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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十六~三十

神捕的遊戲 江湖大 15260 2018-03-13
江南的玉湯鎮是個很有名的鎮子。 玉湯沐身,百病不侵。玉湯鎮最出名的是這裡的水。 玉湯鎮坐落在玉湯山的山腰中。有人傳說玉湯山下面臥著一條火龍,所以從山上冒出的泉水竟都是熱的,而且水的顏色跟白玉一樣,晶瑩而不透明。 而這水最大的一樣好處,是在裡面泡上半天后,便有祛風散寒活肌生骨的奇效。能在裡面泡一泡,實在是快活賽神仙。所以,一些有頭腦的商人,便藉著這裡的玉湯之水做起了澡堂生意,漸漸地形成氣候,又帶動了其他的行業,結果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山區裡硬生生造就了一個繁華的大鎮子。 每年各地的名門豪族、富商大賈都會絡繹不絕地扶老攜少到這個鎮子來度假,洗一洗澡,鬆弛鬆弛筋骨。 玉湯鎮上的澡堂很多,但是最大最有名的卻是清風明月池。

清風明月池的李老闆是個很會做生意的人,清風明月池在他經營下,不過十年時間,便超過了鎮上所有老字號的澡堂。 清風明月池生意越來越好,李老闆站在帳台後面,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眼前這副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早已經讓他心裡樂開了花。 清風明月池的大堂寬闊而幽深,地上是一個三丈見方的大池子,裡面正有玉色的熱水不斷地向外湧出。大堂的前方是六條狹窄的走廊,每條走廊的兩邊都是用木板隔出來的房間。在這些房間門口,掛著一些小木牌,上面用甲乙丙丁標著房號。幾個光著膀子的大漢穿著木屐在大堂和六條走廊之間來回穿梭,木屐在地板上發出陣陣細碎的"的篤"聲。大漢們抬著跟他們的個子一般大小的大木桶,不斷地往那些木製移門裡面,送著剛從大堂的池子裡打上來的玉湯之水。濃得像霧似的蒸汽此刻已經充滿了整個店堂。

李老闆發現,今天要水要得最多的是丁房裡的客人,已經整整要了六十六桶水,在澡堂裡也整整呆了八個時辰。按清風明月池的規矩,每送一桶水,客人便須支付五兩銀子。所以,丁房客人今天已經讓他賺了整整三百多兩銀子。李老闆不由衷心希望,這裡所有的客人最好都能跟丁房裡的客人一樣。 但是,丁房裡的客人卻並不這麼想。 玉湯之水雖好,但沒有人會願意在水里泡上八個時辰。 龐小呆現在渾身的皮肉都已經被泡得發白髮酥,他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已經被玉湯之水煮熟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有些不太放心。昨天凌晨,他在五十里外的縣城裡,又殺了一家大小十幾口人。雖然他很享受殺人時那種切瓜砍菜的快感,但是他卻無法忍受那些噴灑到他身上的鮮血。

龐小呆甚至覺得,血是世上最髒的東西。既然這最髒的東西已經沾滿了他的身體,所以他就一定要好好地洗上一洗。 龐小呆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知道玉湯鎮上清風明月池是天下最好的洗澡之地。 泡在池子裡,陪他一起洗澡的還有本鎮明月樓的三個姑娘。這已是今天第四撥來陪龐小呆的青樓女子了。 雖然明月樓裡的姑娘們,都知道這位龐大官人是個出手很闊綽的豪客,但是沒有人願意在澡池子裡面呆上這麼長的時間。 所以每次只要龐大官人來鎮上,明月樓的十二金釵總是會輪班來陪伴他。 龐小呆向那個叫輕舞的女子做了手勢。輕舞乖巧地從水里站了起來,在白玉池子邊上的茶几上拿起酒壺,將酒液斟入了一個小酒盅裡面。 另一個叫做歌影的女子也半蹲著站了起來,輕笑著從輕舞的手裡接過了小酒盅,輕展玉臂挽在龐小呆的肩上,另一隻手拿著酒盅高高地懸起,將酒液一滴一滴地灌入了龐小呆微微張著的嘴裡。

