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彩雲散

第3章 第三章如果他死,要你陪葬

程天恩推門而入時,秦醫生和劉護士正忙著幫錢助理安撫我,雖是潦草應付,卻也是在幫他賣力演出。 秦醫生回頭,一看來人這陣勢,黑壓壓一幫人裝黑社會,大墨鏡,黑西服,就差手持尖刀了,便連忙走上前,試圖平息這場不知因財還是因情而起的糾紛,說,哎哎,病人現在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 程天恩那俊美的臉上,往日里一貫優游自持的表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毫無掩飾的烏云密布。 他斜了一眼,他身邊的人忙把秦醫生拉開。 劉護士太年輕,未經世事,被嚇得躲到一旁,小臉煞白,桃花眼卻不住地往程天恩臉上瞟。 錢助理一看,忙上前賠笑,含混著不願說破一樣,姜小姐這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心灰意冷的,什麼事都不聞不問,唯一記掛的就是大少爺……二少爺您就別再刺激她了,萬一有個好歹……

程天恩一把推開他,滾!你算什麼東西,這裡輪不到你憐香惜玉! 說完,他轉動輪椅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那種力度,似乎恨不能將我整個人生生捏碎一般。 若是以前,見他這般,我肯定會驚恐無比,只是現在,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麼可恐懼,不過,厭惡的情緒還是蒙頭而來,我說,你要幹什麼? 此時的程天恩是暴怒的。 這種疲憊中的暴怒,是我從來沒在他身上見到過的。 他是個內心無比驕傲的人,一貫是雲淡風輕、運籌帷幄的表情,他這種失控感讓我不免心慌。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沖我吼,裝什麼心灰意冷? !看起來顯得好高端哈!你不是想去見我哥嗎?我這就帶你去見他!我讓你好好地見見他! 我忍著身體不適帶來的喘息,說,你放開我!

錢助理不甘心地在一旁喊,二少爺,您別傷著她!她身體正虛弱…… 程天恩理都不理,一把將我拖下床。 我手臂上的針頭與掛水瓶分離,鮮血密密地沁出來,後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我光著腳,被他從病房拖出來。 長長的頭髮,帶著海水親吻過的鹹濕氣息,散亂在我的頸項間,寬大的病號服,蒼白的臉,十足的病中模樣。 他這異常的暴怒,讓我再也無法平靜。我望著他,眸光開始抖動,結結巴巴地問,他是不是出事了? ! 他沉默下來,恨意卻不減分毫。 他越沉默,我越驚恐。 我說,程、程天佑是不是出事了?你、你告訴我。 輪椅轉動間,程天恩依舊緊緊抿著他的唇,眼尾的余光斜向我都是深深的恨,似乎同我多說一句,都讓他厭惡至極。

在他的沉默中,我漸漸開始崩潰,無法再冷靜,我幾乎帶著哭腔尖叫起來,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直走到重症監護室前,程天恩破門而入,一把將我扔進去,說,滾進去!自己看! 值班的護士忙上前,說,先生,先生,沒有醫生的准許,不是探視時間家人也不能進。您就是要進也要穿上隔離服啊!要不對病人不好啊。啊!閃開!閃開!不要碰我!否則,我要喊保安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程天恩的手下給拉到一邊去了。 我呆坐在地上,抬頭望著病床,亂七八糟的管子插在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身上。床旁多功能監護儀上明明滅滅的燈,無聲無息的光,如他往日間沉默的溫柔。 我爬起來,赤腳緩緩走過去,搖搖晃晃,一時間,心顫和悲傷全堆積在嗓子裡,輕輕顫顫只喊了一句:天佑——

便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 程天恩在一旁,暗黑的眼眸中如同囚禁著一頭飢餓的猛獸,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比平靜,卻依舊擋不住那滔天的憤怒。 他說,什麼程先生不能下床? !什麼程先生身體不便? !他是我哥!他是程天佑!瞎了眼愛上你的程天佑!但凡他有一口氣,但凡他有半點力氣,整整兩天時間,他怎麼能放下心不去看你一眼? !他就是爬也會爬到你床邊!他不去看你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沒醒來!