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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節狼口逃生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8008 2018-03-04
我決定跟著狗剩叔,看看他們是怎麼盜墓的。關於盜墓的故事,民間傳說很多很多,驚險刺激,千奇百怪,然而,報紙上卻從來沒有登載過關於盜墓賊的事情。我給報社說了自己的想法後,報社非常贊同。 但是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我不想讓她老人家揪心。這些年來,母親只知道我是記者,並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又一個暗訪,和各種各樣危險的人物打交道。她一直以為我就是那種電視上扛著攝像機穿得人五人六對著路人哇啦哇啦的記者,她覺得這種記者很風光。她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兒子做著最危險的工作。 母親來的那些天,我每天都要很早就出去上班,從值班領導手中領到當天的線索,然後像頭獵犬一樣奔出房門,擠在公交車上,奔赴現場採訪。等到採訪完畢,已是後半天,回到報社後,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坐在電腦前劈裡啪啦地打字。交了稿後,就已經很晚了,這時候又擠上回村莊的公交車。站在公交車上,手扶著扶手就打盹,經常坐過了站點。而回到村莊後,已是很晚,端起飯碗狼吞虎咽。

母親常常會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我,悄聲說:“我娃是不是累得很?累了咱就回家啊,家裡還有幾畝地,夠一家人生活。” 我輕鬆地笑著說:“不累不累。”其實我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累死累活我也只能待在這座城市。我已別無選擇。 我想起了那段時間曾經和遲刀的一次交流。我說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願意生活在小鄉鎮,做一名小學教師或者小職員,一家三口過著恬淡安然的生活,與世無爭。 遲刀說,他也有這樣的想法,但前提是,要有一個好校長,可是現在要找到一個公正廉明的好校長,比在禿子頭上逮個蝨子還難。 中學語文老師遲刀是一個很睿智的人,他有很多驚人之語。他說,如果你讚美一個人,就說她是小姐,人靚有錢;如果你貶斥一個人,就說他是詩人,迂腐窮酸。

遲刀的這些話,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可是,現在,我不知道遲刀去了哪裡,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了。 幾天后,我送母親和弟弟回家。這次,我們買的是臥舖車票。母親一直坐在窗口,向窗外望著,她感慨於窗外的土地怎麼是紅色的,農民怎麼吆喝著牛在水里耕地,牛怎麼能長那麼大?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兩種牛,北方的牛是黃牛,南方的牛是水牛,水牛要比黃牛大很多。她不認識水稻,不認識甘蔗,不認識香蕉和很多南方莊稼和植物。她感嘆地說,咱國家這麼大,有這麼多莊稼。 農民母親最關心的也是莊稼。她對莊稼最有感情。 回到家鄉後,我們先來到山下的鄉鎮中學,妹妹在這裡做民辦教師。一年前,一名做公辦教師的遠房親戚推薦妹妹做了初中的民辦教師,也就是代理教師。這所初中的公辦教師都想著往縣城調動,師資力量嚴重不足。

