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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節盜墓人成長記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7772 2018-03-04
狗剩叔的家就在我們鄰村。 在鄉間,狗剩叔是一個傳奇。 秦嶺像一條大河,從西流向東,浩浩蕩盪,橫無際涯,流到我們村莊的時候,突然拐了一個彎,然後又掉頭向東。我們村莊在這邊的山崖上,狗剩叔的村莊在另一道山崖上。小時候,我們經常站在村頭的山崖上,和另一道山崖上的小伙伴聊天,我們喊:“嗷——你們中午吃的啥?”對面喊:“嗷——攪團。”這種食物是把紅薯面放在開水鍋裡攪拌,煮熟後凝固,凝固後放涼,放涼後切成小塊,放在湯水碗裡吃,湯水碗裡有辣椒蒜、醬油醋等調料。這種困難年代的食物,現在幾乎被人們遺忘了。我們又喊:“嗷——晌午上的什麼課?”對面喊:“嗷——劉文學斗地主。”我們童年心中的“小英雄”劉文學現在也幾乎被人們遺忘了。

我們能夠看到對面山崖的人影,聽到對面山崖的聲音,然而,要到對面山崖卻要走半天時間。山崖深不見底,一塊石子丟下去,半天也聽不到響聲。村子裡曾有一頭豬失足掉下山崖,被人們在崖下找到時,已經摔成了好幾片。 從山崖這邊去往那邊,攀高下低,異常難行,兩個村子儘管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也難往來。人們要想和對面山崖上的人商量事情,就喊:“嗷——對面春生家的,廟會上等你。”對面春生家的是一個媒婆,一生說媒無數,她經常邁動著一雙小腳,歡快地奔走在通往村莊的土路上,她一雙小腳踏遍了周圍百里的所有村莊。她是我們家鄉的名人。 狗剩叔也是名人。 狗剩叔曾經有過一個哥哥,叫做狗娃。我們村中的所有小孩儘管都沒有見過狗娃,但是都聽說過狗娃。大人們嚇唬不聽話的孩子的時候,就說:“你是不是想當狗娃,叫狼叼走你?”孩子馬上就變得很乖、變得很聽話了。

狗娃8歲那年,狗剩叔5歲,他們和村子裡其他幾個孩子在村口玩,那時候剛剛下過一場大雨,他們玩一種叫做“憋炮”的遊戲,把泥巴團成碗狀,然後使勁扣在地上,中空的泥巴就會發出渾厚的響聲,“碗”底會被空氣沖擊出一個缺口,孩子們比賽誰的缺口最大。那時候,大人們在村子裡學習毛主席著作。 狗娃在憋炮的時候,看到幾十米遠的地方蹲著一隻狗,他就喊:“嘬嘬——”伸出手掌招呼那條狗。那條狗就搖著尾巴過來了,它張嘴咬住了狗娃的脖子,頭一甩,就將狗娃背在了肩膀上,然後搖著屁股慢騰騰地跑進山溝。 狗剩叔看到這種情景,就急急忙忙跑進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那間屋子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母親說:“媽,媽,狗把我哥背跑了。” 會場一下子炸開了鍋,大家都知道那不是狗,是狼。男人們抄起門後的鐵鍁木叉就去追趕,女人們忙著尋找自己的孩子。對面山崖的我們村莊聽到喊聲,父親他們也拿起農具去截擊那隻背走了狗娃的狼。

然而,那天一直到天亮,人們打著火把在山溝裡到處尋找,也沒有見到那隻狼,也沒有見到狗娃。 三天后,我們村子裡有一個老太太去打麥場攬麥草,那時候人們做飯都是燒柴,而柴禾則需要麥草來引火;人們燒炕的時候,也需要麥草。老太太將手伸進麥草堆裡,感覺不對勁,拉出來一看,是一條人腿。老太太一下子嚇癱了。 那條人腿上還穿著一隻繡花老虎鞋,鞋帶綁在腳脖上。那是狗娃的腿,狗娃被狼吃得只剩下了一條腿,吃飽了的狼把這條腿埋在麥草堆裡,準備下次再吃。很多年後,母親對我說,那條腿的切口齊齊的,像被鋸子鋸掉的一樣。 自從失去了狗娃後,狗剩叔的媽媽總是流淚哭泣,後來哭瞎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也幾乎喪失了視力。我記憶中的那個老太太總是紅著眼睛,擦著總也擦不完的眼淚。

