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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邂逅

紅顏露水 张小娴 13026 2018-03-13
一九八三年冬天,一個星期四的清晨,刑露從家裡出來,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離家約莫二十分鐘的腳程。寒風冷颼颼地吹著,她一張臉凍得發白,更顯得柔弱。 她身上穿著一件帶點油膩的黑色皮革西裝外套,底下一襲低領的綴著蕾絲花邊的連身黑色裙子,腳上一雙黑色的短靴,風吹動她的裙子,露出纖巧的小腿。 她總是有辦法把衣服穿得很體面。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騙人,便宜貨會毀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這雙皮靴是從前在時裝店工作時狠下心腸用員工折扣價買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國雜誌上看到的。她把樣式抄下來,自己稍微改了一下,挑了一塊皮革,給一位老裁縫做。那位老裁縫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時裝店裡負責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雙手很巧,店裡的女孩都偷偷找他做衣服。刑露很喜歡這件皮革外套,她連續三個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種帶點油膩的高級皮革才會有的味道。

她前幾天去把頭髮弄直了。一路走來,那頭濃密的淺栗色頭髮給風吹亂了些,她把一綹髮絲撩到耳後,裹緊了纏在脖子上那條蓬蓬鬆鬆的櫻桃紅色綴著流甦的長頸巾。像這樣的頸巾,她有好幾條,不同顏色不同花款,用來配衣服,是她自己織的,款式舊了或者不喜歡了,就拆下來再織另一條。 她走著走著,經過一家花店,店裡的一個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剛剛由小貨車送來的一大捆一大捆鮮花擺開來,再分門別類放到門口的一個個大水桶裡。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紅玫瑰上,那束玫瑰紅得像紅絲絨,剛剛綻放的花瓣上還綴著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去挑了幾朵,手指頭不小心給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扎了一下。她把手縮回來,那傷口上冒出了一顆圓潤鮮紅的血。刑露連忙把手指頭放到唇邊吮吸著,心裡想:

“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啊!” 那位老姑娘這時候走過來說: “你要多少?我來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鮮搭飛機來的,一看它們這麼容光煥發就知道。” 刑露問了價錢,接著又殺了一口價,她知道,這些花到了晚上關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天就更不值錢了。 老姑娘遇到對手了,她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小姑娘是懂花的,也愛花。於是,老姑娘說了個雙方都滿意的價錢,用白報紙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來。 刑露付了錢,拿著花離開花店的時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裡不知道有沒有花瓶。 咖啡店外面擱著兩個膠箱。刑露俯身掀開蓋子看看,原來是供貨商早上送來的糕餅和麵包,發出一種甜膩的味道,她聞著皺了皺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裡掏出一串鑰匙,彎下腰去,打開白色捲閘的鎖。

往上推開捲閘,露出一扇鑲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門,刑露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她先把手裡的花和皮包隨手放在近門口的一張木椅子,然後轉身把擱在門外的兩個膠箱拖進店裡,跟自己說: “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長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來才不過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倒是有一個寬闊的核桃木吧台和一個有烤箱的小廚房,牆壁刷上了橘黃色,有些斑駁的牆上掛著幾張咖啡和麵包的複製油畫,腳下舖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間的地板,從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盞盞小小的黃色罩燈,很有點歐洲平民咖啡館那種懶散的味道,跟外面摩登又有點喧鬧的小街彷彿是兩個時空。 刑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燈掣,黃黃的燈火亮了起來。她盤著雙臂,望著橘黃色的牆壁咕噥:

“這顏色多醜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紅色!” 轉念之間,她又想: “管它呢!我不會在這裡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後面的大鐘,七點三十分了,咖啡店還有半小時才開門營業,她在廚房裡找到一個有柄的大水瓶,注滿了水,把剛剛買的新鮮玫瑰滿滿地插進大水瓶裡,擱在吧台上,心裡想: “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隨後,她脫下身上的皮外套,換上女招待的製服,那是一襲尖翻領長袖白襯衫和一條黑色直筒長裙。她腳上仍然穿著自己那雙皮靴,對著洗手間的一面鏡子系上窄長的領帶。別的女孩在若隱若現的白襯衫下面穿一個黑色緞面胸罩,總會顯得俗氣,但是刑露這麼穿,卻又一種冷傲的美,彷彿這樣才是正統似的。 她口裡咬著兩隻黑色的髮夾,把長發撩起來在腦後紮成一條馬尾,凝視著鏡子中的那張臉和完美的胸脯。從小大大,別人都稱讚她長得漂亮。母親總愛在親戚朋友面前誇耀女兒的美麗,刑露覺得自己長得其實像父親。

但是,媽媽總愛用上海話對聽得懂和聽不懂的人說: “露露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紮好了馬尾,用髮夾固定垂下來的幾綹髮絲,系上一條黑色半截圍裙,走到吧台,開始動手磨咖啡豆,然後把磨好的咖啡豆倒進黃銅色的咖啡機裡。 過了一會兒,咖啡機不停地喧嘩嘶鳴著,從沸騰的蒸汽中噴出黑色的新鮮汁液,咖啡的濃香瀰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客人陸續進來,都是趕著上班的,排隊買了咖啡和麵包,邊吃邊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時間過去,進來的客人比較悠閒,點了咖啡,從書報架上挑一份報紙,邊喝咖啡邊看報,一坐就是一個早上。 刑露坐在吧台裡,一杯一杯喝著自己調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裡埋怨道:

“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於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進一杯特濃咖啡裡,嚐了一口,心裡說: “這才好喝!” 她愛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種甘甜。這裡的苦巧克力粉還不夠濃,改天她要買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種。 她那雙大眼睛不時瞥向街外,留意著每一個從外面走進來的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彷彿愈來愈急促。她直直地望著咖啡店落地玻璃門外面穿著大衣、縮著脖子匆匆路過的人,心裡跟自己說: “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緣故罷了。” 要是在珠寶店裡,平日這個時候,那些慵懶的貴婦們才剛起床,裝扮得一絲不苟,然後去逛珠寶店,買珠寶就像買一頭可愛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這世界多麼不公平啊!

坐在門口邊的一位老先生終於離開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銀盤子走過去清理桌子。這時候,寒冷的風從門外灌進來,她感到背脊一陣涼意,轉過身去,看到一個高大瀟灑的男人,手上拿著書和筆記簿走進店裡。他約莫二十五六歲,瘦而結實,身上穿著一件黑色高領羊毛衫和牛仔褲,深棕色的呢絨西裝外套的肘部磨得發亮,上面沾著紅色的顏料漬痕。他有一張方形臉和一個堅定的寬下巴,一頭短髮濃密而帥氣,那雙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彷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上面還有兩道烏黑的劍眉,好像隨時都會皺起來,調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剛剛收拾好的桌子坐下來,書和筆記簿放在一邊,投給她一個愉快的微笑,說: “看樣子我來得正是時候。” 刑露瞥了他一眼,沒笑,淘氣地說:

“是啊!那位無家可歸的老先生剛剛在這張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覺得這個女孩很有趣,笑笑說: “放心,我不會霸占這張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歸的。” “沒關係,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況且咖啡店本來就是這麼用的。”刑露擱下手裡的銀盤子,從圍裙的口袋裡掏出筆和簿,問他: “先生,你要點什麼咖啡?” “牛奶咖啡。”他說。 刑露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皺了皺,重複一遍:“牛奶咖啡?”那語氣神情好像覺得一個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氣了。 他靦腆地側了一下頭,為自己解窘說: “牛奶可以補充營業……” “所以……”刑露望著他,手上的原子筆在那本簿上點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處……”