龐小呆自己的兩隻手正在搓揉著身體,一邊搓一邊他還不放心地在自己身上嗅來嗅去。不知怎麼搞的,他還是在自己身上嗅出了濃濃的血腥味。所以,雖然已經對洗澡這件事情深惡痛絕,他還是不得不呆在了池子裡面。 “加水!”龐小呆煩躁地大喊。 “來了,來了。”門外傳來了殷勤的吆喝聲,房間的木門被移開了,抬水進來的竟不是一個滿身橫肉的大漢,而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小伙子。 “哇,現在清風明月池還雇了一個這麼俊俏的小廝,我看李老闆是準備改行了。”另一名叫燈煙的女子吃吃地笑了起來。 “改什麼行?”輕舞故意放高聲音問。 “改行出租相公啊。”燈煙答。 “要是這樣的話,我一定第一個來租他。”歌影故意挺了挺自己傲然的胸,挑逗地看著這個小廝。

小廝的臉看上去已羞得通紅,低著頭,只顧往池子裡加著新水。 “哎呀,看你們把這些人,把人家小孩嚇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啦。”輕舞也笑了起來。 “這小孩看著老實,其實那雙眼睛一點也不老實,低著頭時還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把我們姐妹身上的每個地方可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歌影將一條頎長的腿抬出水面,大聲說。 三個女人笑作了一堆,龐小呆也不禁啞然失笑。側眼看了眼那小廝,還向他招了招手。 陳溪橋的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因為那三個青樓女子的起哄,讓龐小呆對他起了疑心。他點頭哈腰地走到了龐小呆跟前,雙手早已運足了內力。 “客官,還有什麼吩咐?”陳溪橋畢恭畢敬地說。 “你替我搓一搓背吧。用力點!”龐小呆一揮手,將一錠銀子扔到了陳溪橋手裡。

陳溪橋鬆了口氣,又是一躬:“是。”說著,他的兩隻手放到了龐小呆的背上。 龐小呆的背柔軟得就像一匹緞子。但陳溪橋卻知道,這是一匹可怕的緞子。 在少林寺歷史上所有的俗家弟子中,只有龐小呆一個人練成了少林七十二功中最難練的金剛不壞之身。即使在少林歷代高僧中,練成這種武功的也不過只有十個人。 傳說這種金剛不壞之身遇到攻擊,不僅不會受到傷害,而且還能把對手的攻擊之力全部反彈到對方身上。 不過,龐小呆因為不是童子之身練功,所以他的金剛不壞之身在嚥下三寸處留下了一個命門。 這是蕭憔悴告訴陳溪橋的。蕭憔悴的情報從來都沒有錯過。 陳溪橋用力地為龐小呆搓著背。 龐小呆的雙手被解放了出來,所以開始自己給自己斟酒。他閉上了眼睛,一滴一滴地品著手中的美酒。

陳溪橋搓背的手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向上移著,已經靠近龐小呆的脖子。 龐小呆好像還是沒有任何察覺,甚至因為陳溪橋的搓揉而很舒服地哼哼起來。 陳溪橋的雙手突然加力了,猛地向龐小呆的咽喉扼去。 龐小呆的頭好像早已料到了似的,頭往下一縮,便從陳溪橋的指縫中滑了出來,沒進了水里。雙手在水面上一拍,玉一般凝成一塊的池水一下子碎成了數也數不盡的星星點點,玉砌的池子裡已經沒有了水,裡面的水滴全部彈了出來,一起向陳溪橋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水滴又輕又圓,好像只用伸出一個小手指,就能把它們一個個彈破。 但是,陳溪橋卻知道這些小水滴被龐小呆這一拍之後,已經變得比世上最硬的鐵蒺藜還要硬,比最鋒利的柳葉刀還要鋒利十倍。陳溪橋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上已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把寶劍。

陳溪橋的露水之劍終於出手了。 陳溪橋和龐小呆的人影都已經不見,只有漫天的水滴和一把長劍在四處飛舞。 房間的隔板已被飛舞的水滴和長劍打得千瘡百孔,四處都是正在驚呼逃竄的浴客。幾十個回合下來,浴客已全部逃走了,隔開小房間的木板也都被打爛了。李老闆面前只有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屋,他知道,他的清風明月池已被那兩個如鬼魅一般遁形的煞星給徹底毀了。他心痛如絞,但是他的腦子卻想得很清楚,如果現在不走的話,恐怕連自己的命都要留在這裡了。 李老闆走後,偌大的清風明月池,已經只剩下了陳溪橋和龐小呆。 陳溪橋身上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的身形也漸漸慢了下來,終於重新在漫天的水滴中現了出來。 他的露水之劍越強,向他攻來的水滴也就越強。龐小呆的金剛不壞之身果然威力驚人。現在,隨著陳溪橋身形減慢,龐小呆的身形也終於重新現了出來。

