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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破碎的夢想

紅顏露水 张小娴 20034 2018-03-13
刑露九歲那一年,父親帶著她飛去英國見一個她從沒見過面的、垂死的老人。 那是刑露頭一次搭飛機。機艙裡的空服員全都跑來看她。大家圍著她,說從沒見過這麼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人兒,眼睛那麼大,那麼亮,像天上的星星,長大了不知道還會有多美。 她困了,蜷縮在父親的大腿上,父親摩挲著她的頭髮,說: “你會愛上英國的,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刑露早就夢過英國了。 自從有記憶以來,每年聖誕節,刑露都會收到從英國寄來給她的聖誕禮物。那些禮物有穿深紅色天鵝絨裙子的金發洋娃娃、上發條的金黃色玩具小狗、毛茸茸的古董泰迪熊、一整套硬紙板封面的童話書……有一次,她還收到皇室成員才能吃到的美味果醬和裝在一個精緻鐵盒裡的巧克力。

每年的聖誕,成了刑露最期待的日子。 這些禮物,全都是一個老人寄來給她的。刑露只見過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瘦削瀟灑,目光炯炯。 老人是刑露素未謀面的祖父。 刑家幾代之前是從上海遷徙到香港的名門望族,出於子孫不懂經營,加上揮霍無度,到了刑露祖父這一代,也只剩下表面風光了。 祖父的父親一共娶了三房太太,三位太太總共為他誕下十四個兒女。從英國留學歸來的祖父排行第十三,並不是最得寵的一個兒子。性格反叛的他,當年跟父親吵了一架之後,拿著自己那份家產,帶著妻子和獨生兒子回英國去了。 祖父交遊廣闊,出身顯赫,很快就打進了倫敦的上流社會。他斷斷續續在大學裡教過書,也做過一些小買賣,但是從來沒有一份工作做得長。到了後來,千金散盡,只得依靠妻子的妝奩度日了。然而,紈絝子弟的習性和揮金如土的本性卻始終改不了,喜歡美酒、美食和一切昂貴而不實際的玩意兒。

刑露的父親是這樣長大的。他是個美男子,由於母親的溺愛,從來不知道憂愁為何物,也看不見家裡已經外強中乾了。他善良開朗、快活,書讀得很隨便,跟父親合不來,卻懂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愛遊歷、愛好藝術,到處寫生,留下了不少風流韻事,遠至馬達加斯加也有年輕的情人為他流淚。 他二十六歲那年,回英國去領了母親留給他的一筆遺產,便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三十三歲那一年,他就像候鳥回歸那樣回到香港,在到祖母家裡邂逅了家中廚娘情竇初開的女兒。這個少女對他神魂顛倒,為了把他留在身邊,不惜懷上了他的孩子。 兩個人租下界限街一間小公寓,匆匆結了婚。七個月後,一個晨光初露的秋天,刑露出生了。 妻子曾經對丈夫如痴如醉,為他顯赫的家世和堂皇的儀容傾倒,夫妻倆有過一段甜蜜的新婚日子。然而,幾年過去了,婆婆留下的遺產已經花得七七八八,她發現從來沒做過事的丈夫竟然天真地決定當個畫家,以為這樣就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結果,他那些油畫一年到頭也賣不出去,丈夫抱怨是別人不懂欣賞,妻子則認為丈夫是不切實際。生活愈來愈拮据,妻子千方百計替丈夫找到一份畫師的工作,負責畫戲院外牆那些巨型的電影廣告牌。丈夫認為這是一種淪落,妻子則哭著說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丈夫為了逃避妻子的嘮叨,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 其實,他早就被生活一點一滴地打垮了,那些浪跡天涯的輕狂往事已經束到記憶的高閣,就像酒變成了醋,只留下單調乏味的婚姻生活。每天離家上班,就意味著可以暫時逃離妻子的抱怨。於是,他以遊戲人間的方式投入地畫過《沖天大火災》裡的摩天大廈、裡的黑猩猩和《唐山大兄》裡李小龍那一身漂亮的肌肉。 為了紓解生活挫敗造成的鬱結,每個月拿到薪水之後,他把錢花得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闊少爺似的,有時候更喝得酒氣沖天才回家。妻子在默默的忍耐中克制著怒氣,為了幫補家計,她在一戶富有人家家里當個廚娘,兜兜轉轉那麼多年,她發現自己竟然又走在母親那條老路上。於是,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絮絮不休地提醒女兒:

“永遠不要愛光棍!” “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 “只有嫁給錢才會有幸福!錢是可以買到幸福的呀!” 她把化為粉碎的夢想寄託在孩子身上,期望她將來嫁個金龜婿。女兒是她的驕傲,長得美若天仙,溫馴聽話,聰明用功。她每天為女兒梳好那一頭淺栗色的秀發,餵她喝牛奶和魚油,把孩子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不會比任何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遜色。 她對女兒管得很嚴,生怕她走上岔路。刑露小學畢業後,升到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母親一聽到女兒要跟男孩子一起上課,就嚇得昏了頭。拜託東家幫忙,終於靠著東家的面子把女兒弄進了一所貴族女中。 丈夫打心眼裡瞧不起妻子的勢力和膚淺。他教給女兒的是另一些事情:他教刑露畫畫,時常穿著襯裡綴著補丁的西裝和那雙鞋底補了又補的皮鞋,像一位紳士似的,牽著她的小手,帶她去看畫展,也帶她到海運碼頭去看停泊在那兒的遠洋油輪。他走遍世界,告訴女兒倫敦、巴黎、威尼斯、蒙特卡洛、布達佩斯的事情,從前的情人、見過的大人物、參加過的大宴會……女兒崇拜父親,父親也在女兒身上看到曾經年輕熱情的妻子。父女倆漸漸成了同盟。

做父親的,有一次因為一時高興,把女兒的照片寄到英國給自己的父親,用一個小人兒來打破父子之間多年的隔閡。祖父被那張照片打動了,那時剛好是十二月初。到了聖誕節,刑露收到祖父從英國寄來給她的一份精緻的禮物、一張近照和一封寫著寥寥幾行字的信,大意是: “我想念你們。” 那些聖誕禮物一共送了六個年頭,到了第七年五月的一天,送來的是一封電報。祖父病危,電報上特別提到: “想見見孫女兒。” 那一刻,刑露父親看到的是再也沒機會修補父子情和悔恨,刑露母親看到的卻是一筆遺產。 “那個自私的老人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何況,他生活在英國啊!”她心裡想。 於是,她咬著牙把積蓄拿出來,典當了一些首飾,才湊夠錢買了兩張飛往倫敦的廉價機票,滿懷希望地把父女兩人送上飛機。

刑露沒見到祖父最後的一面。他們抵達醫院時,老人已經在幾個鐘頭之前安詳地離開了人世間,把他帶走的是淋巴癌。 老人留下的不是一筆遺產,而是一筆債務。兒子從律師那兒才知悉,父親人生最後那幾年的歲月全是建築在債台上的。兒子聽到了並不失望,反而覺得父子之間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他走了那麼多的路,終於知道自己像誰了。 現在他思念起父親來,對往昔的日子無比眷戀,於是,那天早上,他帶著女兒離開寒磣的小旅館,搭上一艘觀光船重遊小則父親帶他看過的泰晤士河。那時正是五月,是倫敦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節,刑露看到了皇宮、西敏寺、大教堂、倫敦塔橋、大奏鐘…… 她指著在河岸上翱翔的白色海鷗,天真地問身旁的父親: “這些海鷗是誰的?”

