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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幻滅

紅顏露水 张小娴 19768 2018-03-13
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的午後,刑露和徐承勳坐船來到梅窩。徐承勳一個做陶藝的朋友在島上的祖屋舉辦作品展。 那幢祖屋位於長沙的山腰下,經過一片農田和一條溪澗,抄小路就到。房子只有一層高,看來已經很老了,大門的兩旁,掛著一副舊的新春對聯和一對紅燈籠,門檻是木造的。 徐承勳牽著刑露的手走進屋裡去,他們穿過一個寬闊的中庭時,幾隻懶洋洋的老黃狗趴在那兒睡午覺,看到陌生人,頭也不抬一下。 許多朋友已經到了,三三兩兩擠在一起高談闊論,其中有一些是刑露見過的。徐承勳把刑露介紹給女主人。她皮膚黝黑,身材很高,身上穿一襲白色的寬鬆裙子,赤著一雙腳,眼睛周圍長滿雀斑,厚厚的嘴唇笑起來往上翹,一把長發挽成一個髻,耳背上隨意地插著一朵蘭花。這是一張奇怪的臉,五官都不漂亮,合起來卻充滿野性的吸引力。

女主人跟刑露握手,那個性感的嘴巴笑著說: “我從沒見過徐承勳帶女朋友出來,還以為他是不喜歡女人呢!原來他要求這麼高!” 刑露客氣地笑笑。 這位女主人瞥了徐承勳一眼,對刑露說: “他是個好男人,要是你哪天不要他,通知我一聲!他可是很槍手的呀!” 刑露心裡想著: “這個女人說話很無禮呢!” 不過,刑露還是露出一張笑臉。 然後,他們走入人群裡,跟朋友打招呼,欣賞女主人的作品,也去看看屋後那個用來燒陶的巨大的土窯。 到了接近黃昏的時候,大家都有一點懶洋洋了,坐到一邊吃著糕點喝著下午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徐承勳在刑露耳邊說: “我們出去走走!” 於是,他們悄悄溜了出去。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山上走。 刑露看了看徐承勳說: “主人家好像很喜歡你呢!” 徐承勳笑開了,說: “怎麼可能?” 刑露說: “人家都說得那麼明白了,只有你不知道!” 徐承勳說: “她鬧著玩的。她這個人,性格像男孩子!” 刑露酸溜溜地說: “是嗎?” 突然之間,她不說話了,默默地走著。她為什麼要妒忌呢?妒忌是危險的,就像一段樂章的留白,留白之後,必然是更激揚的感情。 徐承勳握住她的手,緊張地問: “你怎麼了?我跟她真的什麼也沒有!” 刑露淡然地笑了,說: “你看你,用得著這麼認真嗎?跟你玩玩罷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爬到山頂了,一幢漂亮的白色英式平房出現在面前。只有一層高的房子,屋頂伸出了一個煙囪,是山上唯一的一座建築物,房子用白色的木柵欄圍了起來,欄柵裡種滿了花。一條傻頭傻腦的黑色捲毛小狗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朝刑露猛搖著尾巴。刑露瞇著眼睛笑了。

她停住腳說: “奇怪!這裡怎麼會有一幢房子呢?” 徐承勳在她身邊說: “你看!” 刑露轉過身去,在這裡,可以俯瞰山下一片野樹林,遼闊的天際掛著一輪落日,刑露看到了大海和大海那邊默然無語的浪花。 她以前嚮往的是月光下的大宅,鋪上大理石的迴廊和華麗的水晶吊燈下的繁華繽紛,從來就沒羨慕過田園的幽靜和樹林裡的蟲鳴。然而,這幢白色平房和眼前的景色,讓她驚嘆。 那頭小黑狗朝刑露汪汪地叫。刑露低下頭去看它,它撒嬌似的趴在她腳背上,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來看她。她終於把它抱了起來。 有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它最喜歡纏住美麗的女孩子!” 刑露和徐承勳同時轉過臉去,發現一個慈祥的老人站在欄柵裡,手上拎著一個澆花用的大水桶,看來是這裡的花匠。

徐承勳首先開口問: “老伯伯,這裡有人住的嗎?” 老人回答說: “主人一家只有夏天來避暑。這裡的山風很涼快!” 老人接著又說: “你們要不要進來參觀一下?” 刑露和徐承勳對望一笑,幾乎同時說: “好啊!” 老人領他們經過屋前的花園進屋裡去。屋裡的陳設很樸素,挑高的天花板垂掛著幾把白色的吊扇,地板是木造的,家俱全都是藤織的,牆上有一個古老的壁爐。穿過客廳的一排落地玻璃門,來到迴廊上,那兒吊著一個藤鞦韆。他們腳下就是那片山和海。 刑露雀躍地坐到藤鞦韆裡,盪著鞦韆嘆息著說: “這裡好美啊!” 看到刑露那麼快樂,徐承勳說: “等我將來成了名,我要把這幢平房買下來送給你!我們一塊兒住在這裡!在這裡畫畫。”

刑露抬起臉來,看著徐承勳說: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窮畫家和一幢房子的故事?” 徐承勳皺了皺眉,表示他沒聽過。 刑露摩挲著俯伏在她懷中的小黑狗,腳尖踩在地上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窮畫家。一天,這個窮畫家和他的妻子來到一個幽靜的小島,發現了一幢兩個人都很喜歡的房子。 “那個窮畫家跟妻子說:'將來等我成了名,有很多錢,我要把這幢房子買下來,我們就住在這裡,一直到老。' “許多年後,這位窮畫家真的成名了,賺到很多錢。他跟妻子住在市中心一間豪華的公寓裡,不時忙著應酬。 “一天,妻子跟他說:'我們不是說過要把小島上那幢房子買下來,住在那兒的嗎?'畫家回答說:'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誰要住在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小島上!'”