“所以……”刑露拿著筆的手停在半空。 “兩樣一起喝,那就可以減少罪惡感!”他咧嘴笑笑說。 “這個理論很新鮮,我還是頭一回聽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點牛奶。” “你是新來的嗎?以前那位小姐……”他問刑露說。 刑露瞥了瞥他,說: “她沒在這裡上班了。我調的咖啡不會比她差。你想找她嗎?” “呃……不是的。” “老實告訴你——”刑露一本正經地說。 他豎起耳朵,以為以前那位女招待發生了什麼事。 刑露接著說: “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這麼說的時候怎麼可以不笑。剛進來看到刑露時,他還以為她是那種長得美麗卻也許很木訥的女孩子。他還從來沒見過系上長領帶的女孩子這麼迷人。

他饒有興味地問道: “那麼你——” 刑露偏了一下頭說: “我只有冬天才會從山洞鑽出來。” “那麼說,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頭,終於露出一個淺笑,說: “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禮貌地說: “麻煩你,咖啡來的時候,給我一塊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皺了皺眉,搖搖頭。 “哦,賣光了?那麼,請給我一塊藍莓鬆餅。” 刑露又搖了搖頭。 “既然這樣,”他想了想,說:“請你給我一塊奶酪蛋糕吧!” 刑露還是搖頭。 “什麼都賣光了?”他懊惱地轉身看向吧台那邊的玻璃櫃,卻發現裡面還有很多糕餅。他滿肚子疑惑,對刑露說: “有什麼就要什麼吧!” 刑露仍然皺著眉搖搖頭。 他不解地看著刑露,心裡想: “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刑露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吃糕點的客人,湊過去壓低聲音跟他說: “這裡的糕餅難吃的要命!只有咖啡還能喝!” 他覺得刑露的模樣可愛極了,探出下巴,也壓低聲音說: “我也知道,但是,有別的選擇嗎?” “明天這個時候來吧!”刑露挺了挺腰背說。 他好奇地問道: “明天會不一樣?” 刑露拿起擱在桌上的銀盤子說: “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著點頭表示同意。 刑露托著銀盤子,滿意地朝吧台走去,動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熱騰騰的咖啡送過去的時候,上面漂浮著一朵白色的牛奶泡沫花,總共有五片花瓣。他還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牛奶咖啡。 刑露靜靜地躲在吧台裡,不時隔著插滿新鮮紅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後來,他又再添了兩杯同樣的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低頭看書,有時候也放下手裡的書看看街外,就這樣坐了大半天。 刑露今天一整天灌進肚子裡的咖啡彷彿比她身體裡流的血液還要多,她覺得自己每一下緊張的呼吸都冒出濃濃的咖啡味,那味道很衝,險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經過一家酒舖,沒看價錢,就買了一瓶玫瑰香檳,想著以玫瑰開始的一天,也以玫瑰來結束,反正以後的日子都會不一樣。 她跟明真在窄小的公寓裡邊和香檳邊吃火鍋。明真問她第一天的工作怎麼樣,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辭掉珠寶店的工作而跑去當個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來,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刑露敷衍過去了。後來,喝光了那瓶酒,她搖搖晃晃地拎起香檳到廚房裡倒杯水喝,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掉到地上,那個杯像鮮花一樣綻放。她蹲下去撿起碎片時,手指頭不小心割傷了,正好就是這天早上給玫瑰花刺扎了一下的那根指頭。 明真走進來問她: “你怎麼了?” 刑露吮吸著冒血的手指頭,心裡想: “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啊!” 到了第二天午後,太陽斜斜地從街上照進來,那個男人又來了,還是穿著昨天那身衣服。看見刑露時,先是朝她微笑點頭,然後還是坐在昨天那張桌子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旁邊。 刑露走過去,問他: “還是跟昨天一樣嗎?” 他愉快地說: “是的,謝謝你。” “我會建議你今天試試特濃咖啡,不要加牛奶。” 他那雙黑眼睛好奇地閃爍著,說: “為什麼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裡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極了。我還想請教你是怎麼做出來的。” 刑露抬了抬下巴,說: “這個不難,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技巧,我還會做葉子和心形圖案。”