狗剩叔長到8歲的時候,也遇到了一場劫難。 秦嶺山里,冬天酷寒,夏天炎熱。我們家鄉的人,盛夏睡覺的時候,就都在當院裡鋪張草蓆,一家人睡在院子裡。夏夜蚊子很多,人們就在草蓆邊點燃一種叫做艾蒿的野草,滾滾濃煙會熏走蚊子。由於那時候正值文革,各家各戶的男勞力都去興修水利了,家裡就只剩下婦女和孩子。 那天晚上,狗剩叔的媽媽正在睡覺的時候,下意識地一伸手,身邊空空蕩盪,沒有了兒子,她驚叫著爬起身,藉著月光看到門口的水洞處有一團黑影在移動。我們家鄉每戶人家院門旁的牆根下,都有一個圓形窟窿。這個窟窿有兩個用處,下雨天的時候,院子裡的水從這個窟窿流出;院門關閉後,晚歸的雞從這個窟窿鑽進來。因為這兩種特殊的用途,所以這種窟窿不會很大,直徑僅有20公分左右。狗剩叔的媽媽看到那裡有黑影,她顧不得害怕就奔過去,突然就听到了孩子的哭聲。她大聲吆喝著,打開院門,看到一隻狼順著巷道輕快地跑走了,而孩子被卡在水洞中,進退不得。鄰居們跑來後,摁亮手電,看到狗剩叔的脖子上有兩個尖尖的傷口,正在汩汩地向外淌血。那是被狼的牙齒咬的。

很長時間裡,人們都無法想像,那麼小的水洞,狼是如何鑽進院子裡,又是如何拖著孩子從這裡往出爬的。 5歲的孩子都被卡住了,而狼卻能夠順利脫身。於是人們就在傳說,狼是有縮骨術的。 還有,狼在撲食獵物的時候,總是一下子就咬住對方的喉嚨,讓對方沒有喘息的機會。而狼在換口的時候,對方才會得以呼吸。所以,幼年的狗剩叔被狼咬住後,一直沒有哭出聲來,而在過水洞的時候被卡住,狼換了口,他才哭出聲來。 脖子上的狼牙印伴隨了狗剩叔一生,周圍村莊的人都知道這個脖子上有著狼牙印的孩子。他長大後,一直說不上媳婦,儘管他的媽媽一次次往春生家裡跑,把家裡捨不得吃的東西一次次送給春生家的,然而,人家一說起這個脖子上有狼牙印的男子,就連連擺手搖頭,說和這樣的男人一起生活,會瘆得慌。

哥哥被狼吃了,自己也差點被狼叼走了,脖子上的狼牙印讓自己說不上個媳婦,所以,狗剩叔恨透了狼,他一直尋找機會報復狼。 有一次,狗剩叔在山中割草,找到了半山腰的一個狼窩,狼窩裡有兩隻狼崽,兩隻還不會行走的毛茸茸的傢伙對著他齜牙咧嘴,發出威脅的叫聲。狼生性是很殘忍的,它們的凶悍是與生俱來的。狗剩叔用鐮刀砍死了一隻狼崽,而把另一隻狼崽帶回了村莊。 那天黃昏,狗剩叔把小狼崽綁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長長的繩索吊著小狼崽的兩條後腿,小狼崽距離地面只有兩米,這樣的高度,成年狼一蹦就能夠著。 這是狗剩叔的一個圈套。 然後,村子裡的男人們在小狼崽的下面挖掘了一條塹壕,塹壕里倒放著耙,雪亮的耙齒朝向上方,等待著狼掉下來,塹壕的上方遮蓋著荒草和浮土。吃過午飯後,家家關門熄燈,卻都沒有入睡,都在等待著母狼到來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快到午夜的時候,母狼終於出現了,它淒厲地叫喊著,那種聲音從窗縫鑽進屋來,讓每一個人的心中都禁不住哆嗦顫抖。母狼來到了老槐樹跟前,圍著老槐樹轉來轉去,卻並沒有去解救小狼崽。後來,母狼像瘋了一樣在村道上跑來跑去,嘶聲叫喊著,那種聲音像一柄刀子割開了黑沉沉的天幕,露出慘淡的星光。村中的男子原本打算圍殲母狼,但聽到母狼的叫聲也放棄了這種打算。 