或者……再也不會醒來…… 他說,你若愛他半分,了解他半分,就該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怎麼會愛上你這麼個冷心冷血的女人? ! 說到這裡,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卻難掩悲傷,說,我哥……已經昏迷三天兩夜了,醫生說如果七十二小時內他醒不來,這輩子就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他顫抖著抬手,看了看腕錶,聲音無比絕望,說,都已經七十個小時了,還有兩個小時,如果他再不醒來…… 我只覺大腦裡“轟——”的一下,剎那間,全世界的時鐘都在我耳邊滴答作響,我但覺身體搖搖欲墜。 他眼眶通紅,停頓了一下,止住了悲傷,冷笑道,不過,姜生,你放心,你放心,如果他死掉,我一定要你陪葬。 重症監護病房裡,我靜靜地守在他的身旁,旁若無人的模樣。 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有這麼多時間,如此仔細地端量這個男人,這個願意為我赴死的男人。 他的雙目緊閉,我再也看不到那雙溫柔而深情的眼眸。他被海水浸泡過的發,粗糙而乾澀,不復往日光澤。 吸氧面罩下,他的臉色灰白,整個人已經孱弱得宛若剛剛離開母體的嬰兒,無人知曉,下一秒是嘹亮的啼哭,還是寂靜無聲地失去呼吸。

我輕輕去拉他的手,居然還是那麼溫熱。 我聲音很輕,彷彿還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一樣,我試圖喚醒他,說,天佑—— 錢助理追過來的時候,我依然安靜地望著病床上的他,我從不敢相信,有一天,他會這樣躺在我眼前。 錢助理看了程天恩一眼,將一條輕薄柔軟的羊絨披肩披在我身上,他說,姜小姐……我怕你受不住這個消息……所以…… 程天恩冷笑道,受不住? !我覺得姜小姐會開心得很!再也沒有人能阻礙她和她那苦命的情郎在一起了噢。 我彷佛聽不見他們說話一樣,只是看著程天佑,覺得自己像個闖了大禍的小孩,卻找不到任何地方躲避。 我摩挲著他的手,夢囈一樣,我說,天佑,該起床了。 錢助理看看我,說,姜小姐,你沒事吧?

我看看錢助理,茫然搖頭,我說,我沒事啊。 突然,我又焦躁起來,拉住他,說,錢助理,你快幫我叫醒程總,讓他起床。只剩下兩個小時了,再不起來,今天的會議要遲了! 錢助理有些駭然,在我眼前晃晃手,說,姜小姐……你別嚇我。 我沒理他,專心地看著程天佑,輕輕地搖了搖他,說,天佑,天佑,你快起床吧,都這麼晚了。 我轉頭努力衝錢助理笑笑,說,他……是不是昨晚應酬喝多了?你怎麼能讓他喝那麼多呢! 然後,我又低下頭,輕輕呼喚他,天佑,你快起床,真的要遲到了啊!你起床!我以後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我再也不惹你了!你快起床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彷彿一生再也無法斷掉的牽掛。 錢助理一把將我拉起,衝著門外大喊,醫生!護士!快來啊!

程天恩坐在輪椅上,冷眼看著這一切。 當一群醫生、護士七手八腳想將我拉走的時候,我仍不肯離開,我說,我沒事,你們放開我,我得叫他起床,不然就遲了。求求你們!不能遲啊! 可他們卻不肯放開我,任憑我如何掙扎。 彷彿這個世界都不能理解我,我沒有辦法,只好咬了那個牽制著我的手的胖大夫,他吃疼地大叫了一聲。 我掙扎開,再撲到天佑身邊。 我焦急極了,我說,天佑,你怎麼這麼討厭啊!你快起床啊! 我突然捉起他的手,試圖咬下去。 直到那針劑注入我的體內,我才冷靜下來,昏昏然倒在地上。 地面那麼冰冷,如同我漸漸絕望的心。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正午,陽光正盛,滿目尖銳的光亮。 我乏力地閉上眼睛,微微皺著眉頭,衝劉護士怒吼,把燈關上!劉護士無限委屈。

錢助理在我身邊,說,你醒了? 我依然不肯睜開眼,只說,把燈給關上! 錢助理頓了頓,說,那不是燈,是天亮了。 天亮了? 我怔怔地,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 我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蜷縮著,像把自己埋葬了一樣,我說,明明是燈!明明沒有天亮…… 錢助理見我如此,忙解釋,姜小姐,二少爺那是唬你的,你不要害怕,程總不會有事的。 我拉下被子,歪著頭,突然沖他笑了,我說,那天佑起床了?嗯,太好了,會議沒遲到吧? 然後,我就一直在笑,不停地笑,扯著被角笑。 錢助理一愣,慌忙扯過旁邊的秦醫生,說,她、她、她不會有事吧? 秦醫生認真地看了看我,對錢助理說,她身體各項指標正常,除了背傷和輕微的髒內出血,只是……遭遇這種大事……可能一時承受不住。對了,她之前是不是受過什麼精神重創?