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逗趣地做出很嚮往的樣子,說: “噢!心形!” 刑露憋住笑,說: “但是,今天請聽我的忠告,理由有兩個——” 他一隻手支著下巴,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刑露瞥了瞥他結實的胸膛,說: “第一,你身體看來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並不會造成營養不良。第二,待會兒我給你送來的甜點,只能夠配特濃咖啡。” 他點點頭,說: “第二個理由聽起來挺吸引人!那就依你吧!” 過了一會兒,刑露用銀盤子端來一杯特濃咖啡和一塊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面前,說: “試試看。” 他拿起那塊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裡咀嚼,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刑露緊張地問: “怎麼樣?” “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蛋糕。你們換了另一家供貨商吧?早就該這麼做。” 刑露搖搖頭,懶懶地說: “是我做的。” 他訝異地望著她說: “你做的?” “你不相信嗎?廚房裡有一個烤箱,不信可以去看看。” 看到刑露那個認真的樣子,他笑笑說: “美女做的東西通常很難吃。” 刑露皺了皺嘴角,說: “看來你吃過很多美女做的東西呢!” 年輕的男人臉紅了,低下頭去,啜了一口特濃咖啡,臉上露出讚歎的神情說: “吃這個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較好,否則便太甜了!” 這時候,鄰桌那兩個年紀不小的姑娘,聞到了香味,探頭過來,其中一個,高傲地指著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說: “我們也想要這個蛋糕。” “哦……對不起,賣光了。”刑露抱歉地說。 然而,過了一會兒,刑露替他添咖啡時,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裡又丟下一塊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給她一個會意的神色。她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鄰桌那兩位姑娘,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兩個人同時狐疑地轉過頭來,把椅子挪過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的是什麼。他用背擋住了後面那兩雙好奇的眼睛。雖然吃得有點狼狽,卻反而更有滋味,刑露美麗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陽,靜悄悄投進他的心湖,留下了一縷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約莫三四點就來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濃咖啡,吃一塊好吃得無以復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刑露還帶他去廚房看看,證明蛋糕是用那個烤箱做出來的。 一天,刑露建議他別喝特濃咖啡了,索性罪惡到底,試試她調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結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議。 咖啡端來了,他嗅聞著濃香,閉上眼睛嚐了一口。 刑露問: “怎麼樣?” 他回答說: “我覺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刑露皺了皺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說: “是太甜嗎?” 他發覺她誤解了他的意思,連忙說: “不,剛剛好!我喜歡甜。” 刑露要笑不笑的樣子,說: “從沒見過男孩子吃得這麼甜。” 他笑著文刑露: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夠甜了?” 刑露沒好氣地說: “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的夫人說過,永遠不會太瘦和太有錢,依我看,還要再加一項。” 他好奇地問道: “哪一項?” “永遠不會有太甜的人!”刑露笑笑說,說完就端著托盤轉過身朝吧台走去,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彷彿換了一張臉似的。她聽到心裡的一把聲音說: “是啊!永遠不會有太甜的人,只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 這一天,他邊喝咖啡邊埋頭看書,不知不覺到八點鐘,一抬頭才發現,其他的桌子都空了,咖啡室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起來,走到吧台那邊付錢。 