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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 糾結

微雪 饶雪漫 10777 2018-03-13
我在家裡宅了三天。 這三天,我謊稱去學校報導,沒有去醫院看路理,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只是短信。我刻意製造出的距離,只是想要讓我自己明白,我到底能不能離開他。最難捱的時光往往在傍晚,最後一絲天光收斂之時,他的笑,他走路的樣子,他呼吸的姿態就好像從潘朵拉的魔盒裡跑出來的魔鬼,不停在我眼前縈繞……這個時候,我也往往會像受到了邪惡的引誘,情不自禁地想像著陳果會不會正在給他削蘋果吃,會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他和她也會說著那些戀人之間才會的有曖昧語言。我被自己折磨得不輕,於是就不停地彈琴,直到米礫衝過來,把我的手指按住說:“米砂,如果你沒瘋,我也要瘋了。” “對不起。”我這才反應過來,“吵到你了?”

“當然。”他說,“一支曲子你彈了十遍了。” 我從琴凳上站起來,跑上樓,進了我的房間,拿出我的手機,上面已經有他的三條短信,一條是:“你在幹嘛呢?我想你了。”還有一條是:“明天就出院了,要是你回不來,我去你學校看你,好嗎?”最後一條是:“我怎麼覺得自己也變得小心眼了,呵呵。” 我捏著手機,直到把它捏得發燙,也不知道應該回一個什麼才好。一向光明磊落的米砂最討厭謊言。我不得不承認,米諾凡說得對,我的欺騙一定會傷他的自尊,也讓我在這份愛情裡不得不佔了下風。如果我注定不能給他未來,那麼我的愛到底算不算是真愛呢? 一向就不是愛情專家的我當然無法回答我自己。 下午六點,我背上我的包從家裡出發,經過小區門口那棵樹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了一下腳步。那裡沒有左左,只有綠得可以滴下油一般晃人眼的樹葉。我上了熟悉的103路,在醫院大門口下了車,我走進住院大樓,上了電梯,按了11樓的鍵,然後終於到了那間熟悉的病房。

沒有我想像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場景。他只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床邊,在看一本書。他沒有穿病號服,而是換上了一件白色的T。看上去是那麼的舒服,自然。 他的確和很多的男生都不一樣。 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他看到我,驚喜地放下手中的書,要下床來迎我。我快步上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說:“你終於來了。” 他用了“終於”這個詞。 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說:“是。” 他探詢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覺得我們好久不見。怎麼,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 我真恨自己沒用,總是這樣,讓他一覽無餘地看到我的內心。我別開頭,他伸手把我的頭掰回去,讓我繼續面對他的眼睛,然後他說:“告訴我好嗎,米砂,我想我有權知道。”

我靠到他胸前,又可恥地掉淚了。 我不能確認陳果到底有沒有把我的事情告訴他,或許我應該跟他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可是我又害怕結局像米諾凡所說的那樣,到最後,我只落得個兩手空空。 “是你爸爸反對了嗎?”他說,“其實,我有信心慢慢地讓他接受我的,這一點,你完全不必擔心。” “不是的。”我說。 “那是什麼?” “我不想跟你分開,哪怕是一天,一小時,一秒。”我抱他緊緊的。 他居然哈哈大笑。笑完後他又忽然輕輕拿開我緊緊貼在他身上的兩條胳膊說:“你弄髒了我的衣服,我可是剛剛才換上的呢。” 我抱歉地低頭,在我的包裡尋找紙巾,手忙腳亂地帶出了左左給我的那兩張票,路理把它撿到手裡問我說:“你從哪裡弄來的?”