龐小呆已經把陳溪橋逼入了死角,正等著向他發出最後一擊。 陳溪橋的臉上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但是,不知何時空空蕩蕩的清風明月池裡,又多出了一個人影。 謝三正懶洋洋地站在龐小呆身後不遠處,看著這場胜負就要立判的爭鬥。但他似乎並沒有出手的打算,他的手悠然地背在了身後,好像眼前的事情跟他並無瓜葛。 “龐小呆,你的身上怎麼都是血?”謝三忽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只一句話,御氣而飛的水滴便一下子慢了下來,龐小呆下意識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這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但這一剎那已經足夠,陳溪橋的劍刺穿了龐小呆的咽喉,他的神色滿是驚愕與不信,嘴裡發出了嗚咽聲。碎玉一般的水滴一下子失去了依憑,紛紛揚揚地飄灑了下來。

龐小呆的身體也像這水滴一樣倒了下去。 陳溪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帶著疲憊的神情看了謝三一眼。 “你早就算到這次我會失手?”陳溪橋沉聲說。 “你對付他的辦法,十年前我已經用過。”“所以,潔癖已不再是他的弱點?”陳溪橋拿起絲巾,使勁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弱點還是弱點,但是需要要用別的辦法引發它。”謝三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莫測高深地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只剩下陳溪橋還在原地細細想著他的提示。 九月初八,喜神在位,破星遠行,宜嫁娶,主家和,旺三世。 這是司馬無鹽特地為自己挑選的過門日子。 一大早,她就梳妝打扮完畢,只等著陳家的花轎來接。 這是她一生都在企盼的事情,嫁入名捕陳家,去做陳家的少奶奶。 然而,現在她卻有些不確定了。 所以,她才改變了主意,急急忙忙找到陳溪橋,用了一點女人的小手段,終於讓陳溪橋改變了父仇未報不談婚娶的初衷。 司馬無鹽很怕,怕事情再拖下去,不是陳溪橋,而是自己會背棄當年的承諾。 半年多來,她一直避免和王船行照面。但越這樣,她心中對王船行的印象便越深刻一分。 也許和陳溪橋朝夕相處以後,她的心裡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她這樣認為。但是她自己也知道這想法很脆弱,根本就靠不住。 外面喧鬧的鑼鼓和嗩吶已經響了起來,大嗓門的喜娘正在大聲地和司馬無鹽的嫂嫂們說著一些討口彩的話。花轎終於到了。司馬府上下都被喜悅籠罩住了。 司馬無鹽卻愈發地憂傷起來,她很想沒有來由地對著這件空房子大吼一聲。 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她的臉上依然平靜而優雅,娉娉婷婷地站起身來,把自己的閨房門打開了。 喜娘殷勤地扶住了她,在她戴滿鳳冠霞帔的頭上披上了一塊紅色絲巾,把她的臉和她的視線藏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紅色後面。 隨著喜娘的步伐,司馬無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起來。終於她就要跨出司馬家大門的門檻了。她知道只要跨出這一步,就是一生一世,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她悄悄撩起頭上紅絲巾,茫然轉身看了一眼這間陪伴自己度過整個少女時代的大宅子,真希望自己一直都能像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一切都像過家家,一切即使開始了,也不能算做定局,都還能再重新開始。 