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彩雲散

第4章 第四章最不可追憶的,就是往事

程天恩醒來的時候,汪公公……哦不,汪四平守在他身邊,當然,我也在。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是因為覺得架沒吵完?還是覺得做“聖母”比較帶感?還是好奇他到底會不會死於非命?亦或是,看熱鬧? 很多事情很難解釋。 或者,大概在某種潛意識裡,程天恩之於我,是某種意義上的……“親人”? !唉,這親人,可真夠相愛相殺的。 再也或者,從更深層次上說,在他無害的狀態下,在我心裡,他是我親閨密金陵同學的男人? 對啊,我閨密的男人昏倒了,我怎麼也得看著他醒過來啊。 其實,我只是在他昏倒的那一刻,回眸看了眼ICU病床上昏迷著的程天佑。我想,這一刻,如果他在的話,一定會守在天恩身邊。無論天恩是張牙舞爪的魔鬼,還是墜落人間的天使。

這個原因,大概已經足夠。 欠得太多,總急於償還。 程天恩看到我,沒說話。 盛怒之後,他整個人反倒平靜了下來。 他躺在床上,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臉上凝斂著一種安靜和完美。我覺得他很好地演繹出了什麼叫作“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後來,每每回想起這一刻,我都很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把他拍下來發微信朋友圈,就配上這兩句解讀,然後我自己給自己點個贊。 汪公公說,二少爺,醫生讓您多休息。說完,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好走不送,別影響我家天恩睡覺。 我自覺無趣,又一心牽掛天佑,想要離開時,程天恩卻喊住了我,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對汪四平說,給她買機票,讓她離開。 我愣了一下,猛轉身,我說,我是病號……

他抬頭,一眼看穿般的冷靜,說,你不過是不放心他。 默然片刻,他嘆了口氣,說,錢伯都來了,你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我爺爺失去誰,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沒說話,那是我不願被說破的心事。 我看著天恩,低頭說,他不醒,我怎麼能安心離開? 程天恩看著我,語氣淡淡,言語還是挖人心疼,他說,你是因為愛他,還是因為愛自己,不願背負良心債?其實不過就是為了自己心安,對不對? 我低頭說,隨便你怎麼想吧。 程天恩聲音很淡,像是經歷了一場大病。 他說,我哥拿你當心頭好,可是我們家老爺子卻絕容不下你。 他不無嘲諷地說,當初,只一個涼生,他老人家便對你有諸多不滿。今天,你“哐當”一個晴天霹靂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頭肉、他的長孫、他的所有心血所託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會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被雷劈死吧!

說到這裡,天恩戲謔著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孫,右手勾搭人家長孫,換成誰,誰都劈你。你還真當自己“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詩人,我只好炫耀我是啞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他出去。 汪四平離開後,程天恩看著我,說,你……剛剛不是質問我有多恨他嗎? 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 一個平日里那麼驕傲的男子,居然滿臉鐫刻著那麼清晰的痛苦。這種痛苦沿著他的每一個表情紋,每一根脈絡,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般的面容。 他說,那麼我就告訴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這些年……這些年……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當醫生告訴我……他這輩子可能永遠醒不來的時候……我寧可會死掉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說到這裡,他搖搖頭,輕輕一句,他是我哥。 小孩一般的聲息,甚是黏膩。 他說,姜生,他是我哥啊。 從小到大,我跟在他屁股後面長大,我喜歡著他喜歡過的東西,看他看過的動畫片,吃他愛吃的糖果,玩他玩過的遊戲……他給了我父兄般的寵……這種寵,血化不開的寵。姜生,你不會不清楚,因為你也有一個哥哥,從小萬般寵你愛你,視你如珍寶的哥哥…… 可正因為這些寵愛,才讓我在……後來……那麼恨他……我想過,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會傷害到我,但是我從來都不會想到,我最愛的哥哥,最愛我的哥哥……會讓我失去了雙腿……讓我失去了站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歡的籃球…… 說到這裡,他的眼淚靜靜地滑落,彷彿是從骨頭里面滲出的血一樣凝重。

他沒有看我,望向窗外。那麼倔強、妖孽的一個人,此刻,居然對一個和他關係複雜微妙的類似於敵人一般的女人,傾吐他那些苦到心肺、苦不堪言的心事。 這些見不得光的、愛恨交加的複雜情感,長期以來,都這樣狂暴無攔地在他心裡發酵著。 誰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說,在我失去雙腿、從手術室裡被推出來的時候,麻藥的藥效還沒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樣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視為英雄的他哭得那麼狼狽。姜生,從小到大,他都是我心裡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著說,哥,手術不疼……真不疼,你別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幾歲……被截去了雙腿,我卻安慰他,別哭……我還努力地對他笑,逗他笑…… 因為他是我最親愛的大哥……

