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彩雲散

第5章 第五章女嫁三夫

錢助理離開前,耐著性子叮囑我多照顧自己身體,別總這麼悶悶不樂。我沒說話,他便轉身離開,剛到門前,他就愣了一下,喃喃道,二少爺。 我抬頭,只見程天恩站在門前,似乎來了許久的樣子。汪四平在他身後,銅牆鐵壁、金剛護體一般。 程天恩衝錢助理點點頭,說,我聽說錢伯把我們的薑小生接出院了,料想是來了這裡。 他仰著頭,一看我,故作驚訝的表情,說,哎喲,姜小生,你還沒死啊?我這正準備來給你收屍呢,這燒茶具的師傅都聯繫好了。 我沒理他。 昨夜,他剛剛說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話;今天,他卻依舊不改自己“毒舌”本色。 見我不說話,他又四顧,纖長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經意隨口一問狀,說,錢伯沒給你上滿清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說,他對我很尊重。 很尊重? !對你? !錢伯?程天恩一字一頓地問,一臉冷笑。 我仰著頭,用特驕傲的表情回望他,說,對!反正比某些人懂得尊重人。 程天恩沒再作聲,我卻看到了他嘴角彎起的無聲嘲笑。 程天恩似乎不太相信,錢伯沒有對我說什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話,沒做什麼讓我變成大茶杯、海底泥的事,於是,他沉吟著,思索著,端量了我和這間屋子半天。突然,目光落在凳子上的那本翻開的書上。 然後,輕輕拿起,很無意地翻動著,頭也沒抬地問,你這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元曲感興趣了? 我說,啊?哦,錢伯忘在這裡的。 忘在這裡的?程天恩皺了皺眉頭,波光流轉的眸子,仔細地瞧著手裡的書,突然,他笑了,笑得那麼開心,然後,他輕聲罵了一句,真是隻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著程天恩。 程天恩抬頭看看我,把書遞給我。 我一看,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這故事我是知道的,講的是古代一姓李的千金小姐,因愛慕上騎白馬而來的裴公子,便與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說,你瞧瞧,咱們錢伯看到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給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頭,只見翻開的那頁書上,突兀地顯示著那一令《七弟兄》。 ——你比無鹽敗壞風俗,做的個男遊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貞潔,男效才良”。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這幾句話,躍出紙面,我竟愣在了那裡。 程天恩特別得意,眉毛一挑,滿眼漂亮的桃花色,說,哎,這“女嫁三夫”,得對你是多尊重啊。嘖嘖。

那卷書上的字和他的話,像一通巴掌劈頭蓋臉而來,我只覺得臉熱辣辣的,胸口彷彿被巨石重重壓住,喘不上氣來。 我咬著牙,不接他的話,可身體卻不住地發抖,手腳瞬間冰冷,這是一種讓人無從啟齒的羞辱。 無論是錢伯有意羞辱我,還是程天恩用過度解讀錢伯來羞辱我,只一句“女嫁三夫”已真真切切地戳中了我的痛處。 這些種種殘破不堪的往事,種種痛苦不堪的記憶,凜冽而至,似乎要將我整個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說,在錢伯眼裡,你不過就是我哥的一姨太太,一外室。打狗還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養,他尊重你?呵呵,你是有多想不開。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面所有的女人,他都愛護有加,要她們保重!寵物們保重,主人們才能開心……

我大喊一句,你夠了! 這種無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個巴掌,自己卻一個也無法奉還一樣。這地方,這群人,讓我感覺一刻鐘也待不住了。我起身下床,想要逃離這裡。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聲音很低,說,你要去哪兒? 我甩開他的手。 程天恩順勢拽回我,冷笑道,這就禁受不住了?我還以為死過一次,你真的是不悲不喜、無欲無求了呢,敢情脾氣還是又急又臭啊! 然後,他回頭對汪四平說,將她帶走! 汪四平上前,說,姜小姐跟我們走吧。 我大叫,你放開我,我要自己離開! 程天恩黑著臉,命令一般,說,你不能自己離開,除非你活夠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程天恩。 他將我推到床上,說,錢伯現在不動你,是因為這個老狐狸還沒想好最穩妥的方式!我爺爺想你死,我哥拿你當命,他自己心裡也在權衡,到底是對老爺子唯命是從,還是唯我大哥馬首是瞻,他兩方面都不想得罪。可以確定的是,他斷然不敢明著動你,因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離開這裡的話,你不是送給他弄死你的機會嗎?