徐承勳抓住鞦韆,彎下身去,凝視著刑露說: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刑露說: “你真的從來沒聽過這故事嗎?人是會改變的。” 徐承勳望著刑露說: “我說到就會做到!” 刑露茫然的大眼睛越過他的頭頂,看到天邊一抹橘子色的殘雲,覺得有些涼意。於是,她把懷裡的小狗放走,站起來說: “太陽下山了,我們走吧!” 離開這幢白色平房時,那條小黑狗在她身後追趕著,刑露並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第二天,刑露生病了。這種痛楚幾乎每個月那幾天都來折磨她,可這一次卻特別嚴重。從早上開始,她就覺得肚子痙攣,渾身發冷。她蜷縮在被窩裡,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她打了一通電話回去咖啡店請假,以為睡一會兒就會好過來。然而,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小聲地呻吟著,那種痛苦愈來愈劇烈。她想起曾經讀過一本書,說狗兒能夠聞到血的味道、病人的味道和即將死去的人身上的味道,她終於明白昨天那頭捲毛小黑狗為什麼老是追趕著她了。

她虛弱地走下床,想找些藥。但是,醫生上次開給她的藥已經吃完了。她走到明真的房間,想請她帶她去看醫生。床上沒有人,刑露看看床頭的那個鐘,原來已經是午後一點鐘,明真上班去了。 她本來想換件衣服去看醫生,可是,想到要走下三層樓的樓梯,回來的時候又要爬上三層樓的樓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她回到床上,忍受著小腹的抽痛,屈曲著兩條腿,在被窩裡有如受傷小動物般發著抖。模模糊糊的時候,床邊的電話響起鈴聲,她伸手去抓起話筒,說了一聲: “餵?” “你怎麼了?沒去上班嗎?”是徐承勳的聲音。 刑露回答說: “我……不……舒……服……” 徐承勳緊張地問: “你哪裡不舒服?嚴重嗎?” 刑露發啞的聲音說:

“我睡一會兒就好。” 徐承勳說: “我過來帶你去看醫生!” 刑露昏昏沉沉地說: “不……用……了。” 然而,十幾分鐘之後,門鈴響了。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來。她臉龐周圍的頭髮濕了,身上穿一襲白色的睡裙,汗濕了的裙子粘著背。她顫抖著坐起來,雙手摸著臉,心裡想著: “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不愛我的!” 她想擦點口紅,可是,她已經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門鈴又再催促著,她跋著床邊的一雙粉紅色毛拖鞋,扶著牆壁緩緩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她看到徐承勳站在那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張臉變得通紅,一定是一口氣從樓下奔跑上來的。 徐承勳扶著她,問她: “你怎麼了?” 她怪他說:

“不是叫你不要來嗎?只是痛經罷了,躺一會兒就沒事。” 她有氣無力地回到床上,徐承勳坐到床邊,撫摸她的雙手,給那雙冰冷的手嚇了一跳。她披散頭髮,軟癱在那兒,怕他看到她蒼白的臉,她背朝著他屈曲著身體。他看到她白色睡裙後面染了一攤血跡。 他吃驚地叫道: “你流血了。” 刑露摸摸裙子後面,果然濕了一大片。她尷尬地扭轉過身來,拉上被子生氣地罵道: “走呀,你走呀!” 徐承勳衝出房間,在浴室的鏡櫃裡找到一包衛生棉。他拿著那包衛生棉跑回來,走到床邊,掀開她蓋在身上的被子,溫柔地把她扶起來,說: “快點換衣服,我帶你看醫生。你用的是不是這個?” 她看到他手裡拿著衛生棉,心裡突然覺得說不出的難過。

“你的衣服放在哪裡?我替你拿!”他說。 她看了一眼床邊的衣櫃。徐承勳連忙走過去打開衣櫃,隨手挑出一件大衣和一條裙子,放在床邊,對她說: “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虛弱地點了點頭。徐承勳走出去,帶上了門。 刑露禁不住用那條手帕掩著嘴巴啜泣起來。 隨後她抹乾眼淚,換上了乾淨的內衣褲和他挑的裙子與大衣,趿著拖鞋蹣跚地走出房間找鞋子。 徐承勳抓住她的手說: “別找了,我背你下去。” 刑露說: “我自己可以走路!” 徐承勳彎下腰去,命令道: “快爬上來!” 刑露只好爬到他背上。 徐承勳背著她走下樓梯,她頭倚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著。 徐承勳問: “很痛嗎?” 刑露咬著唇搖了搖頭。 兩個人終於抵達醫院。醫生給刑露開了止痛藥。 徐承勳倒了一杯溫水給她,看著她把藥吞下去,像哄孩子似的說: “吃了藥就不痛了。” 刑露抬起依然蒼白的臉問他: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徐承勳摩挲著她的頭髮說: “你最漂亮了!” 回去的時候,他背著她爬上樓梯。 刑露說: “我自己可以走。” 徐承勳說: “不,你還很虛弱。” 刑露在他背上喃喃地說: “不過是痛經罷了!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 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時,他問: “這種痛有辦法醫好的嗎?” 刑露回答說: “醫生說,生過孩子就不會再通了。” 徐承勳說: “那麼,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她凝視著他的側臉,低聲說: “瘋了呀你!” 徐承勳認真地說: “只要你願意。” 刑露沒回答他。她心裡想著: “這是沒可能的。” 徐承勳說: “以後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今天要不是我打電話過來,你也不說。” 刑露說: “你說今天要去見一個畫商,我不想讓你擔心啊!對了,他看了你的畫怎麼說?” 徐承勳雀躍地回答: “我帶了幾張畫去,他很喜歡,他說很有把握可以賣出去,還要我把以後的作品都交給他賣。他在行內名氣很大的呀!” 刑露臉抵住他的肩膀說: “那不是很好嗎?” “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有錢把山上那幢平房買下來了。”徐承勳把她背緊了一些。 刑露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夜晚,刑露起床吃第三次藥,那種折磨她的痛楚已經漸漸消退,徐承勳也聽她的話回家去了。 她用枕頭隆起身子,弓起兩個膝蓋坐在床上,拉開床邊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那兒放著一個文件袋。她從文件袋裡拿出一張已經發黃的舊報紙來。 有時候她會想: “我現在做的是什麼呀?” 跟楊振民分手後,她轉到了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高級時裝店上班,那隻是另一個浮華世界。可她已經不一樣了,以前愛看的那些小說,她如今全都不看了。她悔恨委身給他,卻發覺自己對他再沒有感覺。也許是心中的柴薪已經燃燒殆盡,化為飛灰了。 現在,她想要許多許多的錢,那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追尋的事物,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然後,她會離開這個使她絕望和痛苦的地方,跑到遙遠的他鄉。在那兒,沒有人認識她。 於是,刑露拼命工作,沒多久之後就升職了。後來,她為了多賺一點錢,轉到一家珠寶店上班。然而,就在這時,父親卻雄心壯志起來,跟一個朋友合作做小買賣,結果卻虧了本,欠了一屁股的債,刑露只得把她咬著牙辛苦儲在銀行里的錢拿出來替他還債。 