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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節被埋墓中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8557 2018-03-04
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已經到了上午,雜貨店老闆走了進來,他告訴獨眼說,前天晚上我們沒有盜成功的那座古墓,“已經被國家接收了,幾十個人在那裡查看,車子停了一長溜。” 獨眼懊惱不已。 我想不明白,那天晚上,為什麼恰好就有警車來追攆我們?可能是警車偶爾路過那裡,並沒有發現我們,是我們的倉皇逃遁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也可能是村子裡的人看到我們形跡可疑,報告了警察。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那晚警車為什麼會出現。 那天中午和下午,我一直在窯洞門前的空地上閱讀那幾本古書,我沒有在這些書籍中尋找古墓的記載和線索,而是在閱讀那裡面記載的故事。那裡面記載了很多能工巧匠,他們用木頭建造了巧奪天工的塔樓,還有歷經百年而沒有倒塌的房屋;還有很多很多的烈女,她們的事蹟同樣可歌可泣,然而沒有一個人留下名字。志書和族譜上,只用王氏、趙氏等作為她們的代號。

縣誌中還記載有當地的高官名宦,在記錄他們生平往事的同時,最後總是少不了一句“葬於本縣××保××裡”。保就是現在的鄉,而裡則相當於現在的村。這無疑就是給盜墓賊提供了線索。然而,由於歷史沿革,鄉名村名已經幾經變化,要找尋到正確的地址,則要通讀縣志才能知道現在的準確位置。 族譜則更加“離譜”,族譜對自己家族中的達官顯貴記載異常詳盡,不但有死亡年月,而且有陪葬用品,更有葬地地址和周邊環境。這樣的一本線裝書,不是族譜,而是《盜墓線索大全》。 就這樣閱讀古書的平靜的日子,一直過了兩天。偶爾,我的視線會從古書中抬起,望著蒼茫的天空,望著遙遠的南方,心想,我的那些同事們,他們是否知道我此刻在這個安靜的北方小院裡打撈業已消失的歷史?

第四天黎明,我睡得正香,突然被獨眼推醒了,他說:“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穿上衣服,看到狗剩叔站在當院裡,神情惶恐;司機坐在麵包車裡,一個勁地抽煙。我感到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跟著獨眼鑽進了麵包車,驚奇地問:“咋回事?” 司機說,才娃叔出事了。 原來,就在前一天的黃昏,司機和才娃叔開著麵包車偷偷跑到了那晚我們喝酒的那座村莊,來到村莊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司機讓才娃叔翻牆進去偷那個據說是宋瓷的鹽罐子,他在村外接應。 司機說:“那天晚上我們坐席的時候,明明沒有狗,不知道咋搞的,翻牆進去就被狗咬住了,才娃大聲叫喚,全村的狗都叫,有人喊'來賊了',就把才娃逮住了,我只好一個人回來報信。”

麵包車一直開到中午,才在一座小鎮子上停下來,這裡已經是另外一個省份。我們在鎮子上僅有的一家旅社住了下來。 獨眼一直在打電話,神情很詭秘,後來,他來到了鎮子外的一條小河邊,避過我們,還在通話,也不知道他在和誰通話。 一個多小時後,獨眼才進來,他說:“今晚有一個墓子,剛才老闆說了。趕緊睡覺,今晚行動。” 當天晚上,我們來到了一座更加偏遠的山區中,周圍幾十里都沒有人煙,隔著一道山梁,能夠聽到狼的嗥叫,還有不知道什麼野獸從身邊的荒草叢中跑過的聲音。月亮掛在山巔上,像一張玉米麵燒餅,顏色金黃,半天也不動一下。 司機照樣拿起望遠鏡,爬到了一棵枯樹上探看。獨眼拿著洛陽鏟前後左右取樣,和上次比起來,我感覺他這次不夠專心,每個眼都是淺嚐輒止。十幾分鐘後,他用洛陽鏟在雙腿之間墩了墩說:“就是這樣了,挖!”