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因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 這些年,我一遍一遍說服我自己。 可是,我卻做不到不恨他。 姜生,我恨死了這個“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麼可以去“恨他”,怎麼能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雙腿……每一個長夜裡我在黑暗中驚醒,空空蕩蕩的被子裡,是那麼的冷啊…… 然而更冷的是,當你看到程家那麼大的一個家庭裡面,所有人在你面前畢恭畢敬地喊二少爺長、二少爺短,卻在你的背後,陽奉陰違、萬分惡毒地詛咒你是個死瘸子、死殘廢的時候……你的心沒法不失衡。 你看著你心目中的大英雄,越加被人尊重,成為他們心中的程家希望、唯一繼承人,而你,卻永遠成不了他那樣的英雄。你只能是個二少爺……不!你不是二少爺,你就是個“二”!可憐蟲!廢人……

那群人擁護在你身邊,不是因為他們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為他們要照顧你、監護你……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姜生…… 他幾乎是說不下去了。 瞬間,他又笑了,說,我也曾可以擁有他擁有的一切,聲望、擁護、財富、權力……可是,我卻什麼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 呵呵,為我好? 不!他們是為自己好! 如果……如果那個躺在重症監護病房裡的人是我,如果是他們的大少爺一聲令下,不准將我受傷的消息告訴老爺子,那麼,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們眼前,他們都不敢告密到爺爺面前……而我的爺爺……一定也不會因為失去我,而責罰他眼裡完美的家族繼承人…… 不過是失去了一個無用的二少爺,一個死瘸子,一個爛廢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對面,卻不知道怎樣去安慰他。 我對他從來只有厭惡和恨,這些年來,我和他之間,是不斷的衝突與構陷,可當有一天,他將他的傷口、他的內心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我眼前,我的內心居然複雜起來。 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程天恩,是內心充滿掙扎的柔軟的男青年,不再只是那個心中充滿了恨與報復的魔鬼般的少年。 他的聲音越是平靜,我就越覺得害怕,不是害怕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傷害我,而是害怕他傷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著我,停止了傾訴,他說,姜生,如果我跟你說,我一直對程家封鎖消息……也是在為了替大哥保護你,你信不信?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保護我?我愣愣地看著他。

程天恩笑了,搖頭說,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著前方,良久,嘆息道,我雖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卻也知道你是他的心頭好。他的命都拿給你了,我再討厭你、再恨你,卻也得為他保住你。 他頓了頓,說,所以,我一直不敢跟爺爺說三亞這裡的消息,我就是怕爺爺知道大哥出事,派人過來,就必然會知道你這禍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著,誰能保護到你? 他嘆息,我爺爺不是我……“心慈手軟”這個詞就不存在在他的字典裡。在他眼裡,你是毀滅他程家完美繼承人的災星……所以,姜生,聽我的,坐最早一班離開三亞的飛機走吧。不管去哪裡,不要和程家有聯繫了。 他說,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罷,放棄你也罷,那是後話。但是,我想對你說,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隻……老狐狸……

