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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三章:漫漫上訪路——1 享受冷漠

中國農民調查 陈桂棣 4848 2018-03-04
一九九四年十月一日,這是共和國第四十五個誕辰。到處是歡歌笑語,到處是火爆的鞭炮聲,安徽省臨泉縣白廟鎮王營村村民王俊彬,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這裡是河南省沈丘縣留府鎮李大莊,雖然離他的家鄉只是近在咫尺,他卻是有家不能歸。 臨泉縣公安局於兩個月前的七月三十日,下達了《關於敦促王俊斌等違法犯罪分子投案自首的通知》,《通知》上雖把他的名字都給寫錯了,但他十分清楚,隨著這個《通知》的到處散發,他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的同時,也被剝奪了聲辯權,他已不可能再回臨泉縣申訴自己的冤情,回去申訴無疑等於自投羅網,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更讓他感到傷心、震驚的是,二十多天之前,臨泉縣紀檢委又做出了《關於開除王俊彬黨籍的決定》。

他帶人找黨的上級組織,要求落實黨中央、國務院減輕農民負擔的政策,其後果卻是開除出黨!這是最叫他想不通,也是最痛苦的一件事。事情走到這一步,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他痛切地感到:今天的農民,不僅面臨著物資匱乏的困擾,還將承受著從精神到心理上的巨大的壓力。雖然農民有許多話想說,可是讓農民說話的渠道並不暢通,民意和民情還無法能夠得到正常表達,難怪一些地方有的農民不得不將早已“站起來了”的身子,又在“父母官”面前屈膝下跪;有的甚至不得不採取古人“冒死攔轎”的辦法,在公路上攔截領導的車隊喊冤。 “文革”結束那年才六歲的王俊彬,是在鋪著陽光的新時期的大道上無憂無慮地走過來的,接受的教育中,除了改革、開放,就是民主與法制。十八歲那年,高中還沒畢業呢,他就響應祖國的召喚,走進了軍營,從此又多了幾分軍人的奉獻精神。特別是當他在黨旗下莊嚴地舉起右手,向黨宣誓,更懂得隨時隨地維護黨的決定和人民的利益,是一個共產黨員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今天的王俊彬,顯然不會像有的農民那樣向誰屈膝下跪,他認為民主的權利不是靠誰恩賜的,他當然也不會去幹出那種“冒死攔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什麼都喪失了,惟獨沒有喪失的是民主的權利。

他要申訴。 雖然他還並不清楚向哪一個具體的部門主張自己的權利更為合適,他卻毫不猶豫地在紙的上端寫出“訴狀”二字。 儘管他知道被申訴人一般只應該是部門的法人代表,一個黨的縣委書記不可能成為被告,但他不管這些,依然堅定不移地在“被申訴人”下面,寫上張西德的名字。他認為臨泉縣委書記張西德在那起性質惡劣的“白廟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扮演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 臨泉縣隸屬被稱作安徽“西伯利亞”的阜陽地區。這是飽經歷史滄桑的一塊土地,黃河無數次溺辱過它,留下了無邊的淤泥沙土,成為著名的黃泛區。當年劉鄧大軍突破敵人的黃河天塹防線,千里挺進大別山,就是從這裡殺出一條血路,揭開了解放戰爭大反攻的序幕的。今天,天性淳樸的臨泉人民,憑著勤勞的雙手,正在改變著家鄉的面貌,但由於人口的眾多,一個小小的平原縣,竟擁有一百八十多萬人,堪稱“華夏第一縣”;再加上交通閉塞,土地瘠薄,至今仍是遠近聞名的貧困縣。王俊彬就出生在這個貧困縣最貧困的白廟鎮。

我們是事隔六年後的2001年的冬天走進那片土地的,那裡的貧窮給我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一路看過去,沒有一家鄉鎮企業,田裡種的全是清一色的大蔥和大白菜,很多年以來,這裡的農民就靠種大蔥和大白菜為生。在村莊旁邊不遠,有一條公路直通外省,路兩邊到處是堆積如山的大蔥,等著過往的司機順便買走。我們一問價錢,不免吃了一驚,一斤僅賣六分錢,一板車蔥也就抵個兩三元錢;大白菜價錢稍微好一點,也只賣到一斤一角錢。然而,就是這麼便宜的蔬菜,種菜的人還捨不得吃。我們進村的時候,看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農民端著碗蹲在門口吃飯,碗裡只有飯,沒有菜,我們問他,這麼便宜的大白菜為什麼自己不炒點吃,他說了一句令我們心酸不已的話:“我吃掉一斤不就少賺了一毛錢嗎?”