刑露對這個她曾經崇拜,也愛過的男人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那天,她回到家裡,把錢扔在飯桌上,恨恨地朝他吼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要是父親罵她,她也許還會高興些,可他卻一言不發,走過去撿起那些錢。現實已經徹底把他打垮了。 刑露心裡罵道:“真是窩囊!真是窩囊!” 刑露不再跟父親說話了。 一天,她無意中在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則奇怪的廣告。 廣告上這麼寫著: 一位富有而孤獨的老夫人,想找一位年輕人陪她環遊世界。 酬勞優厚,應徵者只限女性。 相貌端正,中英文良好。 廣告上只有一個郵政信箱的號碼。 這則廣告出現的時候,刑露正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 因此,她把相片和履歷寄出去了。 第二天醒過來後,刑露身上仍然穿著睡裙。她推開窗戶,清晨的街道空蕩蕩的,只有一排瘦樹的枝吖在風中搖曳。她仰望天上的雲彩,一片澄藍的顏色映入她那雙清亮的大眼睛。 她不由得微笑了,沉浸在一種新的喜悅之中。 她踢掉腳上那雙蓬蓬鬆鬆的粉紅色毛拖鞋,在衣櫃裡挑了喜歡的衣服穿上,回頭卻又把那雙拖鞋擺齊在床邊;這雙拖鞋昨天唯一踩過的只是醫院急診室的白色地板。 隨後她離開公寓,在那位老姑娘的花店買了一大束新鮮的玫瑰花。 老姑娘說: “你今天的臉色很好啊!平常有點蒼白呢!” 刑露帶著一個甜美的淺笑,說: “你也很好看呀!” 她付了錢,老姑娘另外送了她一束滿天星。她微笑著走出花店,抬起頭的時候突然發現那個光頭的矮小男人。他就站在對面人行道的一塊路牌旁邊,身上穿一套寒酸的西裝和大衣,頭戴便帽,口裡叼著一根煙,懷裡揣著一份報紙。看到她時,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打開手上那份報紙,裝著在看報紙。 刑露已經發現他許多次了,他一直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但是,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忍無可忍了,她朝他衝過去。那個男人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時,急急地往前走。她不肯罷休,追上去攔在他面前,生氣地問: “你為什麼老是跟著我?” 那人逼不得已停下了腳步。他約莫四十歲,藏在粗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銳利的小眼睛看起來愁眉不展,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感覺。 他看了刑露一眼,歉意地說:“刑小姐,早!” 刑露沒領情,有點激動地說: “你幹嗎成天監視著我?” 男人瞇細著眼,很有禮貌地說: “我是來協助你的,不是監視。” 刑露瞅了他一眼,悻悻地說: “我自己可以搞定!” 男人沒回答,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接著他說: “他對你挺好啊!” 刑露吃驚地想: “原來昨天他也跟著我!” 她冷冷地說: “這不關你的事!” 男人恭敬地說: “刑小姐,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 刑露一時無話。 男人又開口說: “我得提醒你,你的時間不多了。” 說完這句話,男人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走開了。 刑露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個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街上的人漸漸多了,天空更澄澈,她的心情卻驟然變了。 這個男人的出現,就像給了她當頭一棍似的,提醒了她,她並不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 一個星期四晚上,徐承勳說好了會來咖啡店接她下班,然後一起去看電影。然而,等到咖啡店打烊了,他還沒出現。 刑露走出去,在玻璃門上掛上一塊“休息”的告示牌,卻發現徐承勳就在咖啡店外面,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神情有點落寞。 刑露驚訝地問: “你為什麼不進去?” 徐承勳看到了她,抬起頭,沮喪地說: “那個畫商把我的畫全都退回來了。” 刑露又問: “他不是說很喜歡你的畫嗎?” 徐承勳回答說: “他說找不到買家。” 刑露氣惱地說: “這怎麼可能?你的畫畫得那麼好!” 徐承勳苦笑說: “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拒絕我!他說了很多抱歉的話,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刑露憤恨地說: “那些人到底懂不懂的!” 看到刑露那麼激動,徐承勳反倒咧嘴笑了。他聳聳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瀟灑地說: “我還可以拿去給別的畫商,總會有人懂得欣賞的!我們走吧!去看電影!去慶祝!” 刑露瞪大眼睛看著他問: “慶祝什麼?” 徐承勳臉上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說: “慶祝我們仍然活得好好的!慶祝我們在一起!慶祝我會繼續畫畫!我是不會放棄的。” 那天以後,他把作品分別送去給幾個畫商,送去之後就沒有任何下文。隨後那些畫跟幾封信一起,陸續退回來了。



徐承勳把所有的信全都收集在書櫃裡。他對刑露開玩笑說: “將來我成了名,這些信全都會變得很有紀念價值啊!” 刑露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這個男人。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永遠那麼快活,任何的挫敗彷彿都沒法把他打垮,只能讓他眉頭輕皺一下。 她咬著牙說: “這些人太沒眼光了!” 徐承勳豁達地笑笑說: “即使這些人全都不買我的畫,我還可以拿到街上去,擺個攤子賣畫,也挺好玩啊!放心吧!我不會餓死的!” 刑露難過地看著他,徐承勳倒過來安慰她說: “只有窮的時候,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吃麵包,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刑露笑著問: “是火腿雞蛋麵包呢,還是白麵包?” 徐承勳微笑著回答: “開始的時候應該還可以吃到火腿雞蛋麵包,然後也許要吃白麵包了!” 刑露仰起臉看他,皺了皺眼睛,說: “那麼,不如先從排骨面開始吧!” 徐承勳咯咯地笑了。他把她摟入懷裡,說: “我不會讓你挨餓的。你身體不好,以後要多吃點東西。” 刑露的臉抵住徐承勳的肩膀,那雙烏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茫茫的黑夜。那個光頭矮小的男人的臉彷彿突然出現在遠方。 徐承勳說: “每次到那兒看電影,你都會去看看這顆戒指。我想你一定很喜歡,所以買下來了。” 刑露有如做夢般仰起臉來凝視他,心裡想著: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會這樣呢?” 她咬著嘴唇,問他: “你哪來錢買?” 徐承勳笑笑說: “我賣了一張畫。” 刑露問: “賣給誰?” 徐承勳回答說: “就是姚阿姨啊!” 刑露狐疑地問: “哪一張?” 