天亮後,母狼終於離去了。人們打開房門,突然發現村口的飼養室門前,躺倒了一頭小牛,小牛的臉被狼爪抓得稀爛,小牛的肚子也被母狼掏空了。這是母狼在向村民示威。 母親曾經說過,有一個詞語叫做“狼吞虎咽”,狼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先急急忙忙吞下去,回到巢穴裡再慢慢消化,這是千萬年來的生存環境形成的。為了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裡,完成最大的進食量,狼不得不選擇“狼吞虎咽”。

母親說,有一次,村子裡的人在追趕一隻剛剛吃飽的狼時——那隻狼撞進了羊圈裡——狼甩動著肥大的肚子慢悠悠地跑著,人群在後面急急忙忙地攆著,距離越來越近。突然,狼停了下來,低下頭拼命嘔吐,吐出了一大堆血肉模糊的食物後,才輕快地跑遠了。這下,人再也追不上了。母親說,那堆食物中,都是大塊大塊沒有消化的羊肉。 狼還會變換毛色。夏天麥子成熟的時候,狼躲藏在麥地裡,毛色和成熟的麥子是一個顏色;麥子收割完畢後,狼的毛色又變成了和土地一樣的顏色。 母親說,在我們家鄉,幾千年來,狼就和人一直鬥爭著,誰也不服誰。 千萬年來惡劣的生存環境不但決定了狼的進食習慣和外部特徵,而且培育了狼的奸詐狡猾和兇猛頑強。在所有的動物中,狐狸是狡猾的,老虎是兇猛的,而唯獨狼是兩者兼而有之的。

人給狼下套,狼也給人下套。 有一次,狗剩叔他們在山里打柴時,看到幾十米開外的埝畔上有一隻老態龍鍾的狼。狼顛著腳步,毛色乾枯,像氈片一樣,走一步都要喘口氣,好像馬上就要死去了。狗剩叔他們異常高興,揮舞撅頭叫喊著沖向那隻氣息奄奄的老狼。就在距離老狼僅有二十多米的時候,沖在前面的狗剩叔突然看到面前叢生的棗刺上,掛著三個巨大的馬蜂窩,每個馬蜂窩都有向日葵那麼大,成千上萬隻金黃色的馬蜂在蜂窩裡爬進爬出,那種景象讓人頭皮發麻。馬蜂異常警覺,蜂窩稍微受到外力的衝撞,就會集團攻擊。這些馬蜂落在人身上,不消10分鐘,人就會被螫死。狗剩叔就曾經見過一群馬蜂將一頭牛螫死了。這三個馬蜂窩的隱蔽性又非常強,它們懸掛在棗刺的上方,而棗刺的周圍又是各種半人高的荒草和艾蒿,將馬蜂窩遮蓋起來,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狗剩叔他們驚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地向後退去。他們退到了安全地帶,看到那隻老狼回頭對著他們笑。狗剩叔說,他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張詭異的笑臉。老狼笑過後,就邁動著矯健的雙腳,輕快地跑遠了。 就在狗剩叔和狼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中,他發現了古墓。有一次,山洪暴發,引起塌方。狗剩叔上山砍柴時,看到路邊橫放著一副棺材,棺材蓋已經被沖歪了,露出了裡面的骨骸。狗剩叔一貫膽子很大,他將骨骸丟在一邊,將裡面的盆盆罐罐帶回家中。小盆盆用來放食鹽,大罐罐用來放醬油醋,還有一個更大的,被他做了尿壺。 那時候還在興修水利,人們常常能夠挖出古墓。發現古墓後,人們就將古墓裡的東西瘋搶一空,拿回家中當做生活用品。那時候的人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古文物。據說,村子裡很多人家的尿壺都是秦漢時期的器皿。 “文革”結束後的某一年,村子裡來了一個南方客商,他走進家家戶戶,看到人們的生活用品後大吃一驚,就問這些東西怎麼來的,山民們都很善良,都說這是從古墓裡挖出來的。