我看著他,有些懵。 他苦笑,說,錢伯。 那天夜裡,我和天恩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彷彿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某個人,又彷佛是更加讀不懂某個人。 這世界上,大概很難有完全的愛,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遠都是複雜的,難以用一個詞彙來完全描述它。 這麼多年,與其說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說,他是“怨”他更合適一些。 天恩是一隻小狼崽,即使是此刻,他收斂了利爪,溫順地待在你面前,卻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裡的狼性。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聖母”,做不到因為他一番內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諒了他在過去的時光之中奉送給我的傷害。 相安於無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間最安全的相處模式。 天漸黎明。 汪公公拿著一張機票宛如奉著聖旨一樣捧給我的時候,我對天恩說,我不能走。 當時,我感覺程天恩的眼睛裡來來回回蹦著十二隻神獸——不能走?不是說好了的嗎? ! 他看著我,良久,說,姜生,有句話,我必須說給你。 我望著他,淡淡地說,你說。 他一字一頓,告誡一般地說,你是進不了程家門的!無論是我哥還是我弟。無論他們當你如命還是如寶。 我低下頭,說,他現在因我生死難卜,我就這麼離開……我做不到。也煩勞你告訴什麼錢伯,我不會和他們的大少爺再有任何牽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來,確定他沒事……否則,這輩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說到這裡,我嘆了口氣,笑笑,說,你們放心,他醒來,我一定不會和他再有任何联係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魚山遭遇陸文雋的那一夜,我就已不配。 我目光飄向窗外,漆黑的夜,曾有他溫柔相對的每個夜。 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為,這輩子,我不能給他一顆完整的心,總可以給他我完整的身體。 卻最終,沒有任何是完整的。 這是我心裡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結,一場永遠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這樣。 可是,我卻永遠走不出小魚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個人,像噩夢一樣,追著我,纏著我,此生不能解脫。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願意試圖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這一切。 屬於他的我,屬於我的他。 此後,無論我如何開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錯誤—— 可這世界就是這樣,別人做的惡、犯的錯,遭懲罰的卻永遠是最無辜的我們! 這一刻,說出“不配”兩個字,心雖然痛了,卻也釋然了。 說實話,需要勇氣;面對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氣。 程天恩沒說話,盯著我,半天,他才躺回枕頭上,斜靠著床頭,無奈嘆氣,說,好吧,好吧。 他說,你要是被我爺爺弄死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說,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親手給你收屍,把你燒掉,拿你的骨灰送給我哥。噢,這也算是成全了你,生不能嫁給我哥,死了也陪著他。他的話,聽得我滿頭躥黑線。能讓一個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我問他,一定要把你爺爺說得這麼恐怖嗎?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皺,眉毛微微一挑,說,嗯,不然呢? 然後,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盒糖,隨意吃了一顆,然後扔我一顆。 然後,我就接過,看了看,跟著他吃掉了。 錢助理撲進來的時候,我正細細地嚼著糖,程天恩斜臥著看著我吃糖,慵懶得不得了,一副“本少體弱多病”的姿態。 錢助理真的是“撲”進來的,他看到我還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議,微微帶著尷尬,他對程天恩解釋說,我……我以為…… 程天恩慵懶地躺下,一臉傲嬌的小表情,彷彿是酒飽飯足後的小狼崽,舔著小狼爪子,說,你以為我把她吃了? 錢助理尷尬地笑笑,嘴上卻說,呵呵,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臉上,二少爺傲嬌屬性爆發了,他說,閉嘴!別對我說什麼“呵呵”! 突然,我感到一絲眩暈,整個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見我如此,微微側了側身子,胳膊斜撐著腦袋,一副修成正果的表情。 他衝錢助理擺擺他的小狼爪子,說,趕緊把她打包送走!你爹,錢伯要來了,是我們家老爺子派他來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這個寶兒了! 錢助理忙扶住我,轉頭看著天恩,焦急地問,二少爺,她這是、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謀深算的小模樣,說,糖丸裡有藥,夠她睡的,趕緊地,給我送走! 錢助理一急,口不擇言,竟然是質問的語氣,你怎麼能把泡別的女人的爛招儿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諱,冷笑道,爛招儿?怎麼能說是爛招儿? !爺這麼葷素不忌的,要真用了爛招儿,她現在指不定是誰的女人了。錢小憐,你知足吧! 他稱呼錢助理“小憐”,是挖苦他過多地憐香惜玉。 