她說完,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畫室那邊的畫。突然之間,她想起來了,怪不得這幾天她總覺得似乎少了一張畫。 她緩緩回過頭來,吃驚地說: “你賣了那張泰晤士河畔?賣了多少錢?” 徐承勳笑著回答: “剛好夠買這顆戒指!” 刑露心痛地說: “她佔了你便宜啊!那張畫畫得那麼好,不只值這個錢!況且你根本沒錢!為什麼還要買呢?” 徐承勳伸手過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望著她說: “因為你喜歡!” 刑露止住話,身體顫抖起來。 她凝視著徐承勳,想起她曾經追尋的愛情是怎麼背叛她的,她曾經嚮往的溫馨又是怎麼嘲笑她。這一刻,她死心過的幸福,在她沒有去要的時候,卻又飛舞著會來,用尖尖的鳥喙在她那有如死灰的心裡翻出了一朵尚未熄滅的藍燄。 她那雙悲傷的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男人,他是那麼想讓她快樂,但她是不值得的! 她眼睛一熱,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顫著聲音說: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徐承勳仰頭望著她,驚愕地問: “你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刑露看著他,臉上凝固著一種讓他猜不透的神情,回答說: “是的,我不喜歡。” 徐承勳百思不解地望著她,拿起桌上的那個紅絲絨盒子說: “我以為你喜歡……” 沒等他把話說完,刑露突然抓起了擱在門後面的大衣和皮包,衝出了那間屋子,奔跑到街上去。 她踉蹌著腳步,一邊走一邊啜泣起來,心裡悲嘆著: “他是愛我的!” 這時,一隻手從後面抓住她一條手臂,她猛然扭過頭去,看到了徐承勳,他迷惑地望著她說: “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你生氣?” 她含著淚凝視他,心裡說著: “……趁著我還有良知……” 徐承勳問她: “你到底怎麼了?” 她斷然說: “我們分手吧!” 徐承勳愕住了。他問: “為什麼?” 刑露咬住嘴唇說: “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徐承勳搖搖頭說: “怎麼會呢?” 刑露抬手推開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走吧!我是不值得你愛的!不要再來找我!我是不會再見你的!我們分開吧!” 徐承勳吃驚地問她: “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吧!” 刑露激動地抽泣著,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她彷彿看到那個矮小男人正躲在遠處陰暗的角落監視她。她終究開不了口。 她流淚的眼睛看著他說: “總有一天,你不會再愛我!” 徐承勳鬆了一口氣,這才明白她擔心的原來是這個。他緊緊地把她抱入懷裡說: “我會永遠愛你。” 而後,他把那個裝著戒指的紅絲絨盒子放到她手裡,說: “送給你的東西,我是不會收回的。” 刑露的眼淚撲簌簌地湧出來,摟著他,心裡嘆息說: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這是命運啊!” 後來有一天夜晚,刑露在咖啡店外面碰到姚阿姨,她正帶著一個瘦小的男人和一個更瘦小的孕婦去看房子。 一見到刑露,姚阿姨就很熱情地拉著她,扯大嗓門說: “真巧呀!剛剛下班嗎?” 根本沒等刑露回答,姚阿姨自顧自說下去。她告訴刑露,那一男一女是小夫妻,太太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經朋友介紹來看她在街角的一間出租公寓。他們是在附近上班的,一個是秘書,一個是文員。那對畏畏縮縮的夫妻就像兩隻呆鵝似的站在一旁,很無奈地等著。 刑露想找個辦法擺脫她。突然之間,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問姚阿姨: “你是不是買了徐承勳那張泰晤士河畔?” 姚阿姨一頭霧水地回答: “什麼泰晤士河畔?” 刑露心裡怏怏地說: “她買了那張畫,卻不知道是泰晤士河!” 刑露告訴她: “那張畫畫的是英國泰晤士河的黃昏景色。” 姚阿姨回答: “我沒有買過他的畫啊!” 刑露生氣地想: “他為什麼要說謊呢?” 姚阿姨突然“哎”一聲叫了出來,說: “他說我買了那張畫?我知道是誰買了!” 刑露問: “是誰?” 姚阿姨繼續說: “我不知道是誰……” 刑露說: “你不是說你知道的嗎?” 姚阿姨又繼續說: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把那些畫拿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前幾天碰到他……他要我別告訴你……你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刑露狐疑地問: “你在哪兒碰到他?” 姚阿姨回答: “不就是彌敦道嗎……那天我去探幾個舊姐妹,看到他在那兒擺地攤賣畫……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可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賞的呀……而且天氣又這麼冷……挺可憐的……” 刑露顫抖了一下。 姚阿姨湊近她問: “你怎麼了?” 刑露說: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冷。” 姚阿姨又同情地補了一句: “你見到他……就別說是我說的……他是怕你不喜歡……” 刑露點了點頭。 姚阿姨終於帶著那對呆呆地等了很久的小夫妻走了,一老兩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暗影裡。 原來徐承勳偷偷瞞著她去擺地攤。刑露心裡想: “買戒指的錢是從那裡賺回來的!他打算什麼時候才告訴我呢?” 第二天夜晚,刑露來到彌敦道的地攤上,發現徐承勳果然在那兒。 她吃驚地躲在老遠看他。徐承勳身上穿著她織的一件羊毛衫和頸巾,地上擱著一盞油燈,十幾張畫擺在那家已經關門的銀行的台階上。他一邊賣畫一邊在畫板上畫畫。天氣嚴寒,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路過,只有幾個好奇的遊客偶爾停下了看看。 這時,起了一陣風,呼嘯而過,更顯得他高大的個兒衣衫單薄,他連一件大衣都沒有,雙腳在地上磨蹭著取暖,看上去那麼寒磣,卻又那麼快活,臉上一徑掛著微笑,口裡還哼著歌,彷彿眼下這種生活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刑露想起他曾經戲言說: “即使他們都不買我的畫……我還可以去擺攤子……” 她沒料到徐承勳真的會這麼做。 她靜靜地來到他面前。徐承勳看到她時,臉上露出驚訝又歉意的神情。 他試探著問: “是姚阿姨告訴你的?” 刑露抿著嘴唇說: “那張畫你說賣給她了。” 徐承勳咧嘴笑笑說: “是一個英國遊客買走了,那個人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他懂畫!” 刑露說: “這裡一張畫能賣多少錢呢?買不到一枚戒指。” 徐承勳雀躍地說: “他一口氣幫我買了三張。今天天氣不好,天氣好的時候,生意挺不錯的!” 刑露板著臉問他: “為什麼不告訴我?” 徐承勳深情地望著她說: “我不想你擔心。” 刑露仰起臉來,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視著徐承勳,帶著幾分蒼涼,也帶著幾分失望,眼前這個男人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永遠也成不了名。 