父親笑笑說: “全都是屬於女王的!” “女王的?那總共有多少只?” “就連女王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的侍憲每天都會替她數數看。” 上了岸,父親興致勃勃地跟刑露說: “走吧!我們去吃飯。” 父親帶她走進一家古舊堂皇的餐廳,從天花板垂掛下來一盞亮晶晶的巨大吊燈,牆上鑲著鏡子,拼花地板打磨得光可鑑人,桌上鋪著附有紅色流甦的天鵝絨桌布,服務生全都穿著黑色的燕尾服,臉上的神情高傲得像貴族。她吃了奶油湯和牛排,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著盛在一個銀杯子裡的草莓冰淇淋。 吃完飯,他們離開餐廳,走上倫敦大街時,刑露在一家店的藍色櫥窗前面停下腳步,臉貼到櫥窗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裡面一盒木顏色筆。她一直想要這麼漂亮的顏色筆,裝在一個金色的長方形鐵盒裡,每一支筆都削得尖尖的,總共有二十四種顏色。

父親找遍身上每一個口袋,終於找到一張揉成一團的鈔票,妻子給他的旅費就只剩下這麼多了。這個樂天的男人瀟灑地對女兒笑了笑,說: “你將來也想當畫家嗎?好吧!我們就買下來。” 也許這個世上有比英國更美的國家,比倫敦更美的城市,然而,童年往事就像從高高的天花板垂掛下來的那盞水晶吊燈上無數的小切面,在記憶裡閃爍生輝,永遠也不會熄滅似的。 許多年之後,人臉模糊了,泰晤士河的河水愈來愈模糊了,那盒顏色筆也顯得憔悴了,然而,每當刑露感到挫敗和死心時,她總以為,美好的生活與無限幸福就在那兒等待著她。為什麼不能奔向那兒呢? 為了回去她嚮往的那片土地,她甚至會不惜一切。 刑露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奢華的天性的呢?

十一歲那年,母親把她送進一所儼如修道院的貴族女中。開始的時候,刑露並不討厭學校,在那裡過得很快樂。她愛在教室的大吊扇下用手帕抹著頸子上細細的汗水,在外面鋪上拼花地板的迴廊散步,愛看學校裡最美麗的那幾位修女。 刑露不信宗教,卻常常到學校的小聖堂去,雙手合十,跪在陰暗中。她愛的是牆上的彩繪玻璃、祭壇上的玫瑰花、念珠的慈悲、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和聖母憐子像。她傾聽詩歌裡憂愁的詠唱和塵世的空虛,那裡迴響著永恆的悲嘆。 但是,不久之後刑露就發現,在學校早會上為唱詩班鋼琴伴奏的那位高年級學生是富商的孫女兒;聖誕晚會時,在台上跳芭蕾舞的是建築師的掌上明珠。她那些趾高氣揚的同學,全是非富則貴,開車送她們上學的司機,其中有幾個是穿一身筆挺的白色制服、頭戴帽子的,看上去就像電影裡一艘豪華郵輪上的船長。到了中午,那些女傭一個個排著隊送午飯來給她們的小主人,生怕嬌貴的小姐們吃不慣學校的飯菜。

於是,刑露變得愈來愈安靜了,免得露出自己的底細來。 填寫家庭信息的時候,父親明明是一名畫戶外廣告牌的工人,她卻在職業那一欄巧妙地填上“畫家”,母親明明是廚娘,她只填上“家庭主婦”。 每一次學校向學生募捐的時候,刑露總是拼命遊說母親多捐一點錢,撒謊說有個最低限額。遊藝會的時候,老師發給每個學生一疊抽獎券,說明用不著全都賣光,刑露偏偏哄父親替她全部買下來。她這些行為並不是出於慷慨或是善良,而是好勝和虛榮。 然而,刑露發現她永遠不會是班上捐款最多的那個學生。她也沒機會學鋼琴和芭蕾舞。要是她能夠,她難道不會做得比她們任何一個都出色嗎?她不禁在心中質問上帝,為什麼不能成為那樣呢?為什麼要貧窮呢? 貧窮並不是聖壇上的玫瑰花或者耶穌頭上的荊棘冠冕,而是撒旦的詛咒。刑露不再去聖堂祈禱了。 她把好勝和虛榮改而投進書本里,她上課留心,讀書用功,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她最愛上英國文學的課,在家裡跟父親說英語,心中暗暗瞧不起不會說英語的母親,覺得這個廚娘的女兒配不起父親。 然而,學校那張漂亮的成績單只能滿足她心中好勝的那部分,虛榮的那部分卻感到飢渴。 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刑露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另一種書裡,內容全是愛情,熱戀中的男女,充滿波瀾的生活,短命的多情女子,在覆滿玫瑰花瓣的地板跳的華爾茲,大宅弧形露台上看的月光,生死不渝的誓言,雨中相擁的淚水,醉倒在懷裡的吻,頭戴珍珠冠冕披著白色面紗、拖著長長裙擺踏上紅地毯的純潔新娘和套在無名指上的盟約。十五歲以前的刑露,這幾年間,雙手都被這些租書店的舊書上的灰塵弄得髒髒的。 愛情不該是這樣的嗎? 華麗水晶大吊燈下的那支舞一直跳到永遠,披著粉紅色羽毛的多情小鳥在窗外翻飛,男人會為女人摘星星、摘月亮。 掛在刑露頭頂上方一盞昏黃的罩燈,照亮著那個遙遠而波瀾起伏的世界,憂愁晚鐘和癡情夜鶯的歌聲在那兒迴響著,她蒼白的少女時代是感情平庸的人無法到達的境界。 到了十五歲那一年,刑露愛上了一個男孩。 他跟她一樣念高中四年級,是隔鄰一所男校理科的高材生程志傑。程志傑是學校里風頭最盛的運動健將,網球打得很棒,拿下了學界冠軍的獎杯。他長得挺拔帥氣,身上穿著雪白的球衣,在球場上奔跑的那個模樣就彷佛頂著一身的陽光。 一個冬日的黃昏,程志傑在學校外面頭一次看到刑露,從那天起,每天上學和放學的時候,他總是找機會在她面前晃過。 其實,刑露早就風聞過他的名字了,她們學校的女生經常私底下討論他,去看他比賽,為了他才去學習網球,故意在他練習的球場上出沒。 一天,放學的時候,刑露發現程志傑坐在學校前面的欄柵上等她,身旁還圍著幾個小跟班。他看到她,連忙走過來自我介紹,匆匆把一張網球公開賽決賽的門票塞到刑露手裡,滿懷自信地說: “你會來看我比賽的吧?” 刑露好奇地抬起頭看了看他,收下那張門票。 比賽的那天,程志傑擊敗了厲害的對手,摘下冠軍的獎杯,卻贏得很寂寞,因為,他愛慕的那個女孩並沒有出現在看台上。 第二天早上,刑露進去課室的時候,發現裡面數十雙眼睛全都看向她。她緩緩走過去,把放在她椅子上那隻綁著銀絲帶的沉甸甸的金色獎杯拿開,隨後若無其事地坐下來,把要用的課本攤開在桌子上,心裡卻翻騰著甜蜜的波瀾。 那天放學的時候,程志傑身邊的幾個小跟班不見了。他走上來攔住刑露,撅著嘴問她: “你昨天為什麼不來?” 刑露看了他一眼,冷著臉說: “有必要這麼張揚嗎?” 程志傑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刑露故意氣他,說: “我寧願要一個鳥巢!” 看到程志傑那受傷的神情,刑露心中卻又後悔了,害怕他不再找她。 然而,第二天早上,刑露走進課室的時候,發現一個孤零零的鳥巢可憐地放在她的椅子上,裡面還粘著幾根灰綠色的羽毛。