我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說,機會?弄死一個我,你們還需要機會嗎?我命如草芥,你們高高在上,我是你們富貴人生的棋子,我認命了!你們給我一千個巴掌我只能挨著,卻還不了一個!你們要我在這個故事裡哭,我就不能笑!無論是哪個男人,你們要我和他分開,我們就不能在一起…… 說到這裡,我看著天恩,淒然一笑,捧著心口,說,到了這一天,你覺得我會怕死嗎?我怕的是不死! !放開我,讓我走! 程天恩揮手,氣急敗壞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著程天恩半晌,說,你……打我? 一旁的錢助理立刻奔過來,擋住程天恩,扶著我,有心卻無力地說,姜小姐,你、你沒事吧? 程天恩指著我的鼻子說,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給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訴你,現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沒資格說死!你都死了幾次了,還有命死嗎? !

說完,他轉身,狼目怒視,對汪四平說,把她帶回醫院,給我看住了! 恰逢這時,門外傳來錢伯的聲音,腳步聲漸近。 程天恩佯裝不知,他回頭對正在左右為難的錢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聲音,說,你跟錢老爺子說一聲,我看不慣我哥在醫院受苦,她在這裡享福,我要帶她回去守著我哥! 彷彿想讓自己的說辭更顯真實,他狠狠地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就祈禱吧!我哥要是有事,我一定讓你陪葬! 門外有片刻的寂靜,似是思忖,緊接著腳步聲輕起,漸行漸遠。 程天恩將我帶回醫院,一併帶回來的還有劉護士。 他對劉護士說,這裡沒你的事。 劉護士兩眼冒著桃心,攪著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說,別以為老子喜歡管你的爛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還給他,老子認識你是誰!

說完,他不忘將那本錢伯的書扔在我面前,就轉身離開了。 我摸了摸依舊熱辣辣的臉,看著地上的那本書,它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裡,似是無聲的嘲笑。 門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聲討論著什麼,我卻彷彿什麼都已聽不到了。 汪四平問,老狐狸居然沒出面阻止你? 程天恩說,將不見帥的,他才不想為了這點兒小事和我正面衝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說,那也是。二少爺,你說老狐狸這麼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說,老狐狸怕是想讓她給我哥當外室。這如意算盤,既不得罪老爺子,說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許,雖然沒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汪四平說,就看什麼? 程天恩說,就看那清高倔強的姑娘點頭不點頭了。

汪四平說,她有什麼不樂意的? 程天恩沒說什麼,不置可否地一笑。 隨後,他問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那邊沒外傳吧? 汪四平搖頭,說,老爺子也保密著。 程天恩說,也是,這風雨飄搖的,爺爺不能不保密啊。 然後,他嘆了口氣,說,現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爺爺年邁,時日無多;父親萬事不理,遊戲人間;大哥又這樣……族里人誰不惦記著這塊肥肉?族人惦記倒罷了,周慕這混球也惦記,弄了個涼生進來。哦,還有自己親娘舅家也虎視眈眈的,恨不能吞了程家!如果大哥真的就這麼去了,真不知程家未來如何啊。 他明明是嘆息著,卻又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平靜,語氣淡淡,滿是嘲弄。 汪四平說,二少爺,這不是還有您嗎?

程天恩一笑,說,我?呵呵! 汪四平說,二少爺您殺伐果決,這些年也沒少為程家出力,哪裡比大少爺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在頒安慰獎啊。老汪,你有這閒工夫還不如思考一下找個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搖頭,說,二少爺,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然後,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幾乎快哭倒在程天恩懷裡。 程天恩閃了閃,眉頭皺了皺,卻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只是說笑而已。玩笑都開不得了。 見汪四平還不收聲,他眉毛皺得更緊,說,你夠了啊!見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顯澎湃的小情感,說,少爺,這稱呼像叫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對自己的赤膽忠心,嘆了口氣,說,好了,你放心,屬於我們兩兄弟的東西,我是絕不容別人覬覦的!