徐承勳摩掌著她冰涼的一雙小手,輕輕說: “回家去吧!這裡的風很涼。” 刑露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留在他身邊了。 第二天一整天,家裡的電話不停地響,刑露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靜靜地用手指翻閱著一本流行時裝雜誌,對鈴聲充耳不聞。她知道是徐承勳打來的。他一定已經發現她沒去咖啡店上班。 到了傍晚,鈴聲終於停止了。明真下班回來,一擰開燈,發現刑露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裡,蒼白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明真“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問刑露:“為什麼不開燈?你嚇死我了!他現在就在樓下!” 刑露抬起頭來問明真: “你怎麼說?” 明真把帶回來的幾本雜誌放在桌子上說: “我說你今天一大早出了門,只說去旅行,三天后回來,沒說要去哪裡。” 刑露說: “謝謝你。” 隨後她拿起那幾本雜誌翻閱,說: “這是買給我的嗎?” 明真回答: “嗯,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幾本?你和他怎麼了……他剛才的樣子很緊張呢!” 明真說著走到窗子那邊,從窗簾縫往下面看了一會兒,喃喃說: “好像已經走了。” 刑露冷冷地問: “他還說了什麼?” 明真坐下來說: “他問我你為什麼會辭職。你辭職了嗎?” 刑露點點頭,又問: “那你怎麼說?” 明真雙手托著頭說: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嘛!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他對你挺好的呀!我還以為你很喜歡他!他長那麼帥,你們很襯啊!有好幾次我在樓下碰見他剛剛送你回來,臉上一徑掛著微笑,甜得像塊糖似的。說真的,那時候我還擔心你會搬過去跟他住呢!” 刑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雜誌,什麼也沒說。 隨後的三天,徐承勳的電話沒有再打來了。到了第四天大清早,家裡的電話鈴聲又再響個不停,刑露依然好像沒聽見似的,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安靜地讀著手裡的一本書。那是一本驚悚小說。 一直到了夜晚。刑露站起來,放下手裡的書,換過一身衣服,對著鏡子擦上口紅,走到樓下,攔下一輛出租車。 車子開動了,她背靠在車廂的椅子裡,臉上的神情冷若冰霜。 後來,車子停在徐承勳的公寓外面。刑露下了車,仰頭看了一眼,十樓那扇熟悉的窗戶亮著昏黃的燈。她咬著牙,走了進去。 上了樓,刑露用鑰匙開了門。門一推開,她看見徐承勳站在畫室裡,正看向門的這一邊。他憔悴了,臉上的鬍子也沒刮。 看到刑露時,徐承勳與其說是抱她,不如說是撲過來。他叫道: “你去了哪裡?為什麼一聲不響去旅行了?我很擔心你!” 刑露站著不動,說: “我什麼地方都沒去。” 徐承勳吃驚地說: “但是,明真說你——” 刑露回答: “是我要她這麼說的。” 徐承勳不解地問: “為什麼?” 刑露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直直地望著他,抿著嘴唇說: “我不想見你。” 徐承勳怔住了,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我是來拿回我的東西的!”刑露說完了,徑自走進睡房裡,打開衣櫃,把她留在這裡的幾件衣服塞進一個紙袋裡。 徐承勳急得把她手裡的紙袋搶了過來,說: “你是不是氣我對你撒謊?你不喜歡我擺攤子,我以後都不去好了!” 刑露把紙袋搶回來,看了他一眼說: “你連吃飯交租的錢都沒有了,不擺攤子行嗎?” 徐承勳說: “你不喜歡我就不去!” 刑露瞪著他說: “你別那麼天真好不好!你以為生活是什麼?現實點吧!” 她嘆了一口氣說: “反正你以後做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她砰的一聲把衣櫃門摔上,冷漠地對他說: “我們分手吧!” 徐承勳驚呆了,急切地問道: “為什麼,我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分手?你到底怎麼了!我不明白!” 刑露回答說: “我們合不來的!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她說完,拎著那個紙袋走出睡房。徐承勳追出來,拉住她的手臂,近乎懇求地叫道: “不要走!求你不要走!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吧!” 刑露拽開他的手說: “你放開我!我們完了!” 徐承勳沒放手。他使勁地摟著她,淚水在眼眶裡滾動,說: “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我不能沒有你!不要離開我!” 刑露凝視著他,即使在生活最困難、最潦倒的日子,她也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麼軟弱。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已經幾天沒睡了,那張曾經無憂無慮的臉給痛苦打敗了。她鼻子發酸,帶著悲哀的聲音說: “你根本不認識我!我們要的東西不一樣!” 他感到她軟化了,帶著一絲希望哀求她說: “我們再嘗試好不好?” 她突然發現,徐承勳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不要離開我!”他把她抱入懷裡,濡濕的臉摩掌著她的頭髮,想要吻她。 刑露別過臉去,終於說: “你給我一點時間吧!” 徐承勳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他摟著她說: “今天晚上留下來吧!” “不!”刑露說。她從他懷裡睜開來。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我會找你。” 她的態度是那麼堅決,以致他不敢再說話了,深怕自己糾纏下去會讓她改變主意。 刑露走了出去,沒回頭看他一眼。 她從公寓出來,瞥見那個禿頭矮小的男人躲在拐角的暗影下,她直挺挺地朝他走過去。經過那個人身邊的時候,她沒抬起眼睛看他。 隨後的三個星期,家裡的電話每天都響,全都是徐承勳打來的。刑露總是由得它響。明真在家的話,就叫明真接電話,說她出去了。只有幾次,刑露親自拿起話筒聽聽他說什麼。 徐承勳變得像只可憐小狗似的向她搖尾乞憐,結結巴巴地說很想念她,很想見她。每一次,刑露都用一把沒有感情的聲音拒絕了。 這個被悲傷打垮了的男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有時哀求她回來,有時試探她最近做什麼,是不是愛上了別人,有時好像死心了,第二天卻又若無其事地打來,希望事情會有轉機。他有好幾次喝得醉醺醺,半夜三更打來傾訴對她的愛。於是,刑露不再接那些午夜的來電了。 一天晚上,徐承勳在公寓樓下打電話上來,軟弱地問刑露他可不可以上來見她。刑露回答說: “要是你這麼做,我連考慮都不會再考慮!” 說完之後,她掛上了電話。 半夜裡她被一場雨吵醒。她下了床,從窗簾縫朝外面看,發現一個人站在對面灰濛蒙的人行道上,被雨打得渾身濕透。他還沒走,她看不見他的臉,看到的是那個身影的卑微和痛苦。 她對他的折磨已經到了盡頭。 那場雨直到第二天夜晚才停了。徐承勳還沒有走。她知道,看不見她,他是不會走的了。 刑露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說: “八點鐘來接我。” 