“一個朋友給的。”我說。 他把票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了一下,驚喜地問我:“今晚?”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 他捏著兩張票,很高興地問我說:“這是部相當不錯的話劇,我一直都弄不到票。你是專程來請我去看的麼?” 我“不”字還沒說出口,他已經從床上跳下來,利落地穿好鞋,拉著我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責備地說:“你呀,也不早點講,希望不要遲到才好。” “餵。”我拉他站定,“你還沒出院呢!” “難道誰規定住院病人不許進劇場看戲麼?”他說,“快走吧,馬上就要開場了。” “不許去。”我說。 “為啥?”他不明白。 “我可不希望再出啥事。”我嘟囔著說。 我話音剛落,他的臉色迅速地沉了下去。他放開了我,獨自走到了窗邊,看著窗外。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我走到他身後,環住他的腰,臉貼到他的背上。他有些抗拒,但最終沒有推開我,只是用很低的聲音沮喪地說:“原來我是這麼沒用。” 我到底還是傷了他的自尊。 遲疑了一會兒,我走到他前面,從他手裡抽出那兩張票,堅決地對他說:“我們走!”他有點不相信地看著我,我朝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說:“你一定不會有事,我也不會蠢到再讓你和我練長跑。” “米砂……”他想說什麼,被我摀住了嘴。 “不許說讓我不開心的話。”我說,“現在,我們出發。” 走出醫院,發現天色已經暗了。外面的空氣很新鮮,路理貪婪地呼吸了一口,對我說:“希望明天走出這裡,就不會再回來了。” “一定可以的。”我說,“出院後我陪你鍛煉好啦。”

“可惜你得上學。”他說,“不過週末也好,你不回來,我就去南京看你。” 真是的,他又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我們上了出租車。我讓司機把空調關掉,車窗搖開。我和路理就像兩隻迎著風飽漲的塑料袋,擠擠挨挨地靠在一起坐在後座。他一直握著我的手,有一個瞬間我特別想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又忍不住覺得自己肉麻,心裡更加七上八下,好久才回過神來。多年前的一個寒假,他送我回家,好像也是這樣的一個場景,清晰得彷彿我仍然記得他那天穿的衣服顏色。只是物是人非,我們已經經歷了太多,只恨那時候單純的自己,是多麼不懂得珍惜幸福,享受初愛的純潔和美好。 《我愛龜琳皋》原來是部音樂劇。它講述的是一個外號叫龜琳皋的普通女孩在都市裡尋找自己的愛情,不停受傷卻又從不放棄的故事。整個劇笑點不斷,卻絲毫不俗氣。演員不錯,台詞也很好,音樂就更不用講了,特別是幕與幕之間銜接的不同風格的小段舞曲,聽起來別有生趣。路理一直專注地看著,他仍然對戲劇這樣著迷,以至於他著迷時的眼睛都顯得特別亮。好幾次看到精彩的地方,我轉過頭去想與他一同討論,他也正好轉過頭來看我。就這樣,整部劇看下來,我們幾乎用眼神交流了無數次,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可就算是這樣,我也格外高興,說不出為什麼。看來還真得謝謝左左,要不是她,我們不會有這樣特別的一個夜晚。然而,直到最後全體主創謝幕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左左竟然是整個劇的音樂總監!

她站在台上,和演員們一同謝幕,竟然一反常態地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簡單式樣的連衣裙,頭髮梳成最最老土的馬尾。我驚訝極了,禁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路理問我:“你認識她?” 我點點頭。 “她在圈內很有名。”路理說,“我以前拍個短片,朋友介紹她做音樂,結果她開出天價,只好作罷。” 這個世界真是校而且,緣分往往有神來之筆。 走出劇院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我們出來得晚,人群已經散去。路理又不知不覺拉著我的手,我們從黑漆漆的出口走廊走出來,周圍非常安靜。他小聲地對我說:“我們可不可以散一會步才回醫院呢?” 他很少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像我是掌管他一切的主人。我就故意把臉板起來說:“不行,得馬上坐車回去,不然他們該著急了。”

