米外劃過,轉入車棚。轉彎的剎那,他看見一張洋溢著甜蜜的笑臉,他驚呆了——小萱!心口重重地一撞,他眼前發黑,軟軟地坐在了台階上。他深吸了一口氣,在眉心擂了一拳仔細地看。 果然是白小萱!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一切的一切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認得,就是她拉著那男生的手一晃一晃的頻率他都熟悉。他知道她的手握得有多重,知道她握著那人的哪幾個手指,知道她的小指勾在他的無名指上……他知道…… “餵,孟超然,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 “哎,可不准笑人家啊……” “你這種與眾不同,就是站在很多人裡面,讓人首先一眼就注意到你……” “超然,認識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樂……” “……每個人都鬥不過命運的……” “十年後的那一天,我在塔下等著你。” 三年了,她的第一句話直到最後一句話,他都清清楚楚地記著,一切他都記著:她的甜蜜、她的悲哀、她的淚水、她的離別、她的臨別一吻、她的十年相約……他記著,而她忘了。當他遭受著高考的煎熬、父母的遺棄、心上人的絕情的時刻,當他不辭勞苦一腔渴望地尋找她的時刻,她用行動告訴他——她忘了。 孟超然木雕泥塑般僵住。幸福的人兒手拉著手跑著跳著笑著遠去……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裙子、黑髮、白色的飄帶……風一樣遠去,吹盡了籠在幸福和荊棘上的磨碎了整個生命而揚起來的晨霧。 不知站了多久,刺耳的鈴聲驚醒了破碎的迷夢,孟超然抬起酸痛的腿,抬了起來,卻沒踩下去。他仰起頭望望整個校園,一片寂寞,一片沉默。他咧了咧嘴,忍不住哈哈大笑,忍不住熱淚橫流,朦朦朧朧不知不覺中,人也離開了她的世界。 往北不遠就是鐵塔公園,高高的鐵塔從重重的屋脊房頂穿出,直刺長空。他一路受著招引,來到公園站口,進了大門,隔著鐵欄仰望鐵塔,時空隧道般的神秘加上一句淒楚的誓言,他的心像磁鐵般向鐵塔飛去。 鐵塔始建於北宋,並非鐵做的,而是磚石琉璃瓦結構,只是其色如鐵,故稱鐵塔。兼之歷經上千年的洪水、狂風、地震、火焚以及人為的破壞尤能屹立不倒,雄姿如舊,稱為“鐵塔”也不算過份。 孟超然花了二三十塊錢買了票,剛要進去,忽又恨了起來,把票撕成粉碎,心想:“不到2005年踐約之日,我絕不進鐵塔!” 抬頭望去,一群白色的鴿子在塔頂盤旋,忽散又聚,停在塔上,忽又一散,“蓬”地四散而飛,隱入渺渺雲霄。他心中一動,一股東西膨脹欲出,一個句子迸進腦海:“我情願是一隻飛鳥。” 他急急忙忙掏出筆,拿著筆記本躲在牆角,胸中的感情噴瀉而出,淌過筆端現於紙上。 〖我情願是一隻飛鳥 日日飛上屋簷外那座古塔的頂端 以生命與生命的貼近 去追尋,那一縷縷載酒狂歌的詩魂 西風殘照只是一身蒼涼的裝飾 你的心裡究竟埋葬了多少故事 為何不見衣衫上斑駁的酒痕 荒城外,詩人不忍驚擾的靜宓 已被多少雙腳步所踏碎 黃河的風沙吹暗了黃昏的刁斗 是誰的嘆息,穿透了萬丈的黃沙 帶著淤積的暗流沖進我的耳鼓 我循著明滅的燈標,叩問滾滾塵埃 驀然一望,滿頭已白髮蒼蒼 人間究竟輪迴了多少歲月 你的靈魂獻與了祗園的隱者 任那拈花的妙手彈指一揮 抹去了層層面目只留下蛛網與塵土 生命,化作了無語的墓碑 而我,被安排了怎樣的過去與未來 為何你以滿地的青苔掩蓋著我的淚痕 難道你不見——不見我的鮮血 它在你蒼老的肌膚上凝成了不滅的胎記 ——待我以我謎一樣的命運來祭你 可嘆黃花美酒已被穿梭的日月所侵奪 我只獻上我落魄的衣衫滿面的霜塵 立於遙遙的宇宙中橫著鏽蝕的古劍相問: 如果有一天,生命將我拋棄 你是否讓我踏進 你塵封的塔門? 〗 他長長出了口氣,寫下了名字:古塔。將筆狠狠摔到牆上,將這篇謎一樣的詩稿塞進了背包,一時心神暢快,輕鬆之極,像抖掉了背了多年的包袱。心碎的離別,父母的遺棄,家庭的破碎,至友的反目,心上人的背離,高考的重壓,大學的絕望,成績的不如人意,老師的鄙視嘲諷……這一切一切算得了什麼呢?我自有新詩一篇。生活中種種的感情種種的折磨都只是過眼雲煙,都只是人生的體驗。它會讓你洞察感情洞察人性,讓你了解世間百態,讓你踏上文學的巔峰。 什麼才是價值?生命轉眼即逝,人生不過百年,能夠流傳不息的才是價值,能夠永恆的才值得追求,追求不到了才叫痛苦!那些痛苦,叫什麼? “庸人自擾!”他哈哈一笑,揮揮手,告別開封,帶走了一篇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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