南方商人就說:“這東西我買,你們有了錢就能買新的,新的比舊的好看,用的時間也長。”村民們很高興,他們沒有討價還價,南方商人給多少錢,他們就賣多少錢,然後拿著這些對他們來說是一筆巨款的錢,興高采烈地去山下的廟會上採購嶄新的生活用品。 古墓裡面有很多好玩意兒,不但有盆盆罐罐,還有一些字畫。南方商人走進一位老太太家中,看到牆上掛著一副仕女圖,當然老太太不知道這是仕女圖,她只是覺得好看就掛在了牆上。南方商人說:“這幅畫賣給我,你要多少錢?”老太太說:“都舊成那樣子了,還要什麼錢呀,你要就拿走。”南方商人不動聲色地從牆上摘下畫,他從落款處看出那是唐伯虎的作品。他剛剛邁步走出家門,老太太在身後叫住了他:“哎,這裡還有,我準備鉸鞋樣。”然後,就從席子下面拿出了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匹膘肥體壯的馬。南方商人看著這幅韓幹的作品,興奮得手都哆嗦了,他給了老太太100元錢,說:“這些錢能夠買很多紙,夠你做一輩子鞋子了。”那些年,北方農村的人都穿布鞋,而做布鞋前先要鉸鞋樣,那時候紙張奇缺,女人們見到什麼紙張,都用來鉸鞋樣。 母親曾經給我說過:“鉸鞋樣的事情,說的是八老婆。”八老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生生了八個孩子,卻沒有一個成活,最後還是侄兒替她送終的。 在我們那裡,流傳著很多關於古墓、狼和文物的傳說。而在過去幾千年的人類歷史中,我們那裡總不乏盜墓賊的身影。 我們那裡是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自古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歷朝歷代,發生在我們那片土地上的戰爭數不勝數,僅僅當地縣誌上記載的戰爭就多達百起。 鄉間流傳的一個最神奇的故事是,古代有一位將軍,征戰的途中,從陷阱中救出了一隻狼,而這隻狼是頭狼。頭狼召喚了手下所有的上百隻狼,供將軍調遣。每逢戰事發生,這支狼群就成為了將軍的先鋒部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後來,將軍戰死沙場,厚葬山中,頭狼又領著狼群日夜守護著將軍的墳塋。頭狼死後,它的子孫們繼續世代守護。曾有幾幫盜墓賊盯上了將軍的墳塋,不是被狼群打退,就是被狼群咬死。後來,在那個特殊的戰天斗地的年代,將軍的墳塋被平整為土地,狼群被英勇的人們打散。這個傳說也戛然而止。 這個傳說曾經記載在當地的清朝縣誌中。 其實,現代的很多盜墓賊,都將縣志一類的古書作為盜墓的線索。他們從這些古書中尋找蛛絲馬跡,然後下手。盜墓團伙一般只有三五個人,而其中必定有一個人至少初通文墨。現代的盜墓團伙,和我們坐在書齋裡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由同鄉和同族關係組成的盜墓團伙,卻絕對沒有父子共同參與的。父親盜墓,兒子絕對不會參與;兒子盜墓,父親也肯定遠離。這是中國幾千年來盜墓團伙約定俗成的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盜墓是將頭綁在褲腰帶上的營生,盜墓也是為人最不齒的行為。民間傳說,盜墓賊會斷子絕孫,而官府抓住盜墓賊,也會判處重刑。所以,為了避免家中斷絕香火,父子不會都參與盜墓的。 很多盜墓賊的技藝都來自於祖傳。 狗剩叔的父親曾經就是一名盜墓賊。解放前,他跟著一夥盜墓人最遠跑到了東都洛陽,經常來往於東都洛陽和西京長安之間,長安也就是以後的西安。