七點二十分的時候,刑露坐到梳妝台前面開始化妝。化完妝,她穿上花邊胸衣和一襲胸口開得很低的黑色連身裙,在胸前灑上濃濃的香水。 八點二十分,她關掉屋裡的燈,披了一襲紅色大衣,穿上一雙黑色高跟鞋走出去。 她從公寓裡出來,那部火紅色的跑車已經停在路邊等她了。她臉上露出嫵媚的笑容,車上的一個男人連忙走下車。他是個高個兒,有一張迷人的臉,身上穿著講究的西裝,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像女孩子。他走過去替刑露打開車門,一隻手親暱地搭在她背上。 刑露上了車,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徐承勳躲在對面人行道的一顆瘦樹後面盯著這邊看。 車子不徐不疾地往半山駛去,刑露不時靠過去,把頭倚在那個男人寬闊的肩膀上,熱情地勾住他的手臂。 隨後車子駛進半山一幢豪華公寓的停車場。刑露和男人下了車,他摟著她的腰,兩個人邊行邊說笑,乘電梯上了二十樓。 那是一間裝滿漂亮的四房公寓,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兩個人進了屋里之後,刑露臉上嫵媚的神情消失了。她從皮包裡掏出一迭鈔票遞給那個男人,沒有表情地說:“這是你的。”她瞄了一眼其中一個房間。 “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在那兒,明天早上,等我走了之後,你才可以走。” 男人收下錢,恭敬地說。 “知道了。謝謝你,刑小姐。” 刑露走進寬敞的主人房,帶上了門。她沒開燈,和著大衣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坐著。房間裡有一排落地窗戶,她看到了遠處高樓大廈五光十色的夜燈。她從小就嚮往住在這樣的屋子裡,睡在這種鋪上絲綢床罩的公主床上,以為這樣的夜晚一定會睡得很甜。 可是,這天晚上,她沒法睡。她知道明天以後,一切都會改變。 第二天,早上的陽光照進屋裡來,眩得她眼睛很倦。刑露看看手錶,已經十點半了。她慢慢離開了床,坐到梳妝鏡前面,亮起了那面橢圓形的鏡子周圍的燈泡,拿起一把刷子開始刷頭髮。 十一點鐘,刑露從公寓出來,臉上一副慵懶的神情。披垂的長發,髮梢上還盪著水珠。 徐承勳就站在公寓的台階上。刑露已經三個星期沒見過他了,他消瘦了,憔悴了,臉色白得像紙,一雙眼睛佈滿了血絲,頭髮亂蓬蓬的,鬍子沒刮,身上穿著她織的羊毛衫——這件羊毛衫前天被大雨淋濕過,昨天又被風吹乾了,今天已經變了樣。 看到他,刑露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可憐的男人甚至不敢罵她。他哆嗦著嘴唇,試著問: “他是誰?你們……昨天晚上一起嗎?” 刑露那雙無情的大眼睛看著他,回答: “是的!” 這句話好像有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徐承勳痛苦地問道: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刑露冷冷地說: “這你不用知道!” 徐承勳紅著眼睛說: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是他不認識的,她變得太厲害了。 刑露激動地說: “你沒做錯!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我二十三歲了,我不想再等!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呀!你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嗎?你以為藝術是可以當飯吃的嗎?我不想下半輩子跟一個窮畫家一起!有些女人也許會願意,但不是我!你那些畫根本沒有人想買!沒有人買的畫就是垃圾!” 徐承勳呆住了,他吃驚地望著她,說: “我一直以為你欣賞——” 刑露打斷他的話,冷酷的黑色眸子望著他說: “你以為我欣賞你那些畫嗎?有幾張的確是畫得不錯的!但那又有什麼用?你以為現在還是以物易物的社會嗎?你可以一直拿那些畫去換飯吃!換屋住嗎?你這個人根本就不切實際!我跟你不一樣!我已經捱過窮了!我不想再挨窮!”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是這樣!”他說。 “我嘗試過的!但我做不到!我不想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才後悔。你可以一直畫畫,畫到八十歲,但是我不想一直到死都住在那間破房子裡!你到底明不明白?” 徐承勳震驚地說: “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刑露瞪著他說: “徐承勳,我本來就是這樣,只是你不了解我!” 突然間,他臉上的軟弱不見了。她撕碎了他一顆心,把他的自尊踩得稀巴爛,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反而清醒了。 他那雙憤恨的眼睛看著她,好像正要抬起手狠狠地賞她一記耳光或者撲上去揍她幾拳。 刑露害怕了,緊緊咬著嘴唇,仰臉瞧著他。 徐承勳靜靜地說: “刑露,你長得很美麗,尤其是你的眼睛,我從沒見過這麼亮這麼深邃的一雙眼睛。但是,你的內心卻那麼暗,那麼淺薄!”他輕蔑地看了她一眼。 刑露那雙倔強的大眼睛瞪著他,傲慢地說: “你儘管侮辱我吧!徐承勳!我們已經完了!” 她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頭也沒回,飛快地上了車。 車子離開了半山,離開了背後那個身影,刑露頭倚在車窗上,大顆淚珠從她的眼裡滾下來。 她知道回不去了。 三天之後的一個清晨,一輛出租車把刑露送來石澳道一幢臨海的古老大宅。屋前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穿灰布長衫,身材瘦削的老婦人。這人頭髮花白,腰背挺得直直的,佈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種充滿威嚴和傲慢的神情,兩個身穿制服的女僕恭敬地站在她背後。 看見刑露踏上台階時,老婦人木無表情地對她說: “徐夫人在裡面等你。” 刑露抿著嘴唇點了點頭,隨那老婦人進屋裡去。走在前面的老婦人昂起了頭,腳上那雙平底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不時迴響著輕微的聲音。刑露仰臉看了一眼屋裡的一切。她還是頭一次來這裡,這幢大宅突然使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就像一片葉子掉進深不見底的湖里。 老婦人帶她來到書房。門開了,刑露看到一個穿著翠綠色旗袍的窈窕身影背朝著她,站在臨海的一排窗戶前面。 老婦人對那身影畢恭畢敬,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夫人,刑小姐來了。” 那身影做了個手勢示意老婦人離開。老婦人輕輕退了出去,把門帶上,留下刑露一個人。 那個身影這時緩緩轉過來,彷彿她剛才正陷入沉思之中。 徐夫人已經五十開外,不過保養得宜,外表比真實年齡年輕,染過的黑髮在腦後挽成了一個髻,身上的繡花旗袍造工巧究,腳上著一雙到蜜面的半跟鞋,右手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碧綠色的翡翠玉鐲。她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卻配上一個堅毅的下巴和冷靜的神情。這張臉既可以慈愛,也可以冷漠,這一刻的她,臉上的神情正介乎兩者之間。 徐夫人打量了刑露一下,做了個手勢,說: “請坐吧,刑小姐。” 刑露依然站著,回答說: “不用了。” 