狗剩叔曾經說過,要確定墓子的位置,少說也要在周圍鑽探50個以上的眼,而這次,獨眼竟然只鑽出了20個眼。難道獨眼的盜墓技術突飛猛進了? 我想不明白。 沒有了才娃叔,挖墓子就只剩下了狗剩叔和我,狗剩叔一會兒還要鑽墓子,我搶過洛陽鏟挖,可是沒有挖幾下,就被狗剩叔搶過去了,他說:“這不是你們讀書人幹的事情,還是我來。” 月亮升到了頭頂的時候,洛陽鏟卷上來了碎石和木炭,這下面果然有一個古墓。獨眼怎麼知道這裡有貨,他沒有說,我也不便問。 和那天晚上一樣,烈性炸藥,導火索,一聲悶響,藏青色的煙霧從豎井口裊裊上升。和那天晚上不一樣的是,四周沒有任何響聲,這裡太偏僻了,沒有一個人影,有的只是深土裡冬眠的動物和黃土上沒有冬眠的飛禽走獸。

獨眼又把導火索和烈性炸藥放進去,準備再炸一次。狗剩叔說:“不要了,洞子夠大了。”獨眼說:“說不定下面有大傢伙。” 又是一聲悶響,洞口的直徑足有半米,滾滾濃煙像火車頭一樣,噴吐而出,瀰漫在我們的頭頂,遮沒了月亮,刺激得人直想打噴嚏。 按照慣例,炸開洞口後,需要用荒草掩蓋好洞口,等到第二天,墓室裡的戾氣和煙霧散儘後,人才能進去。否則,人跳進去後,就只有死亡。然而,這天夜晚,獨眼讓狗剩叔下去,他拎給了狗剩叔一個防毒面具,說“戴上這個,一點事都沒有。”狗剩叔一向對獨眼言聽計從,他戴好了防毒面具,就準備下去。 我知道剛剛打開的洞口有多危險。在那座南方城市裡,我曾經採訪過一個修理下水管道的工人,他的四名同伴剛剛打開窨井蓋,就跳了進去,結果,沒有一個活著出來。窨井裡尚且如此,何況這個地下幾十米深的墳墓,即使戴著防毒面具,也支撐不了多久。

我攔住了狗剩叔,我說:“堅決不能下,下去後就沒命了。” 獨眼看了看我,只好同意等到第二天晚上再來。 天亮後,我們來到了附近的一座縣城,這座縣城距離我出生的那座縣城已經相隔上百公里。此前,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吃過飯後,依然是狂睡。白天,旅社賓館都沒有人來檢查,所以不用擔心。 睡醒後,又到了黃昏。吃過飯,司機換了車牌,我們又出發了。 半夜時分,我們又一起來到了那個閉塞的山區,那座已經打開了一座豎井的古墓上。 豎井旁楔著一個鋼釬,鋼釬上連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下面吊著鈴鐺,墓室裡的人需要上來,只要一搖繩子,鈴鐺就會響,上面的人就拉上來。 狗剩叔脫掉棉衣,穿上老鼠衣,手抓著繩子,身子一弓一弓,雙腳撐住井壁,下去了。接著,獨眼又把鐵鍬遞了下去。過了十幾分鐘,裡面沒有了任何響聲,我很擔心,一次次爬到豎井的旁邊,向裡面喊:“狗剩叔,咋個向?”裡面傳來了鈴鐺的聲音,我知道狗剩叔沒事,終於放下心來。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獨眼問:“你要不要也下去?” 我看了看獨眼,看到月光下,獨眼的臉上陰慘慘的,像蒙著一層秞光。獨眼不等我回答,就從車子上取出礦燈,遞到我的手中說:“下面有人,沒事的,裡面還暖和得很。” 我把礦燈戴在頭上,脫掉棉衣,只穿著襯衣襯褲,手抓著繩索溜下去,炸了兩次的豎井,剛剛能夠容我通過。也不知道下了多深,抬頭望去,看到頭頂上的井口像一個搪瓷碟一樣,很小很圓。我突然感到異常恐懼:如果上面蓋上洞口,我們唯有一死。 又往下溜了一會兒,突然就看到洞壁上有一個小洞,洞里傳出了亮光,狗剩叔正撅著屁股在裡面努力地挖洞。 我叫:“狗剩叔。” 聲音在豎井裡瓮聲瓮氣,聽不真切。 狗剩叔停下了手中的鐵鍬,低下頭,他頭頂上的礦燈光從褲襠處照過來,照在我的臉上,他問:“你咋跑來了?趕緊上去。”