錢助理如實說,她……有抑鬱症。 秦醫生說,怪不得。 錢助理問,她不會出什麼大事吧? 秦醫生沉吟了一下,說,一般來說,病人恢復會經歷五個階段,否定期、憤怒期、掙扎期、抑鬱期,以及最後的接受期。她現在,正處在否定期。 說到這裡,見錢助理滿臉迷茫,他忙解釋,否定期呢,就是否定災難所帶來的結果。她認定我們醫院能補救她自殺行為所造成的可怕後果,但是現實卻沒有,程先生還是生死難卜,所以,她內心一直在否認這個現實。 錢助理問,那……現在該怎麼辦? 秦醫生說,你也不必太擔心。 他說,任何病人,或多或少都要經歷這五個階段。就拿最常見的感冒病人來說,假設他一周內必須完成某項工作,卻突發重感冒,他就會覺得,沒關係,我三天就好了,還有四天可以工作,可是感冒卻可能十天半月都不好。他這種心理就屬於否定期,否定感冒對工作效率的影響。 錢助理嘆氣道,我好像……懂了……那麼一點點。好了,辛苦你了。 秦醫生笑笑,說,都是老同學,咱就別這麼見外了好吧!當然,鑑於病人之前有抑鬱症,我建議,最好在她身體康復後,找一個好的心理醫生看看。 他轉身叮囑劉護士說,病人你多多照顧,注意病人情緒。 然後,他又轉頭對錢助理說,還有,讓你們家那個什麼二少爺,少來折騰病人。 錢助理苦笑道,唉……這大家族裡的恩恩怨怨……唉……算了,老父親說,慎言,慎言。 秦醫生也沒多追問,說,我看,這二少爺很堅信他哥一定能醒吧,要不也不會三天三夜衣不解帶地守在ICU外。 說到這裡,他看了我一眼,小聲問錢助理,他這麼驚嚇姜小姐,是為了洩憤吧?怎麼著,兩兄弟同時愛上了一妞? 劉護士在一旁,立刻默默飄過來。 秦醫生忙恢復原來的聲線,看了劉護士一眼,雙手插兜,很職業範兒地對錢助理說,這裡醫院的設施再先進總不如北京、上海,不如聯繫一下家人轉院,或許醒來的機會更大一些。畢竟病人顱內出血造成了淤堵……這種事情,是禍躲不過。 家人?錢助理沉吟了一下,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嘆,說,唉唉!可……二少爺不讓走漏任何關於程先生住院的消息啊…… 秦醫生聞言身體微微後傾,顯然有些吃驚。 錢助理自覺失言,忙掩飾說,可能是怕老爺子擔心? 秦醫生也不點破,只兩個字,呵呵。 然後,他轉頭吩咐劉護士給我注射鎮靜劑。 最後對錢助理說,讓她多休息吧。 錢助理送走秦醫生,剛轉身,卻直接撞見我一張大臉糊在他眼前,幽靈一樣瞪著他,嚇得他差點蹦起來。 他哆嗦了一下,姜小姐,你…… 劉護士忙上前來拖我回床,對錢助理說,我、我剛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大、大概是、是鎮靜劑起作用前、前的……不應期。 憋了半天,她憋出了“不應期”這個詞。 我不理她,看著錢助理,似是魔怔,又像是溺水的人望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很迫切的神情,我說,程天恩是騙人的對不對? !天佑一定會醒來的對不對? ! 錢助理看看我,又看看床邊那束粉紅薔薇,點點頭,說,我相信,程先生一定會醒來,因為……他得親自給你送這花的…… 他的尾音裡,是低到塵埃里的溫柔。 我並不知道,錢助理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三天前,亞龍灣酒店的那一夜錯誤的纏綿之後,天佑吩咐他去買一束盛開的粉紅薔薇來。 他特意叮囑,薔薇,粉紅色的。 我夢遊一般的目光卻透著無比篤定的神情,望著錢助理,說,你一定要告訴程老爺子天佑病危住院的事情。 他愣了一下,啊? 我看了看窗外,像窺破了一個巨大陰謀似的,詭異一笑,說,程天恩那麼恨天佑,巴不得他死!現在不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機嗎? 錢助理一把摀住我的嘴,看了看病床,說,您還是休息吧。 那表情就是,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還嫌二少爺對付你對付得不夠啊! 她怎麼樣了? 