他說得云淡風輕,卻擲地有聲。 汪四平再次湧起的眼淚還沒噴出來,就這麼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難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聲說,兄弟倆的……總不如自己的,二少爺你要多為自己打算啊…… 程天恩眼睛一斜,說,現在你真的可以閉嘴了! 汪四平見他動氣,就立刻閃到一旁。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似的,對程天恩說,二少爺,昨個兒大少爺轉出ICU的時候,我聽有護士說,病房里傳出了很大的摔東西和爭執的動靜。 程天恩愣了一下,說,嗯? 就在這時,他們的交談聲突然止住了。 原來是錢助理趕了過來。 走廊前,他和程天恩打了個照面。程天恩沒再說話,對汪四平使了個眼色,汪四平便推著他離開了。錢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爺”,目送他離開後,便進了房間。 他一見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說,姜小姐,你這是…… 我默默地蜷縮成一團。地上的那卷書,讓人感覺無比的冷。我沒看錢助理,只說,你出去吧。 他不肯,說,姜小姐,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說,我想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一臉束手無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著門口,不說話。 他無奈,只能嘆了一口氣,離開了。 我抱著腿,安靜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這一刻,只有床頭那束粉紅薔薇,依舊倔強、沉默地盛開著,像一道溫柔的目光,一曲不捨的離歌。 那一天,它守著我,我對著它。 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來。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薔薇花下醒來,發現錢助理在我面前,捧著一碗熱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門外。 我搖搖晃晃起身,錢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擺手拒絕了。 我低頭,看著昨日那卷跌落在地上的書,那卷書上的那幾行字,它們帶著嘲弄,詭異地微笑著,看著我。 女嫁三夫? 我笑笑。 好吧,我女嫁三夫。 好吧,我是全天下最不堪的女人。 錢助理將粥擱在床頭,說,姜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飯吧。哦,我父親說,你要是同意,就讓阮姐來給你好生補身體。 我笑笑,說,照顧我這個程天佑的姨太太嗎?他老人家真體貼啊。少年夫妻?呵呵! “露水夫妻”才對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猛抬頭,問,天佑他怎樣了? 錢助理小聲說,還那樣。 我失望地低下頭,沉默著,無比黯然。 無精打采地洗漱過後,我看著那碗熱粥,轉頭對錢助理笑笑。這世界,真像一個囚籠啊。 然後,我又笑笑,對錢助理說,好了,你不必安慰我,程天恩這賤人昨天說得對,我還有命死嗎? 我喃喃,低頭苦苦一笑,我還有命死嗎? 女嫁三夫。 奔則是妾。 呵呵。 我不住地搖頭想否定,卻又不住地嘲笑自己。 錢助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邊。突然,他看了一眼我床邊的那束粉紅薔薇,說,姜小姐,你知道粉紅薔薇的花語是什麼嗎?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我笑著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然後,我又歪著頭,笑笑,帶著一絲狡黠,故意像個破壞掉別人幸福的壞女人炫耀自己的赫赫戰功那樣,悄聲說,不過啊,我知道紫薔薇的花語是“被禁錮的幸福”。 嗯,被禁錮的幸福,這還是未央告訴我的。 你以為你退讓,你成全,你就很高尚?在別人的眼裡,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喘氣都是一種強取豪奪! 錢助理見我如此,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扶扶眼鏡,說,我本來也不知道,是剛剛看到它,就好奇在網上百度了一下。 說著,他將手機遞給我。 我低頭,看著手機,網頁上的字那麼清晰,熒熒在目:粉紅薔薇的花語是,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我愣住了。 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我抬頭,看著床邊的那束粉紅薔薇,溫柔而堅強,彷彿他往日的模樣。 我想起了亞龍灣酒店那一夜,那些片斷如同記憶的碎片——他的擁抱,他的吻……他的臂彎,他出神望著我的那個早晨。 他親吻過我的眼眸,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窩,小心翼翼地摩挲著,是我們從未有過的親密。 那個陽光正好的早晨,肌膚相親後的兩個人。 他說,姜生,試著愛我吧。 原來,那一夜之後,他就想送我一輩子了。 錢助理說,姜小姐,有些話,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今天就多嘴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這些年,程先生一直把您保護得很好,就連我們這些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確切地說,我們知道有您這麼一個人,但是卻也以為只是媒體的捕風捉影或者是程總的逢場作戲。 