我說:“我想幫你挖墓子。” 狗剩叔說:“憨娃娃,這事是你能幹的?” 我說:“我能給你幫個忙。” 狗剩叔嘆口氣說:“這不是人多能幹的活,你來了就算了。趴在我後頭,把土蹬到坑里頭。” 狗剩叔在前面用短把鐵鍬剷出土,用手刨到身體下,然後雙腿蜷曲,將土蹬到身後;我再如法炮製,把土蹬到豎井下。洞裡空間狹小,異常悶熱,頭上汗珠大顆大顆掉下來,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著。我感覺我和狗剩叔就像兩隻鼴鼠。 好在,再挖了沒有多久,我們就挖通了墓室。狗剩叔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喉嚨裡像有一根鐵絲一樣,噝噝地叫著;又像燒開了一鍋開水,熱氣蒸騰。我也趴在他的後面,努力喘氣。 等到緩過氣來,我們跳進墓室,突然發現,墓門竟然打開了,墓室里站著一個人……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嚇得坐在了地上,狗剩叔也嚇得驚叫一聲,聲音在穹窿一樣的墓室裡迴盪,聽起來異常恐怖,好像有人在學狗剩叔驚叫。 狗剩叔頭上的礦燈照著那個人的背影,他顫抖著聲音問:“誰?你是誰?” 那個背影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狗剩叔又大著膽子罵道:“把你媽日的,老子不怕你,說話,你到底是誰?” 那個背影依然沉默不語。 狗剩叔說:“你不說話,我的鐵鍬就砸過去了。”他顫抖著手臂,舉起鐵鍬。 背影還是對他置之不理。 狗剩叔用眼角的余光望著我,悄聲問:“這可咋辦?” 我的上下牙齒一直在打顫,早就說不出話來了。儘管我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但是,站在面前的這個背影,不是鬼,還能是什麼?

我下意識地用手抓著狗剩叔的衣服,狗剩叔的衣服已經汗濕,全身抖動得像一片風雨中的樹葉。 過了半天,那個背影還是一動不動,地面上傳來了獨眼的叫聲,聲音因為穿過豎井,又穿過甬道,已聽不真切,不知道他在喊什麼。然而,來自墓室之外的聲音,從人的喉嚨裡喊出的聲音,一下子把我們拉到了現實中。 狗剩叔又變得剛硬了,他握緊手中的鐵鍬,挺起胸膛,像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他罵那個背影:“你把你媽日了,你是活的,老子都不怕你;你死了,老子更不怕你。”狗剩叔撿起地上遺留的一塊半截磚頭,砸過去,背影轟然倒地。 “日了怪了。”狗剩叔看了我一眼,就手拄著鐵鍬把走進墓室。一些古墓裡機關重重,為了防備陷阱之類的機關,盜墓賊一進入墓室,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盜墓工具作為探桿,在前探路,工具戳在哪裡,腳步才敢踩在哪裡,稍有不慎,死亡就會降臨。 