刑露坐在吧台裡,正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精美的食譜,兩排濃密翹曲的睫毛在黃澄澄的燈影下就像藍絲絨似的。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兩個口袋裡,靜靜地站在那兒,不敢打擾她。過了一會兒,她感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看她,緩緩抬起頭來,發現了他。 “對不起,你們打烊了吧?”他首先說。 刑露捧著書,站起來說: “哦……沒關係,我正想試試烤這個披薩。”她把書反過來給他看。那一頁是蘑菇披薩的做法,附帶一張誘人的圖片。她問他說:“你要不要試試看?” 他笑著回答: “對不起,我有約會,已經遲到了。下一次吧。” 刑露說: “那下一次吧。” 他把錢放在吧台上,然後往門口走去。刑露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臉上一陣紅暈,這都是她的錯,她不該這麼快就以為自己已經把他迷倒了。 “多麼蠢啊!”她心裡責備自己。 就在這時,他折回來了。 他帶著微笑問: “你做的披薩應該會很好吃的吧?” 刑露問: “你的約會怎麼辦?” “只是一個朋友的畫展。”他聳聳肩,“反正已經遲了,晚一點過去沒關係。他應該不會宰了我。我叫徐承勳,你叫什麼名字?” “刑露,露水的露。” 他笑著伸出一隻手說: “承前啟後的承,勳章的勳,幸會!” 刑露握了握他伸出來的那隻溫暖的手,說: “幸會。” 他念頭一轉。 “你會不會有興趣去看看那個畫展?離這裡不遠。我這位朋友的畫畫得挺不錯。”他看看手錶,說,“酒會還沒結束,該會有些點心吃。不過,當然沒你做的那麼好。” “好啊!”刑露爽快地點頭。她看看自己那身女招待的製服,說:“你可以等我一下嗎?我去換件衣服。”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從咖啡店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件黑色皮革短外套,她裡頭穿一襲玫瑰紅色低領口的吊帶雪紡裙,露出白皙的頸子和胸口,腳上一雙漆皮黑色高跟鞋,臉龐周圍的頭髮有如小蝴蝶般飄舞。 徐承勳頭一次看到刑露沒紮馬尾,一頭栗色秀髮披垂開來的樣子。他看得眼睛呆了。 刑露問道: “我們走哪邊?” 徐承勳片刻才回過神來,說: “往這邊。” 刑露邊走邊把拿在手裡的一條米白色綴著長流甦的羊毛頸巾掛在脖子上,她正想把另一端繞到後面去時,突然起了一陣風,剛好把頸巾的那一端吹到徐承勳的臉上,蒙住了他的臉,他聞到了一股香香的味兒。 “噢……天哪!”刑露連忙伸手去把頸巾拉開來。 就在這時,她無意中瞥見對面人行道一盞路燈的暗影下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正盯著她和徐承勳這邊看。那個男人發現了她,立刻轉過頭去。 徐承勳不知道刑露的手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他只得自己動手把蒙住臉的頸巾拉開,表情又是尷尬又是銷魂。這會兒,他發現刑露的目光停留在對面人行道上。他的眼睛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那個矮小的男人消失了。刑露回過神來,把頸巾在頸子上纏了兩圈,抱歉的眼睛看了看徐承勳,說: “對不起,風太大了!” 徐承勳聳聳肩說: “哦……不……這陣風來得正好!” “還說來得正好?要是剛剛我們是在過馬路,我險些殺了你!” 徐承勳揚了揚兩道眉毛,一副死裡逃生的樣子,卻陶醉地說: “是的,你險些殺了我!” 刑露裝著沒聽懂,低下頭笑了笑。趁著徐承勳沒注意的時候,她往背後瞄了一眼,想看看那個矮小的男人有沒有跟在後頭。她沒有看見他,於是不免有點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看錯了。 “你的名字很好聽。”徐承勳說。 “是我爸爸改的。我是在天剛亮的時候出生的,他說,當時產房外面那棵無花果樹上的葉子,載著清晨的露水,還有一隻雲雀在樹上唱歌。” “真的?”徐承勳問。 “假的。那隻雲雀是他後來加上去的。”刑露笑笑說。 “你以前在別的咖啡店工作過嗎?” “我?我在時裝店和珠寶店做過。” “為什麼改行賣咖啡呢?” “時裝、珠寶、咖啡,這三樣東西,只有咖啡能喝啊!”刑露微微一笑,“我不喜歡以前那種生活,在這裡自在多了。你是畫家嗎?”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棕色呢絨外套的肘部,那兒沾著一些油彩的漬痕,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徐承勳暗暗佩服她的觀察力,有點靦腆地點了點頭。 刑露好奇的目光看向他,問道: “很出名的嗎?” 徐承勳臉紅了,帶窘地說: “我是個不出名的窮畫家。” “這兩樣聽起來都很糟!”刑露促狹地說,“我知道有一個慈善組織專門收容窮畫家。” “真的?”徐承勳問刑露。 “假的。”刑露皺皺鼻子笑了,“你連續中了我兩次圈套啊!” 徐承勳自我解嘲說: “哦……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計的!” 刑露說: “畫家通常都是死後才出名的。” 徐承勳說: “作品也是死後才值錢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刑露說: “畫家的宿命?” 徐承勳笑了笑,說: “畫家一旦變得有錢,就再也交不出畫了!” “除了畢加索?” “是的,除了畢加索。” 刑露撇撇頭說: “可他是個花心蘿蔔呀!” 他們來到畫展地點,是位於一幢公寓地下的狹小畫廊,裡面是一群三三兩兩大聲聊天的人,他們大都很年輕。