不知不覺間,她的眼前已經模糊了,兩滴清淚忽然從她的眼角里掉了出來。 "司馬小姐哭了。"圍觀的人群中有人眼尖,看見了司馬無鹽一滴一滴掉在青石板上的眼淚。 "那當然,一個姑娘家離開娘家自然是要哭上一哭的,司馬小姐這樣,還算是含蓄的。""說不定啊,這是高興的眼淚呢,全臨安的人都知道,司馬家的九小姐從三歲起,就想嫁到陳家去了。"到處都是一些無關的人,到處都是一些無關的議論。 司馬無鹽也終於走到了這次步行的終點,她被深深地藏進了一架黑漆漆的花轎裡面。而從此她也把她一顆懸著的心藏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 起轎了。司馬無鹽的心裡卻越來越空虛。 此刻感到空虛的還有陳溪橋。 雖然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沒弄明白過,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無論得到什麼或者失去什麼,他都能無憂無喜坦然而投入地接受。但是此刻他卻第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不妥。 司馬無鹽輕撩絲巾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看見了她的臉。 她的髮梢凌亂,梨花帶雨,臉上的神色竟憂傷到了極點。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司馬無鹽了。 他所有對司馬無鹽的記憶都是關於一個女孩的記憶,她驕傲、聰明、很有心計,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但是,剛才他看見的司馬無鹽已完完全全是一個女人。一個淒楚的女人,一個心事重重的女人,一個脆弱的女人。 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但是他知道這個司馬無鹽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司馬無鹽。 那麼他自己呢。在他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藏著一個所有人都不認識的陳溪橋? 謝三說得不錯,人心才是這世上最叵測的東西,所以它才會成為一件最鋒利的殺人武器。有時候殺別人,有時候則會殺自己。 其實,他早該知道,現在的這個司馬無鹽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司馬無鹽。 一個月前,他辦完龐小呆的案子回家的時候,司馬無鹽忽然找到了他。要他陪她一起去小酒館喝酒。 司馬無鹽一向都是一個很懂得克制的人,但是那次她卻毫無顧忌的喝了很多,最後竟醉了,倒在他懷里大哭起來,哀求著他趕快把她娶過門去。 一個像司馬無鹽這樣美麗驕傲的女子竟然連尊嚴都願意放下,要求別人娶她,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拒絕這樣的要求。 事後,陳溪橋雖然明白這不過是司馬無鹽為他設下的一個局,但他也看出來,司馬無鹽的悲淒卻不是假的。所以,他才會決定遵守諾言,在今天把她迎娶過來。 但是,他卻沒想到,對這件婚事,司馬無鹽其實跟他一樣六神無主。他鼓起勇氣為她所作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她並不希望發生的事情。 而更重要的是,這件婚事雖然早已經在計劃之中,但是他知道一旦當它實現的時候,還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一個世上唯一能在他無助時給他力量的女人。 陳溪橋忽然發現,自己的任性和沒有原則,一直都在傷害很多人,先是他的父親,後來是司馬無鹽,但他傷得最深的還是紫荷。 紫荷並不覺得陳溪橋曾經傷害過她,但現在她卻真的很傷心。 她已經無數多次設想過陳溪橋娶妻生子的情景,以為自己會對這些無動於衷。但是,直到這件事情真的發生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根本無力承受。 