那幾個妒忌她的女生臉上露出訕笑和幸災樂禍的神情,以為程志傑故意放一個鳥巢在那兒戲弄她。只有刑露自己知道,這個餵她摘鳥巢的男孩子,也會為她摘星星、摘月亮。 那天放學的時候,程志傑在學校外面等她,看到她出來,他走上去,撅著嘴問她: “那是你要的鳥巢嗎?” 刑露瞥了他一眼,說: “你是怎麼弄來一個鳥巢的?” 程志傑回答說: “樹上。” 刑露語帶嘲諷地說: “是你那幾個跟班替你拿下來的吧?” 程志傑連忙說: “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他又不忘補上一句: “我爬樹挺快。” 刑露好奇地問: “那棵樹有多高?” “約莫一層樓吧!” 刑露嚇壞了,叫道: “天哪!你會掉下來摔死的!” 程志傑聳聳肩,說: “沒關係!你還想我為你做些什麼?” 刑露笑開了。 “我現在還沒想到,以後想到再告訴你。” 程志傑又問: “你喜歡那隻獎杯嗎?” 刑露撅撅嘴說: “你害得我很出名呢。” 程志傑怯怯地偷看了刑露一眼說: “我想把它送給你。” 刑露看了看他說: “那是你贏回來的,我又不會打網球。” 程志傑雀躍地說: “我教你。” 可是,刑露想起自己沒有打網球穿的那種裙子,母親也不會買給她。她低下頭去,望著腳上那雙黑色丁帶皮鞋的腳尖,幽幽地說: “我不一定想學。” 隨後她聽到學校的小聖堂敲響了五點的鐘聲,那聲音變得很遙遠。兩個人已經不說話了,不時看向對方的臉。她的臉像春風,驅散了寒冬的蕭瑟,那雙黑亮的瞳孔流洩出一種聲音似的,彎翹的睫影在那兒顫動著,想著幸福和未來、人生和夢想。夕陽落在遠方的地平線,天色漸漸暗了,愛情才剛開始自她腳踝淹開來。 為了跟志傑見面,刑露編造了許多謊言,做母親的自以為一向把女兒管得很嚴,因此絲毫沒有懷疑那些要到圖書館溫習和留在學校補習的故事,也沒注意到女兒的改變。 而今,在教室裡上課的時候,刑露的眼睛不時偷偷看向窗外,因為從那些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那幢男校和那邊走廊上的一排粉藍色的欄柵,她的世界就封閉在那兒。 這雙小情人一見面就互訴衷腸,離學校不遠也竟然大著膽子偷偷牽著對方的手。志傑有時會帶刑露回家,他跟父母和一個老傭人住在一幢兩層高的房子裡。兩個人躲在志傑的睡房裡一起讀書、聽歌、接吻,緊緊地摟抱。她有好幾次推開他那怯怯地伸過來想要嘗試撫愛的手,堅定地說: “要是你愛我,你會願意等我。” 她的貞潔是為他們的愛情而守著的,並且相信他會因此感動。 然而,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恨他的呢?也是在這個鋪了厚地毯的房間裡。 那天,貞潔結結巴巴地告訴刑露: “爸爸要我去美國唸書。” 她顫抖著聲音問: “一定得去嗎?” “那邊的學校已經錄取了我,我這兩個月之內就要去註冊。”他不敢看向她。 刑露的眼淚撲簌簌地湧出來,叫道: “你早就知道會走的!你早就知道的!” 志傑臨走前的那個夜晚,刑露瞞著母親,偷偷走到公寓樓下跟他見面。她緊緊地摟著他,哭著說: “你會愛上別人……你很快就會忘了我……為什麼明知道要走還要開始?” 志傑向刑露再三保證:“不會的……我不會愛上別人……我不會忘記你……”他抓住她兩個肩膀,看著那雙哭腫了的大眼睛,說: “我想過了,等我在那邊安頓下來,我馬上叫爸爸出錢讓你過來跟我一塊兒唸書。” 刑露徬徨地問: “你爸爸他會答應嗎?” “他很疼我,他會答應的!只要我把書念好就跟他說。而且……”他帶著微笑說,“他很有錢!不成問題的!” 刑露那雙淚眼看到的是一個充滿希望和無數幸福的未來。她終於可以擺脫母親,離開這裡了。雖然捨不得父親,但是,父親會為她高興的。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那麼多,一心只想著志傑很快會把她接過去,兩個人不會再分開。從此以後,他們會一起上學,幾年後,他們大學畢業,說不定會結婚……還有夢寐以求的許多日子等著他們。 然而,他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她抓不住了。起初的時候,他每天寫信回來,然後是每星期一封,隨後變成了每個月一封,信的內容由當初的痛苦思念變成總是抱怨功課有多忙,信寫得愈來愈短,也沒有再提起接她到美國讀書的事。 那時差不多要會考,刑露每天攤開一本書,想集中精神,腦子裡卻一片混亂,一時安慰自己說:“他在那邊讀書一定也很辛苦,所以沒辦法常常寫信!”一時又悲觀地想:“說不定他已經愛上了別人。” 她整天躲在房間里胡思亂想,母親以為她太緊張考試了,特別弄了許多補品,逼她吃下去,她卻全都偷偷吐出來。 她不斷寫些充滿熱情的信給志傑,志傑的回信卻愈來愈冷淡,而且常常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信。 那曾經自腳踝邊淹開來,她浸泡在當中過日子的愛情,已經退到遙遠的他方了。 她受不了,寫了一封長信質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她驕傲地表示,要是這樣的話,她會祝他幸福,她會永永遠遠忘掉他。她這麼說,只是想撲上去用雙手和雙腳抓住那無根的愛情。 信寄出去了,刑露每天心慌意亂地來來回回跑到樓下去檢查信箱。那兩個星期的日子太漫長了,一天,她終於在信箱裡看到一個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她手裡抓著那封宣布她愛情命運的信,拼命爬上樓梯。信在她手指之間薄得像一片葉子似的。 她到了家,推開睡房的門,走了進去。 “我們這麼年輕,還是應該專心讀書的……我對不起你……你會忘記我的……你一定會找到幸福……” 刑露坐在床邊,那雙載滿淚水的眼睛反复讀著最後幾行字,腦裡亂成一團,整個人空了。她的世界已經化為粉碎,為什麼不干脆死了算呢?為什麼不能去美國呢? 母親在外面叫她,刑露心煩意亂地把信藏起來,打開門走出去。 母親給了她幾件漂亮的衣服,是東家那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兒不要的舊衣服。母親說: “那孩子今年要去美國讀書了。臨走前要在家裡開幾個舞會呢!” 刑露砰的一聲直挺挺地昏倒在地板上。 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去的呢?她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有時候倚在窗邊,呆呆地看著街上,一看就是幾個鐘頭,一句話也沒說,吃飯的時候,只是勉強吃幾口。 一天,刑露在公寓樓下坐了一個早上,為的是等郵差來。她心裡想著: “他也許會回心轉意。” 