2001年的白廟尚且如此貧窮,六年之前就更是可想而知了。聽他們介紹,那時白廟鎮的人均年收入只有二百七十四元,就是說,每人每天的收入不過八毛錢,誰都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麼?儘管已經貧困到了這個地步,縣、鎮、村還是層層加碼,不斷地把各種各樣的亂攤派、亂集資、亂罰款強加到村民的頭上,而絕大多數的村民對這種巧取豪奪卻只是敢怒不敢言。 這天,王俊彬找到王向東和王洪超,他覺得總要有人敢站出來替大夥說句公道話。王向東和王洪超,也都是村里思想比較活躍的年輕人,特別是王洪超,提到亂攤派,他就惱得直摔頭,簡直就是深惡痛絕。 王洪超的岳父是鄉村中比較有商品頭腦的精明人,除了種莊稼,農閒時就走村串鄉去賣老鼠藥,這行當成本不多,收入卻是可以的。王洪超早已看出,光靠種莊稼日子過得太艱難,就跟著岳父去賣老鼠藥。一天,正趕在王洪超外出賣藥,村支書高建軍帶著苛捐雜稅的突擊隊,大呼小叫地摸上門,每家要收六塊錢的“建校費”。村里學校校舍好好兒的,沒有一間危房,怎麼又冒出個“建校費”呢?王洪超的母親想不明白,也掏不出這六塊錢,就說:“洪超不在,改天再交吧。”話音剛落,高建軍搬起電視機就走。王母一看,忙追出門說:“家裡沒人,你們這麼搬東西,合來不合來呀?”她說的是當地話,是在查問村支書這麼幹“划算不划算”。

因為高建軍與王洪超還有一層親戚關係,她想不到高建軍當上了支書就會幹出這種翻臉不認人的事來。誰知,高建軍理也不理,揚長而去。 王洪超後來知道村支書抱電視機的事,氣得直罵娘。 王俊彬、王向東和王洪超三人一合計,決定先去鎮裡討個說法。當時,他們三個人想得都過於簡單:既然有黨的“減負”政策,就應該不折不扣地執行。再說向上級機關反映下情,這也是《憲法》賦予每一個公民的合法權益。 他們差不多是懷著無比信賴的心情,去找鎮黨委書記韓春生的。王俊彬更是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去尋求組織上的幫助的。他們永遠記住了那個日子: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那一天,讓他們刻骨銘心,在鎮黨委辦公室,他們終於懂得了什麼叫“推諉”,什麼叫“糊弄”,什麼叫“對人民群眾感情麻木”。

鎮黨委書記韓春生的不聞不問,助長了村支書高建軍的肆無忌憚。當高建軍得知王洪超把他抱走電視機的事情也告到了鎮裡,惱羞成怒,不僅拒不歸還,還再次明目張膽地闖進王家,又推走了他家一輛自行車。 欠交所謂的六塊錢的“建校費”,竟然抱走一台電視機還覺不夠,又推走人家自行車,這事顯然做得太過分,一下激起了公憤。於是,更多的村民站了出來。紛紛向王俊彬、王向東和王洪超提供村幹部亂攤派、亂集資、亂罰款的人證物證。 我們在王洪超家就見到過當年村民們的三份證據。一份是蓋有“臨泉縣白廟鎮人民政府”大印的“農民負擔稅費卡”,卡上承包耕地的畝數明顯有改動的痕跡,而且,是一改再改,由最初的“六畝四七”改作“六畝八五”,塗抹了之後,又寫成“六畝八七”。塗改承包耕地畝數的目的,不言而喻,是為提高“農業稅”、“農林特產稅”、“耕地佔用稅”以及其他各項應交的稅金。至於卡上填寫的“村提留”和“鄉統籌費”的數字,更是叫人霧裡看花:兩組十四項“應付費用”款,數字是十分具體的,但其中的依據是什麼?為什麼要村民交這麼多?誰也說不清。總之,十四項錢款加起來,應該是九十三元一角整,“合計”欄裡也是這麼填寫的,卻不知為什麼,又用紅筆給槓掉,改成了九十一元五角六分。在另一份蓋有“臨泉縣白廟鎮邵營村民委員會”大印的“農民承擔費用收款收據”上,“鄉統籌村提留”的九十三元一角整,又變成了九十一元四角七分。看上去,越改收的錢款越少了,而且收款人還在這份收據的空白處寫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依此據為准其他單據作廢。”就是說,再加上“應交”的稅金,這戶農民總共就交了一百四十元三角六分。然而,富於諷刺意味的是,這戶農民提供出的又一張油印的“邵營行政村農戶一九九三年午季交款通知單”,無疑應該被看做是“作廢”的“其他單據”,“通知單”上通知午季必須交納的竟是一百八十四元零一分!他“承包耕地”的數字不僅又變成了“六畝八八”,應交稅金也由四十八元八角九分變成了一百五十五元二角七分!