徐夫人臉上泛起一絲微笑,說: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刑露那雙憔悴的眼睛望著她,遲疑地問道: “他現在怎麼了?” 徐夫人說: “多謝你關心。” 刑露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與你無關,你不用知道。” 她又問: “那些畫廊商人為什麼都不買他的畫?是因為您嗎?” 徐夫人只說: “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 刑露恍然明白了,徐承勳畫的畫,是永遠不會有一個畫商願意買的。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沒有再問下去。 徐夫人在書桌上拿起一張銀行本票遞給刑露說: “這是你的酬勞。” 刑露沒有伸出手去接。她咬著牙說: “我不要了。” 徐夫人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她望著刑露,靜靜地衡量她,懷疑她,想知道她到底要什麼。 刑露鼓起勇氣說: “我愛上了他。” 徐夫人沒說話,這樣的沉默讓刑露看到了一絲希望。她的心怦跳起來,那雙患得患失的大眼睛想從徐夫人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徐夫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刑露,慢慢地說: “但是,你更愛錢!” 刑露無言以對。 徐夫人把那張本票遞到她面前,冷冷地說: “一千萬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檢查一下數目。” 刑露有點激動地說: “你根本不了解你兒子!” 徐夫人反問: “難到你會比我更了解他嗎?” 刑露說: “要是你愛他的話,根本就不會這樣對他!” 徐夫人淡然說: “你也一樣。” 刑露語塞。 徐承勳母親說得對,要是她真的像她自己以為的那麼愛徐承勳,她早就應該收手了,為什麼還要做下去呢?為什麼不能向他坦白呢?也許他會相信。他還是可以當個窮畫家,兩個人還是可以過平凡日子的。但是,天知道到底為什麼,她根本沒有想要收手。 於是,她接過了徐承勳母親手上那張本票。 “我希望你會遵守你的諾言,一星期之內離開香港。”徐夫人說。 “刑小姐,你別生氣。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確定你是適合的人選。” 刑露冒火地說: “就因為我窮!所以你認為我什麼都肯做?” 徐夫人冷漠地說: “每一樣事情都能買,也能賣。” 刑露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在侮辱她。她慍聲道: “這種事我不會做!” “不如我們先來談一下酬勞吧!”徐夫人說,“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一千萬。” 刑露驚呆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徐夫人,壓根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夫人誠懇地說: “刑小姐,我會很感激你幫我這個忙。而且,我兒子並不是醜八怪。你不用現在答應,三天之內,我會等你回复。” 刑露不禁問: “為什麼是我?” 徐夫人回答說: “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兒子會喜歡的那種女孩子。今天見到你,我更肯定我不會錯。刑小姐,你這麼年輕,一千萬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刑露亦沒有立即答應,離開偵探社之後,她在書店買了一本《徐浙生傳記》。 那天晚上,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那本書。徐浙生比她想像中還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穩執世界航運業牛耳,旁及金融、保險、投資和地產。美國總統、英國首相、英國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國總統可以直接通電話,也是英國唐寧街十號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顧文芳是他的學妹,夫妻恩愛,兩人育有一子。書裡有一張徐承勳小時候與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沒說謊,徐承勳不僅不是醜八怪,他長得眉清目秀。 刑露放下書,愈是去想,腦海愈是亂成一團。一千萬……一個女人給她一千萬,要她愛上自己的兒子,然後拋棄他。她不會是做夢吧? 有了那一千萬,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她想要那筆錢。 第三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徐夫人。 “我答應。”她有點緊張地說。 徐夫人感激地說: “謝謝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兒,絕對可以信任。他會協助你。你有什麼事,都可以找他幫忙。不過,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兒子從你口中知道這個計劃,到時候,我是不會承認的。” 刑露忐忑地問: “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歡我呢?” 徐夫人簡短地回答: “你得設法他喜歡你。” 事情就這樣展開了。第二天,刑露從林亨那兒得到一份徐承勳的數據,裡面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還詳細列出他各樣好惡,喜歡的畫家、喜歡的音樂、喜歡的書、喜歡的食物,比如說,他最喜歡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於是,店裡原來的一個女招待給辭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個人。 那時候,刑露正對有錢人充滿蔑視和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見到徐承勳的時候,她心裡就想: “這種人也能挨窮嗎?說不定我還沒拋棄他,他已經挨不住跑回家了!” 還沒看到徐承勳的油畫之前,她以為這種公子哥兒所畫的畫又能好到哪裡。 但是她錯了。 他天才橫溢。 他也不是她想像的那種公子哥兒。 他是個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為自己可以很無情,她的心早已經麻木了,甚至連愛情和身體都可以出賣,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勳愛上她,自己倒深深愛上了對方,就像一個職業殺手愛上了他要下手的那個人。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徐承勳那樣愛過她,他治癒了她心中的傷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賣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後,她還要林亨幫忙,找來那個男模特兒和那間豪華公寓,合演了一齣戲,傷透了他的心。 徐承勳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了。 倫敦的冬天陰森苦寒。