郵差並沒帶來那種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刑露失望地爬上樓梯,回到家裡。 走進睡房時,她發現志傑寫給她的那些信全都拆了開來丟在桌子上,母親站在桌邊,露出嚇人的樣子。 刑露撲上去抓起那些信,哭著叫道: “你為什麼偷看我的信!” “你好大的膽子!”母親抓住她一條手臂,把她拉扯過來,咆哮著,“你有沒有跟他睡?” “沒有!”她啜泣起來。 “到底有沒有?”母親瘋了似的,抓住她的頭髮,狠狠賞了她一記耳光。 五個指痕清晰地印在臉上,刑露掙脫了母親,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 “沒有!沒有!沒有!”那聲音訴說著的卻是悔恨。 可是,母親不相信她,把她從床上拉起來,一直拉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使勁把掙扎著哭著的她推進去。 在那間蒼白的診所裡,一塊布蓋到刑露身上。她屈辱地躺在一張窄床上,弓起膝蓋,張開兩條腿,讓一個中年女醫生替她檢查,隨後她聽到那個人走出去跟母親說話。 從診所出來,母親牢牢地握著她的手,眼裡露出慈愛的神情。母女之間的恩怨化解了,彷彿她們是彼此在人世間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抹了抹眼角湧出來的淚水,喃喃對女兒說: “永遠不要相信男人!” 刑露哭了,但是,她流的卻是羞辱的淚水。 可是,母女之間不久之後又再起波瀾。中學會考的成績單發下來了,刑露只有英文一科合格。早在發榜之前,甚至是在她考試的那段日子,她已經想到會有什麼結果了。然而,就像天下間所有心存僥倖的人那樣,刑露也抱著虛妄的希望。 現實卻有如冷水般潑向她,她踉蹌著悔恨的腳步,這就是愛情的代價。為什麼要相信那個人呢?為什麼天真地以為那個甚至沒能力養活自己的男孩會帶給她幸福和夢想呢? 那天晚上,刑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腦子裡空蕩蕩的,回家的路多麼遙遠啊!還有母親那張憤怒的臉孔在那兒等著她。 直到公園關門了,她踏著蹣跚顫抖的腳步回家,看到憔悴的父親坐在公寓的樓梯上。父親抬起頭,看見她時,鬆了一口氣。然而,隨後他看到她的成績單時,一句話也沒說,把那張成績單還給她。 “你自己上去跟你媽媽說吧。” 刑露畏怯地一步一步爬上樓梯,那段路卻像一千里那麼漫長,實在是太漫長了。父親為什麼不陪她走這條路呢?那天,母親把她揪上出租車拉她去診所的時候,父親並沒有拯救她。這個晚上,他依然沒有伸出雙手去拯救她,那就是出賣!曾幾何時,父女倆是一對盟友啊。 刑露多麼希望自己會昏倒,甚至滾下樓梯死掉算了,也不情願面對母親那張臉。 然而,當母親終於看到她的成績時,並沒有罵她。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了。那比責備,甚至發瘋,都更讓她難受,彷彿她踩爛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這個家庭的人生和未來,還有那個擺脫貧窮的希望。 父親在樓梯上等她回去的這個晚上,也是他失去工作的夜晚。他喝醉酒,跟老闆吵了一架,給開除了。 然而,他們卻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 一家人後來搬到一家更舊更小的公寓,父親借酒澆愁,母親則像一尊高傲的雕塑那樣,不跟刑露說話,也不看她一眼。 刑露想起已經逝世的祖父,她見過的只有老人的照片和那具留有餘溫的屍體,然而,她卻在已經漸漸模糊的記憶中想像那張臉是慈愛的。要是祖父還在世,她會懇求祖父接她去英國,她會從頭來過,她也許還能抓回那些有如小鳥般掉落在泥濘裡的無數夢想。 如今卻只好去找工作了。她其實有著母親的現實和好勝。她知道,在貧窮的家庭裡,誰賺到錢,誰就有地位。 由於長得漂亮,出身名校,英語也說得好,她很快就在一家時裝店找到一份見習售貨員的工作。每個月,她把大部分的薪水都交給母親,為的是要封住那張勢力的嘴巴。果然,母親又開始和她說話了。 她本來是可以去當個小文員,過著樸素寒酸的日子的。是她虛榮的天性把她帶來這家開在麗晶酒店裡的高級時裝店。 姿色平庸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里工作。眾所皆知,她們店裡的售貨員是這個行業中最漂亮和時髦,也最會穿衣服的。因此,能夠進來的女孩臉上都難免帶著幾分勢利眼和驕傲。 刑露是打敗了許多對手,才跨進這個嵌金鑲玉的浮華世界。 從前在學校唸書的日子,她和李明真兩個人最喜歡下課後去逛那幾家日本百貨公司,摸摸那些漂亮的衣服,許多次,她們甚至大著膽子把衣服拿去試身室試穿,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從試身室出來的時候,故意皺皺眉頭找個藉口說那件衣服不合適。然而,而今她每天隨便摸在手裡的衣服都是她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薪水。 與其說這是一家時裝店,倒不如說這是一個揮金如土的樂園。客人們在這裡揮霍著金錢,買衣服的錢甚至可以買一幢房子。這些人也揮霍著生活,揮霍著短暫的青春,急不可待地把華麗的晚裝和皮草大衣披在年輕的身體上,或是用同樣的衣服來挽回已逝的青春。 進這片樂園的都是渾身散發著光芒的人物。刑露就接待過一位歐洲公主和一位女男爵,也接待過阿拉伯王子和他那群美麗的妃嬪,更別說最紅的電影明星和上流社會那些臉孔了。 然而,置身於浮華樂園的虛榮,很快就變成了更深的空虛,就像吸鴉片的人,一旦迷上了這種麻痺感官的逸樂,也愈來愈痛恨真實人生的一切。他們回不了頭,彷彿覺得那些從裊裊上升的煙圈中看到的幻影才是至高的幸福。 有時候,刑露也像店裡其他女孩一樣,過了營業時間,等主管一走,就關起門來隨意從一排排衣架上挑出那些自己喜歡的衣服逐一穿在身上,然後站在寬闊的鏡子前面嘆息著欣賞自己的模樣。起初的時候,刑露也嚐到了這份喜悅,可是,到了後來,這些借來的時光和借來的奢華只是加深了她的沮喪。 她詛咒上帝的不公道。那些客人的樣貌並不比她出色,體態也不比她優雅。上帝是不是開了個玩笑,把她們的身份對調了? 於是,刑露咬著牙回到現實了。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變了。她默默苦幹,參加公司為員工舉辦的那些培訓班時,她比任何一個同事更努力去學習穿衣的學問、找數據、做筆記。她本來就擁有天賦的美好品味,成績自然成了班上歷年最好的,導師都對她另眼相看。她也去上日語班。 現在,每天上班,即使是面對那些最傲慢無禮的客人,她還是會露出微笑,她侍候周到,無可挑剔,再也提不起勁偷偷試穿衣架上那些昂貴的衣服了。 