他說,姜小姐,八年時間,程先生得多用心良苦,才能保護您保護得這麼周全,才能瞞過他身邊如我這些親信的人?八年時間,如果您還能記得的話,您第一次和程先生遇到的那個夜晚,他身邊是帶了多少人?他是極少一個人的……可從那之後,程先生只單獨在您身邊出現,不要司機,也不要陪同……您可能並不知道,我父親是個怎樣厲害的角色,他如今沒有對您痛下殺手,我想,他也是掂量了您在大少爺心裡的分量的。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發現程先生對姜小姐的情分不同,是在程先生離城卻又歸城那天。 那天,花店失火,程先生髮瘋了一樣,不顧性命,開車撞開了門,自己被氣囊的反作用力給弄傷了,但所幸救出了您。 為了您,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遺憾的是,姜小姐卻在昏迷的時候,錯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 那個男人對姜小姐很重要,就像姜小姐對程先生來說很重要。 那一天,程先生很難過,因為您臨危之時用手機留給那個男人的八個字是: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愛情大概不能勉強,所以,程先生把您送往醫院後,就悄然離開了,讓二少爺通知了那個男人來照顧您。 我斗膽猜想,到現在,姜小姐應該都不知道,那天為救您衝進火場,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的男人,是程先生,而不是守在您病房裡的您以為的那個男人,對吧? 所以,姜小姐,您也應該理解了,為什麼昨天二少爺會因您輕言生死而如此憤怒。 您也確實不能再輕看自己的性命了,不為別的,就為有個男人曾肯為您不顧性命。您的命確實已不該只是您自己的,權當為程先生,也請保重自己。 從頭到尾,他都不肯提“那個男人”的姓名。不知是不願意,還是不屑於。 我愣愣的,一時之間回不了神。 原來,那場大火中,將我抱走的人,是他? 我忘記自己是如何衝破天恩的人的阻攔,來到天佑的病床邊的;我只記得當錢助理告訴我,當日花店,那個奮不顧身開車撞門衝進火場救我的人是他時,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漩渦,迷茫間,心疼得無以復加。 回頭想想,他回城後的時日里,故作的冷漠態度,刻意薄冷的言語,都不過是他堅硬的殼和尖銳的刺,用來保護他溫柔破碎的心,來維繫那一點點隱忍的自尊。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可是時光何以倒流! 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亞的時光,漫長得可怕。 就這樣,無聲地守在他的身邊,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心臟像是擱在熱鍋上的雞蛋,雙面煎。 他睡在一個我走不進去的世界裡。 我輕輕地抬手觸碰他的容顏,彷彿是要深深地記住一般。我怕他碎在這深深的睡夢裡,我便再也尋不到。 我將他的手輕輕擱在我的面頰上,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說,天佑,你醒來吧。 心是如此的灰。 我知道,我欠他的,這輩子都還不了了。 我就這樣守著他,默默流淚。 錢助理看著我如此消極的模樣,說,你背上的傷還沒好,這樣下去,不等程總醒來,你就已經先倒下了。 我沒說話。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遠不醒來。 錢助理四下旁顧,問我,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以後? “以後”,怕是我最沒想過的事情。 我低頭看著天佑,說,如果他醒不了……我還能有什麼以後? 說完,我的眼淚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個“句號”一般,停頓在他的皮膚紋理中,靜靜地。 錢助理說,姜小姐,你別想太多了。 我的手緊緊地握著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餘溫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撐。我是多麼多麼地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裡,漸漸地冰涼下去。 我想起了天恩那句話,他說,如果我哥醒不過來,我一定要你陪葬。 突然我就笑了。 我抹了抹眼淚,扭頭看著錢助理說,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頭看著天佑,眼前閃過他隨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奮不顧身的容顏。 我說,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遠陪著他。我給他講每天發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風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葉……我會守著他,給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塵,我會看著他生出第一條皺紋,看著他白髮滿頭……我會活著守著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來相守。 錢助理很直接地來了一句,如果他醒來呢? 我愣了。 錢助理不再說話。 