在這所學校裡,妹妹教初一數學,每次考試,她的學生都排名第一。但是,因為她是民辦教師,每月只有80元錢的工資。而那些教學成績不如她的公辦教師,工資是她的十倍。 那時候,妹妹最大的理想是,能夠轉正成為一名公辦教師。 回到家後的第二天,我就謊稱回南方,偷偷地翻過深溝去找狗剩叔。 二十年前,我們就好幾次翻越深溝,來到了狗剩叔所在的這座村莊,偷紅棗,偷柿子,偷表皮剛剛有了一點紅色的西紅柿。還有一次我們和這座村莊的孩子打群架,結果被佔據了地利優勢的他們打得落荒而逃、滿溝亂竄。 二十年後,我再次踏上了這座村莊,童年的生活一下子回到眼前。 二十年來,這座村莊一點也沒有變化,村口還是那棵老槐樹,長得粗壯乾枯,枝條上是細碎稀疏的樹葉,樹身斑駁,樹根凸出地面,屈曲盤旋,顯得面目猙獰。曾有一隻小狼被狗剩叔吊在樹杈上,想引誘老狼掉進陷阱,而最終沒有成功。距離老槐樹最近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古廟,古廟的大門在“文革”中被拆除,當成柴禾燒掉了。古廟裡的泥塑東倒西歪,和我們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古廟的窯頂上有一些粘貼上去的泥巴,這二十年來一直沒有掉下來。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雨後,我們用手捏成碗狀的泥巴,向上拋起來,碗內空氣爆破碗底,就將泥巴牢牢地粘在了窯頂。古廟的牆上只有四個字“忘記階級”,和我們二十年前看到的也一模一樣。想來以前這裡應該有一排牆壁,上面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是“文革”時期遍布全國的一條領袖語錄,後來,兩邊的牆壁坍塌了,就只剩下了“忘記階級”。其實,想想古廟牆壁上剩下的這四個字也挺有意思,它可以說是一種預言。現在誰還提“階級”?誰還提你是貧農還是地主?特殊年代的人鬥人讓人們吃盡了苦頭。

這座村莊像個褲襠,老槐樹和古廟位於褲腰的位置,兩條褲腿的地方,是兩排窯洞和房屋,褲襠的下面,則是深溝。深溝同樣深不見底,只有冷冷的風颼颼地吹上來,讓人頭皮發麻,讓人眩暈。懸崖上有幾棵棗樹,落光了葉子,幾粒紅色的棗子珍珠一樣點綴在骨頭一樣堅硬的枝幹上,讓人倍覺寒意。 二十年前的這座村莊很熱鬧,人喊馬嘶娃娃哭,雞鳴狗跳豬羊跑。二十年後則顯得異常沉寂。幾間院子的土牆已經坍塌了,從半截土牆望進去,院子裡的空地上長滿了齊膝高的荒草,荒草間遊走著蜈蚣、螞蚱和蛐蛐,殘破的房屋窗子緊閉,門上鐵鎖高懸。村中僅有的幾棵樹木,白楊樹和梧桐樹,比二十年前長得更高大了,卻落光了葉子,顯得異常蕭索。村道上見不到覓食的雞和散步的豬,只有一根蓬草像圓球一樣在村道上滾動著,掉進了深溝。

人都去了哪裡? 狗剩叔家在村子的另一頭,褲子的褲腳處。小時候我曾經去過他家。 他家的院門敞開著,所謂的院門,其實就是用柳條編織的柵欄門,這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院門下的水洞,就是狼曾經鑽進去過的地方,他也差點被狼從這個地方拖走了。他家的院子倒沒有長荒草,還種了一點蔬菜,韭菜、大蔥和辣椒,還有白蘿蔔,肥大的白蘿蔔撐開了地面,露出潔白的根系。他家只有一間窯洞,窯門上鎖。我從門縫看進去,看到炕上還沒有折疊的棉被、放在箱蓋上的碗筷。估計他肯定沒有出遠門。 我去了幾戶有人居住的院子,看到家中只有老人和孩子,老人們聽說我找狗剩叔,就擺擺手:“那個貨,誰知道多會兒回來。有時候半夜才回來,有時候好幾天不回來,沒人管。”從老人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他們都很厭惡“那個貨”。