“我給我媽發過短信了。”路理說,“應該不會。” “那也不行。”我說。 “不行也得行。”他拉著我離開出租車站台,“小丫頭們就是這樣,越寵越不像話。”聽他的口氣,好像自己在這方面多有經驗似的。我心裡酸酸的幸福像一瓶不小心碰倒的檸檬水,玻璃和著水一起碎了。跟著他往前走,其實在我心裡,何嘗不想享受這種兩個人的浪漫時光呢,我要的,只是一個台階罷了。 而他總是這樣,我要什麼就給我什麼。能如此懂得我心的人,我這一輩子又能遇到多少個呢?我已經下定決心,準備跟他敞開心扉,可是就在我打算告訴他我的秘密的時候,卻有人在後面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大聲喊我的名字:“米砂!” 我轉頭,看到左左。她很高興地看看我,再看看路理,然後對我說:“謝謝。”

我一時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她很快補充道:“謝謝你來看戲,還帶上這麼一個帥哥捧場。” “音樂很棒。”路理誇她。 “謝謝。”她笑得誇張。 陳果就在這時候從旁邊殺了出來,她攔住了他,並沒有說話。 “噢?”路理驚訝地說,“你怎麼來了?” “又是你的主意,是嗎?”陳果對著我,鐵青著一張臉,“把他從醫院帶出來,他明天就要出院了,你是不是希望再出點什麼事才開心?” “不關米砂的事。”路理說,“是我自己要來的。” “我們回去。”陳果過來拉他,“你媽媽在醫院等你,她很著急。” 只見路理輕輕地推開了陳果,然後說:“你先回去吧,我和米砂走一走,我自己會回去的,你放心。” “絕不。”陳果堅持著,“我才不會像有人一樣蠢,同樣的錯誤犯一次還不夠。”

“什麼情況?”左左在我耳邊輕笑著問,“難道你搶了別人的男朋友?” 我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個字。讓左左看到這一切,我覺得丟臉丟到太平洋。 陳果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她徑直走到我面前,昏暗的路燈下她的臉色變成銅鏽色:“我見過不要臉的女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請你收回你的話。”路理很嚴肅地對陳果說,“並且道歉。” “休想!”陳果竟然用力推了我一把,她的力氣真是大,我接連往後趔趄了好幾步才停下。 “我們走。”路理走過來,把手放到我肩上,摟住我說。 但任他再用力,我也挪不開步子。我看著陳果,死死地看著。我忽然一點兒也不怕她了,雖然我的秘密掌握在她手裡,可如果不是路理死死地按住,我也許已經走到她身邊,狠狠地在她臉上抓出兩道血印來。我完全可以拋棄我所有的尊嚴和驕矜,張牙舞爪不顧一切地和她拼命。 她也一樣恨我。否則這似曾相識地眼神不會令我想到另一個人——蔣藍。我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她戳穿我,痛斥我,然而,她卻什麼也沒做,轉身大義凜然地走開了。 “你沒事吧?米砂。”路理低頭關切地問我,摟我更緊了。 我搖搖頭。 這是我期盼以久的勝利嗎,為何我卻得不到一點兒快感呢? 我僵站在那裡,目送著陳果憤怒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裡,耳邊傳來路理小聲的勸慰:“我們也走吧。” 我毫不猶豫地就甩掉了那隻拉住我的手。 我就是生氣!星空不美了,散步不浪漫了。我原來可以擁有的一切美好又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人統統消失了,這到底算哪門子事呢? “你怎麼了?”他問。 明明知道我怎麼了,卻偏偏這樣問。我心裡的不痛快不由地直線上升,到了我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步,朝著他大聲喊道:“你管我怎麼了!” 這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賭氣話。喊完我的喉嚨就不住的顫抖,我真擔心我接下去再說點什麼的話,會不會哭出聲來。 可是,路理顯然沒注意到我窘迫的憤怒,而是輕描淡寫地說:“米砂,我一直認為你很大度的,不會計較,是嗎?” 計較?我是在計較? 他的話激烈了我,我拼命壓低顫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反抗:“沒錯,我計較。計較透了。我告訴你,我長到這麼大就沒誰敢推搡過我,連我爸爸都不敢對我這樣。她算什麼?我憑什麼不計較?我憑什麼?難道你喜歡我的,看中我的,就是我的所謂'不計較'嗎?或者,正是因為這種'不計較',才可以讓你為所欲為,是嗎?” 我的聲音越來越高,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正像一個被信手拋出去的保齡球,滑向一個未知方向的黑洞。