據說,狗剩叔的父親曾經發了一筆財,可是在半路上遇到土匪綁票,結果,家人用多年的積蓄換回了他半條性命,另半條性命丟在了秦嶺山中土匪的營寨裡。 這次劫難後,狗剩叔的父親洗手不干了。其實,他要幹也沒力氣繼續乾了。土匪把他的腰打斷了,他此後走路不得不像瞌睡蟲一樣前倨後恭、唯唯諾諾,完全沒有了盜墓賊那樣的剛勇和狡詐。 狗剩叔是遺腹子。他的母親懷上他不久,他的父親在一次趕廟會的路上一去不返。等到人們發現時,狗剩叔的父親已經死在了山路邊的懸崖峭壁下,兩隻眼睛和心肝都被人挖走了,那是“文革”前夕。穿著白上衣藍褲子的公安多方查找,沒有找到兇手,這起案件最終成為了一起懸案。 關於這起懸案曾經很長時間裡在我們家鄉傳播得沸沸揚揚,也演繹出了很多不同的版本。有人說,他是被厲鬼勾去的,他挖了那麼多墳墓,遊魂就找到他索命;也有人說,是被盜墳墓的後人殺了他。他的死相很慘,就說明兇手和他有著深仇大恨。 從未謀面的父親死了,年長幾歲的哥哥也死了,年幼的狗剩叔和淒苦的性格懦弱的母親相依為命,人們說他小時候從來沒有衣服穿,全身黑油發亮,像泥鰍一樣,但膽子出奇地大,常常一個人拿根棍子就敢走夜路,在墳地裡出沒無常。他翻山越嶺,如履平地,腳步輕捷,連兔子都能追上。他是周圍村莊少年們心中的英雄,也是我心中的英雄。 那時候,很多小伙伴都模仿一種“以鼠治鼠”的方法。孩子們都說,這種方法最初是從狗剩叔的手中傳出的。 這種方法是:抓住一隻活老鼠,不要打死,給它的肛門塞進兩粒黃豆,然後用線縫上,再把老鼠放走。黃豆被老鼠的體液浸泡後,就會膨脹,老鼠疼痛難忍,就會瘋狂地啃咬同類,結果,一窩的老鼠都會被它咬死。最後,它自己也會被憋死。 那時候山區糧食奇缺,人吃不飽,而老鼠又特別多,和人爭食。所以,要抓一隻活的老鼠很容易。 我一直想抓隻老鼠做這種刺激的實驗。可是,想到那种血淋淋的縫老鼠屁股的情景,就放棄了這種想法,小時候的我膽子很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這種方法是否管用。 這對孤兒寡母,生活非常貧窮,每年都要依靠國家照顧。那時候的國家照顧也沒有什麼東西,無非就是一床軍用被子,或者一件軍大衣,而且也不是年年都有。因為貧窮,長大後的狗剩叔就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不過,他不偷本村和周圍村莊的人,每次偷盜的時候,都要去很遠的地方。其實,那時候的農村人都普遍很窮,偷也偷不到什麼東西,無非就是一些吃的。多年後,我在閱讀《夾邊溝記事》的時候,讀到了裡面寫到的一個小偷。反右期間,那個小偷從死了很多人的夾邊溝逃離後,來到了北京,偷盜機關和工廠,每次都能偷到很多錢和糧票。和這個小偷比起來,狗剩叔顯得非常可憐,他每次偷盜的,僅僅是一些饅頭和洋芋。 我現在還能記得,每年除夕夜,家中剛剛蒸好了過年的饅頭,就會響起敲門聲。敲門聲夾雜在呼嘯的風聲中,顯得輕弱而膽怯。母親就說:“狗剩來了。” 父親總會一翻身從炕上跳下來,打開院門。接著,狗剩叔就會跟在父親的身後走進房間,走到了煤油燈昏黃的光亮裡。狗剩叔又矮又小,身高只到父親的腰部,他袖著雙手,臉上是可憐巴巴的討好的神情,鼻子凍得烏青。父親說:“上炕。”北方農村的冬天,家家戶戶都燒著熱炕,來了客人就先坐到熱炕上。狗剩叔說:“李哥,不了。”父親說:“還沒吃飯?”狗剩叔說:“李哥,吃了。”他一口一個李哥,顯得很謙卑。父親知道從他的村莊走到我們這座村莊,少說也要走好幾個小時,父親不由分說,從廚房裡拿來兩個熱蒸饃,端來油汪汪的肉辣子,讓狗剩叔夾著吃。狗剩叔一口下去,半個蒸饃就沒了。 