“昨天和今天見沒見他?”我問。 “昨天還見了。” 可能狗剩叔今晚就會回來,於是,我決定留在村莊里等他。 那時候已經是深秋,北方的天空清澈如洗,空氣清冷。小時候每逢這個季節,就能看到大雁從頭頂飛過,飛向南方,它們的聲音清亮而高遠,一聲一聲,聲聲相連,田間地頭扶著犁鏵的農人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仰頭望著大雁排隊飛過的身影。大雁飛遠了,他們才會接著甩響手中的鞭子:“駕——”犁鏵前的老牛又會慢騰騰地走起來。然而,那天我卻沒有見到飛躍頭頂的大雁。聽說,蒙古大草原已經不再綠草如茵,而變成了沙子和石頭夾雜的荒漠。大雁離開了世代居住的家園,不知道遷徙到了什麼地方。我也沒有見到扶著犁鏵的農人,他們去了遙遠的城市打工,田間長滿了萋萋的荒草。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寂靜的村莊上空,連一縷炊煙也看不到,我小時候所有關於鄉村的記憶,此刻都找不到了。褲襠一樣的村莊,似乎像座史前遺址,沉寂得令人恐懼。 我走進了破廟裡,我決定在這裡等候狗剩叔,興許他今晚會回來。 半山腰傳來了羊叫聲,聲音在空曠的山谷傳出很遠,我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粗布棉衣的老漢,弓著腰身爬上坡來。老漢已經很老了,像這裡的很多老漢一樣,頭上綁著一個白羊肚手巾,顏色已經由白色變成了灰色;腰間扎著一根皮條,皮條顏色發黑,顯然有些年頭。老漢臉色黧黑,佈滿皺紋,一把亂蓬蓬的花白鬍子。在城市裡,這樣年齡的老人早就走在公園裡遛鳥,泡在茶館裡聊天,坐在房檐下打牌,而在這裡,這樣年齡的老人卻還要在山溝裡放羊,為生活奔波。

老漢看到站在廟門前的我,伸開左手手掌在臉上抹一把,打了一個噴嚏,右手的長鞭在空中甩響,一隻好奇地走出隊伍企圖走進廟門探個究竟的山羊立即乖乖地回到羊群裡。老漢問:“娃娃,找哪個?” 我說:“找狗剩。” 老漢說:“那貨野著呢。” 老漢說完後,又趕著羊群向前走,走進了褲腿處的一個院子裡。 天色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冷。我從廟後的野地裡划拉了一堆柴草,抱進廟裡,點燃了一堆篝火。坐在篝火旁,我感覺暖和多了。 廟門外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廟門裡是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這種情景讓我恍若隔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突然想起了中的情節,武松、魯智深、李逵、林沖,還有劉唐,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段與古廟相連的故事,也就是在這樣的夜晚,走進了古廟裡,遭遇了一段離奇的讓人熱血沸騰的情節。我又想起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古廟也是他小說中一個很重要的故事發生的場景,可見,古廟作為一個標誌,一直貫穿在中國古代的鄉村生活中。來來往往的綠林好漢和江洋大俠,甚至雞鳴狗盜之徒,都會在漆黑的夜晚把古廟作為棲身之所,那麼,我的今晚,會有哪些故事上演?

我不知道今晚需要等待多久,就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籍來看。 後來,看累了,我就合上書頁,向兩邊望去,篝火照耀在兩邊泥塑的臉上,顯得異常詭異,它們在篝火飄曳的火光中影影綽綽、忽明忽暗,似乎一縱身就會跳下來。我突然感到極度緊張和害怕,強迫自己不要向兩邊看。我望向廟門,突然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一個女鬼披頭散發,悄然無聲地走進古廟…… 我驚懼萬分,向後坐倒,喊不出一句話來。此前我聽到過很多關於盜墓的故事,也聽到過很多女鬼的故事,難道我來找狗剩叔了解盜墓,女鬼就跑來報復我? 女鬼繼續向前走,火光照耀著她身上破爛的衣服,還有紛亂頭髮後一張慘白的臉。她看著我,突然笑起來,邊笑邊指著我,一副很開心的神情。