我剛躺下,昏昏沉沉間,聽到程天恩走了進來。 錢助理一驚,起身,說,二少爺? 他看了看床上的我,慢慢回答程天恩的問詢,說,她醒來後,不肯承認天亮了,非說是燈,要我們關燈。醫生剛剛又給注射了鎮靜劑,希望再睡一覺會好點兒。 程天恩沒說話。 錢助理嘆了一口氣,說,我以為她醒來會大哭大鬧,可她卻只是不停地笑。唉,怕是被那個“七十二小時”嚇壞了……二少爺,姜小姐她心裡並不好過,就是為了大少爺,您也別…… 程天恩冷哼了一聲,半是譏諷,半是挖苦,說,錢至,你可真真兒得了錢老爺子的真傳,真真兒會做心腹,憐香惜玉的事兒都替主子做圓滿了。話說,錢老爺子退下去也好些日子了,最近忙什麼呢?遛鳥兒,還是養魚? 然後,他瞟了一眼床上的我,話鋒一轉,彷彿剛才閒話家常的那個不是他,冷冷地說,怎麼可能,我哥受盡千般折磨,生死難卜,她卻被百般呵護,不受半點懲罰?天下間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 錢助理不想觸怒程天恩,只能小聲婉轉求情,二少爺,我只是覺得,如果是大少爺,也不會捨得自己心愛的人…… 程天恩鄙夷地看了錢助理一眼,恨道,程天佑就是個是蠢貨,被這女人搞壞了腦子!怎麼,你也被搞壞了嗎?哎,我說錢至,你跟了一情種老闆,就以為自己也是情聖了? 說完,他轉眼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冷笑道,她害得我哥落到這般田地,我嚇她一下又怎樣?我,恨不得她死! 錢助理見程天恩怒氣漸盛,便不再多言。 突然,程天恩扶了一下額頭,似乎是無限疲憊,輕咳了幾聲。 一個稍微年長一些的人忙上前,他膀大腰圓,屠夫一般,聲音卻極特別,說,二少爺,你已經快三天三夜沒合眼了,還是先回住處休息一下吧。這裡這麼多人照顧大少爺,肯定不會有事的,說不定,你一覺醒來,大少爺也就醒來了…… 程天恩擺擺手,那人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嘆氣。 程天恩離開前,推動輪椅,在床前看了我半天,用手帕輕遮了一下嘴巴,美目一斜,清清嗓子,對錢助理說,嗯……好好照顧吧。 錢助理一愣,半天沒回過神,待回過味來,忙應聲說,二少爺放心。 程天恩依舊沒好話,說,別以為我會放過她,我是怕我哥死了我找不到人報仇!然後他就走了,只沖我扔了一句,妖精!我哥死不了的! 我緊繃了那麼久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笑容凝滯在我的臉上,幾經忍耐後,我終於抱著被子放聲大哭。 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失了魂。 卻原來,我也害怕失去他。 劉護士在一旁大氣不敢喘,目送程天恩離開後,卻又忍不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八卦小心臟,瞪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上前問錢助理,聲音極小,唔,這……這人家裡……是什麼來頭啊,怎麼跟拍電視劇似的呀? 錢助理笑笑,沒說話。 他坐在我身邊,看著失聲痛哭的我,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哭吧,哭吧,總壓在心裡,多難受。 劉護士自覺無趣,便悄然離開,指了指床頭的按鈴對錢助理說,唔,有事按鈴,喊我就是。 錢助理點點頭。 窗外花枝好,天空碧如海。 藥效漸起,我掙扎了幾次,想去ICU,卻還是在眼淚中昏昏睡去。 睡前,我反反复复囈語,追問,為什麼程天恩不告訴程老爺子啊? ……他不告訴你為什麼也不告訴啊?他平日待你不薄…… 錢助理無言。 直到我閉上眼,他在我身邊暗暗地嘆了口氣,說,姜小姐,你好好睡吧。 他還說,姜小姐,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程總……真的醒不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算是,替他保重吧。 