吃完蒸饃後,狗剩叔說:“李哥,借上兩塊錢,手頭一寬鬆就立馬還你。” 父親不說話,叫來母親,從箱子底翻出5元錢,遞到狗剩叔的手中。然後,用手巾包上兩個夾了肉辣子的蒸饃,讓狗剩叔帶給他媽媽。狗剩叔臨出門的時候,父親又把兩盒羊群煙塞進狗剩叔的衣袋裡。 羊群煙一盒9分錢,是那時西北農民們最常抽的香煙。 看到狗剩叔走出了院門,我急急忙忙趕出去,追在屁股後面問:“狗剩叔,給老鼠溝子裡頭塞黃豆,是不是能咬死老鼠?”溝子就是屁股。 狗剩叔還沒有回答,父親就一巴掌撥開了我:“哪裡這麼多幹話?”幹話,就是閒話,不頂用的話。 父親一直把狗剩叔送到村口,黑暗中我聽到父親說“要學好,要好好做人”之類的話。 那時候,父親年年軋耱條,家中略有積蓄。 父親曾經帶著狗剩叔軋耱條。可是軋耱條是一件極苦極重的體力活,身材乾瘦單薄的狗剩叔跟了父親兩天,就受不了了。後來,他依然小偷小摸,依然一貧如洗。 秋天是北方農村最美麗的景色,也是農民們最盼望的季節。這時候,包穀、洋芋、紅薯、黑豆都成熟了,人人都能吃飽了。 記憶中的童年秋天,我有幾次跟在狗剩叔的屁股後面玩。天高雲淡,清風拂面,遠處連綿的群山像被水洗過一樣,有一種旺盛的青翠,空中有大雁飛過,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小時候我曾經很詩人地想過:“能變成一隻大雁多好,那就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還不用花一分錢。”可是,那時候我總是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要飛到哪裡去。後來上大學的時候,讀到范仲淹的詩詞“衡陽雁去無留意”,我才知道了這些飛躍我童年記憶中的大雁,它們要從蒙古高原一直飛到洞庭湖邊。 我跟著狗剩叔掏馬蜂窩,還掏鳥蛋。掏馬蜂窩的時候,要把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用棍子把馬蜂窩戳下來,馬蜂洶湧飛來時,趕緊順著埝畔往下跳。跳過幾個埝畔,馬蜂就追不上了。馬蜂的眼睛長在頭頂上,它看不到自己的身下。馬蜂全部飛走後,我們就撿起馬蜂窩,摳出裡面的幼蟲,燒烤著吃。 掏鳥蛋的時候,狗剩叔站在下面,我踩在他的肩膀上,將手伸進鳥窩。有一次,我手伸進鳥窩後,感覺冰冰的,我說:“怎麼是冰涼的?”狗剩叔在下面說:“拉出來看看。”我一拉,居然拉出了一條蛇。那條蛇多虧是無毒的。 那時候因為經常吃不飽,我們見到什麼就吃什麼,生產隊的莊稼不敢動,我們就打起了動物的主意。點起一堆火,能爬的動物都放進去,夏天吃得最多的是知了,雨天吃得最多的是“夾子”(一種黑色的爬行昆蟲,下雨天才會出現)。 後來,我上了中學,又上了大學,又參加了工作,然後來到南方打工,和狗剩叔斷絕了聯繫。 參加工作後,曾有過多次站在懸崖峭壁旁對著對面的村子喊:“嗷——狗剩叔在不在?” 對面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聲音:“嗷——不在。” “嗷——去哪了?” “嗷——不曉得。” 儘管每次回家都沒有見到狗剩叔,但是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他依然貧窮,不好好種地,依然遊手好閒,娶不到媳婦。其實,我常常在想:哪個女人跟著他,可就倒霉了。 現在,我沒想到狗剩叔居然去盜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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