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劫後餘生
窗外月光,是情人眼裡碎掉的淚。
這是我甦醒後的第二個夜晚。這兩日,斷斷續續的清醒和昏睡間,大腦彷彿凝滯在一片混沌之中。
睜開眼,醫院天花板處明亮到刺眼的燈光,如同匕首一般,刺疼人的眼睛。
我微微地側過臉,閉上眼睛,一時之間,整個人像游離在時空之外一般。
遲鈍,而又茫然。
這劫後餘生。
錢助理進來的時候,護士正在給我換藥,我的髮絲間是海水浸染過的腥甜。
我看到是他,嘴巴剛微微張開,便覺乾裂帶來的疼。
護士回頭看著他,有些無奈,求助一般,說,兩天了,她一直都不怎麼說話,也不吃東西,一個人呆坐著;又會像夢遊一樣,突然驚悸清醒,清醒了,就反復問那位姓程的先生。
他會意,沒等我開口,便上前將手裡那束盛放的粉紅薔薇擱在床頭,沖我笑笑,說,你放心,程先生他很好。
程先生很好。
從昨天開始,他就這麼告訴我,在我醒來後的第一刻——
像是經歷了一場噩夢,瀕溺死亡海洋。
窒息。掙扎。
我以為縱身而下,這個世界將從此安靜劇終。再無抉擇,再無紛擾。可程天佑卻像一道巨大的傷口,豁開在我眼前,天崩地裂一般決絕——
他俯身而落,如影隨形。我的瞳孔迅速放大,極度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縱身而下的男子。
就是這麼一個人,你空有萬丈赴死決心,他自有此身九死不悔!
急速下落中,被他緊緊捲入懷裡,抵死相擁是他所能給我的最後的保護。
耳邊,是風,是自由,是死亡,更彷彿是他眼睛裡的不可抗拒——我不要你死。
你是否曾愛一個人,愛到生死相隨?
黑色的大海翻湧著深深的絕望,瞬間,吞噬了我和他。身體落入海水中時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那一刻,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僵直的身體傳來的疼痛。
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藏藍色的汪洋中,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無法救他,甚至來不及呼喊他的名字。
隨後,我整個人也被捲入波濤之中。
窒息。掙扎。
頻溺於死亡的海洋……
——直至我被救醒,心智卻依然停留在那場無助的噩夢裡——那場他想給我生,我卻給了他死亡的噩夢。
肺部突然湧入鮮活的空氣,虛弱間,那個在噩夢中無比焦灼地呼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聲響的名字,終於喚出口:天佑——
錢助理走上前,握住我胡亂伸向空中的手,他說,姜小姐,你醒了?
我一身冷汗,迷糊卻又清醒,身體彷彿四分五裂一樣疼痛。我彷佛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著錢助理的手,像是傾訴噩夢中的驚悸般求救,我說,天佑——救他——
聲音卻虛弱得幾乎只餘口形。
醫生忙上前檢查了一下,看了錢助理一眼,說,她剛醒,需要好好休息。言談間,感覺與錢助理甚是相熟。
錢助理看了看他,又看看我,會了意,轉而安撫我道,程先生他很好,嗯,比你醒得早,只是身體受了些外傷,不能下床。你看,還是他不放心,叮囑了我,讓我過來看你的。
錢助理的說辭,讓我從極端的驚恐之中放鬆了下來,隨後而來的是無與倫比的疲憊。
原來,他沒事。
真好,他沒事。
可是,我這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陷在床上,身心疲乏,大腦再也無力面對這些沉重的思考,只覺得眼前世界一片靜寂。
此後的兩日,我整個人昏昏沉沉,在茫然與清醒間反复穿越。
茫然時,沉默地躺在床上,覺得整個世界都與自己無關了;清醒時,記憶襲來,突然受到驚嚇一樣,反复追問醫生護士程天佑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清醒中得到答案,卻又一次一次在茫然中遺忘。
然後再次問詢。
最後,護士走路都繞著我,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直到現在,給我換藥這一刻。
錢助理面前,她細聲說著我這兩天的病況,以及我是如何百折不撓地用“程天佑”這個名字折磨她和醫生的。
錢助理轉頭對著我笑,彷彿知道我的不安似的,他指了指他剛剛帶來的那束粉紅薔薇,說,你看,這是程總……他要我給你送來的。
然後,他又補充安慰說,程總他傷到了背,一時不能下床,不便過來看你。你也不要太擔心了。
我沉默。
隨後,錢助理很自然地避到一旁,直到護士給我換完藥,拉開隔斷的簾子,他才又走上前來,剛要開口對我說什麼,醫生走了進來,白衣整潔,彬彬有禮。
他和錢助理老友般相互招呼了一下,便迅速進入職業角色。
他一邊仔細翻看記錄一邊給我檢查,習慣性地指了指床邊的薔薇,說,病房最好不要擺鮮花。
當目光落在薔薇花上,他愣了愣,露出片刻走神的恍惚表情。
錢助理沖他乾笑,說,我知道,可這不是程先生的心意嘛,秦醫生。
被稱作秦醫生的人忙回過神,點點頭,沒作聲。
秦醫生檢查完,對錢助理說,她這兩天啊,幾乎沒怎麼說話,問她什麼,也不回答,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似的,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他微微頓了一下,又說,呃……當然,除了問了不知道多少次……嗯……“天佑”……唉,再這樣下去,不是她變成複讀機,就是我們變成自動答錄機……
略顯娃娃臉的劉護士站在一旁,一面傾聽,一面捧著胸口,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我木然地望著窗外,彷彿他們的交談與我無關一樣。
突然,我轉過臉對錢助理說,我想去看看他。
秦醫生和劉護士齊刷刷地把目光投給了錢助理,那表情就是,看到了吧!這下看你怎麼辦!你知不知道這兩日她快把我們折磨死了啊? !騙人是那麼好騙的嗎?這裡是醫院啊,不是橫店!我們是護士啊、醫生啊,不是專業演員啊!就算是客串演員你好歹也得給錢啊。
錢助理微微一愕,沖我笑笑,說,都怪我一直沒跟你說明白,程先生不在這間醫院。他傷得比較重,去了本市最好的骨科醫院。
他語調平穩,語氣流暢。
秦醫生和劉護士直接沖他投以一種類似於“牛人啊,這樣也行”的崇拜目光。
錢助理的背挺得筆直,回他們以“老子就是智商高”的無聲訊號。
他們三個微妙的表情,讓我莫名緊張起來,我掙扎著想要起床。
我一把抓住錢助理,緊緊盯著他,微微喘息,問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
錢助理臉色微微一變,忙安撫我,笑道,咳咳,程總要是有事,我怎麼可能在這裡呢?是吧,秦醫生?是不是啊,劉護士?
秦醫生忙著記錄病情,給了他一個“大概也許好像是吧”的背影。劉護士也在一旁收拾器具,都沒抬頭,櫻桃小嘴裡應承著,嗯、唔、啊、哦。
錢助理強笑道,哎,你看是吧?你太多心了。程先生很好呢!
——程先生很好? !誰告訴你的,程先生很好? !
病房門口,傳來的是一個男子恨極、怒極的聲音,似是寒冬臘月裡的冰晶一樣,簇著尖銳的棱,冷冷的,直插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