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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四節深入捕蛇腹地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4822 2018-03-04
我先是坐火車,後是汽車,接著是那種在鄉間小路上奔跑的三輪摩托車,車廂加蓋了頂棚,可以坐人。在北方,這種拉客的車叫三輪蹦蹦車,也叫驢子車;在這裡叫什麼,我已經忘記了。 三輪車的車廂裡密密實實地坐著七八個人,還有兩個青年手抓頂棚上的鐵骨架,腳踩在車廂外的橫槓上。這輛搖搖晃晃的三輪車開往老古的村莊,路兩邊的綺麗風景讓我深深驚嘆。我的左邊是一個50多歲的男子,滿臉的皺紋像核桃皮一樣。他一笑,皺紋就擴散到了臉的上半部,像緊急集合似地,而他看到每個人都是很謙恭地笑著,好像每個人都是他的債主。他的容貌和神情讓我心酸。我的右邊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穿著藍色的校服,背著書包,一路上沉默寡言,滿懷心思,好像是逃學出來的。

三輪車沿著羊腸小道崎嶇盤旋,有時候眼看就要側翻了,我的心提到了喉嚨眼,可它一陣顛簸,又在平地上奔騰。路邊偶爾會出現當地的山民,在三輪車經過時,讓在路邊,然後和車廂裡的人打招呼。他們雪亮的牙齒在黝黑的臉龐上顯得異常醒目。坐在車廂裡,我頭暈目眩,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剛想招呼司機停下來,突然低頭看到一條一尺多長的蛇爬上了我的運動鞋,順著厚厚的牛仔褲爬上了膝蓋。我大吃一驚,呼吸都突然停止了,兩條腿一動也不敢動。這條蛇呈翠綠色,頭部尖尖,蛇信子吐出來,左右游動。我想著那天我多虧穿著運動鞋和牛仔褲,讓蛇爬過去後,它沒有感受到我的體溫。蛇繼續向前爬行,用那種扭曲的恐怖的姿勢。據說,所有的蛇都是近視眼,它們的感覺全在蛇信子上,它們依靠蛇信子能夠判斷出前面的障礙物。蛇爬過了我的膝蓋,爬到了學生的身上。學生還沒有發現危險已經降臨,他依然用少年憂傷的眼神望著車廂外的風景。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左邊50多歲的男子突然伸出手來,閃電一般地抓住了蛇的頭部,從少年的身上摘下了這條小蛇。

我剛剛慶幸一場災難過去了,突然男子臉色煞白,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水冒出來,臉上是驚懼交集的神情,手指上有滴滴血液流下來。剛才,他救人心切,一把捏住了小蛇的頭部,因為用力過猛,捏穿了毒蛇的下顎,毒牙扎破他的手指。 車上的人紛紛跳下車子,驚恐地望著這名男子。男子頹然坐在車廂裡,面如土灰。後來我知道,這條小蛇是竹葉青。 竹葉青已經死了,像一截繩頭一樣癱在車廂裡。一名青年用棍子把竹葉青挑出來,用腳踩得稀爛,以發洩心中的憤怒。 車廂裡怎麼會有竹葉青?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受傷男子該怎麼辦? 三輪車司機只拉著受傷男子,一路突突突地向前跑去。它在佈滿石頭的山路上顛簸著,像一隻慌裡慌張的螳螂。其餘的人沿著山路向前走著,走得氣喘吁籲,惴惴不安地牽掛著受傷男子的命運。

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我們才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三輪車停在路邊,早就熄了火,司機坐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吸煙。受傷男子躺在床上,依舊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他的手指覆蓋著黑色的草藥,用花布包裹著。 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吸著竹筒水煙,煙筒像砲管一樣粗壯,他的臉上是未老先衰的神情。看到突然來了這麼多人,他急忙從屋子裡端出了竹凳子,給大家讓座。我問那名受傷的男子現在情況怎麼樣,男主人說,死是死不了,但估計這條手臂殘廢了。 我問:“為什麼不趕快送到醫院裡?” 司機插話說,這裡距離最近的鎮子,有4個小時的車程,車還沒有開到,人就會死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裡每個村莊幾乎都有一名治蛇毒的醫生。他們用的是流傳了幾千年的傳統的中草藥,而山下的醫院運用西醫的方法,治療的方法不同。當地人把村子裡的醫生叫土醫生,把醫院裡的醫生叫洋醫生。