狗剩叔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我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具背影后面,狗剩叔用鐵鍬將他的身體翻轉過來,我們都大吃一驚,那是一具死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扭曲著,顯然在死前經歷了極度恐懼。他的兩手拄著洋鎬,所以身體才沒有倒下去。 從洋鎬上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盜墓賊。他是被活活嚇死的,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然而,又是什麼讓他這樣恐懼呢? 這個盜墓賊顯然是不久前才死去的,狗剩叔用手指捏捏他身上的皮膚說:“死了可能還不到兩個月。”狗剩叔又在他的身上摸索著,找到了一個一次性打火機和幾元錢零鈔。 兩個月的屍體居然保存得栩栩如生,真是不可思議。一般的屍體經過一周,如果不做處理,就會腐爛發臭的。 我抬起頭來,看到前面有一具石棺,此外,再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東西。是什麼東西把他嚇死的? 狗剩叔叮嚀我,進入墓室,千萬不要亂動。我站在原地,循著礦燈光四周查看,我看到牆角居然有一個礦泉水瓶子,還有一個紅色的煙盒。礦泉水的牌子是“農夫山泉”,這顯然是盜墓賊留下的。沒想到,盜墓賊在這裡,喝著“農夫山泉”,走上了“農夫黃泉”。 狗剩叔和我一步一步小心地接近了石棺,用鐵鍬撬開棺蓋,狗剩叔爬了上去。 狗剩叔剛爬進石棺裡,就喊道:“日了怪了,這墓子都叫人盜了。” 盜墓賊不是死在了墓室裡嗎?怎麼還會被人盜? 狗剩叔從石棺裡跳出來,神情懊惱地說:“幹乾淨淨的,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啥都沒有了。” 狗剩叔在石棺周邊仔細查看,突然看到石棺粗糲的棱角上掛著兩根長長的頭髮,他將頭髮摘下來,捧在手心,驚訝地說:“男人咋會有這麼長的頭髮?啊呀,這是辮子的頭髮。” 狗剩叔口中的辮子,是指留長發的清朝人。 那麼就是說,這具石棺,早在清朝就被人盜過了。 我和狗剩叔小心地在墓室裡搜尋著。就像獨眼說的,很多古墓,儘管一再被盜墓賊光顧,然而,只要仔細尋找,一般都能找到古董,因為盜墓賊是在黑暗中匆忙盜墓,總會有遺漏的東西。 我在地上找到了兩支箭,箭桿僅有一尺來長,箭頭異常鋒利,發著綠光。狗剩叔喝令我站著別動,他說,這兩支箭就是墓室裡的機關射出來的,箭頭上的綠光是毒液,這些毒液直接從五步蛇或者黑蜘蛛的身體提取的,毒性非常強,歷經幾百年還不會失效。如果皮膚不小心被箭頭劃破,走不出墓室就會死去。 我聽得後背直冒冷汗。 有箭就會有機關,然而墓室裡的機關在哪裡?這些機關通常與一根非常細微的繩子連在一起,盜墓賊在幽暗的燈光中,不小心碰到了繩子,就會中箭身亡。在沒有礦燈以前,盜墓賊用蠟燭,在沒有蠟燭以前,盜墓賊用油燈。油燈幽微的光亮,又如何能夠照亮頭髮絲一樣細微的繩子。 然而,我們找不到發射毒箭的機關,也許,機關已經被盜墓賊破壞了。 我們又在墓室裡探尋,狗剩叔的鐵鍬敲擊在墓室的地面,四壁回應,繚繞不絕。 我的礦燈照在了牆角一個陶罐上,陶罐的外面色彩鮮豔,散發著瓷器特有的秞光,渾厚而綿軟。我說:“狗剩叔,你看那裡。” 狗剩叔看了看說:“是個青銅器。” 我說:“是瓷器。” 