很久,他才開口說,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個人共死,卻從未想到如何與一個人同生,那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愧疚。 他說,如果大少爺知道自己拿命換到的不是愛,是愧疚,那該有多諷刺。 傍晚時分,一位年輕漂亮的護士進來,準備幫他擦身。 護士很年輕,皮膚白皙,如同牛奶上漂著玫瑰花瓣。這句形容是我高中時在一本漫畫書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畫書的名字叫《凡爾賽的玫瑰》。 那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本漫畫書。 漂亮的護士一進門,看到我,就露出很職業的微笑。 她說,我要給病人擦身體。 錢助理說,呃,我先離開。 我收起了懨懨的情緒,紅著眼睛,說,我也離開。 離開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想到那護士要扒光這個男人,頓時有種蒙受了財產損失一般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經做過護士。那一刻,我竟然覺得男護士其實真的挺“天使”,然後又一想,也不對,要真讓柯小柔幫他擦身體,還指不定出多大的亂子。 錢助理轉頭,看著我滿臉古怪的表情,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這才把眼睛從漂亮護士身上移開,推門走人。 回到病房,才覺身體傷痛疲累。 錢助理撿起地上錢伯的那卷書,說,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轉身欲離開,卻又停住了步子。 我問,怎麼了? 他低頭瞥了一眼手裡的書,說,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看,什麼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與不配,然而能讓一個男人為她舍生忘死,能讓一個男人興起與她過一輩子的念頭,她便是那個男人心裡的妻子。 他說,婚書也罷,戒指也好,偷不走、換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說得好! 嗯嗯!說得好呀說得好!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喝彩聲。 我回頭,未見說話的人,卻見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後避退了幾步。 不過,我說,小錢同學,老錢這輩子就只顧著關心他的大少爺去了,就沒好好教過你,你什麼時候學會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學做妾了啊? 隨著這充滿戲謔味道的聲音,從門口走進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懶洋洋的,舊上海十里洋場老花花公子的腔調,他一面拍著巴掌一面走了進來。 奇怪的是,門外天恩的人,竟然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很敬畏他的模樣。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天藍色的襯衫隱約帶著古龍水的味道,淡淡的,並不逼人,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沒有一絲不妥帖。 他環顧了這個病房一周,唇邊掛著笑,最後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張保養得極為用心的臉,目光之中,都透著一股風流不羈,卻又有種天生的堅毅在裡面,眼角眉梢,隱隱透著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 你……我疑惑地看著他,隱隱有些不安,又望瞭望錢助理。 錢助理的嘴巴張得老大,顯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剛要稱呼來人,卻被對方輕聲“噓——”了一下。 他說,我想和她單獨談談。 錢助理微微遲疑,卻只能點頭,然後看看我,離開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錢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態度,給了我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這人是天佑的父親? 應該不會的,如果是的話,那直接一聲“程董”就了事了啊。 他看著我,笑了笑,將身體很自然地靠在床邊,說,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過神,看著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顏和氣度,像這樣闖入別人的私人空間也不會太受歡迎,所以,我的語氣中隱約有著不滿。 他倒並不在意,看著我,反而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沒回答,只是昂起頭,回視著他。 他見我這般,竟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不過是過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能讓一個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氣上不來,竟咳出血來。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他笑笑,說,果然還是漂亮的,沒白費你父親的好皮囊。 我看著他,越加驚異,說,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父親? 