徐承勳將刑露介紹給畫展主人,他是個矮矮胖胖、不修邊幅的男人,五官好像全都擠在一塊。然後徐承勳從自助餐桌給刑露拿來飲料和點心。這時,有幾個男士過來與他攀談,刑露徑自看畫去了。那個晚上,當她瞥見徐承勳時,他身旁總是圍繞著一群年輕的女孩子,每個女孩都想引起他的注意。刑露心裡想: “他自己知道嗎?” 刑露並不喜歡矮胖畫家的作品,他的畫缺乏那種迷人的神采。這時,畫廊變得有點懊熱難耐,她不想看下去了。有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我們走吧!” 幾分鐘後,她和徐承勳站在銅鑼灣熱鬧的街上,清涼的風讓她舒服多了。 “你喜歡我朋友的畫嗎?”徐承勳問。 “不是不好,但是,似乎太工整了……哦,對不起,我批評你朋友的畫。” “不,你說得沒錯,很有見地。”停了一下,他問: “你住哪兒?” “哦,很近,走路就到。你呢?” “就在咖啡店附近。” “那我走這邊。”刑露首先說,“再見。”她重又係上長頸巾,裹緊身上的外套,走進人群裡,留下了那紅色裙子的翩翩身影。 一個星期過去了,刑露都沒有到咖啡店上班。一天早上,她終於出現了。 看完畫展第二天,她心裡想著: “不能馬上就回去。” 於是,整個星期她都留在家裡,為自己找了個理由: “要是他愛上了我,那麼,見不到我只會讓他更愛我,不管怎樣也要試試看。” 徐承勳一進來,看到她時,臉色刷地亮了起來,刑露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已經是午後三點鐘,斜陽透過落地玻璃照進來,店裡零零星星坐著幾個客人,都是獨自一人,靜悄悄地沒人說話。 徐承勳徑直走到吧台去,傻乎乎地,幾乎沒法好好說話。 “你好嗎?”他終於抓到這幾個字。 “我生了病——”刑露說。 徐承勳急問: “還好吧?病得嚴重嗎?” “不是什麼大病……只是感冒罷了。” 徐承勳鬆了一口氣,眼裡多了一絲頑皮,說: “你那天晚上穿得那麼漂亮,我還擔心你是不是給人擄走了。” “本來是的,但是我逃脫了。”刑露一臉正經,開始動手為他煮咖啡,“那天晚上忘了問你,你是畫什麼畫的?” 徐承勳回答說: “油畫。” 刑露瞥了瞥他,說: “我在想,你會不會有興趣把作品放在這裡寄賣,一來可以當作是開一個小型的畫展;二來可以多讓一些人認識你,也可以賺些錢;三來——”刑露把煮好的咖啡放在他面前。 “好處還真多呢!”徐承勳微微一笑,就站在吧台喝他的咖啡。 “三來,”刑露看了一眼掛在牆壁上那些複製畫,厭惡地說,“我受夠了那些醜東西,早就想把它們換掉。” “你老闆不會有意見嗎?” “我說了算。這裡的老闆是我男朋友。” “真的?”徐承勳臉色掠過一絲失望,酸溜溜地低下頭去吸了一口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臉露淘氣的微笑說: “假的。我老闆是女人——你第三次掉進我的圈套了!” 徐承勳笑開了: “我早就說過,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計的啊!” 刑露轉身到廚房,把一塊剛剛烤好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碟子裡拿給他。 “你會不會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徐承勳咬了一口蛋糕,說: “凡是會做出這麼好吃的蛋糕的女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答應。” 刑露憋住笑說: “我認識一打以上的女孩子會做這個蛋糕。” 可是,第二天,當刑露看到那些油畫時,她心頭一顫,後悔了。 她心裡說著: “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該畫得這麼好!” 徐承勳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標價。” 那個黃昏,徐承勳帶來了幾張小小的油畫,攤開在咖啡店的桌子上。刑露坐下來看畫,她一句話也沒說,狠狠地用牙咬著唇,咬得嘴唇都有點蒼白了。看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那雙大眼睛像個謎,說: “先把畫掛上去,我來標價吧!” 隨後她問徐承勳: “就只有這麼多?你還有其他的嗎?” “在家裡,你有興趣去看看嗎?” “好的,等我下班後。” 刑露站起來,把油畫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掛到牆壁上。 徐承勳有點窘困地望著刑露的背影,他覺得她今天的神情有點撲朔迷離,然而,這樣的她卻更美了。 刑露把畫全都掛上去之後,望著那一面她本來很討厭的橘黃色的牆壁,心裡惆悵地想: “為什麼會這樣?現在連牆壁都變得好看了!” 徐承勳的小公寓同時也是他的畫室,那幢十二層公寓有一部老得可以當作古董、往上升時會發出奇怪的聲音的電梯。公寓裡只有一個睡房,一個簡單的床鋪,一間小浴室,一間小廚房,廚房的窗戶很久以前已經用木板封死了,家具看上去好像都是救世軍捐贈的,一張方形木桌上散落著畫畫用的油彩和工具,一些已經畫好的油畫擱在椅子上,另一些挨在牆邊。 刑露看了一下屋裡的陳設,促狹地說: “天哪!你好像比我還要窮呢!” 徐承勳咯咯地笑了,找出一把乾淨的椅子給她。刑露把外套和頸巾搭在椅子上,並沒有坐下來,她聚精會神看徐承勳的畫,有些是風景,有些是人,有些是水果。 當刑露看到那張水果畫的時候,徐承勳自嘲地笑笑說: “這我我的午餐……和晚餐。” 刑露嚴肅地說: “你不該還沒成名的。” 徐承勳臉上綻出一個感動的微笑: “也許是因為……我還活著吧!” 他聳聳肩,又說: “不過,為了這些畫將來能夠賣出去,我會認真考慮一下買兇幹掉我自己!” 