當天夜裡,我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掙扎著起來,要去ICU。 劉護士忙不迭攔下我,她說,唔,你就是要去看他,也得先吃藥啊。說完,她幫我拿來口服的藥。 然後,她就用一種懵懂而又艷羨的眼光打量著我,許是還沉浸在秦醫生八卦的“兄弟反目,奪愛伊人”的倫理劇裡不能自拔。 她幽幽地對我說,哎,那個什麼“二少爺”來看了你幾次呢。 我跟她說,給我手機用一下。 劉護士像被叮囑過一般往後退,訕笑道,沒、沒帶手機。 呵呵,我早該知道啊。 可是,我還是不肯死心,我說,求你了!我得救他! 劉護士看著我,也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求你了!沒用的! 她看了看房外守著的人,說,你也別想太多。她似乎是在警示我,不要想跑出去怎樣怎樣,有人盯著你呢。 我不再看她,望著窗外。 夜那麼黑,心那麼靜,靜到冷掉。 彷彿這場生命旅程中,自己不再是參與者,而只能是旁觀者,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結局,卻無能為力。 我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腕,上面是幾絲淡淡的割傷的疤痕,那些往事留下的痕跡,那些執念帶來的傷害…… 突然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是如此可笑;而這世間,似乎人人也都可笑,事事也都可笑。 牽掛不安的是,重症監護病房裡的他,現在怎樣了。 嗯。這不好笑。 我默默起身,腳尖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試探著穿上綿軟的拖鞋,如在雲端。這個不帶寒意的夜裡,我害怕任何關於他的不好的消息,讓我從這雲端跌落。 我問劉護士,錢助理呢? 劉護士端過熱粥,說,唔,那個,你睡著的時候,警察來問詢,他去配合調查了。 我點點頭。 半晌,我才回味過來,問她,警察? 劉護士點點頭,說,對啊,警察。從你被送到醫院那天開始,警察就一直有過來找你,錢助理一直說,等你身體好些再讓你配合調查。嗯……好像是……好像是說,有個模特出事了呢……聽說她身上帶的身份證件是你的,還是怎麼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我茫然地問道,我的? ! 模特?兀地,腦子又是一激靈,我脫口而出,該不會是……歐陽嬌嬌? 劉護士連忙點點頭,說,唔,對對對,是、是她!最近那麼紅呢,宅男女神呢,好可惜啊。 我問,她怎麼了? 劉護士說,死了,淹死了呢。 我又愣了。 沒等我回過神來,劉護士就被人喊走了。她離開前,叮囑我不要亂動,就是要去ICU,也要等她回來陪我一起去。 我愣愣地,努力拼湊那些凌亂不堪的記憶,那些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迅速堆積,衝撞著我的神經—— 酒店。歐陽嬌嬌。她的男朋友。 碰撞。房卡、證件、包包散落一地。 程天佑。那一夜。早餐。 ROOMSERVICE。涼生…… 涼生。 原以為不會再有的痛苦感,一瞬間,洶湧襲來。我搖了搖頭。 如何擺脫? 這世間,情緣本無孽。 應是我,貪求太多。 不知平靜了多久,我深深喘了一口氣,小心翼翼摸索著,一步一步,忍著身體的不適,摸去了ICU。 在ICU病房外見到程天恩,我愣了一下。 他形容略憔悴,似乎是一直守在病房外,並沒去休息。他隔著玻璃窗,一直沉默地望著躺在病床上的天佑。 程天恩身邊的人先看到了我,依舊是那個雄壯威武的親信,他上前俯身在程天恩耳邊耳語了幾句。 程天恩轉臉,轉動輪椅,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恨,還是不屑。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 然後,他又轉動輪椅,讓開位置。 