私底下,她變得沉默寡言、憂鬱、平靜,彷彿已經接受了這種宿命的人生。然而,愈是這樣,她心裡反而充滿了慾望、憤怒和憎恨。她瘦了,蒼白了,旁人都能感受她身上那種冰冷的魅力。她的順從其實也是抵抗,她的沉默只是由於倦怠。日子的枯燥單調,讓她更嚮往她曾經幻想的愛情和死心過的幸福。 一天,刑露在店裡忙著整理衣架上的衣服,有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對不起,我想找一件襯衫。” 刑露轉過頭來看著說話的人。他儀表堂堂,身上穿了一襲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筆挺西裝,係了一條紅色領帶,腳上一雙黑得發亮的皮鞋,眼睛在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那張快樂的臉顯得生動活潑,彷彿隨時都會做出許多可愛的表情來。 刑露發現他身上襯衫的胸口沾了一些還沒乾透的咖啡漬。 他望著刑露說: “剛剛在酒店咖啡室不小心弄髒了襯衫,待會兒要去喝喜酒,趕不及回家換另一件了。” “好的,先生,請你等一下。我拿一些襯衫給你看看。請問怎麼稱呼你呢?” 他回答說: “我姓楊。” 刑露問了他的尺碼,隨後從衣架上挑出一些襯衫,逐一在他面前鋪開來,那兒有二十件。 “楊先生,你看看喜歡哪一件?”她問。 他溜了一眼面前的襯衫,皺皺眉頭說: “看起來全都很好!” 刑露歪著頭,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他說: “嗯……對呀!都很適合你。” 他瞄了刑露一眼,聳聳肩: “我全都買下來吧!” 刑露神情平靜,什麼也看不出來。 “謝謝你。楊先生,今天晚上,你打算穿哪一件呢?” 他回答: “你替我挑一件吧。” 刑露看了看他今天的打扮和他身上的領帶,拿起一件有直條暗紋的白色襯衫給他,微笑問他: “楊先生,這一件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他說。 隨後刑露帶他進去試身室。他換上那件新的襯衫出來時,鬆開的領帶掛在脖子上,那模樣好看極了。 “要我幫忙嗎?”刑露問。 “哦……謝謝。” 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刑露湊近過去,動手替他把領帶重新係好。她的眼睛在彎翹的睫毛下注視著前方,專注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一張臉的輪廓在頭頂的罩燈中顯得更分明,抿著的兩片嘴唇露出櫻桃似的光澤。 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香味,隱隱地感到他的鼻息吹拂著她頭頂的秀發。她的頭頂差一點就碰到他低垂的下巴,他無意中看到了她制服領口露出來的雪白頸子上留著一抹白色的粉末,看起來像爽身粉,散發著一股引人遐思的幽香。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隨後刑露鬆開了手,稍微挪開些許距離,說: “行了。” 他摸了摸身上那條係得很漂亮的領帶,說起了他其實不想去喝喜酒,他討厭應酬。 刑露問: “是朋友結婚嗎?” “不,是在斯坦福留學時的舊同學。” 刑露說: “哦……是美國……” “你去過美國嗎?” 刑露回答說: “我沒去過,不過,我認識一個舊朋友,在那邊唸書。” 對方問道:“有聯絡嗎?” 刑露想起了程志傑,她那雙憂鬱的大眼睛眨了眨,喃喃說: “已經沒有再聯絡了。” 刑露把襯衫上的標價牌一個一個摘下來,接過了客人的信用卡看了看,他的名字叫楊振民。她讓他在賬單上簽名。 對方再一次說: “待會兒得要找機會逃出來。” 刑露問: “喜宴是設在這家酒店嗎?” 對方點點頭,笑了笑: “聽說差不多把香港一半的人口都請來了。” 刑露鋪開一張薄薄的白紙把襯衫裹起來,笑著說: “結婚總是值得恭喜的。” 她仰起臉時,發現對方凝視著她,她臉紅了。 隨後她把裹好的衣服放到一個紙袋裡,送客人出去。兩個人在門口分手。她看到他一個人朝通往二樓大宴會廳的方向走去,那個穿著講究的背影漸漸離她遠了。 第二天,楊振民又來了。 看到刑露的時候,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笑說: “昨天聽你的話,一直坐到散席,吃得肚子脹脹的,得買一些新的褲子了。” 刑露問: “你喜歡什麼款式的?” 他回答說: “你替我挑一些吧!你的眼光很好。” 像昨天一樣,刑露挑的,他全都買下來。 三天兩頭,楊振民就跑來店裡買衣服。他喜歡的衣服既隨便也講究,那種不協調卻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他常常和刑露討論穿衣的學問,他也喜歡古典音樂、喜歡歌劇、喜歡藝術。 有一天,楊振民談起他去過很多地方,告訴她斯坦福的生活,他們家裡在巴黎、東京、巴塞羅那和倫敦都有房子。 刑露強調說: “我去過倫敦。我爺爺大半輩子都住在倫敦,不過,他許多年前已經死了。” 楊振民凝視著她,問: “倫敦是不是你最喜歡的城市?” 刑露嘴裡雖然說: “沒有比較,不會知道的呀!” 然而,對她來說,倫敦已經昇華成為一個像徵,象徵她也曾擁有儼如貴族般的家世,就像歐洲那些沒落王孫,眼下的生活,只是命運的偶然。 隨後楊振民說: “我可能有一段時間都不再來了。” 刑露的臉色刷地轉為蒼白,問他: “噢,為什麼呢?” 楊振民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凝視著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說: “我這陣子買的衣服,夠穿十年了!” 刑露看了看他,抿著嘴唇說: “對呀!一個人根本穿不了那麼多的衣服!” 楊振民點點頭: “雖然買了那麼多的衣服,我來來去去還是穿舊的那幾件。” 刑露想找些事來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於是,她在貨架上抓起幾件好端端的衣服,又再折疊一遍。 “新買的那些為什麼不穿出來呢?”她一邊折衣服一邊問。 楊振民說: “我這個人,喜歡的東西就會一直喜歡。” 刑露瞥了他一眼,只說了一句: “哦……有些客人也是這樣。” “而且,”楊振民說,“我下星期要去意大利。” 刑露問: “是跟朋友去玩嗎?” 楊振民雀躍地說: “不,我是去參加賽車。” 刑露吃驚地問: “你是賽車手嗎?” 楊振民笑笑說: “跟幾個朋友業餘玩玩罷了。” 刑露睜大眼睛說: “賽車很危險的呀!” 楊振民臉上露出很有信心的樣子: “看的覺得很危險,其實不是的,只要試過一定會愛上它。” 