我的慌亂慢慢消除了,我看清楚了,她是一個瘋子,不是女鬼。 瘋子看到我不再害怕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覺得不好玩,就轉身走出廟門。廟門外響起了一個老漢的呵斥:“跑出來幹什麼?回去!”我一看,站立在廟門前的老漢就是黃昏時分的放羊老漢。 放羊老漢對我說:“娃娃,夜里風大,受不了就回咱屋裡頭,咱屋裡住得下。” 我向老頭兒笑笑,說再等一會兒。其實我是害怕和這樣一個瘋子住在一個屋裡,一晚上都會做噩夢,我心存恐懼。 瘋子前頭走了,老漢也跟在後頭走了。老漢邊走邊回頭叮嚀:“受不了凍就回咱屋裡頭,啊——” 老漢走遠了,我站在廟門口,望著夜空,感覺這裡距離星空很近很近,似乎一蹦起來就能摘一顆下來。長長的銀河橫亙在天空中,像一條緞幅,緞幅裡的星星密密麻麻,競相眨著眼睛。一彎殘月掛在天邊,像一把鐮刀,顯得很落寞。很多年了,我沒有再看到過這樣的星空。城市的夜空覆蓋著一層工業煙霧和廢氣,星光和月光無力穿透。城市的夜晚只有路燈光,這種虛假的光亮讓城市人忘記了遠古的神話傳說,讓城市人忘記了對上天的敬畏。 繁星點點的星空,對於城市人是一種奢望。 我站在廟門口,站在寂靜的北方鄉村,站在落滿童年故事的土地上,痴迷地遙望著星空。這是北斗七星,這是天狼星,這是大熊星座,這是織女星和牛郎星,他們一年才能相會一次……在二十年前那些幸福的夜晚,我們經常坐在打麥場的空地上聽父輩講故事、數星星、辨星座。而二十年後的今天,鄉村的孩子們還能經歷這樣的情景嗎?他們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裡嗎?他們能夠見到父親嗎?他們能夠認識天空中的星座嗎? 現在,他們的名字叫留守兒童。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輪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然而,當初遙望星空的那些人呢?現在,還會有誰在遙望星空? 物是人非,是最令人傷感的。 我走回廟門,繼續坐在篝火旁,篝火有些暗淡,柴草已經燒透了。我不得不又在廟後划拉柴草,這次再沒有划拉到多少,黑暗中,我的手指還被一顆刺扎破了。 我抱著一小捆柴草回到廟裡,想了想,又在廟外轉悠,看到一棵鍁把粗細的死樹,拗斷了,也拿回廟裡。和金庸小說中的故事總讓我有些害怕,我用這根木棒來防身。 篝火又噼劈啪啪燃起來,照耀得廟牆亮堂堂的,廟牆上有一些用粉筆劃出的痕跡,還有一些被歲月打磨得模糊不清的字跡:“小琴不要臉,愛吃大肉片。”如今,寫字的兒童和這個小琴都去了哪裡?他們在這座村莊里度過了一段怎樣的生活?他們結婚了,還是依然單身? 廟門外起了夜風,風聲先像細鐵絲一樣,發出尖利的嘯叫,接著又像波濤聲,響成了一片。風聲過後,是一片窸窣的聲音,好像樹葉落在了地上,又像軍隊在銜枚疾走。我點著一根煙,細細地品味著,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到夜晚的聲音了。 風聲時有時無、時緊時慢,風中還夾雜著夜鳥受驚後的叫聲、枯枝斷裂的聲音,還有不知名的小動物廝打的聲音。鄉村的夜晚內容豐富。 我正出神地聽著,一扭頭,突然就看到篝火旁站立著一隻狼,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站立在了篝火旁…… 我叫聲“啊呀”,順手操起了木棒,站起身來。狼隔著篝火看到我突然起身,也驚恐地後退幾步,卻沒有跑開,歪著頭斜著眼睛看著我,三角形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屑。 狼的耳朵高高豎起,而本地笨狗的耳朵則有些下垂;狼的尾巴像掃帚一樣豐滿,而狗的尾巴則顯得細長;狼的尾巴夾在兩腿間,而狗見到人只會搖尾巴。狼在觀察著我,我也在觀察著狼,這分明純粹是一隻狼了,一隻成年狼。 狼和我都在互相估量著對手,看對手的力量和膽量。母親說過,狼是一個很鬼的動物,它通常是在暗中打量對手,然後突然發起攻擊,一口咬住對手的喉嚨,讓對手失去反抗能力,致對手於死地。可是,這隻狼為什麼會突然闖進古廟里和我對峙?母親說,狼又有兩怕,一怕鐵器,二怕火。那麼,這隻狼沒有突然向我發起攻擊,一定是不敢跳過篝火。 