刑露禁不住笑起來。隨後她看到另一張大一點的圓。 “這是泰晤士河嗎?”她訝然問。 “是的。” “在那兒畫的?” 徐承勳回答: “憑記憶畫的。你去過嗎?” “英國?沒有……我沒去過,只是在電影裡見過,就是《魂斷藍橋》。” 徐承勳問道: “你喜歡《魂斷藍橋》嗎?” 刑露點了一下頭,說: “不過電影裡那一條好像是滑鐵盧橋。” “對,我畫的是倫敦塔橋。” 刑露久久地望著那張畫。天空上呈現不同時刻的光照,滿溢的河水像一面大鏡子似的映照橋墩,河岸被畫沿切開來了,美得像電影裡的景象。 她臉上起了一陣波動,緩緩轉過身來問徐承勳: “我可以用你的洗手間嗎?” 她擠進那間小小的浴室,鎖上門,雙手支在洗手槽的邊上,望著牆上的鏡子,心裡叫道: “天哪!他是個天才!” 隨後她鎮靜下來,長長地呼吸,挺起腰背,重又望著鏡子中的自己,那雙眼睛突然變得冷酷,心裡想: “管他呢!” 刑露從浴室出來時,看到徐承勳就站在剛剛那堆油畫旁邊。 “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他問。 她瞥了一眼剛剛那張水果畫,帶著微笑問徐承勳: “你是說要吃掉這張畫?” 徐承勳呵呵笑出聲來。 “不。我應該還請得起你吃頓飯。”他說著把她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和頸巾拿起來,“我們走吧!” 他們在公寓附近一間小餐廳吃飯。 刑露吃得很少,她靜靜觀察坐在她對面的徐承勳,眼前這男人開朗聰明,又有幽默感。她告訴刑露,他念的是經濟,卻選擇了畫畫。 “為什麼呢?”她問。 “因為喜歡。”他說。 刑露說: “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呀!” “那要看你願意捨棄些什麼?” “那你捨棄了些什麼?” 徐承勳咧嘴笑笑說: “我的同學賺錢都比我多,女朋友也比較多。” “錢又不是一切。”刑露說,“我以前賺的錢比現在多,可我覺得現在比較快樂。”她把垂下來的一綹髮絲撩回耳後。 “你有沒有跟老師學過畫畫?” “很久以前上過幾堂課。” “就是這樣?” 徐承勳點點頭說: “嗯,就是這樣。” “但是,你畫得很好啊!你總共賣出過幾張畫?” 徐承勳嘴角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 “一張?”刑露問。 徐承勳搖搖頭。 “兩張?” 徐承勳還是搖搖頭。 刑露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豎起三根手指,說:“三張?” 徐承勳望著她圈起來的拇指和食指,尷尬地說: “是那個圓圈。” 刑露叫道: “一張都沒賣出去?太沒道理了!” 她停了一下,說: “也許是因為……” 徐承勳點了一下頭,接下去說: “對……因為我還活著。” 刑露用手掩著臉笑了起來。 徐承勳一臉認真地說: “看來我真的要買兇幹掉我自己!” 刑露鬆開手,笑著說: “但你得首先賺到買兇的錢啊!” 徐承勳懊惱地說: “那倒是。” 他們離開餐廳的時候,天空下起毛毛細雨來,徐承勳攔下一輛出租車。 他對刑露說: “我送你回去。” 出租車抵達公寓外面,兩個人下了車。 “我就住這裡。”刑露說。 “我送你上去吧。” 刑露看了看他說: “這裡沒電梯。” 徐承勳微笑說: “運動一下也好。” 他們爬上公寓昏暗陡峭的樓梯。他問刑露: “你每天都是這樣回家的嗎?” 刑露喘著氣說: “這裡的租金便宜。” “你跟家人一塊住嗎?” “不,跟一個室友住,她是我中學同學。” 到了三樓。 “是這一層了。”刑露說著從皮包裡掏出鑰匙,“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在想……”徐承勳站在那兒,臉有點紅,說,“除了在咖啡店裡,我還可以在其他地方見到你嗎?” 刑露看了他一眼,微笑說: “我有時也會走到咖啡店外面。” 徐承勳禁不住笑出聲來。 “你有筆嗎?”刑露問。 徐承勳連忙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支鋼筆遞給刑露。 刑露又問: “要寫在什麼地方呢?” 徐承勳在幾個口袋裡都找不到紙,只好伸出一隻手來。 “寫在這裡好了!” 刑露輕輕捉住他那隻手,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寫在他手心裡。寫完了,她想起什麼似的,說: “外面下雨啊!上面的號碼也許會給雨水沖走。” 徐承勳伸出另一隻手說: “這隻手也寫吧。” 刑露捉住那隻手,又在那隻手的手心再寫一遍。寫完了,她調皮地說: “萬一雨很大呢?也許上面的號碼還是會給雨水沖走。” 徐承勳嚇得摸摸自己的臉問道: “你不會是想寫在我臉上吧?” 刑露禁不住笑起來,因為喘著氣爬樓梯上來而泛紅的臉蛋閃亮著,聽到徐承勳說: “這樣就不怕給雨水沖走了。” 她看到他雙手緊緊地插在褲子兩邊的口袋裡。 “那你怎麼召出租車回去?”她問。 徐承勳看了看自己的腿,笑著回答: “我走路回去。” 刑露開了門進屋裡去,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在門後面的一把椅子坐下來,疲倦地把腳上的皮靴脫掉。 明真這時從浴室裡出來。 “你回來啦?” 刑露點點頭,把皮靴在一邊放好。 雨忽然下大了,啪嗒啪嗒地打在敞開的窗子上。 “剛剛還沒這麼大雨。”明真說著想走過去關窗。 “我來吧。”刑露說。 起身去關窗的時候,刑露站在窗前,往街上看去,看到徐承勳從公寓出來,一輛車廂頂亮著燈的出租車在他面前緩緩駛過,他沒招手,雙手在褲子的兩個口袋裡,踩著水花輕快地往前走。 刑露心裡想: “他說到做到,這多麼傻啊!” “剛剛有人送你回來嗎?”明真好奇地問,“我好像聽到你在外面跟一個人說話。” 刑露沒有否認。 “是什麼人?他是不是想追求你?快告訴我吧。” 