然後,楊振民看了看手錶,仰起臉來望著刑露說: “你快下班了?” 刑露回答說: “是的,快下班了。” 楊振民又問: “下班後有空一起吃頓飯嗎?” 那是一個愉快的夜晚,刑露坐上楊振民那輛屁股貼地的鮮紅色跑車。他的車在曲折多彎的郊區公路上奔馳起來。刑露不時用雙手掩著眼睛不敢向前看。楊振民好幾次拉開她的手,說: “不用怕!” 車子像風一樣奔向山頂,他們在山上一家餐廳吃飯。兩個星期以來一直下雨,這天剛好放晴,夜空一片清亮,星星在那兒閃爍著。 楊振民叫道: “我們運氣真好!” 刑露說: “就是啊!已經很多天沒看到星星了。” 楊振民凝視著她雙眼,說: “不過,你的眼睛比星星還要亮。” 刑露笑笑: “是嗎?” 楊振民再度凝視她,說: “一雙眼睛這麼大,是個負擔吧?” 刑露皺了皺鼻子說: “負擔?” 楊振民咧嘴笑了笑: “這雙眼睛,還有這麼長的睫毛,少說也有兩百克重吧?怎麼不會是一種負擔?不過,倒是個美麗的負擔。” 刑露笑了: “你在斯坦福念數學的嗎?怎麼會一算就算出兩百克來?” 楊振民回答說: “我是念工商管理的。” 他說起他從美國畢業回來後就管理家族的生意,他家是做紡織業的。他本來想自己出去闖,但是,父親需要他。吃完飯後,他們在山頂散步。他愛慕的眼光望著她,向她: “明天還可以見到你嗎?” 刑露揉了揉甜蜜的眼睛,朝他微笑。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他們每天都見面,在不同的餐廳吃燭光晚餐,餐廳裡的樂隊在他們桌邊高歌。有幾個晚上,他們還去跳舞,有時也跑到海灘,赤著腳散步。 有一天晚上,楊振民把那輛跑車開到海灘上,兩個人在月光下談心。 隨後的兩個星期,刑露卻飽受思念的甜蜜和煎熬。楊振民去了意大利參加賽車。刑露一時擔心他會出意外,一時又害怕他離開那麼久,又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也許會發覺自己並不思念她,畢竟,他們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啊! 那天,楊振民終於回來了。刑露下班後,離開酒店,看到他那輛紅色的跑車在斜陽的餘暉中閃閃發光。他從駕駛座走下來,走向她,像個小男生似的,湊到她耳邊,有如耳語般說: “我很想你!” 刑露陶醉了,想起曾經溜走的愛情,而今又回到她的腳踝邊,日常生活掉落在非常遙遠的他方,漫長的夢想實現了。楊振民教會她如何享受生活,他懂得一切優雅的品味和好玩的玩意。他努力取悅她,像個癡情小男生那樣迷戀她,一見面就像她細訴衷情,剛分手就跑回來說捨不得她。 現在刑露快樂了,她心裡開始想: “他早晚是會向我提出那個要求的,我該給他嗎?” 這一天,楊振民帶著刑露來到他們家位於郊區的一幢別墅。車子開上山徑,經過一個樹林,一座粉白的平頂房子在眼前出現,幾個穿制服的僕人露出一張笑臉,站在通往大門的台階上歡迎他們。楊振民把車停下,下了車,抓住刑露的手,沒有首先進屋裡去。 他對她說: “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他們穿過別墅的迴廊來到屋後面的花園,一片綠油油的草地映入眼簾,花園的邊沿是兩排茂密的老樹,長長的枝丫在風中搖曳。 他們穿過草地,刑露那雙漂亮的紅色矮跟尖頭鞋子踩在露水沾濕的草地上。 刑露問: “你要帶我看什麼呢?” 楊振民沒有回答,走了幾十步,他們來到一片空地上,突然之間,刑露面前出現一頭大黑熊。那頭大黑熊困在一個巨大的鐵籠裡。 刑露驚得叫了出來,緊緊抓住楊振民的手,躲到他背後去。 “這是我爸爸的寵物,很多年前一個朋友送給他的。” 那個籠子用一條沉甸甸的鎖鏈拴住。他們挪到籠子前面。 楊振民轉過臉去跟刑露說: “你看!它不會吃人的!” 刑露探出頭來。那頭大黑熊懶懶地在籠子裡踱著步。它看起來已經很老了,鼻子濕濕的,眼睛很小,身上的黑毛臟兮兮的,胸部有一塊藍白色的斑紋,好像根本沒發現有人在看它。 除了在書上,刑露還沒見過熊呢!而且是一頭養在私人別墅裡的大黑熊。她大著膽子從楊振民背後走出來,問他說: “它是雄的還是雌的?” 楊振民回答說: “雄的。” 那頭大黑熊踱到籠子前面,傻兮兮地打了個呵欠。 刑露又問: “它幾歲了?” 突然之間,大黑熊整個挺立起來,粗壯的後肢壟著地,兩隻前肢抓住籠子的鐵欄柵。刑露嚇得掩面尖叫。楊振民連忙把她摟在懷裡,安慰她說: “別怕!我在這裡!” 兩個人離開花園,回到別墅裡,吃了一頓悠閒的午飯,伴隨著一瓶冰凍的香檳。楊振民帶她四處參觀,來到一個房間,房間的中央擺著一張豪華大床,鋪上了絲綢床罩。斜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的紗簾斑斑駁駁地照進來。刑露和楊振民坐在床緣喃喃地說著話。 楊振民問她: “你想喝點什麼嗎?” 刑露回答說: “我不渴。” 他突然把她摟在懷裡,她身上的黑色羊毛裙子跟他的藍色襯衫上的鈕扣糾纏在一起。她羞澀地閉上眼睛,一條腿懸在床邊,碰不到地。那隻紅色的尖頭鞋子掛在赤腳的腳趾上,在那兒顫抖著。 刑露在自己的慾望中奔流,那是個無限幸福與熱情的世界。從前,母親總是一再提醒她,男人只要把一個女人弄上床,便不會再愛她。她相信了母親。為了她和程志傑的愛情而守住那脆弱的貞操,結果卻掛不住他。 母親錯了,這種事情只會讓兩個人變得更親近。刑露覺得自己彷彿從來沒有這麼愛過這個人,沒這麼愛過一雙眼睛和那喃喃傾訴心情的嘴唇。 她太愛他了。有一次,她要他說出一共跟幾個女孩子睡過。楊振民告訴了她,刑露卻妒忌起那些她從沒見過面的女人,開始想像她的“情敵”長什麼樣子。 刑露咬著嘴唇問: “你愛她們嗎?” 楊振民窘困地搖搖頭。 刑露責備他說: “男人竟然可以跟自己不愛的女人睡的嗎?” 儘管楊振民百般辯解,刑露仍然恨恨地望著他。直到他凝視著她,發誓說: “我從來沒像愛你這麼愛過一個女人!” 聽到他這麼說,刑露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臉,賞給他一個吻。 這個遊戲永遠不會完。下一次,她驕傲地抬起下巴,向他: “你以前那些女朋友……她們長得漂亮嗎?” 她喜歡看到楊振民苦惱著解釋的樣子,喜歡聽他說出讚美的話,這一切都讓她相信,如今是她擁有他。 他們常常去跳舞,在燭光下縱聲大笑,在別墅那張大床上慵懶地喝著冰凍的玫瑰香檳。刑露帶著畫紙和畫筆到那兒寫生。她替那頭大黑熊畫了一張素描,也替別墅的老花匠畫了一張,那個人有一張佈滿孤獨皺紋的臉,總是笑得很苦。她夢想著要當一個畫家,擺脫那個她從早到晚要看人臉色的浮華樂園。 她現在嚮往的不也是一種浮華嗎?她卻把這種浮華當成是精神的愉悅,把用錢買到的浪漫當成是愛情的甜蜜。她追逐那種生活,卻只看到那種生活的幻影。她常常想像有一天,她頭戴花冠,披著長長的面紗,穿著比銀狐還要雪白的婚紗,扶著父親的手,高傲地踏上紅地毯楊振民就站在地毯的那一端等她。 