我聽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啊,程天恩,我差點要“洗心革面”對你有新的認識,你卻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計我,早該知道的,狼崽子怎麼可以輕信,怎麼可以? ! 程天恩拋給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樣兒,少跟我玩倔強!灰姑娘那點兒小彆扭,你以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攪著海底泥做面膜,專塗豬臉上。 至於後來,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費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錢助理拖著我或者抱著我,想要把我打包隱匿的時候,那個被稱作“錢伯”的神秘人物竟已悄無聲息地抵達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電話裡他笑吟吟說他明天中午到,結果黎明時就已空降,讓人毫無準備。 錢助理抬頭一看,呵呵,一爹從天而降,瞬間就覺兩眼一黑,“吧唧”把我擱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悶悶地“哎喲”了一聲。 他覺得不妥,連忙扶了我一把,然後哆哆嗦嗦地,對著那個衣衫樸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聲,爸—— 我昏昏然,應了一聲,哎—— 錢助理的臉直接綠了,小情緒一彆扭,小手一鬆,我“吧唧”一聲又被扔到地上。 這下,我沒有“哎喲”出聲,倒是程天恩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在汪公公的攙扶下起身,堆著笑,將我擋在身後,似是決心守護一般。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護的東西——為自己在意的人。 這時,一個護士匆匆地從外面走進來,問道,程天佑的家屬?誰是姜生啊?病人…… 我想說我是。 可程天恩那顆泡妞用的大糖丸實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絲意識,而這一絲微弱的意識,都不足以讓我辨認出會把我變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錢伯,就已稍縱即逝。 這藥力好奇怪,讓人總想發笑,感覺像是含笑九泉了。 當我從那顆糖丸裡掙扎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 頭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樣,我扶著腦袋起身,上下摸索,確定自己尚未變成大茶杯,也沒變成海底泥面膜。 抬頭,不見劉護士,也不見錢助理,只見一個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裡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他戴著老花鏡,衣衫雖舊,卻極其乾淨整潔,與程家上下一片光鮮的打扮不甚一樣。此時,他的身體微微後傾,彷彿在仔細辨識著書上的字,看得極其入迷,都沒覺察到我醒來。 錢伯? 我的大腦在瞬間短路後,又瞬間清醒,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頭,透過老花鏡,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說,姜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說裡那種掌事人裝腔作勢地拿捏作態,更不是電視劇裡面終極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離,卻像是一位年長的親人一樣。 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我以為他會挑著眉毛,斜著眼睛,嚴肅地用鼻孔噴我,說,姜小姐,你該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舊做派,拿捏著指桑罵槐,故作高深地說一通,比如,姜小姐,這豪門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過的……巴拉巴拉巴拉…… 可,全然沒有。 他竟然是恭敬謹慎的態度。 我沖他點點頭,因覺被尊重,人也微微自矜的模樣。 突然,我發現,這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不是醫院。我不由將被子拉緊,有些緊張地問,這是哪兒? 錢伯說,哦,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掃過。 我吃驚地看著他,說,我怎麼會在這裡? 錢伯笑笑,說,在醫院總不如在家裡調養身體方便。 我說,可是…… 錢伯笑笑,說,你放心,醫生、護士一切照舊。 說完,他將書放下,摘下老花鏡,幫我按了床頭鈴,不久,便有了回應。他說,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處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無事一般,又重新細細看著手中的書。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問他,我記得,有護士……說天佑他…… 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對程天佑的擔心,如此袒露在錢伯面前很不妥。 錢伯似乎並不在意,說,昨晚,大少爺昏迷著,突然有了意識,喊過您的名字,可惜等我們過去時,他又昏迷了。 我頓覺心灰。 我有些尷尬地看著錢伯,像是為剛才的過度關心辯解一樣,說,等他醒了,沒事了,我就走。 錢伯扶扶眼鏡,說,哦?哦。不過,姜小姐,等你身體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爺,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為他是帶著王母娘娘的簪子來給我們劃銀河的,卻沒想到,他卻是溫言好語、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說,慶姐手藝很不錯,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爺心。聽說姜小姐是湘鄉里的,我也將她一併帶了過來,照顧你飲食。 啊? ?