我只是無法控制我的思想和嘴巴,這幾天來一直壓抑的心情,都在那一刻統統爆發出來:“她坐在那兒替你削蘋果,在你昏迷的時候她用身體擋著我不讓我接近你。她就那樣霸道,一聲不吭,鐵青著臉,像一個理所當然的女王,總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可是你呢,你對此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告訴她你喜歡我,你也沒有勇氣趕她走。我為了你忍受的委屈,我為了你付出的自尊,你算過有多少嗎?可是你居然連對別的女生說'不'的勇氣都沒有。你不覺得你太好笑了嗎?你不覺得我太好笑了嗎?” 說完這一切,我本想擠出笑表示我的驕傲,卻發現自己已經不爭氣地在流淚了。噢,米諾凡,我真對不起你,你看,我又語無倫次了。 在我長篇大論的語無倫次後,他只是一直看著我,不說話。 為了表示我的委屈是多麼的正確,我勇敢地凝視他的雙眼,才看到他那雙令我心碎的眼睛裡,閃爍的不忍的光澤。我又忍不住懷疑我自己了,我說錯了嗎?我說錯了嗎? 他當然不會回答我,依然只是這樣看著我,一句話不說,故作容忍和寬容,讓我愈加難尷。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收場的時候,路邊忽然響起刺耳的車鳴。 是左左。 她開著一輛小巧的綠色甲克蟲,顯然是沒發現正處於僵持狀態下的我們,而是搖下車窗,對我招著手大喊:“送你們回去?” 我抹了一把眼淚,啞著嗓子,還帶著哭腔對他說:“一起走。” 這個“一起走”一出口,我才發現,這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請求。 我握著我的包,站在那裡等他說好。或者,笑一下也好。我受了委屈,發一下瘋,他一定會理解。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小題大做和風度盡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太晚。 他站在那裡沒動,我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拉他,誰知道他卻沒理會我,而是轉過身去,大步地走了。 雖然他竭力做出大步流星的感覺來,但是他的腿,顯然讓他做不到大步流星。在路燈下,他雖談不上一瘸一拐,卻也像半個醉漢,走得很不穩當。 我緊緊地握著包,等他轉身,或者,就算是停步也好,這樣,我就有一個該死的藉口可以沖上去把他拽回來。 可是,他沒有。 他走得那麼堅決和放棄,像一個向希望撒手的冠軍。我終於投降,大聲喊他的名字,他沒有回頭,背影連愣都沒有愣一下。 走吧,都走吧。 我也轉過身,向左左的車大步飛奔過去。 我最後那一點可憐的自尊,總算保住了。 這算是所有不好的事情裡,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別送我回家,隨便哪兒,去哪兒都好。”我沒有擦眼淚,跌坐在車後座上,對左左說道。 “我可開車替你去追他。”左左說。 “除非你想出車禍。”我賭氣地說,“讓他走,越遠越好。” 她溫和地說:“好。”同時打開了車頂的擋板。 我看到滿天星光,好像一顆顆將要砸下來的玉石,在這個諸多紛擾的夜裡,飛快地落進我的眼睛裡,化作一縷縷白煙。 “這世上有兩件快樂事,一是追男人,二是氣跑男人。你至少佔了一項,不算輸家。”左左發動了車子,她把車開得飛快,“不過你脾氣也夠大,這點像你爹。” 像就像吧。我惡狠狠地想,我要再沒點脾氣,沒準早給人家捏得粉碎了。 車停下來,我已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只見前方一個小巷子裡,有一座類似LOFT的建築,牆上用熒光筆斜斜的寫著一個單詞:“Silent”。 左左領我走進去,這原來是一個私人鋼琴吧。裝修風格像是一個天然鑿出的山洞,有很大的暗紅色沙發四散擺放,吊燈低到幾乎可以碰到人的眉角。這裡客人很少,只有幾個人,喝著酒,小聲說話,若有似無的鋼琴聲此起彼伏。我曾經以為天中的“算了”酒吧已經是這個城市夜生活的代表,沒想到還有這樣旖旎的場所。左左顯然和這裡的老闆熟透了,她熟門熟路地和他打招呼,最後領我走到整座山洞的盡頭。那裡擺放著一架極其漂亮的白色鋼琴。和我家裡的那架,一模一樣。 “很貴。”左左的手輕輕撫過琴鍵,夢囈一樣地對我說:“我還記得有個男人用淡淡的口吻對我說,我要給女兒買這麼一架,我那時候就想,這個小公主一般的女生,不知道到底長成什麼樣,後來認識了,才覺得他這般寵她應該的。” “你不用這樣哄我開心。”我說。 “我在說真話。”她並不介意我的無理,而是說,“米砂,你讓我嫉妒,嫉妒極了,你知道嗎?” “嫉妒什麼?”我說,“因為我是他女兒?” “哈哈哈。”她笑,“不是,是你眼睛裡的清澈和乾淨,我丟掉了它們,永遠都找不回來。” 她的話很有些文藝,我聽不太明白。於是就只能傻笑。 “你和你男朋友有架可吵。”她咂著嘴說,“真讓人羨慕。” 什麼屁話。 “你傻啊,吵來吵去才說明兩人是互相在乎的。”左左拍我一下,“哪像我和你爹,總是我一個人唱獨角戲,人家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被她這麼一說,我心裡真的是好受多了,於是由衷地說:“謝謝你。” 她朝我眨眨眼,“要喝點什麼?我請客。” 我搖頭。 “請你喝可樂,你爹應該不會殺了我。”她揮手叫侍應。給我要了可樂,自己要了小瓶威士忌,倒在長腳細玻璃杯裡,一點一點地品。 老實說,我開始覺出她的美麗,才發現我的思維原本是錯的。這樣的女子,是配得上米諾凡的。我到她這年歲的時候,如果有她這般的優雅氣質,也算是自我滿意了吧。 “愛情真不公平。”這樣的燈光下,可樂也有了酒的味道,我喝下一大口,開始像模像樣的嘆息。左左走到琴邊,對我說:“別苦著臉,來,姐姐給你唱首歌。” 那是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 左左是迷人的中低音,她的音樂天賦實在驚人,完全不必看琴鍵,唱到陶醉處,甚至微微皺眉頭,閉上了眼。而我,從未聽過這樣憂傷的女聲,好像傍晚覓食歸來的布穀,在窩邊低低地呻吟。養人耳膜,暖人心扉。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被手機振動音打破了遐想,才從那像羽毛一樣輕盈悲傷的歌聲裡回過神來。 電話是米諾凡打來的。 我當機立斷做了一件事,按下接聽鍵,把手機對準了音響。我知道左左的歌是為誰而唱,我要讓那個人聽見她的心,一定要。我懷著一種做救世主的心情想:在這個世界上,不懂愛的傻瓜真是排排坐,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愛情悲劇發生。我拯救不了自己,拯救一下別人也是好的。 左左沒發現我的小動作,她正唱得專心:“其實很多理想,總需要人去闖,愛情的天平沒有絕對的收場,我看見你眼中,依然有淚光,往事難遺忘,一切溫柔過往情願為你收藏,愛情的天平沒有絕對的收場,人總是要成長愛不能牽強未來還漫長……” 一曲唱罷,她合上琴蓋。沖我頷首謝幕。當我再把電話移動到耳邊,電話已經掛斷,無從猜測聽者的心情。我放下電話,微笑著輕輕地鼓掌。她走到我身邊,問我說:“打電話跟他求和了?” “沒。”我說。 “呵呵,音樂是最好的療傷藥。”左左說,“米砂你相信不,其實我聽過你的歌呢。” 我當然不信。 可是她開口就唱:“沙漏的愛,點點滴滴,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然後,在我驚訝的表情裡,她說出讓我更加驚訝的話,“才華了得,一點也不輸給林阿姨。” 什麼?她在說什麼?她在說誰?哪個林阿姨?她為什麼要到我們學校網站去聽我的歌?她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問不出話來,我只是抓緊了她的胳膊,等待著答案在瞬間浮出水面。 “你想知道什麼?”左左瞇起眼睛問我。 “你說的林阿姨,”我說,“是不是我媽媽林蘇儀?” 她半張著嘴,臉在瞬間變得蒼白,支吾著說:“米砂,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打翻了桌上的可樂。 我一定要發脾氣。 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一件發生的時候,請原諒我沒有修養。 有侍應過來,左左示意他離開。然後取了抹布替我收拾殘局。做完這一切,她坐到我身邊來,點了一根煙,輕聲對我說:“你的脾氣,真的像透了他。” “我恨這個世界。”過了很久,我說了一句最無聊的話。然後我去搶左左的酒,左左並沒有阻攔,任由我把酒搶到手裡。我想喝,但我不敢,這輩子,我最討厭的就是酒精。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米諾凡闖了進來,他奪過我的酒杯扔到桌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後,像保護一隻小雞一樣護著我,然後衝左左發火:“你居然讓她喝酒,信不信我砸了這裡?” “信。”左左不動聲色地說。 “不關左左的事。”我說,“是我自己要喝的。” “你給我閉嘴!”他吼我。 “她只是在表演,我賭她沒勇氣把這杯酒喝下肚,不信你可以帶她到街邊找個交警測一測。她可真是滴酒未沾。”左左說完自顧自笑起來,在米諾凡面前,她是如此緊張,連幽默也變得蹩腳萬分。 “以後最好少帶她來這種地方。”米諾凡說完,拉著我就往外走。 左左一定是見慣他的無情,她沒有再攔我們,只是輕笑了一聲,仰頭喝光了杯中酒,對我做口型:“米砂,再見。” “再見。”我也對她做同樣的口型。 我幾乎是被米諾凡連拖帶拽的走出了那個LOFT。