武陵山中的毒蛇有很多種,治愈蛇毒的中草藥也有很多種,能夠治愈五步蛇咬傷的草藥,不能治愈竹葉青咬傷;能夠治愈竹葉青的,卻不能治愈眼鏡蛇。有人進山抓蛇,並不會帶上所有的中草藥,如果被某種劇毒毒蛇咬傷,而身上偏偏沒有這種可以治癒的草藥,就只能壯士斷腕,用刀割斷自己被咬傷的部位,阻止毒素上侵。 那家的男主人問司機:“車上怎麼會有蛇?” 司機一言不發,疑惑不解,是的啊,三輪車上怎麼會有蛇?但是誰也說不清楚。也許是路邊的蛇在乘客還沒有上車時,就偷偷鑽進車廂裡;也許是蛇藏進了誰的行李中,被帶了進來。 在這裡,如果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又在有效的時間裡找不到一個鄉鎮或者一個村莊,那就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村莊,而村莊里又沒有能夠治療蛇毒的土醫生,或者土醫生剛好不在家,那也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土醫生,而家中剛好沒有能夠治愈這種蛇毒的中草藥,還是只能死亡。站在山間的小路上,我突然感到危機重重,眼睛一直看著路邊的草叢,一有風吹草動,就覺得不寒而栗,驚恐萬分。

武陵山區大山連綿,層層疊疊,而人就住在大山的褶皺裡,幾乎都是幾戶人家組成的村莊。要從這個村莊走到那個村莊,必須翻越一個或者幾座山峰。好在這裡的山峰並不高,海拔幾乎都在1000米以下。我到過無數的山村,覺得這些山村都有一個共同的現象,所有村莊都建在山谷裡。這是為了遮風擋雨,為了儲存積水的緣故吧,據說也有風水學上的原因,山谷的風水比山脊山頂都要好。 三輪摩托車停在土醫生的那個村莊後,就不能再前行了,此後的進山道路變得非常狹窄,只有一條像死蛇一樣的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冰冷地躺在草叢中。進山的人群在不斷減少,每逢出現岔路口,就有人走上了岔路。到最後,路上只剩下了我和一個20多歲的身體結實的小伙子。

小伙子和老古在一個村莊,他初中畢業後就在縣城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一趟家。這次回來背著一個大大的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裡面裝著從洗衣粉到衛生紙等各種生活用品。我問,村中有人捕蛇嗎?他說,他知道的也僅有老古一個人。我問他為什麼不捕蛇,而選擇打工?他說,現在已經很難找到毒蛇了,而在他小時候,毒蛇隨處可見,只要進山,就能看到五步蛇。 他說,他對蛇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深秋,他在屋子裡睡覺,父母都出去幹農活了。睡醒後,他感到被子裡有一團冰冰的東西,挨著他,讓他很不舒服,於是,探進手去,摸到了一條盤在一起的毒蛇。毒蛇的體溫比人要低幾度,所以人就叫毒蛇“冷血動物”。那時候正是秋冬之交,是毒蛇冬眠的前夕,怕冷的毒蛇常常會鑽進人類居住的房間裡、甚至被窩裡取暖。

他不知道那條毒蛇是什麼時候鑽進來的,鑽進來了多久。他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此前,他曾無數次見到過毒蛇,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零距離。他想呼叫父母,而轉念一想,父母沒有在家,即使父母在家,面對這種境況也會束手無策。 山里的孩子從小就膽大,他們是在虎豹豺狼的叫聲中成長的。他知道,遇到蛇的時候,千萬不能驚慌,一定要鎮靜,不能亂動,因為你永遠也跑不過蛇。蛇的奔跑速度比開足馬力的汽車還快。如果要奔逃,就跑S形,蛇視力不佳,它是依靠溫度來判斷獵物的方位;跑成S形,蛇就無法判斷你的準確位置;但是,這是萬不得已的辦法。 毒蛇懶洋洋地躺在他的懷裡,安靜得像一攤棉絮。他無法判斷毒蛇是否睡著了,他想偷偷地起身,卻又不敢。後來,太陽漸漸西斜,門外響起了耕牛回村的哞哞叫聲,母雞飛過了院牆,咯咯叫著飛上了樹杈。他突然想,這些叫聲會不會吵醒毒蛇?如果毒蛇醒來了,會不會向他發起攻擊?

他決定偷偷地離開。 他慢慢地揭開了棉被。黃昏的天光中,他看到這條盤在一起的毒蛇色彩繽紛,毒蛇的頭靠在身體上,一動也不動。他將棉被扔在一邊,剛準備起身,毒蛇突然醒了。它高昂著頭,用異常陰冷的目光看著他,蛇頭距離他的臉僅有一尺遠。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過毒蛇,毒蛇的頭是扁扁的三角形,不斷地吐著鮮紅的蛇信子,蛇信子前面的開叉他都看清楚了。 他嗚嗚哭著,嚇破了膽,也忘記了父親此前關於見到毒蛇的叮囑。他仰面朝後倒了下去。毒蛇像箭一樣在他的胸口咬了一口,然後像小偷一樣飛快地溜走了。 他大聲哭泣著,全身痙攣,就在這時候,父母回家了。他們抱著他趕緊尋找村中的醫生。醫生把熬爛的藥汁灑在被蛇咬的傷口上,他終於被搶回了一條命。