刑露輕蔑地回答說: “只是個不重要的人。” 那天夜裡,刑露蜷縮在她那張窄小的床上,心裡卻想著那幅泰晤士河畔。 她心裡說: “他畫得多像啊!泰晤士河就是那個樣子!” 突然她又惆悵地想: “也許我已經忘記了泰晤士河是什麼樣子的了。” 隨後她臉轉向牆壁,眼睛發出奇怪的光芒,嘴裡喃喃說: “得要讓他快一點愛上我!” 第二天早上醒來,刑露經過老姑娘的那家花店時,挑了一束新鮮的紅玫瑰,付了錢,聽到老姑娘在背後嘀咕: “長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卻總是自己買玫瑰花!” 快要到咖啡店的時候,她遠遠就看到徐承勳站在咖啡店外面。他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低下頭去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刑露走過去,對徐承勳說: “你還真早呢!” 徐承勳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有如陽光般的笑容,說: “想喝一杯早上的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說: “哦……原來是為了咖啡。” “哦……那又不是!”徐承勳連忙說。 “可以替我拿著嗎?有刺的,小心別扎到手。”刑露把手裡的花交給徐承勳,掏出鑰匙打開咖啡店的門。 徐承勳拿著花,頑皮地說: “我覺得我現在有點像小王子!” “裡的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啊!而且是住在小行星上的。”刑露把捲閘往上拉開。 “小王子很愛他那朵玫瑰。”徐承勳替她打開咖啡店的玻璃門。 “可惜玫瑰不愛他。”刑露一邊走進去一邊說,“而且,他愛玫瑰的話,就不會把她丟在行星上,自己去旅行了。” “但小王子臨走前做了一個玻璃屏風給她啊!” 刑露拿起吧台上的一隻玻璃大水瓶,注滿了水,接過徐承勳手裡的玫瑰,插到瓶裡,開始動手磨咖啡豆。 她帶著微笑問徐承勳: “你吃過早餐了嗎?” 徐承勳回答說: “還沒有。” “我正準備做鬆餅呢。有興趣嗎?” “你會做鬆餅?” 刑露瞥了他一眼說: “我不只會做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 徐承勳說: “那個已經很厲害了!” “我還會做麵包,今天我打算做一個核桃仁無花果麵包。” 徐承勳露出驚嘆的神色說: “你連麵包都會做?” 刑露笑開了,把剛剛衝好的咖啡遞給他說: “我可以做一桌子的菜。” “哦……謝謝你。”徐承勳雙手捧著咖啡,有點結巴地問道,“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那是美妙的一天,他們去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到一家小餐館吃飯。徐承勳充滿活力,總是那麼愉快,那愉快的氣氛能感染身邊的人。他們什麼都談,剛剛看完的電影、喜歡的書,還有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他教會她如何歡笑,而她已經很久沒有由衷地笑出來了。當他談到喜歡的畫時,那些也正是她喜歡的,她默默佩服他的鑑賞力。他又告訴她,有一種英國玫瑰叫“昨日”。刑露笑笑說,她只聽過“披頭四”和“木匠樂隊”的《昨日》。 送她回家的路上,徐承勳說: “《快樂王子》裡的王子,沒有玫瑰;不過,他有一隻燕子,那隻燕子愛上了岸邊的蘆葦,但是蘆葦不愛它……結果,它沒有南飛,留了下來,替快樂王子把身上的珠寶——送給窮人。我小時候很喜歡這個故事。” 這時候,徐承勳怯怯的手伸過來握住刑露的手。 刑露羞澀地說: “最後,燕子凍死在快樂王子像的腳邊啊!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王子。” 他們相愛了。是怎麼開始的呢?彷彿比她預期的還要快,有如海浪般撲向人生,衝擊人生。她躲不開。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們去看電影。徐承勳去買戲票,刑露在商場裡閒逛著等他。那兒剛好有一家賣古董珠寶的小店,她額頭貼在櫥窗上,看著裡面兩盞小射燈照著的一顆胖胖的玫瑰金戒指,圓鼓鼓的戒面上頭,鑲著一顆約莫五十分左右的鑽石。以前在珠寶店上班的時候,她見過比這顆戒指名貴許多的珠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顆戒指卻吸引了她的視線。她心裡想著: “是誰戴過的呢?好漂亮!” 突然之間,她在櫥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張臉,是那個光頭矮小的男人的臉,他就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看。 刑露扭過頭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心裡怦跳起來,叫道: “我明明看到他的!又是他!他打算一直監視我嗎?” 她追出商場去,想看看那個人跑到哪裡去。就在這時,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整個人抖了一下,猛然回過頭來。 “可以進去了。”徐承勳手裡拿著兩張剛剛買的戲票。看到她蒼白著臉,他問她,“你怎麼了?” 刑露手按著額頭說: “你嚇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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