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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六章:尋找出路——3 兩個縣委擴大會

中國農民調查 陈桂棣 4054 2018-03-04
那段時間何開蔭差不多是度日如年。 一天,何開蔭剛走進省政府的辦公大樓,就被副省長龍念喊住了:“老何,你來一下。” 何開蔭好生納悶,龍副省長分管的是工業,他找我能有什麼事?到了龍念的辦公室,何開蔭才知道,龍副省長對這件事很感興趣。龍念在仔細地詢問了何開蔭的一些改革設想後,果斷地說:“老何啊,農業我不懂,但是我有扶貧任務;我的扶貧點在臨泉縣,你的那些設想可以在我的扶貧點先搞試點。” 龍副省長是個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之人,他這樣說,就算一錘定了音。隔天一大清早,他就把何開蔭叫到政府大院,乘一輛麵包車,去了臨泉。他們在這個國家級貧困縣,一呆就是一周。白天研究扶貧,作為高級農藝師的何開蔭,便成了龍念的扶貧高參;晚上,龍念就把臨泉縣的糧食局長、稅務局長、政府辦公室的主任和體改委主任,一一喊來幫助何開蔭算賬,想搞出一個讓各方面都能夠滿意的稅費統籌的方案來。

在離開臨泉縣之前,龍副省長還和何開蔭約定,等到了秋收時節,他將陪著他再來臨泉,以啟動稅費改革的試點為契機,把農民的負擔減下來,同時推動扶貧工作的全面開展。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九九一年夏秋之交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水,使得他們的計劃泡了湯。不少農村都被泡在洪水里,農民連飯都吃不上,還搞什麼稅費統籌呢?再說積極支持這項工作的縣委書記陳業夫也被調走,熱心這事的周縣長在政府換屆時又意外地被選掉。結果,空歡喜一場。 當然,也有讓何開蔭舒心的事,心裡的一個疙瘩終於解開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知了省裡所以不准他去長春開會的原因。原來那期間有人在上頭告發他“招搖撞騙”,為此省政府還派人跑到國務院去核實李鵬總理說沒說過那些話,國務院研究室又是否約他去中南海匯報過工作。外調是背著他幹的。當調查被證實確有此事時,出面調查的同志覺得乾了件虧心事,回來就對何開蔭掏了實話。

冬去春來,一九九二年悄然而至,這年三四月間,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有如摧枯拉朽的春風,給華夏大地帶來勃勃生機。 說得多麼好啊! “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於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看準了,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沒有一股氣呀、勁呀,就走不出一條好路,走不出一條新路,就乾不出新的事業。” “在農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中,不搞爭論,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我們的政策就是允許看,允許看比強制好得多。” “要抓住機會,現在就是好機會。我擔心失去機會,不抓呀,看到的機會就丟掉了,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呀。” 讀著小平同志激動人心的講話,何開蔭直感到熱血奔湧。

隨著小平南巡講話,安徽省常務副省長邵明站了出來,他再次把何開蔭的報告批給主管農業工作的汪涉雲副省長:“涉云同志:何開蔭同志這個建議,提了幾年了,我也幾次看過,思考過。現在中央提倡大膽地試,你看我們是否選擇一個縣,或者一個鄉進行試點,如果同意,我們再與省裡領導通通氣,找有關部門一起研究。如何?” 邵明批示的第二天,汪涉雲就跟著表態:“同意邵省長意見。” 這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機會終於來了。 這期間,全國國土學研究會在安徽省的淮北召開,著名的農村經濟專家杜潤生來到會上;何開蔭也應邀到會,並在會上發了言。因為開的是有關國土的會,何開蔭會上談的也只能是國土的問題,但他的心思卻依然在農村的改革上,因此,他也把他的那篇《發展農村商品經濟的根本措施——關於深化農村改革的一些設想》,帶到了會上,並送給了杜潤生。杜潤生看了以後,大加讚賞。他對何開蔭說:“老何哇,沿海我不敢說,我要另外去調查,但我可以斷言,你這個措施對中國的中西部廣大的農村是實用的!”

杜老的高度評價,使何開蔭深受鼓舞。 會議臨結束時,阜陽地區常務副專員王懷中帶著車趕到會上,要接杜老到阜陽去指導工作。王懷中所以專程來請杜潤生去阜陽,一是杜在擔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和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時,曾主持起草過對中國的農村改革起到巨大作用的五個“中央一號文件”,是黨內農業問題的大專家;二是,杜老在淮海戰役的時候,就曾在阜陽當過地委書記,他對那片土地有感情。一九八七年國家決定有選擇地開辦一批改革試驗區時,由於老書記的力荐,阜陽有幸成了中國第一個由國務院備案的農村改革試驗區。既然杜老來到安徽,阜陽人民邀請當年的老書記、老專家去試驗區指導工作,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杜潤生是百忙之中見縫插針來參加這個國土會議的,來前就把回京的車票買好了,他對王懷中說:“我秋天可以來一趟,現在請我不如叫你們省裡何開蔭同志去。他是有辦法的人,已經拿出了一個很好的措施了。”

由於杜潤生的推薦,何開蔭就跟著王懷中同車到了曹操和華佗的家鄉亳縣。 當時,阜陽還沒撤區建市,亳縣也沒改作亳州,更沒從阜陽地區單獨劃出去,地區的幾大班子領導就全集中在那兒開會。何開蔭的到來,無疑為會議增添了改革的話題。地委書記王昭耀盛情地要何開蔭為大家談一談他對農村第二步改革的設想,被壓抑了許久的何開蔭,巴不得有這樣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地方,也就不謙虛,便把自己多年來深思熟慮的東西娓娓道來。 講完之後,他提醒大家說:“這個方案涉及到目前不少禁區,能否真的搞起來,我自己也沒有把握。” 幾大班子成員隨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最後,王昭耀對何開蔭說:“我們決定搞,你來幫助我們一起搞吧!” 何開蔭終於聽到自己的設想即將被實施,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但他依然不無憂慮:“這是有一定風險的。”