他捲起衣服下擺,讓我看他胸脯上的傷疤,傷疤發著黑色,肌肉扭結在一起,看起來很恐怖。 我問:“那是五步蛇嗎?” 他說,如果要是五步蛇,他早就沒命了。五步蛇毒性最強,人被咬傷後,跑不出五步就會倒地死亡,所以才有這樣的名字。那條蛇是金環蛇。 後來,我查找一些關於五步蛇的記載,在《太平廣記》中看到,這種蛇“烏而反鼻,蟠於草中。其牙倒勾,去人數步,直來,疾如激箭。螫人立死,中手即斷手,中足則斷足,不然則全身腫爛,百無一活。”讀著這段文字,我感到毛骨悚然。 中有這樣一段話:“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可以看出這種毒蛇兇猛無比,那麼老古又是如何捕捉這麼兇猛的毒蛇的?老古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走出了一身汗水,便將上衣脫下來,捆綁在腰間。走慣了山路的小伙子肩膀上扛著編織袋,仍然步履輕快,而在城市裡生活了多年的我,因為缺乏鍛煉,走起山路來氣喘如牛。為了擔心草叢中突然竄出毒蛇,我手握著一根木棍,膽戰心驚地望著小徑的兩邊,時不時地用棍子撥打著草叢,讓隱藏的毒蛇快快逃走。 臨近黃昏,空氣變得清涼,而且散發著一股濕漉漉的氣味。樹叢深處響起了不知名的鳥叫聲,聲音好像孩子沒完沒了的笑聲,小伙子說那是背水雞;還有一種動物蹲在路邊探頭探腦,一見到我們就輕快地跑遠了,跑出了一溜輕煙,小伙子說那是鼬獾。這些動物,我以前在北方從來沒有見過。 來到了山腳下,我突然看到前面橫亙著一條河,河面有幾十米寬,深不見底。從上游漂下來的枯枝敗葉,打著旋儿,漂向下游。我站在河邊,一籌莫展。 小伙子放下編織袋,沿著河岸向前走去,他說附近有一個老船夫,他去喚來。我向他去的方向看看,只看到飄飄蕩蕩的暮靄,聽到不絕如縷的蟲鳴,哪裡會有船夫? 這裡的景色異常秀美,青山巍巍,綠水環繞,讓我想起了沈從文的、古華的,還有一部現在已經被人們遺忘了的小說《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按照地理位置來說,這裡屬於西南,高山峽谷,飛瀑激流,融合了西北的粗獷和江南的秀美。那一刻,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裡,它神秘,壯美,美景美色讓人目不暇接。 十幾分鐘後,小伙子走來了,背後跟著一名腰身佝僂的老人,白頭髮白鬍子,難道他就是船夫? 老人帶著我們又向前走了十幾米,從草叢裡抬起一條小木船。他說,這裡幾天也沒有一趟人,他就把船藏在了草叢裡。木船又細又長,像梭子一樣。木船年代久遠,殘破的地方用鐵皮包著,釘著鐵釘。 木船下水後,老人在船尾划槳,我們坐在船頭。月亮升上了山頂,灑下滿河清輝,槳聲吱呀,夜色朦朧,螢火蟲在船頭閃閃爍爍,兩岸的山峰像水流一樣緩緩地流向後方。我突然覺得自己如同墜入夢境,此時此地,這個月光朗照的夜晚,這個清幽涼爽的河面,生活和生命顯得如此真實,如此美好。我如痴如醉,如幻如夢,一滴眼淚滑落眼角。此後的人生,再也無法找到此時此地的感受。生命是一條河流,晝夜不息地流淌著,我永遠也無法再次真切體驗當初的感覺,只能在追憶中回味。生命如水流過,失去的,再也無法追回。人生總是歡聚少,離別多,歡樂少,痛苦多,生命為什麼會有如此多的殘缺? 20分鐘後,老人將木船劃到了斜對面的岸邊,岸邊有幾級石頭台階。我問老人:“多少錢?”老人似乎很難為情,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說:“一塊錢。”我沒有回答,老人擔心我不答應,又趕緊說:“以前的話,不會要錢的,現在沒辦法,給上一塊錢吧。” 我掏出10塊錢給老人。老人往後閃避說:“我沒有零錢找。”我說:“不用找了。”老人趕快把10元錢塞到我的手中,好像怕燙似地,他說:“這麼大的錢,我怎麼敢要?” 後來,小伙子給了老人一元錢,老人才滿意地劃著小船離開了。 看著老人的背影融進夜色中,河面上依然傳來吱吱呀呀的划槳聲。我問小伙子,老人沒有孩子嗎?怎麼這麼大年齡還在划船? 小伙子說,老人好像沒有孩子,早些年經常劃著船在河流兩岸行醫,他治療蛇毒很有一套。後來,毒蛇越來越少,行醫也需要資格證,老人就以擺渡為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心酸。 人們到處生活著,按照自己的方式,每個人都活得很不容易。每種生活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精彩而曲折,真實而感人。 我想,等到回來的時候,再見到老人,一定要好好採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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