其實我並沒有反抗他,只是他走得太快,我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直到走到他的車旁,他才終於憋不住罵我:“以後少跟她混在一起,聽到沒?” “她認識麼麼。”我說。 米諾凡轉身,看著我,猛地一把拉開車門,低吼:“胡扯!” “她認識林蘇儀!”我冷靜地說,“她到底是誰?” “上車。”米諾凡說。 我沒有反抗,也沒有再作聲。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習慣了他對這個話題的迴避和絕對抵制。直到車開到家門口,快要下車之前才冷冷地對他說:“其實愛一個人沒有錯,你完全不必對人家那麼兇。” 米諾凡顯然是有些怔住,我以為他會回我一句:“你知道個屁。”但他沒有,他只是愣了好幾秒來,然後把車倒進了車庫裡。 我換了鞋走進客廳。卻看到令我更震驚的一幕——路理在這裡,而且,他正和米礫下著棋。 米礫背對著我,沒有看到我。 我走進門,視線剛好和路理相撞。他先是微微皺眉,繼而對我笑了一下。對米諾凡說了句:“叔叔好。”就低下頭繼續專研棋局。 可我看得懂,那是一個“我擔心你”的皺眉,這是一個冰釋前嫌的微笑。 就在那一刻解開了我心中所有捆紮束縛的枷鎖。我心酸得幾乎落淚,愛情真是不公平,不公平到一個微笑可以挽回那麼多。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已經不想去探明。 但我的心裡卻清楚地擂起來更加劇烈的鼓點——或者,米礫已經將我要出國的事對他和盤托出了? 如果真是這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再也不要做那種縮頭縮腦內心有不可告人秘密的小人了! 然而那一天,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走到他們身邊。看著他們下完了那盤棋,看他微笑著從我家沙發上站起來,對我說:“太晚了,米砂,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他說,“你回家就好。我就放心了。” 我當著米礫和米諾凡說這樣的話,說得如此坦然,光明磊落。彷彿要向全天下宣布,我是他心中最在乎的人。我的自尊得到極大的滿足,一晚上的不快樂消失殆盡。我送他到門邊,低聲叮囑他,讓他回醫院給我發個短信,結果他上出租車就給我發了。內容是:“任性的米砂,明早能來接我出院麼?” 我愛死了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抱著手機嘴角上揚著入眠。 第二天清早,我如約去了醫院。很好,陳果沒有出現。我卻意外地見到一個好久不見的人——許琳老師。 她的頭髮長了,燙成新近流行的那種卷式樣,看上去比以前顯得洋氣些。我靠近她,聞到她身上好聞的皂角香味,柔和而熨帖。我一直很欣賞她曼妙的風度,這個年紀的女人若不是因為有著很好的內涵,絕不會顯出這種特別的韻味來。 “米砂。”她像老朋友一樣地招呼我,“你還好嗎?” “她考上了南藝音樂學院鋼琴係了。”替我回答的人是路理。 “是嗎?”許老師說,“我今年也有個學生考上了,叫羅典,你認識不?” 我慌亂地搖頭。她並沒有發現我的窘樣,而是說:“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們,醒醒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學服裝設計。看來你們都很幸運,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專業。” 噢,是嗎?這真是個好消息。 真好。醒醒。 “你有醒醒的電話麼?”我問道。 許琳老師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還想繼續追問下去,路理卻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 “不必勉強。她選擇遺忘過去,未必是一件壞事。”路理把自己的大包拎起來說:“我們走吧。” 那晚是我第一次被邀請去路理家,路理的母親做了一大桌子菜,我有些局促,最擔心的是席間他父母會提到陳果,但他們均沒有,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相當的客氣和友好,看得出,是很有修養的一家。我吃得不多,許老師對我很照顧,一直不停地替我夾菜。很奇怪,吃飯的時候我想最多的竟是米諾凡,如果他知道此時此刻我坐在男生家的餐桌上,不知道該會是什麼樣的表情。這應該是女孩長大的一個標誌的,我曾經以為,這一天發生在我身上,要等很久很久,所以當它到來的時候,我免不了有些雲裡霧裡的感覺。 吃過飯後我隨路理來的他的房間,他房間不算大,書架上堆滿了他的碟片和書。他招呼我坐下,對我說:“好久不住家裡,這里挺亂的。” 