走廊盡頭窗外,夜色無盡隆重,點點星光瑩亮,他如黑暗之子。 我緩緩走過去,隔著玻璃,再次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就這麼蒼白著臉,躺在床上。 玻璃那側,一切都那麼靜默,那個叫程天佑的男子安靜地闔著雙目,吝嗇得不肯張開,給這世界一道溫柔的目光。 整個房間裡,只有呼吸機、多參數監護儀等冰冷的機械的光忽閃著,告訴我們,裡面的那個他,一息尚存。 這一刻,我心下不知是何種滋味。 這一場災難,全是因我而起。 我全身而退,他飛蛾撲火。 中心監護站的護士大抵是怕再生事端,連忙走來,看了看我,問,你也是……他的家人吧? 家人?我沉吟了一下,默然點點頭。 護士見我一身病號服,連忙扶住我,又見我滿臉關切,甚至有悲切之色,於是安慰我說,他一定會醒來的。你是……他配偶? 配偶?我一時沒回過神來,這名詞怎麼這麼“動物世界”?我自動腦補著《動物世界》裡趙忠祥老師的聲音:春天到了,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 護士見我怔怔的,也愣了愣,忙笑著文雅地解釋說,您是他太太? 太太?我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在一旁的程天恩竟笑了,他斜眼看了我一下,說,太太?她配嗎? ! 我看著程天恩,雖然他奚落到我的痛處,可我也懶得同他爭辯。 那個護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對我說,生病多休息,早些康復。 我點頭謝過,護士跟我普及了一下ICU病房的知識,告訴我,如果是探視,需要得到醫生的批准。 說到“批准”倆字時,她特意看了天恩一眼,大抵是程二爺昨日“闖宮”的英雄事蹟,在護士站裡頗被“傳頌”。 程天恩面無表情。 為我們普及完知識,護士就回去中心監護站了。 就這樣,我們兩個人,守在玻璃窗前,靜靜地看著病床上那個和我們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男子。 縱然心急如焚,卻也只能靜靜地等。 等他醒來,就像是從一場睡夢中,起床,伸個懶腰,沖我們走過來,微笑,對我們說一聲——早啊。 那麼有力量的模樣。 我的手指輕輕地觸碰著微微冰涼的玻璃,像是觸碰著他的臉一樣。 劉護士不知何時趕了過來,瞟了一眼程天恩,細聲細氣地對我說,姜小姐,你自己身體都不好呢,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 我搖搖頭,說,我想在這裡陪陪他,我怕他孤單。 天恩在一旁冷笑,怕他孤單?這可真好笑!他健健康康的時候,怎麼就沒見你對他這麼上心? 我沒應聲,內心卻已翻江倒海。 劉護士夜里當值,叮囑了我幾句,看了天恩一眼就匆匆離開了。 深夜裡,她的腳步聲那麼清晰,卻又漸漸地消失在走廊深處,讓我想起小魚山的很多個夜晚。 那些個夜晚,在偌大的房子裡,他的腳步聲伴著我醒來,亦伴著我入眠。這個叫程天佑的男人,他是我心底深處,一方不可觸摸的柔軟。 他是我青春盛年的一場煙火,縱然繁華落盡,也曾是聲勢浩大到勝過這萬千星輝。 他贈了我一場此生再也無法複製的盛大愛情,此後,無論我同誰過完這一生,他都會張狂地存在於我記憶深處,狂妄地撒野。 我怎會不知道? 他拿命為愛祭旗,我成了敗軍的將,潰不成軍後,終這一生,再也無法回防。 不知過了多久,程天恩轉臉看著我,有些嘲弄的意味,說,看樣子,你還是很關心我哥嘛。 我的注意力全部在程天佑身上,沒有回話。 程天恩低頭一笑,說,我還以為我哥死了你會很開心呢,你會感謝老天幫你做出這艱難的選擇,你不再有牽掛,可以和我那親愛的涼生表弟,雙宿雙飛了。看樣子,我錯了? 然後,他又說,其實也不怪你,一個是青梅竹馬,一個是命裡劫數,要我選,呵呵,也難啊。 他故作欷歔,卻掩不住奚落的語氣。 我轉臉,盯著他。 那麼難過的情緒中,我的心里居然蹦過一絲邪惡之念:你選?想怎麼選,倆公的你怎麼選? 可我不能這麼說,我要這麼說就不符合我苦命女主、悲慘故事的風格了。 “米後媽”這胖子不會給我這麼拉風的台詞的。 我平靜地說,誰心裡有鬼呢,誰自個儿知道!程天佑他要是真的出事了,誰受益最多誰知道。 你什麼意思? !一瞬間,程天恩的眉頭皺成了一團,黝黑的眼睛裡隱藏著騰騰的火苗。 我轉身,看著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我說,是!我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孩兒,我是不清楚你們大家族裡面的事,但我腦子再蠢我也清楚,程家的繼承人只有你和程天佑吧。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恨他嗎?恨他毀了你。你恨他幸福你卻不能,恨他完整你卻不能,恨他成功你卻不能!呵呵,就連我和他之間,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說到傷心處,我頓住了,嗓子被硬生生地卡住了一般。 我不知用了多少力氣,才得以言語完整地說出來,好吧,我和他走到這步田地,是我自作自受!是我不配!是我罪有應得!可程天恩,你敢說這裡面沒有你半分功勞嗎?要我說,你是居功至偉!這一次,程天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大仇得報,得償所願了,對不對? ! 程天恩轉臉盯著我,目眥欲裂,那表情,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他說,你!再說一遍! 我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冷笑道,我說您得償所願,大仇得報了! 如果說,此刻,我豁出去了,這個世界我都不在乎了,任何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這個男人的生死,卻還是我在乎的。 這是我欠下的。 我對程天恩說,難道不對嗎?要不,你為什麼封鎖程天佑住院昏迷不醒的消息? !你為什麼不告訴程家長輩他危在旦夕? !你為什麼不把他送往北京、上海更好的醫院……你就是想他不治而亡! 說到這裡,我望了病床上的天佑一眼,竟再也忍不住,開始悲泣起來,我說,他是你的親哥哥啊……你們一母同胞,你怎麼……怎麼可以將他囚禁在這裡等死啊? ! 我說,天恩,你放過他吧。 你這個蠢……他嘶吼著,話沒有說完,就已緊緊摀住自己的胸口,彷彿不知道被多大的怒意給衝撞了心肺一般,又彷佛自己一片苦心被錯看,艱難地喘息著。 他清俊絕美的臉上是痛苦無比的表情。 就在這時,惱人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依舊是他那屠夫一般身材、太監一般聲音的親信,迅速上前,將手機遞給他,聲音有些抖動,說,二少爺,是……老爺子香港那邊的電話…… 程天恩呆了一下,似乎毫無準備。 程天恩接過電話,一面小心應付,一面不動聲色地環視四周他的手下,頗有審視的味道。 電話那頭不知道是說了些什麼,只聽到程天恩最後微笑著說了句,好的,錢伯,您放心,也讓爺爺放心。 電話收線那一刻,程天恩怔在那裡,握著手機的手卻一寸寸地收緊,指節泛著駭人的白。他的親信一看,連忙上前,問,二少爺? 程天恩回過神來,緩緩抬頭,看著他的親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訴對方,說,錢伯要來。 他的親信立刻吃驚起來,說,錢伯?他不是退下去養老了嗎?難道是大少爺昏迷的事情……老爺子知道了? 程天恩點點頭,瞬間,他的臉色變得凝重,目光凜冽,頗有嗜血的味道。他狠狠地將手機摔在他那幫手下的腳邊! 砰—— 是手機四分五裂的聲音。 他抬起頭,壓不住那氣到極點的喘息,哆哆嗦嗦地指著一眾手下的鼻子,說,你們!你們!是誰去告的密? ! 一時間,他的下屬們紛紛噤若寒蟬,相互不安地窺視著,卻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息。 