昨天晚上,她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哭了很久,眼淚濡濕了被角。 早上起來,給陳溪橋梳頭的時候,她就已經下了決心,等幫著少爺辦完今天的婚事,她就悄悄地離開陳府。把陳溪橋完完全全地交給司馬無鹽來照顧。也許,這已是她能為她的少爺做的最後一件事。 從十二歲進陳府以來,已經十六年過去。她不再年輕,即使她不離開,以少爺輕薄任性的性格,最終也會棄她如敝屣。與其那樣,還不如在他還對她有留戀之情的時候離開他,這樣也許他反而會記她一生一世。 迎親的隊伍已經回到陳府了。紫荷讓自己笑得很燦爛,里里外外地忙活起來,簡直比她自己嫁人還要熱心。 在陳府這麼多年,她一直都是一副無憂無喜的樣子,惟有今天變得無比開朗。連本來擔心她的張橫舟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不知道為何,雖然眼睛裡看到的一切都充滿了喜悅,張橫舟在心裡卻還是覺得這是他經歷過的一個最奇怪的婚禮。該興奮的人一點也不興奮,而不該高興的人卻笑得比誰都燦爛。 前來觀禮和飲宴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經來齊了,其中自然有陳家的座上賓王船行。 王船行的臉上現在什麼表情都沒有。他一向都是一個能把自己藏得很好的人。陳六曾經告訴過他,一個好捕快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堅忍,永遠不要讓自己的一點得失左右自己的行為。 王船行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捕快。所以他早就下定了決心,要把這份從來沒有表露過的兒女私情永遠埋在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他會將司馬無鹽一直愛下去,直到海枯石爛,但是他也永遠不會向她表露出一點這樣的意思。 但是,他沒想到,和陳溪橋拜天地的時候,在那微微飄起的絲巾之下,司馬無鹽竟向她投來了無比幽怨的目光。本來他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但是在三拜的間隙中,他每次都看到了同樣的目光。而他反過來一想,也發現自己之所以會發現這一點,只是因為他一直都在試圖再看一眼司馬無鹽那張俏生生的臉。 你能騙得過自己,卻騙不過自己的心。 觥籌交錯中,陳溪橋醉了,王船行醉了,紫荷也醉了。 當然醉了的還有正在洞房裡的司馬無鹽。 一進洞房,她就把整整一壇的交杯酒全部喝了下去。 雖然她的酒量不小,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到陳溪橋也醉醺醺地進來時,司馬無鹽早已自己揭開了頭上的紅蓋頭,一個人在那裡黯然傷神。 兩個人的神情都一樣地蕭索,不知為何竟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黃昏。夕陽順著西邊的窗子照進了蕭憔悴的小屋。 陳溪橋正半臥在鳥羽之中,拼命地吸著蕭憔悴為他卷製的忘憂草。煙霧瀰漫在整個房間裡,陳溪橋的眼前只是一片迷離。 “今天,你的情緒好像不是很高。”蕭憔悴也一臉頹然地坐在另一個角落,吸著葦桿子捲成的忘憂草。 “怎麼說?”陳溪橋懶洋洋地問。 “因為,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壞'。”蕭憔悴調笑著,將一隻肩膀從寬大的袍子里松了出來,半只渾圓的乳房好像已經呼之欲出。 陳溪橋看上去,好像很無動於衷,只是自顧自吸著忘憂草。 “是不是,你已經對我不感興趣了?”蕭憔悴撩了撩垂到肩上的青絲,幽怨地說。 “並非如此,只是因為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陳溪橋向蕭憔悴歉然地笑了一笑。 “是因為你結婚了嗎?”“可以這麼說。”“哈哈,沒想到你這個薄倖的壞小子,對老婆還能這麼好,真是看不出來。”蕭憔悴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 “我對我的夫人並不好。”“什麼?”蕭憔悴好像很吃驚,“你為了她竟然已經準備從此收心,難道這還不算好嗎?”