王昭耀坦言道:“我們是經國家批准的農村改革試驗區,允許搞一些創新和突破。即便有風險,也是由我們地委擔,由我王昭耀擔,這個與你沒有關係。” 王昭耀的話說得很平靜,卻說得斬釘截鐵。 何開蔭聽了一把握住王昭耀的手,心裡有一陣陣熱浪在奔湧。是呀,有王書記這句話,他已經無須再說什麼了。 會後,王昭耀親自陪著何開蔭到下面去確定試點的地方。 他們首先到了潁上縣。 由於當年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曾在這個地區進行過土地制度方面的改革試驗,研究中心的杜鷹等人還專門深入到這兒前後呆了一年多時間。何開蔭認為深化農村改革最重要的就是土地制度和稅費制度的兩項改革,既然土地制度的改革已經在探索了,那麼,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自然就是農業稅費制度上的改革。因此他同王昭耀下來確定的將是稅費改革的試點地。

潁上縣為此召開了一次縣委擴大會,擴大會擴大到了縣里的五大班子的所有成員。地委書記王昭耀雖然到會,但他特地說明,潁上縣同意不同意作為農村稅費改革的試點,地委不搞包辦代替,希望大家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 何開蔭首先詳細地介紹了有關情況,然後就是自由發言,會開得熱火朝天。沒有多大一會兒,會場上便出現了陣線分明難以融合的局面:縣委、縣政府很想幹,政協有點說不清,人大則持反對意見。支持者、反對者與折衷者都說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詞,思想最終也統一不起來。縣人大領導否定進行稅費改革的試點,是有著充足的理由可以擺到桌面上的:“這樣的方案明顯是與現行政策法規不一致的!” 何開蔭認真地聽著,越聽,越覺得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高瞻遠矚,切中時弊,太深刻了,也太及時了。他終於從反對者和折衷者的理由中,找出一句最典型的話,這就是:“別的地方沒有這樣幹,要是我們乾了,將來恐怕鄉鎮幹部有意見。”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求穩怕亂,心安理得——這種“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沒有一股氣呀、勁呀”,“像小腳女人一樣”的精神狀態,已經成了當前深化農村改革最突出的思想障礙。當然,何開蔭也還從反對者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看到了更隱蔽的原因。其實,怕來怕去,說穿了,就是怕實行了這種稅費統籌的辦法之後,鄉村幹部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地從農民那裡收錢了。而鄉村幹部,毫無疑問,也包括縣里幹部,他們的許多政績都是靠達標呀、升級呀弄來的,不准亂收費,不准亂攤派,不准亂集資,那些“公益事業”所需要的錢款從哪裡來呢?同意稅費改革,從某些意義上說,就等於是斷了自己的財路。 顯而易見,實行改革,首先必須要有改革精神,敢於先“革”自己的“命”!

王昭耀看清了這個形勢,他沒有勉強。因為任何農業改革是否成功,首先有賴於農民能否了解、認同和支持,縣級領導幹部尚且如此,又怎麼能指望他們去組織動員廣大農民取得這項改革的成功呢!他對何開蔭說:“我們再到渦陽縣去看看。” 到了老子的故里渦陽,王昭耀把何開蔭介紹給渦陽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因為地委有事需要他回去處理,就提前離開了。走前,他誠懇地對何開蔭說:“這事急不得。有一點你放心,我支持你在阜陽地區搞稅費改革。” 渦陽縣也為此召開了一次縣委擴大會,或許因為沒有王昭耀書記的在場,會開得比潁上縣還要激烈。聽說稅費改革的基本原則是:“交足國家集體的,餘下都是農民自己的;任何部門和任何人都無權再向農民徵收一分錢。”會從一開始就炸了鍋。

會上出現的這種局面,竟然和潁上縣的差不多,縣委書記王保明是堅決支持的,他也主要是把這項稅費制度的改革,看作是一件重要的政治任務;縣長汪炳瑜的態度非常堅決,他認為今天的農民確實太苦,負擔太重,老何的這個方案能有效地剎住農村中“三亂”的不正之風。政協的意見較曖昧,人大卻是堅決反對。 當爭論各方相執不下時,縣長汪炳瑜竟站了起來,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摔,說道:“所有風險我們縣委縣政府擔著。這麼多意見我們聽到了,知道了,但我們還是要幹!”說得與會者一時語塞。 散會時,何開蔭找到汪炳瑜,他很感激這位敢於拍板敢擔責任的痛快縣長,但他還是十分誠懇地勸說道:“你們就要換屆了,還是等一等吧。不能因為乾這件事,把你的縣長也選掉了,以後什麼事就都乾不成了。” 汪炳瑜想想,也是這麼個理。雖說縣里五大班子不能一團和氣,幹工作總得有個原則,但在大家的認識還不一致時,確實也不能操之過急。他苦笑道:“好吧,就先放一放。” 離開渦陽時,何開蔭不希望再去驚動縣里的任何領導,他一個人,拎著包,默默地向長途汽車站走去。兩個縣的縣委擴大會開得如此熱鬧,他預感到,農村稅費改革的道路勢必將是漫長、曲折而又充滿著艱難險阻的。 一路上,他想了許多許多。幾乎沮喪到了極點。他感到很累,也很狼狽,就這樣,懵懵懂懂回到了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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