狼在篝火的那邊斜睨著我,我在篝火的這邊凝視著它。狼裝著漫不經心,其實它非常在意,它在尋找我的軟肋。 在遠古的時候,人能夠戰勝狼,人有尖利的牙齒,又有鋒利的爪子,人的體型比狼大了很多,力氣也比狼大很多。可是,隨著人的不斷進化,人的牙齒磨鈍了,無法咬穿生肉;人的爪子退化了,變成了指甲。人的頭腦在進化,發明和馴化出了各種各樣的工具來代替自己勞動,而人的身體卻在退化,退化得越來越沒有力氣。所以,體型很小的狼也居然敢於對人叫板。 我慢慢舉起木棒,突然跳過篝火,砸向狼。我的嘴巴里惡狠狠地罵著:“操你媽!”狼扭頭就跑,跳下台階,一溜煙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狼能夠聽懂人的話。人見到狼的時候,即使赤手空拳,也絕對不能膽怯。你狠狠地罵它幾句,狼也會害怕。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夜晚下了大雪,雪光反照,讓母親以為天亮了,就搖醒我,讓我趕快上學。我睡眼惺忪地走到了校門口,就看到校門口蹲著一隻狼,斜著眼睛打量著我,和今晚一模一樣。我那時候也不知道害怕,還以為是狗,就沒有在意。狼搖搖擺擺地走向我,距離只有十幾米了。突然,伯父從學校旁邊的山坡下跑來了,伯父把木工袋子扔在地上,手持利斧,高聲喊道:“把你媽日的,砍死你!”狼嚇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伯父是個木匠,他年輕的時候經常背著木工袋子來往於周圍幾十里的鄉村間,蓋房子做桌椅,給生產隊修理農具。周圍幾十里村莊的人都認識他。 趕跑了狼後,回到古廟,我有些害怕。如果狼再來怎麼辦?如果來了兩隻狼怎麼辦? 按照狼的習性,狼一定沒有跑遠,一定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盯著我。 我在古廟裡轉來轉去,篝火漸漸熄滅了,只剩下了灰燼。我背起包,手持木棒,一路小心翼翼地來到狗剩叔的家門口,房門上依然鐵鎖高懸,狗剩叔還沒有回來。 我不敢再去古廟了,只好去找那個放羊老漢。 放羊老漢的房門虛掩著,我一推就打開了,聲音吱呀呀地傳出很遠。我感到很意外,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 放羊老漢拉亮了電燈,昏黃色的燈光中,放羊老漢披衣下炕,做著謙讓的手勢說:“進來進來,娃娃,我知道你會來,就專門在等你。” 我不明白老漢為什麼就知道我一定會來,我還沒有發問,老漢緊接著說:“山里頭後半夜冷著哩。” 老漢居住的是一個窯洞,窯洞年代久遠,牆壁被灶煙熏得烏黑,那個瘋女人躺在床上,蓋著陳舊的棉被,蜷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一隻小狗那麼大,讓人憐惜。燈泡是一隻15瓦的,山里人為了省電,都選擇這樣的小燈泡照明,這種燈光的光線是紅色的,昏暗不清,坐在燈下看書的時候,也不能看清字跡。 借助微弱的燈光,我看到牆上貼著幾張年曆,每張年曆上都有幾行字:“祝老紅軍、老八路新年愉快民政廳敬賀”。我驚訝地回過頭去,看著這個腰身佝僂的老漢:莫非他是老紅軍老八路? 我脫掉鞋子,坐在炕上。我指著那個女子,問老漢:“這是誰?” 老漢說:“我孫女。” 我問:“多大?” 老漢說:“16歲了。” 原來她才16歲,夜晚我無法看清楚她的臉,還以為她是大人。 我又問:“娃她大她媽呢?”我們那裡的人把父親叫“大”。 老漢說:“都去省城打工了。” 老漢又說,他還有兩個孫子,都20多歲了,跟著父母一起去城裡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 老漢說話的時候,一直咳嗽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愁苦,讓人心中生出很多酸楚。 我指著牆上的年曆問:“你是老紅軍?” 老漢說:“那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饒有興趣地說:“你給我說說那些年的事情?” 