“我為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陳溪橋的神色越來越凝重,“直到結婚的那天,我才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來,我真正愛過的女人只有一個,而我卻一直都在辜負她。”“你說的是紫荷。”“你怎麼知道是她?”“其實除了你自己,誰都能看出來,你對紫荷跟對別人都不一樣。”蕭憔悴的臉上也收起了輕佻的笑容,一臉正色地說。 “為什麼你們都看出來了,而我自己卻偏偏不知道。”陳溪橋將腦袋埋進鳥羽之中。 “其實,每個人都一樣,”蕭憔悴同情地看著陳溪橋,將身子移過來,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頭,“能看得透別人,卻惟獨看不透自己。”“她已經離開了我。你說我該怎辦?”陳溪橋將頭拔起,求助地望著蕭憔悴。 “想辦法找到她,然後不要再辜負她了。”蕭憔悴沉吟著說,“否則,你真的會後悔一輩子。” 林子的另一端,謝三此刻正背對著門坐在桌子上,眼望窗外的夕陽,吹起了笛子。他吹得很忘情,不知不覺間,竟有兩滴清淚慢慢從他的眼角處滾落下來。 陳溪橋這時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謝三並沒有察覺。 看到謝三正在忘情地吹笛子,陳溪橋的手下意識地放在了劍柄上,他的目光閃動,想起了上次謝三的告誡:“記住,你向我動手的機會只有一次,所以動手前你一定要考慮清楚了。”陳溪橋終於無奈地搖了搖頭,把手從劍柄上移開了。 “我回來了。”陳溪橋一字一句地說,好像生怕謝三聽不見似的。 謝三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轉過身來。陳溪橋注意到他眼眶下面的淚痕。 “你……你怎麼了?”陳溪橋有些驚訝地看著謝三。 “太陽的光芒遠遠勝過月亮,但太陽永遠只能獨自天馬行空,而月亮卻有星星相伴。世間萬物中,其實太陽最孤獨。”謝三一臉深沉地說。 “你是不是認為自己是太陽?”陳溪橋忽然彎下腰大笑起來。 “我本來就是。”謝三傲然地說。 陳溪橋笑得更厲害了,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謝三卻還是面無表情,只是平靜地註視著陳溪橋。看到謝三沒有反應,陳溪橋也有些無趣,不得不止住了笑聲。 “你笑夠了吧?好,跟我走一趟。”謝三轉身向門外走去。 “去哪裡?”陳溪橋連忙跟了上去。 “到了你就知道。”謝三已展開身形,風一樣地在樹林裡飛馳起來只一轉眼的功夫,謝三便帶著陳溪橋來到了啼破山的後山,嬌豔豔的桃花林後面,竟有一片平如明鏡的大湖,湖邊有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廟,門楣上寫著“聆音寺”三個大字 謝三帶著陳溪橋進了這座叫做聆音寺的小廟。 “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陳溪橋一邊走一邊追問。 “因為接下來你要對付的人,是超度居士。”“超度居士?就是那個把殺人當作佛法的狂徒?”“不錯。所以要想了解超度居士,你就一定要懂佛法。”“你想讓我到這裡來學佛法?”“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謝三調侃地說,然後語氣一轉,眉目間竟有些敬畏之色,“這廟雖小,但廟裡的主持了塵卻是當世少有的高僧。”謝三和陳溪橋進了廟堂後面的禪室,一個長相清矍壽眉垂肩的和尚正在裡面打坐。 謝三畢恭畢敬地向和尚作了個揖:“大師。”“施主,你又來了。”老和尚睜開了眼睛,眼睛很亮,卻沒有一點逼人的光芒。 “是,我又來了。”謝三點頭。 “施主心中的戾氣還是太重。”“大師,今天不討論我的事,我帶了一個小朋友來,他想跟你學佛。”謝三指了指身後的陳溪橋。 “大師。”陳溪橋也向了塵作了個揖。 了塵抬頭打量了陳溪橋一眼,微微頷首:“好,就讓這位少施主留下吧。”“謝謝大師。我告辭了。”謝三倒退著向禪堂外走去,出了門又做了一個揖,然後才轉身離去。 “施主好自為之。”了塵望著謝三的背影,悵然說道。 說完這些話,了塵又自顧自打坐起來,並沒有搭理陳溪橋。 “大師,你什麼時候教我佛法。”陳溪橋忍不住問。 