我環顧四周,忽然發現床頭櫃上放著的,竟然是醒醒的照片。我把它拿起來,路理有些慌張地把它從我手裡搶走說:“老早放的,忘了收起來。” 我心裡的酸又泛上來了,原來他的心裡,一直裝著的是她。只是因為她毅然地選擇了遠離,他才不得不尊重她的決定選擇遺忘的吧。 我坐在床邊沉默。他把照片塞到抽屜裡,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想她嗎?”我懷著挑釁的心情問他。 “不。”他說。 “你撒謊。”誰讓他讓我難過,我不打算饒他。 “這是很早以前的照片。”他解釋說,“我很久不住家裡。” “能換成我的嗎?”我強顏歡笑,揚起笑臉問他。 “你很在意這些嗎?”他皺起眉問我。 “是的。”我說。 “好。”他說。說完,就在包裡拿出數碼相機,要替我拍照。我擋住我的臉不讓他拍,他照樣咔嚓一張,然後堅決地說:“明天洗出來,天天帶身上總行了吧。” “給我看。”我去搶相機,他大方地遞給我。我看到照片上的我臉被雙手擋住了,只餘一隻眼睛露在外面,神情慌亂誇張,看上去像個醜八怪,忍不住尖叫起來。 他又哈哈笑起來。 我真羨慕他,每一次化解我們的矛盾,都是如此得心應手。 他在我身邊坐下,自言自語地宣布說:“週日我送你回南京,然後我再回來去學校報到,我的功課落了不少了,專業課都不知道能不能過得了呢。” “不用送我。”我連忙說,“我爸會開車送我去。” “哦。”他說,“你爸真寵你。” “你吃醋?”我笑嘻嘻地問他。 他莊重地點點頭。 不管真的假的,總算是一報還一報。要知道,天下最不好受的滋味,就是吃醋的滋味,他要是不好好感受下,哪能體會到我的心情! 那天,為了不給他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只在他房間逗留了十分鐘後據離開。他並沒有留我,因為他剛出院,我沒讓他送我。我和許老師一起離開他家,因為方向不同,到了小區門口,我們各自打車。分別的時候,許老師拍拍我的肩說:“米砂,路理還不知道你要出國的事嗎?” 我一驚。 “我知道你在撒謊。”她說,“陳果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對不起。”我低頭說,“我會處理好,也許就不出去了,我正在跟我爸爸商量……?” “米砂——”許老師打斷我說,“你願意聽我的建議嗎?愛情是容不得任何欺瞞的,哪怕是善意的謊言,最終也會是一個錯誤。” “我該怎麼辦?”我問她。 “告訴他真相。他一定能接受的。”許老師說,“路理是個優秀的孩子,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狹隘,出國並不代表著分手,你們的都還年輕,來日方長。” “可我害怕……”我說出實話。 “怕什麼。”許老師說,“路理很喜歡你的。”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喜歡這個詞。喜歡和愛的區別,他們那代人不知是不是和我們一樣分得很清楚。但不管如何,這個勉勉強強的“喜歡”還是讓我心裡有些空落落的不爽。誰能說路理就不喜歡那個叫陳果的呢,如果不喜歡,他可能在那些日子裡都和她呆在一起嗎?誰說路理就喜歡醒醒呢,如果不喜歡,他又可能把她的照片一直放在床頭櫃嗎? 米砂從來都不是女一號,這分感情怎麼經得起任何震盪? 所以,原諒我膽小,我不敢也不想冒這個險。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米礫和米諾凡正在看新聞。我繞過他們,想無聲無息地上樓,誰知道還是被發現。米諾凡大聲對我說:“米砂,吃飯沒?” “吃過了。”我說。 “有甜湯喝。”米礫說,“老爹親手做的,給你留了一碗。” “不吃了。”我說。 “你給我站住。”米諾凡說。 我停下了步子。他站起身來,一直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今天沒去雅思上課?” “沒。”我低聲答。 “下不為例。”他說。 “我會重新參加高考,考南藝音樂學院,鋼琴系。”我抬頭迎著他的目光答。 “這想法挺新鮮。”他微笑著說,“是什麼人教你的麼?” “不。”我說,“和任何人無關。” “很好。”他說,“對了,米砂,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媽媽的遺物都整理好了,你一定很想看看,是嗎?” “在哪裡?”我驚訝地問。 要知道,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和我提到麼麼和關於麼麼的事情。我只感覺我氣都喘不上來了。 停了半響,他終於回答我三個字:“加拿大。” 這,算,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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