一份“稅費卡”,兩本不同的賬。一本是要村民如數交納的,一文錢不能少;一本是寫在紙上專門給上邊來人檢查用的。掩耳盜鈴,欺上瞞下已經到了無所顧忌的程度! 王俊彬、王向東和王洪超掌握了村民們提供的這許多證據,更堅定了上訪的信心。由於鎮裡對村幹部的問題極力包庇,他們不得不“越級上訪”,這以後就找到了縣里。 使他們大感意外的是,在縣里,他們遇到的竟然也全是冷冰冰的面孔。 於是,三人橫下一條心,決定去找一把手。 “我們要見張西德同志。”他們認為,縣委書記是全縣黨組織中最高的領導,黨性肯定也是最高的,不會看著下邊公開違背黨的減負政策不管不問的。 但是辦公室的同志詫異地抬起頭,發現闖進來的是幾個農民模樣的年輕人,很不耐煩地說:“知道張西德是誰嗎?”

“縣委書記呀!” “你們是哪裡的?” “白廟王營的。” 對方一听就奚落道:“縣委書記也是你們隨隨便便就可以見的嗎?王營村的事,你們應該找白廟鎮黨委和政府去解決。” “可是鎮裡不問。” “他不問,你們就來找縣委書記?如果全縣所有村都像你們王營,有事沒事就跑到縣里找書記,這縣委書記還能幹嗎?” 三個人全傻了眼。 王向東的腦子來得快,忍不住地問:“鎮裡不管,你說不找縣委領導找誰?” 對方一下站了起來,衝動地搧著兩臂,像轟趕一群鴨子似的大聲喊道:“去去去,我們還有事!” 有著幾分心計的王洪超,一直沒言聲,這時冷靜地說道:“我們要求縣委落實中央'減負'的政策!”

“誰不給你落實,你去找誰!” “我們就找張西德書記!”王洪超聲音不大,卻說得十分堅定。 “不行!” “為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對方終於把話說死了。 對方冷嘲熱諷道:“快走!否則,這種態度都不會再有!” 從縣委大院走出來的時候,三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王洪超後來談到走出縣委那一瞬,他強烈地感覺到,原來心中一種最聖潔的情感,忽然間被人粗暴地玷污了,他痛苦極了。 回村後,村民們湊在一起開了個會。大夥都覺得,既然三個人去縣里反映問題,勢單力薄,得不到重視,那就各家各戶能去的都去。這以後,王營村三百多村民一齊出動,坐著十幾輛農用車和四輪拖拉機,浩浩蕩蕩開進縣城。

然而,人多勢眾,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引起縣委更大的反感,說他們這是在“聚眾鬧事”。幾次受挫之後,村民們感到,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在臨泉縣已毫無解決的希望,剩下的,就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找地區,二是去省裡,再就是直接進京。去地區和去省裡,不少人都表示心中無底,因為無論地區還是省裡,都與臨泉縣委和縣政府有著太多的聯繫,不能說他們就一定會是“官官相護”,但把上訪的材料層層下批,最後又批到被上訪人手裡的事,卻是完全可能的,這樣的故事,當今的報紙、廣播、電視上已屢見不鮮。假如是那樣,人家指個兔子叫攆,一圈攆下來,不說村民們的時間和精力賠不起,也沒有那些錢朝外拿呀! 大夥七嘴八舌,各抒己見,到了後來,意見就漸漸集中起來,這就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去找黨中央、國務院!因為,減輕農民負擔的好政策就是黨中央、國務院制定的,黨中央和國務院同咱底下農民的心貼得最近! 當然,大家也都知道,這樣“越級告狀”,將會承擔很大風險。一個嚴峻的事實是:進京上訪,反映白廟鎮和王營村的問題,客觀上看,告的卻是臨泉縣的“黑狀”。至少說明,臨泉縣拒不落實中央減輕農民負擔的政策,是給黨抹了黑,是為國家添了亂。縣委書記張西德對此絕不會善罷甘休。 提到張西德,大夥在臨泉縣的電視上早就熟悉了:五短身材,說話愛揮手;做報告的稿子可能是秘書們給寫的,文辭還可以,可他一到脫稿講話時,就沒有了一點文雅氣,說的話跟個粗人沒啥兩樣。一次會上,在強調計劃生育不准超生的時候,張西德竟揮著拳頭信口開河道:“我寧要七個'墳頭',不要一個'人頭'!”說得大家全伸舌頭。這句充滿殺氣和血腥的話,被流傳得很廣,誰聽了,誰脊背發涼。 總之進京上訪,前途難卜,誰有能力有膽識擔當此任呢? 大夥心里當然全清楚,只是誰也不忍心先開口。推選進京的代表時,村民們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註視著王俊彬、王向東和王洪超三個年輕而又有文化的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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