最後,他們卻又紛紛低下頭,彷彿為自己開脫一般,說,二少爺,我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少爺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都這麼久了,我們怕有個萬一…… 然後有人說,二少爺,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您啊。您對老爺子隱瞞消息,是怕他老人家擔心,那是您的孝心。可萬一……萬一要是……大少爺真的出了什麼差池……最後老爺子還是會怪您的……我們做下屬的,真的是為了您著想的啊,二少爺。 然後,一眾人紛紛應和,說,是啊,是啊,二少爺。 哈哈哈哈—— 程天恩仰天苦笑起來,聲音裡透著無比的悲涼。 他本以為是錢至走漏了風聲,剛剛不過是作勢試探一下,沒想到卻真的是自己的手下,而且還是一群手下。 我在一旁,看著這突來的變故,竟替天佑鬆了口氣。再看天恩憤怒如此,我冷笑,心想,難道是因為瞞不住程老爺子程天佑昏迷的消息,獨吞不了家產了? 笑聲過後,程天恩大口地喘息不止,似乎是舊疾突發一般。他苦苦一笑,用手直戳自己胸口,問他們,二少爺? !我? !二少爺? ! 他的那個親信見他如此,連忙上前,不停地安撫他的後背,試圖減緩他的痛苦,他說,二少爺,二少爺,您別動怒,別動怒。 程天恩一面喘息,一面甩開他,大吼了一聲,我不是你們的二少爺!我不是你們的二少爺!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重複地喃喃著,我不是你們的二少爺!我不是! 呵呵—— 哈哈哈哈—— 他苦笑,盡是苦不堪言的味道,喃喃道,二少爺? !程家從來就只有一個大少爺,哪裡有什麼二少爺? !我在你們眼裡,就是一個可憐的瘸子!一個一輩子都站不起來、掌不了事的瘸子! 我算是二少爺? !我在你們眼裡哪裡是什麼二少爺!你們平日里面上口口聲聲喊我二少爺,尊我二少爺,可私底下,我在你們心裡就是一可憐的瘸子!一死殘廢!一廢物!一爛泥!我怎麼敢是你們的二少爺! ! ! 最後一句話,程天恩是嘶吼出來的。那一刻,他面對這“眾叛親離”,恥辱感和挫敗感讓他整個人崩潰了,彷彿陷入了魔障一般。 抑或,這種恥辱感和挫敗感,並不是一朝一夕之勢,而是日積月累的累積,只是,這種情感壓抑在程天恩自己的心裡,只有他自己明白。 無人能感知,也無人能領會。 我和他雖然在前一刻劍拔弩張,但此時,看著他受傷的樣子,我竟覺不到快樂,更多的是憐憫。 他那群屬下一個個冷汗直流,卻也不敢再為自己分辯。 你們!都給我滾! ! 程天恩一口氣上不來,一頭栽下去,直直地從輪椅上撲倒在地。 我嚇了一跳。一時間,只見他的手下們亂作一團,紛紛喊護士、醫生前來照顧程天恩這只昏迷的小狼崽,平日里那個和程天恩最為親近的親信,已經是涕泗橫流。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姓汪,叫汪四平。 程天恩的手下私下一般稱呼他為汪總管,賤一點兒就稱呼他汪公公,他算是看著程天恩從小長大的。 在程家,錢伯是笑面虎,他是青面獸。 他之於程天恩,就像是錢伯之於程天佑,即是特殊的心腹之人,也是亦師亦父的人物。 至於錢伯,他是錢助理錢至的父親,一個在不久的將來,改變了我的感情糾葛,甚至是命運的人。 很多時候,人生有很多決定,都在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的選擇,注定了你的人生,走向了哪條路,讀了哪所學校,牽了誰的手,成了誰的新娘。 也有很多時候,很多事之所以發生,是因為某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人,悄然撥弄了命運的輪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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