狗剩叔說:“是青銅器,挖墓子的人一般都不要青銅器,嫌晦氣,拿回家就等於把災禍帶回家。是瓷器的話,哪能等到今天。” 我說:“青銅器才值錢,它比瓷器年代久遠。” 狗剩叔說:“來了一趟,不能空手回去,不吉利,拿上這個也行。” 狗剩叔向前跨出一步,用鐵鍬把墩在地面,突然感到情形不對,我也聽到這次的聲音有點怪異,顯得很空洞,有嗡嗡的回音。 狗剩叔說:“啊呀,這下面是陷坑,性急的人這下就倒霉了。” 他用鍬把翹起地上的兩塊方磚,將陷坑打開,我們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陷坑里也有一個死人。鋒利得像竹籤一樣的鐵刺刺穿了他的身體,他只剩下了一具骷髏,已經死了很多年,也許就是那個把兩根長髮留在石棺上的清朝人。 狗剩叔說:“算了,我們過不去,陷坑擋住了。這個陷坑是故意讓人上當的,貪圖那東西,就肯定掉進去。” 我和狗剩叔小心地退回到墓室外,想到這個墓室的主人死後居然被好幾撥盜墓賊光顧,我覺得他的命運實在太悲哀了。現在,有兩個盜墓賊陪著他,他應該能夠得到一些補償了。 我想把墓門關上,不想讓此後還有人打擾他。 墓門很沉重,推起來嘎吱作響,然而,就在兩扇石門即將合攏的時候,門後傳來了石頭相撞的沉重響聲,墓門一下子關閉了。 我驚訝地望著狗剩叔,狗剩叔說:“這墓門後面有頂門石,關上就打不開了。”我使勁推了推,墓門紋絲不動。 這就是那天晚上獨眼告訴我的頂門石,也是古墓常有的防盜機關。 我們像兩隻地老鼠一樣,灰頭土臉地鑽進甬道,狗剩叔在前,我在後。鑽過甬道後,狗剩叔站在豎井下方,我還趴在甬道裡。扭頭望去,豎井的上方只有麻錢大小的一塊夜空。 狗剩叔搖動了從豎井上方一直垂到下面的繩子,繩子的上方綁著兩個鈴鐺,繩子的擺動,就會帶響鈴鐺,鈴鐺一響,上面的人就知道要拉繩子。 豎井下方的人要上去,只能依靠上方的人用繩子吊上去。 繩索抖動了兩下,停止了,上面傳來獨眼的聲音:“有貨沒有?” 狗剩叔沒有回答。在豎井的下方,即使大聲喊話,因為回音巨大,上面也聽不清楚;而豎井上面的人喊話,下面卻聽得比較清楚。 狗剩叔一下一下緩慢地搖動著繩子,這樣上面的鈴鐺聲音就一下一下地響,表示沒有貨。如果聲音響成一片,很急促,則表示有貨了。 上面傳來了獨眼的聲音:“沒東西就甭上來了,死在裡頭。” 狗剩叔顧不得搖鈴鐺了,他大聲喊:“啥?啥?” 獨眼趴在豎井口繼續說:“死就叫你們死個明白,你那侄兒是記者,專門來搗亂的。” 汗水順著我的臉頰,流到了地上。他怎麼知道我是記者? 獨眼說:“和我鬥?還嫩著呢,你娃娃不知道深淺,你就在地下好好陪著你叔死吧。” 繩子像一條遊蛇一樣掉進了豎井裡,接著有黃土一鍁一鍁鏟下來,聲音雜亂地落在豎井裡。狗剩叔呸呸地吐著嘴裡的黃土,向我伸出手臂,我邊向後爬著,邊把狗剩叔生生從土裡拔了出來,像拔一顆蘿蔔一樣。 我們順著甬道又爬回到了墓室。礦燈光黃色的燈柱裡,土灰四濺,黃土順著甬道又流進了墓室。墓門剛才被我關閉了,再也不能打開,黃土又像水流一樣順著甬道灌進來,用不了多久,就會填滿這個狹小的空間。 狗剩叔說:“這狗日的填坑了,要把咱叔侄倆活埋了。這可咋辦?” 狗剩叔坐回到了甬道裡,面對著墓門,背靠著甬道,他把自己當成了北方鄉村打牆的夾板,黃土在他的背後層層累積,溢出甬道,順著豎井漫上了地面。 狗剩叔跳下了甬道,臉上身上都是黃土,像一座兵馬俑一樣。我們面面相覷,束手無策,墓門外的空間很狹小,我們的呼吸已經感到局促,而且更要命的是,礦燈的光線已經由白變黃。 