他並不回复我,只是喃喃自語,像是在認真地回憶似的,說,啊,你父親,你父親當年可是你們那兒四里八鄉有名的美男子,才華橫溢,英俊瀟灑,只是可惜……可惜啊…… 那時,我只是覺得這人詭異,卻並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後,斷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該碰我的女人”。 我皺著眉頭,說,你到底是誰? 他不管我的質疑,笑笑,毫不掩飾自己的輕狂,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說著,他指了指門外。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他卻瞬間將手縮了回來,沖我戲謔般笑笑,別看了,看不到的。哈哈!少安毋躁,他一會兒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搥搥腰,說,好了,姜生,我的好兒媳,我先迴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見到我在這裡。這兒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債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著留下一句話,你說啊,這算不算是姜凉之對我的補償啊?哈哈。 我被他繞得云裡霧裡,他卻轉身走人了。 那一刻,我竟想起了八寶,我想,如果那丫頭在的話,肯定會吼,鬼是你兒媳婦,我是你媽! 我轉頭,看著他走到門口。 他站在那裡,衝錢助理招招手,錢助理走了進來。 他衝錢助理笑笑,說,我跟你說啊,別總有事沒事攛掇著人家小姑娘給你們家那啥做妾,她,是我們家未來的兒媳婦,不能給你們做妾。 錢助理有些撓頭,卻還是糾正了他,說,週部……不……周老板,她是我們程總的……女人。 被稱作周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挑挑眉毛,說,好吧,好吧,以前是程總的女人,現在是我們家的了。 錢助理也被他弄瘋了,口不擇言地說,她是程太太。 他言之鑿鑿的模樣,彷彿我被明媒正娶了一般。 程……太太?周老板皺皺眉頭,然後回過味來,頷首笑笑,說,沒錯,是程太太。 錢助理剛要再說什麼,卻見他拍了拍錢助理的肩膀,頗有一種“節哀順變”的感覺,說,話呢,我今兒就撂這裡了,她呢,是我兒子的,這輩子沒跑了。甭管周太、程太,她一定是我兒子的!不就一破稱呼嗎?程太太也很好,我喜歡,很好。 錢助理欲哭無淚。 周老闆說,你別這表情看著我,奔喪呢?我跟你說,你要是惹了我不高興,我就去給你們少爺拔了氧氣管,讓他有命來,無命走! 我應激反應一般,說,你不能傷害他。 他回頭看看我,扯嘴一笑。 直到他離開,我才從滿頭黑毛線中回過神來。雖隱約猜測到了,卻也不敢斷定,我問錢助理,他是誰? 錢助理沖我苦笑了一下,說,周慕。 周慕? 我脫口而出,陸文雋的父親? 錢助理點點頭,然後又補了一句,也是三少爺的父親。 三少爺?我愣了愣,一時間腦補不上這劇情。我只知道程家有兩隻“少爺”,程天佑和程天恩,卻沒想到還有一“舅舅不親、姥姥不愛”的表少爺——涼生。 我並不知道,涼生和程家相認期間,還有一段糾葛。 最初,程方正一直以為涼生是程卿與姜凉之所生,所以,多年來,他也任憑涼生漂泊在外。 直到很多年後,他是思女心切也罷,無意間也罷,總之,他翻看了愛女的遺物——一本日記,這才知道,他有個血脈金貴的外孫,這個外孫身上流淌著根紅苗正的紅色家族的血液——他是周慕的兒子。 當年程卿被周慕強暴,珠胎暗結。 於是,程方正急忙讓程家尋找這顆滄海遺珠。 尋到後,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周慕,周慕欣喜若狂。此生失去程卿,本是他生命中無邊的遺憾。這遺憾,卻在二十年後,因一個十九歲翩翩少年而得以圓滿。 這件事情,再次加固了程家和周家的關係。程方正與周慕一起競標了澳大利亞的三家磁鐵礦的開採權,賺得盆滿缽滿,解除了程家當時因為時風集團外匯合約巨額虧損事件陷入的困境。 最初,周慕一心想要涼生認祖歸宗,但程方正卻不肯。他認為如果讓涼生改姓周的話,無疑是對外宣告,他的愛女程卿曾與有婦之夫周慕有不倫之情,程家不免蒙羞,況且,這也會損害周慕的聲譽,影響他的仕途。 周慕這人雖從不拘繁文縟節,更不會在乎程家是否蒙羞,但他卻極為珍惜程卿,不忍污了她亡人名聲。 程方正也正是利用了這點,才得以讓涼生從了程姓,而不是周姓。 兩家約定等過些年,時機成熟了,再告訴程三公子,他生身之父是周慕一事。此前,只把他送往巴黎,讓他一面讀書,一面跟周慕學習做生意。 其實,說到頭來,程方正是個純粹的商人。 尋找涼生,程方正心懷目的,而讓涼生從了程姓,程方正亦是懷有其他目的,並非真是為了亡女程卿的名譽。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且說,我當時一時沒反應過來,程家何時多了一個“三少爺”,便問錢助理,三少爺是誰? 錢助理看著我,良久,才緩緩地回我,三少爺就是涼生。 我愣了。 哦哦,對哦。 我本該知道的啊。 涼生和陸文雋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是周慕的兒子。 可是,我卻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爺啊。 三少爺? 呵呵。 我苦笑了一下。 這些日子,“少爺”“老爺”“管家”的,我彷佛被關進了民國劇裡一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我生活裡壓根就極少這類稱謂了,當然,怪我不夠高端,現在總算腦補齊了。 唉。 心裡千百種滋味,卻不知如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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