婚後,他們會住在比這幢別墅更漂亮的大宅。他們過著熱鬧繁華的生活,也許還會參加化裝舞會,在朦朧的月光下久久地跳著舞。 愛情不是需要這樣的夜色的嗎? 可是,一天夜晚,刑露下班經過酒店大堂的時候,看到那兒衣香鬢影,男的穿上黑色禮服,女的穿上名貴晚裝,魚貫地踏上那條通往二樓大宴會廳的白色大理石樓梯。寬闊的樓梯兩旁,盛開的白玫瑰沿著嵌金邊的扶手一直綿延開去,消失在看不見的盡頭。 她從前經過這裡都不看一眼,今天卻不知不覺停下了好奇的腳步,嚮往地想像自己將來的婚禮。她溜了一眼擺在樓梯腳旁邊的那塊金屬腳架,上面一塊金屬牌寫著一雙新人的名字。她發現新郎的姓氏和英文名字跟楊振民一樣。 刑露心頭一顫,想著說: “這個英文名字很普通呀!” 何況,楊振民正在美國公干呢!他前兩天臨上機的時候還跟她通過電話,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這一次要去三個星期,掛線之前還在電話裡吻她。 大宴會廳裡那個同名同姓的新郎,又怎麼會是他呢? 然而,刑露還是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條白色大理石樓梯。她靠到一邊,扶著扶手往上走,那兒迴響著醉人的音樂和喧鬧的人省,穿著華麗的賓客在她身邊經過,她顯得那麼寒磣,甚至瘦小,沒有人注意她。 她一直往上走,覺得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彷彿沒法呼吸似的。她突然想起中學會考發榜那天,她孤零零地爬上樓梯回去見母親。她已經不記得那段路是怎麼走完的了。 這會兒,刑露已經站在樓梯頂。一個捧著雞尾酒的侍者在她面前經過。大宴會廳外面擠滿等待進去的賓客,大家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聊天。她從那些人身邊走過,突然發現幾個穿黑色禮服的年輕男子,每人手裡拿著一杯香檳,圍著一個穿白色禮服和黑色長褲的男人高聲大笑。 刑露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臉,她走近些看,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看到了她,朝她看過來,這時,他身邊的其他男子挪開了些距離看向她。刑露終於看到那個穿白色禮服的男人了,他衣服的領口上別著新郎的襟花,看起來容光煥發,正在放聲談笑。 刑露那雙有如燃燒般的大眼睛凝視著這位新郎,他不就是那個兩天前還說愛她,幾天前還和她睡的男人嗎? 而今他卻站在那兒,想裝著不認識她。他身邊那幾個年輕男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刑露轉過身去,背著那些目光,蹣跚地走下樓梯,走到最底下的兩級時,她飛奔了出去。 酒店外面停滿了車,刑露從一輛駛來的車子前面沒命地衝了過去,司機狠狠地響號。她頭昏了,顫抖著腳步繼續往前跑。這時候,一隻手使勁地從後面抓住她的胳膊。她扭過頭來,想甩開楊振民那隻手,他抓住她,把她拉到地窖的停車場去。 刑露吼道: “你認識我的那天,你已經知道自己要結婚了!你為什麼還要騙我!” 楊振民那雙手始終沒離開她,生怕只要一放開手,刑露便會做出什麼不顧後果的事情似的。他解釋說: “那時候……我並沒想過我們會開始……” 刑露因憤怒而尖聲脫口叫道: “但是你也沒想過不去結婚!” 楊振民依然抓住她的胳膊,無奈地說: “這樁婚事是家里安排的!” 刑露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說: “是嗎?你是被逼的!你很可憐!對方一定是一位漂亮的大家閨秀吧?我真是同情你……你沒法不娶她!” 她的眼光落在他那身考究的禮服上。 “但是如果一個人是被逼去當新郎的,絕不會向你剛剛看來那麼高興,那麼容光煥發,談笑風生……我忘了恭喜你呢!楊公子!恭喜你和你的新娘子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刑露想要從他手上掙脫開來,楊振民把她摟得更緊,他紅著眼睛說: “你別這樣,你不會知道,也不會明白……我是多麼愛你呀!” 刑露仰起臉,那雙模糊的淚眼靜靜地凝視著他。她啜泣起來,問他: “你沒騙我?” 她看來有如受傷的小鳥在雨中抖動著。那雙悲哀的大眼睛漾著顫抖的淚水。他心動了,低下頭去吻那雙淚眼。刑露摟著他的脖子,踮高腳尖,她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突然之間,楊振民慘叫一聲,把她推開來。她踉蹌著腳步往後退,發出淒厲的笑聲,用手背揩抹嘴角上的鮮血。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出了一個血洞,鮮血從那個血洞涔涔流出來。楊振民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按住傷口,憤怒地望著她。 她披頭散發,慢慢站穩了,嘴唇哆嗦著說: “現在去吻你的新娘子吧!” 他朝她大吼: “你瘋了!你這個瘋婆子!” 她舐了舐嘴邊的血,那雙受傷的大眼睛絕望地看著他,說: “假如是我的話,我不會說這種話……說我被逼娶一個我不想娶的女人……說我有多愛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了?你的情婦?你的玩物?然後嘲笑我的愚蠢和天真?整整六個月,你讓我相信你,你說你愛我……如果沒有認識你,我本來是可以幸福的!” 楊振民的嘴唇扭曲著,他低著頭用雙手去按住那個傷口,不讓血弄污他身上白色的禮服,克制住怒氣和想撲過去揍她一頓的衝動,說: “是你自願的!” 刑露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去,衝到外面去。她跑過馬路和人行道,喘著氣,覺得這一切彷彿都只是個幻影,她擁抱過的東西全都粉碎了,像粉末般從身邊飛散。她想起程志傑曾經每天坐在學校外面的欄柵上等她放學的情景。她也想起籠子裡那頭大黑熊孤寂的身影、和楊振民跳過的舞、在郊區別墅那張床上喝過的玫瑰香檳、在白色絲綢床單上留下的斑斑血跡……她整個人給往事掏空了。 然而,隔天她還是回去上班,往蒼白的臉頰上擦上蜜桃色的腮紅,那張咬過另一張嘴巴的嘴巴緊緊閉著,忘記了血的腥味。 一個月後,拿了年終花紅,刑露離開了那兒,轉到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時裝店上班。 那是另一個浮華樂園。 在那里工作一年後,她重遇中學時最要好的同學李明真。她突然發現,只有年少時的友情還是純真的。