我說:“我先關燈,你的用完了再用我的。” 狗剩叔點點頭,頭髮裡的黃土刷刷地落下來。 他可憐巴巴地問我:“咋個辦呀?你是秀才,看有啥辦法?” 我心中連連叫苦,別說秀才,就是狀元到了這裡都沒辦法。 過了一會兒,我看著甬道問他:“咱們把獨眼填的這些虛土掏出來,能不能出去?” 狗剩叔說:“你知道這些土有多少?一個豎井的,一個甬道的,這些土能裝一房子,這些土往哪裡搬?只能搬到腳底下,腳底下這點空,還不到一個房子的一個牆角。不行。” 我想起了以前採訪過的那些遇難礦工,他們從地下挖隧道鑽了出來,逃出生天,我說:“要不,咱們挖洞出去。” 狗剩叔說:“往哪面挖?四面都是黃土,這是在山里,越挖越深。往上面挖,土又會掉下來,挖不成。” “那挖斜角行不行?” “挖斜角?你還沒挖到頭,都憋死了。”狗剩叔愁苦地說,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驚叫道,“啊呀,鐵鍬哪去了?這下更出不去了。” 剛才我拉他逃進甬道的時候,鐵鍬被落在了豎井裡。 我和狗剩叔說話的時候,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空氣不流通,這裡已經沒有足夠可供呼吸的空氣了。 既然別處再無出路,就只能打墓門的主意了。然而,千不該萬不該,剛才離開的時候,我關上了墓門,墓門後有頂門石,頂門石上面有闕石,下面有凹槽,這下,就是來一群大力士也推不開了。 然而,墓門又是目前唯一的選擇,是我們幻想逃出生天的唯一通道。 我問狗剩叔:“你以前遇到過這種門沒有?” 狗剩叔說:“遇到過,這是古墓常用的頂門石。” 我問:“那你能有什麼辦法打開?” 狗剩叔喘著粗氣說:“得有細鋼筋,焊成T字形,在卡著頂門石闕石的地方,從門縫塞進細鋼筋,使勁推,頂門石就能立起來,再推門,就開了。” 原來頂門石是這樣打開的!怪不得狗日的獨眼說,機關是人造的,機關玩不過人的腦子,所有機關都有破解的方法。 狗剩叔接著說:“而今到哪搭找細鋼筋?” 是啊,到哪裡找細鋼筋?我們都犯難了。 我們坐在一起,徹底感受到了走投無路、萬念俱灰,我們像虛脫了一樣,呼吸維艱,身體軟得像一堆棉花。 就這樣死去?我悲哀地想著:這樣死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所有人都會以為我失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在幾十米的地下,生命像蠶絲一樣,一絲一絲抽離了身體,直到身體變得冰冷、變成骷髏。 當有一天,再有盜墓賊來到這裡,看到我和狗剩叔的骷髏,又會怎麼想?他們會不會也在想,這是哪個朝代人的骷髏? 突然,狗剩叔的手在腰間摸了一把,站起來說:“把他姨日的,咋總是忘了這身老鼠皮,這裡有起子,看能不能開。” 我也興奮地站了起來,突然感到渾身都有了力氣。 狗剩叔把起子從門縫插進去,然後緩慢地向上移動,當感覺到起子被卡住了的時候,這就是闕石的位置,然而,闕石在他頭頂上方的位置,他無法使力。 我接過起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頂門石的上端頂離了闕石,狗剩叔在下方大喊一聲,墓門轟然打開,我們都滾落進了墓室裡。 就在這時候,第一個礦燈的電量耗盡了,我們啟用第二個光線暗黃的礦燈。