我又愣了愣。 這態勢,哪像是滅我的,簡直是渡我的。 不過,我還是搖搖頭,鬱鬱地看了看窗外,低頭說,就不打擾了吧。 我心意已定,天佑只要能醒來,我就離開這裡。至於去哪裡,幹什麼,我都沒想過。我只知道,我想離開。 錢伯好像並不以為意,半是探詢地說,我聽錢至說了,發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爺在酒店吵架了。 他這麼一說,我便覺滿心負疚,眼淚在一瞬間衝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將腦袋別向一邊。 他卻笑笑,說,夫妻年輕時哪有不爭吵的?我看不管您怎么生他的氣,他也為此付出代價了,您就別再跟他慪氣了。 啊? ? ?我徹底摸不著北了。 錢伯將那卷書擱在手邊,遞給我一杯水,閒聊家常一般,說,姜小姐和大少爺也是舊相識了,姜小姐……高中時就和大少爺認識了?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卻還是點點頭,側過臉,偷偷擦乾眼角的淚。 第一次見到程天佑的時候,我剛十六歲,說起來,還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蘿莉。 他那時,風華正茂,年歲正好,俊朗無雙。不苟言笑時,是拒人千里之姿態;笑起來是春風十里,致命的魅惑。 不必顛倒眾生,顛倒一個十六歲的蘿莉還是足夠的。 那一隻十六歲的蘿莉,有著海一樣的心事,魔咒般禁忌不能觸碰的人和愛戀,卻都能在他那裡得以放任和實現。 他不是禁忌! 他是愛情。 他美輪美奐卻觸手可及。 他彷彿是上天對一個有著秘密心事的女孩的特殊賜予。 那時,每次他出現,我都感覺到心裡揣著一隻小鹿,它撲通撲通地在我的心裡亂撞。那隻小鹿啊,它長著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唉。 往事…… 最不可追憶的,就是往事。 它緩緩地走過,輕輕地走遠,淡出時光的軸線;可念及時,卻又呼嘯著撲面而來,逼得人不能喘息。 錢伯也不再多問,只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來伴。 我聽得懵懵的,眼前這老人,一時間,真不知是敵是友。 我一面喝水一面偷瞧他,心裡也默默念著“少年?夫妻?老來伴?”,突然一激靈,不對,我少年時……同他根本就沒、沒、沒做夫妻啊! 錢伯問,怎麼了? 我一脫口,說,我們沒、沒……做夫妻!說完,又覺得失言,覺得失言後,便覺得心虛,尷尬地小聲補了三個字,少年時。 我挺怕錢伯想多了的,關於我和天佑相識的十六歲。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純白少年時光,大約會是我此生再也不會經歷的絢爛與生動,我不希望它在別人的心中被演繹成一個拜金少女如何心機深沉攀高枝的故事。 卻不知為何,此刻,錢伯口中的“夫妻”二字,竟讓我突然失神。 曾經年少,覺得世界上形容男女之情最俗氣的詞彙莫過於“夫妻”兩字。 這兩字一出,滿是油膩膩的煙火氣息,全不如“情啊、愛啊、恨啊、怨啊、在一起啊、一輩子啊”這些詞彙,絕世淒美。 可此刻,這兩字卻讓我莫名感慨,只覺得,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魔力。它是平凡的,質樸的,卻又是無比安穩的。 亞龍灣那一夜,海浪舒卷過沙灘,我曾安靜地偎依在他的臂彎。 後來,漫長的一個人的時光裡,我常常會想,如果,一夜就是一生,那麼,千島湖,亞龍灣,哪一個夜晚是我此生最想留下來,永遠都不醒的呢? 錢伯離開前告訴我,天佑已經轉出了重症監護室,現在在普通的特護病房,我當下還吃了一驚,只是沒做多想。 他說,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來。 我低頭,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我說,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傷得這麼厲害,我卻可以安然無恙。 錢伯說,聽說小姐的背傷得也很厲害……您身體弱,也就別多想傷心事。唉,從那麼高的地方摔到海面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沒太大區別的。大少爺顱內出血,醫生說,是否能醒就看……說到這裡,他停住了,說,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頭,說,轉院會不會希望更大一些? 錢伯看著我,似乎想到了些什麼,他緩緩地說,我這次來,也帶來了兩位這方面的專家。 然後,他輕輕笑笑,很和藹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結束這方面的談話,說,姜小姐,您多休息吧,不必掛勞。 劉護士進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不過想起錢伯說的醫生、護士一切照舊也就了然了,心裡竟覺得他對自己周到盡心。 劉護士給我檢查了一下,又測量了血壓,詳細記錄了一下,然後囑咐我飲食盡量清淡,有助於恢復,就走了。 走的時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錢伯,然後沖我撇嘴,輕聲說,好兇啊。 我沒聽清,瞪大眼,啊? 劉護士沒再敢細看我,一溜煙走了。 錢伯目送她走後,轉身對我說,姜小姐,您這裡沒事,我就先離開了。您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讓他們給您送粥過來。 我茫然地點點頭。 他微微點頭,以示道別,然後,踱著步子離開了。 錢伯前腳離開,劉護士後腳蹦進來,說,唔,那老頭昨晚一個大耳光差點把錢助理給抽死,罵他罵得好兇哦。 啊?我看著劉護士。 劉護士聳聳肩,說,可惜啊我聽不懂廣東話,港劇直播版啊。然後她抱著手,一臉卡通少女幻想時的表情。 我直接無言。 劉護士一走,錢助理就給我帶來了熬製的小米粥,放到簡餐桌上,說,醫生囑咐了慶姐,這三五天都清淡為宜,否則容易補傷,等過了這幾日,再給您進補。 我偷偷看看他的臉,似乎真有些浮腫,我忙低頭裝作沒看到,說,我也沒胃口,這樣就很好。 我看著眼前的熱粥,默默地吃了幾口,心有所惑,食之無味。 錢助理似乎有些緊張,他看著我,忍了又忍,才緩緩開口,問,我父親……他沒怎樣吧? 我搖搖頭,說,他人很好。 其實,我比錢助理還疑惑,這和程天恩說的“錢伯是隻老狐狸”完全不搭啊,只是,我不知道去問誰。 錢助理說,不知道我父親跟你說了沒,程總他,昏迷著,喊你的名字。 哦。我應聲,點點頭。 熱粥蕩起的霧氣繞了眼,眼底是濕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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