刑露記起九歲那年她第一次來倫敦的時候,父親告訴她: “你會愛上倫敦,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那時候,她為什麼不相信呢? 她曾經以為,當她有許多許多的錢,她會變得很快樂,所有她渴望過的東西,她如今都可以擁有。 可是,來倫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間出租的小公寓裡,重又當上一個學生。她把長發剪短,現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時穿的還要便宜,生活甚至比從前還要清苦。她捨不得揮霍銀行戶口裡的那筆錢,不是由於謹慎,而是把它當成了愛情的回憶來供奉。 一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說: “我到了那邊再跟你聯絡。” 就在她走後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鋼琴送去了。那是她靜悄悄送給明真的一份禮物。讀書的時候,她們兩個都很羨慕那些在學校早會上負責鋼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著很想要一台鋼琴。這麼多年後,她終於擁有了。 如今,刑露不時會寫信給明真,甚至在信裡一點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這本來有違她沉默和懷疑的天性,也許是由於她憋得太苦了,也由於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去了,兩個人隔著那麼遙遠的距離,反而變得比從前更親近,彼此交換著秘密,並要對方再三發誓不管發生任何事,也不會說出去。 時間並沒有沖淡往事。多少個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著,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麼陌生,她彷彿是不屬於這裡的。她來到了她魂牽夢縈和神話裡的“千洞之城”,卻看不見金色的燈籠和有若繁燈的噴泉,反倒發現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鄉人,面對泰晤士河的水色,就會勾起鄉愁。 每當痛經來折磨她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那天徐承勳背著她爬上公寓那條昏暗的樓梯的身影,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來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沒有。 二月的一天,痛經走了,她卻還是覺得身體虛弱疲乏。一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昏厥了。同學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醫院。在那兒,一位老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要她一個星期之後回去。臨走前,那位老醫生問她: “你的家人有過什麼大病嗎?” 刑露回答說: “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說完,她虛弱地走出醫院。一個星期後,煙雨濛蒙的一天,她又回來了,除了有點疲倦,她覺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醫生向她宣布: “是淋巴癌,你要盡快做手術。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電話來預約手術時間。要盡快。” 刑露蹣跚地離開醫院,心裡充滿了對已逝的祖父的憤恨,是那個老人的聖誕禮物把她一步一步引來這裡的,原來就是要把這個病遺傳給她嗎?那個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回家的路,漫長得猶如從遙遠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紀。煙雨濕透了她的衣衫。她走進屋裡,開了暖氣,軟癱在客廳那張紅色碎花布沙發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她耳邊迴響著,漸漸消減至無。 要是她早知道會得這個病,她還會答應出賣她的愛情嗎?她曾經那樣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卻在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有如懲罰一樣降臨。她詛咒上帝,咒罵宿命對她的不公平。還是她應該感謝上帝,給了她治病的錢? 這時,外面有人按鈴。她以為是死神來訪,蹣跚地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驚住了。 徐承勳站在門外,他穿一套筆挺的藍色西裝,一頭帖服的短髮,臉上有刮過鬍子的青藍色,從前臉上那種快活開朗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和穩重。 徐承勳首先開口說: “是明真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我可以進來嗎?” 刑露點了點頭,讓他進屋裡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處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經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嗎? 徐承勳轉過身來,說: “我來倫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隨後他看了一眼這間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問她: “你那個有錢男朋友呢?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滅了。刑露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幾根手指,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送的那顆玫瑰金戒指,分手後,她一直戴著。 “不能讓他看見。”她心裡想。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徐承勳終於說: “我本來是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刑露裝作聽不懂,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勳踱到窗戶那邊,牆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氣管道在他腳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說: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很天真,想要當個畫家,以為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不會因為我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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