這個礦燈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等到兩個礦燈都沒有了光亮,我們就會墜入亙古以來的黑暗中。 然而,就算進入了墓室,我們也只是暫時脫離了困境。墓室的四面都是石頭石板,與外界徹底隔絕,就是孫悟空進來了,也飛不出去。 最初的驚恐過去後,我們恢復了鎮靜。反正最後總要一死,那驚恐又有什麼用處。 我們坐在地面上,不敢隨處走動,墓室裡不知道還有沒有陷坑,還有沒有什麼別的機關。既然進來了,那就和狗剩叔一起去死。這時候,不論誰先死了,剩下的一個人都熬不過最後的難關。 我們坐在地面上,背靠著墓牆。墓室裡非常寂靜,靜得能夠聽到我們彼此的心跳。 我叫狗剩叔,狗剩叔答應了:“哎。” 我說:“我把礦燈關了吧,反正現在也用不上。” 狗剩叔說:“你關了吧。” 礦燈關閉後,墓室裡一片黑暗。黑暗像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包裹著我們,而我們則像大海裡的兩粒水滴,彼此倚靠著,不願被陽光蒸發。 外面現在應該是白天吧,也許是中午,也許是下午,媽媽現在在幹什麼?妹妹和弟弟在幹什麼?妹妹會不會剛剛上完課,夾著備課本走回房間?弟弟說他要學開車,現在學了嗎?在遙遠的南方,在寬闊的大街上,現在有的同事正擠上公交車趕往採訪現場,有的同事則回到報社趴在桌子上匆匆忙忙地趕稿……哎呀,生活太美好了,無論哪一種生活都顯得魅力無窮,讓人無限懷戀。 我又想起了以前的煩惱和憂愁,總嫌工資少;總覺得自己生活不好;愛上的女孩子,人家卻不愛我;被同事排擠,心裡很鬱悶;花費了很大氣力,而寫成的稿件卻無法見報……現在想起來,那些煩惱和痛苦又算什麼?如果能有機會讓我再活一次,再回到地面上,我對生活不會再有任何抱怨,只要陽光每天照在我的肩頭,我就會非常滿足。 我想起了貝多芬的話:“生活多麼美好,活它一千次吧。” 是的,生活太美好了! 我正想著心事時,突然聽到狗剩叔說:“你給叔講講城裡的事兒,叔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有到過大城市。” 我說:“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鄉村有鄉村的好,大城市也就是車多人多樓房高,我覺得還沒有咱農村好。” 停了一會兒,狗剩叔又問:“有一回在縣上聽人家說啥麥當勞麥當勞的,要吃麥當勞,麥當勞是個啥?” 我說:“麥當勞是個人的名字。” 黑暗中的狗剩叔顯得很驚奇:“咦——這咋能吃人呢?” 我說:“麥當勞是個美國人,他發明了一種吃的東西,把這東西叫成了他的名字。” 狗剩叔很不理解:“這人也是的,叫啥不好,叫自個兒的名字,讓全世界的人都吃他。” 我在黑暗中忍不住笑了。 狗剩叔又問:“這東西好吃?” 我說:“和咱的肉夾饃一樣。” 狗剩叔說:“我當是個啥哩,弄了半天就是美國的肉夾饃。這還要發明?咱老祖宗早就有了,這外國人就是比咱中國人笨。” 說到了麥當勞,我突然感到極度飢餓,我咬緊牙關,咽著唾沫,腸胃扭成了麻花。然而,在這個黑暗的墓室裡,除了兩副骷髏和一具死屍,再沒有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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