她離開了家,跟明真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她沒有對明真提起過去的事,為了賺錢,她默默苦幹,彷彿身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她的靈魂早已經隨著那些她擁抱過又破碎了的夢想從身邊飛散開去。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去看徐承勳,他睡得很酣。他們頭頂上方那盞黃澄澄的罩燈,照著他那張俊秀的臉,他看來就像個孩子似的,毫無防備,任何人都可以在這時候傷害他。 睡著時,徐承勳的一隻手仍然牢牢地握住她的手,彷彿是要這樣一直握到永遠似的。刑露突然想起,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麼溫柔地用手裹住她的愛情。她想湊過去吻他,差一點要吻下去的時候,她卻被自己這種感情嚇壞了。她把臉縮回來,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他那隻手里松開來。 她輕輕地掀開被子走下床,抓起床邊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裸著雙腳走到廚房去喝水。她渴了,倒了一大杯水,仰起頭喝下去,水從她嘴邊流出來,沿著下巴一直淌到白皙的頸子上。她心裡說: “我才沒有愛上他……那是錯的。” 然而,跟徐承勳一起,她的確度過了許多愉快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她跟他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兩個跟他一樣的窮畫家、一個潦倒的作家和一個等待成名的導演。這些人對她都很友善。他們聊天,說笑,暢談理想和人生。徐承勳毫無疑問是他們中間最出色的,卻那樣謙虛留心地聽著其他人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他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迷人魅力,每個人都喜歡他。 “他們根本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本來是什麼人!”刑露看了一眼這個寒酸的廚房,唯一的一個窗子也被一塊白色的木板封死了,就像她的內心早就封死了,是不該再有任何感覺的。 她把空的杯子放到洗手槽裡,那兒擱著一個調色盤和一隻鏟子,調色盤裡還有未用完的油彩。 她望了一眼那塊用來封著窗子的白色木板,覺得它太可憐了。於是,她拿起鏟子和調色盤,在木板上畫上兩扇半開的窗戶,窗戶左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摻雜其中的路燈,大片鋪陳開來的柏油路,畫的上方是漸層變化的藍色夜空,右邊窗戶上掛著一輪蒼白的月亮。 這片風景就像是從這口窗子看出去似的,她看到了一片遼闊的天地。 這時,刑露感到背後好像有人在看她。她轉過頭去,看到徐承勳站在身後,只離她幾步遠,剛睡醒的頭髮亂蓬蓬的。 “你醒啦!”她說。 徐承勳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說: “你沒說過你會畫畫。” “我亂畫的。”刑露說:“這個窗口為什麼要封起來呢?” “我搬進來的時候已經封死了,房東說是因為剛好對著旁邊那間酒家的煙囪。” 徐承勳走近些,看著刑露在窗口上畫的那片風景驚嘆著說: “你畫得很好!” 刑露把鏟子和調色盤放到洗手槽裡,說: “你別取笑我了。” “你有沒有學過畫畫?” “我?小時候學過幾堂素描。”刑露淡淡地說。 “你很有天分!” 刑露笑笑說:“這我知道,但是,當然不能跟你比。” 徐承勳說: “你該試試畫畫的。” 刑露毫不動心地說: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呀!” 徐承勳把她拉過來,摟著她的腰,望著她那雙深邃的大眼睛,苦惱地說: “有時我覺得我不了解你。” 刑露用指尖輕輕地摩掌著他的鼻尖,說: “因為……我是從很遠的外星來的嘛!” 徐承勳吻著她的手指說: “原來……你是外星人?” 刑露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這個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那麼,原本的你是什麼樣子的?” 徐承勳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她一跳。她鎮靜過來,縮回那根手指,放到那一頭披垂的長發里,嚴肅地說: “頭髮是沒有的……” 隨後刑露的手指移到眼角: “眼睛是兩個大窟窿,看不見瞳孔……” 那根手指一直往下移: “鼻子是塌下去的,口裡沒有牙齒,皮膚長滿疙瘩。” 最後,刑露把一根手指放在徐承勳眼睛的前方,說: “就只有一根手指。” 徐承勳抓住刑露那根手指,笑著說: “我很害怕!” “好吧!”刑露做了個瀟灑的手勢。 “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讓你看到我本來的樣子。”她心裡想著:“是啊!你不會看到。” 徐承勳突然問道:“那你為什麼會找上我?” 刑露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柔媚地說: “因為你是地球上最可愛的……一件東西!” 徐承勳望著她身上那件蓬蓬鬆鬆的深灰色開胸連帽兜的羊毛衫,說: “但你也用不著穿了我的羊毛衫吧?” 刑露拍拍額頭說: “噢……怪不得我剛剛一直覺得有點松。” “這可是我女朋友親手織的,從來沒有女人織過羊毛衫給我!對不起!我不能把它送給你。” 這是刑露花了一根夜晚不眠不休織給徐承勳的。那天收到這份禮物時,徐承勳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馬上套在身上。刑露覺得袖子好像短了些,但是徐承勳硬是說不短,怎樣也不肯脫下來,還開玩笑說,萬一脫了下來,怕她會收回去。 那件羊毛衫穿在徐承勳身上很好看,是她花了一個夜晚不眠不休織給他的。那隻是用來俘虜他的一點小伎倆,她沒想到他會感動成那個樣子。 刑露雙手抓住身上羊毛衫的衫腳往上拉,露出了肚子,作勢要脫下來,說: “你要我現在就還給你嗎?” 徐承勳把刑露拉過來,將她身上羊毛衫的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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