老漢輕描淡寫地說:“說那些幹啥,都過去了。” 我說:“大爺,我外爺也當過紅軍。” 我看到老漢的眼睛像火花一樣突然閃亮了一下,他看著我問:“你外爺?哪個部隊上的?他是哪個莊子上的人?” 我說外爺以前在劉子丹的部隊幹過,從紅軍、八路、解放軍一路幹下來,革命成功後,要求回家種地,後來就一直當農民,前年剛剛去世。 老漢突然問:“你外爺是不是白朝定?” 我驚叫一聲站起來。老漢說:“你外爺和我在一個部隊上,也是一搭回來的。” 我的外爺叫白朝定,當地縣誌上記載有他的名字。 外爺當紅軍的時候,都已經結婚了,那時候的人結婚早,但他也只有十幾歲。外爺給後來的一位共和國少將做警衛員,少將當初是地下黨的負責人,他們在窯洞裡開會,外爺就在遠處站崗放哨。後來,紅軍長征經過這裡,他們一起跟著去了陝北,被編在劉子丹的部隊裡。然後,東渡黃河抗擊日軍,後又跟著彭德懷的軍隊打馬家軍,一直打到全國解放。再後來,組織要安排外爺工作,外爺說:“我一個農民,一個字不識,我還是回家種地吧。”就這樣回到了家中。 我問:“大爺,你們當初咋就回來?有工作多好,你看當農民多苦。” 大爺笑了:“你外爺和我一樣,不識字只會給國家添累贅,咱農民就是農民的命。” 大爺還說,那時候很多人革命成功後,都回來種地。當初鬧革命就是為了能夠分上幾畝地,地分了,就好好回家種地。 我問:“你當初咋個就想起當紅軍?” 大爺說,那一天他給地主家放牛,牛掉進了暗窟窿裡,他不敢回去,看到山下過紅軍,就跟著隊伍走了。那時候他還沒有步槍高。隊伍一直走,一直走,他走累了,就抓著前面人的褲腰帶,就這樣走到了陝北。 我問:“你殺過日本鬼子?” 大爺突然腰身挺直,目光炯炯:“殺過,殺了好幾個。” 大爺把日本鬼子叫日本鬼,他說他拼刺刀的時候用大刀片砍過一個日本鬼的頭,還有一次送信,看到埝畔下兩個日本鬼正在拉屎,一個手榴彈丟過去,兩個日本鬼就送命了。 大爺的生活非常清苦,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很樂觀,他呵呵笑著,好像又回到了打日本鬼的崢嶸歲月。 我問:“大爺,你還會唱軍歌嗎?” 大爺腰身又挺直了,他用渾濁不清的嗓音唱道: 鐵流兩萬五千里, 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 苦鬥十年, 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一旦強虜寇邊疆, 慷慨悲歌奔戰場。 首戰平型關, 威名天下揚。 …… 這首歌我非常熟悉,因為當初就听外公唱過,我也跟著外公學會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昏暗的燈光下,大爺的眼睛也淚光閃閃。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談論到了天亮。天亮後,我要起身,大爺才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問:“你找誰?” 我說:“我狗剩叔。” 大爺說:“你咋找那貨?” 我故意問:“他怎麼了?” 大爺右手五指彎曲,做了一個向下挖的姿勢說:“刨人家墓子,斷子絕孫啊。” 殺下蛋雞,毒看門狗,敲寡婦門,挖絕戶墳,這是北方農村最忌諱的四件事情。 我謊稱說,自己是寫書的,想了解盜墓的事情。 我臨走的時候,把給狗剩叔的一條紅塔山拆開,留給大爺六盒。大爺說啥也不要,後來看我很堅決,就只收下了一盒香煙。我剛跨出院門,大爺又在身後叫住了我,拿著一個老南瓜硬要塞給我。我不要,大爺梗著脖子說:“收了你的,不還給你,就不成禮數。” 老南瓜,可能就是大爺家中僅有的能夠拿出手的東西。 我像逃離一樣地離開了大爺家,匆匆走在村道上,眼淚又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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