了塵仍不理陳溪橋。無奈,陳溪橋也只得學著了塵的樣子打起坐來。 夜已經很深了,涼風和月光從四處留縫的茅屋外面漏了進來。 了塵終於站了起來,他的動作緩慢而虛弱,像是一片被風一吹就會倒下的枯草一樣。陳溪橋實在看不出這個一點武功都不會的老和尚,為什麼能讓眼高於頂的謝三為他折腰。 了塵終於磨磨蹭蹭地走出了禪房,陳溪橋連忙跟了上去。 茅屋小廟的後面,竟還有一片爛漫的山花。月光下,了塵拿著一個水壺給每一朵花澆著水。每澆一支,他便將鼻子湊近花朵,自我陶醉地嗅著,好像花香里藏著什麼靈丹妙藥一樣。 陳溪橋狐疑地看著了塵的舉動,有些猶豫地學著他的樣子,將鼻子湊近了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山花確實很清香,卻也不見得有什麼奇特之處,與陳府花園的那些花花草草比起來,只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品種罷了。陳溪橋實在弄不明白,了塵和尚為什麼要這樣故弄玄虛,“大師……”“萬物皆佛法,站是佛法,坐是佛法,行也是佛法,只在於你是否願意去領悟。”沒等陳溪橋發問完畢,了塵卻已經自己開了口,輕描淡寫的,好像並不是在跟陳溪橋說話,而只是在跟眼前的空氣、月光和鮮花說話。 “我不明白。”陳溪橋低下了頭,沉聲說。 “你現在為魔障所困,又怎會明白?”“魔障?大師在開玩笑吧?”“施主心裡的魔障是太執著。”“若不執著,大師又為何要出家,要守這清規戒律。這麼說來,大師的心裡豈不是也有魔障。”“施主說得很對。魔障本來人人皆有,不過該勘破時,便要勘破。”“到勘得破的時候,自然就勘破了。”陳溪橋微笑著道。 “少施主果然慧根獨具。只是聰明從來都是雙面刃,施主千萬不要被聰明誤了才好。”了塵的壽眉在風中飄動起來,像是兩根銀色的飄帶,“好吧,施主該去休息了,明天早上我就給你講經。”“謝謝。”陳溪橋向了塵作揖。 又是一個月冷風清的夜晚。陳溪橋在聆音寺裡已經跟了塵和尚呆了整整半個月,每天都在聽他講經誦經。不知不覺間,陳溪橋已經能背誦十八部經書了,那些佛門的公案現在他也都能講得頭頭是道。 但是,陳溪橋的進步越快,了塵和尚卻好像越不高興。 “如果帶著心魔去誦經,佛法反而會變成最毒的毒藥。”這是了塵每天都要跟他反復強調的事情。陳溪橋卻很不以為然。 所謂佛法不過是一種智力遊戲而已,陳溪橋覺得現在即使沒有了塵在一邊指點,自己也已經完全能夠駕馭這種遊戲了。在這一意義上,寺廟和江湖其實並無區別,而所謂的得道高僧和江湖上所謂的大俠一樣,不過是一些善於做局的高手罷了。 陳溪橋很清楚,自己學佛法的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做一個局,一個讓超度居士入甕的局,而這個局後,還有一個最終的局,那就是殺了謝三。 陳溪橋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屋子裡的禪床上獨自打坐。 這時,謝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客房。 “學佛學得怎樣了?”謝三看著陳溪橋煞有介事的樣子,懶洋洋地說。 陳溪橋不語,隨手從窗台上的花瓶裡取出一枝花來,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不錯,昔日佛祖為眾弟子說法,惟有摩訶迦葉見佛祖拈花而微笑,而獨得我佛真傳。看來,你學得不錯。”“過獎。”“好吧,現在你跟我出去一趟。”謝三的目光閃爍。 謝三和陳溪橋悄悄地離開了聆音寺。 他們走的時候,了塵大師還在小廟後面給花澆水。一陣風吹來,把一朵枯萎的花吹散了,失去了色澤光彩的花瓣落滿了一地。了塵慢慢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揀起這些花瓣,細細端詳,然後向著謝三和陳溪橋遠去的背影,發出了長長的嘆息,眼中竟是一片悲憫之色。 謝三和陳溪橋沒有回頭,像兩條在荒野上奔竄的獵豹,向曠野的盡頭走去。 “這三百年來,這麼多江湖豪傑中,你說誰是其中成就最高的?”謝三忽然問。 “你想說是你自己?”陳溪橋不屑地撇了撇嘴。 “雖然,我一向眼高於頂,卻不是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謝三很認真地說,“我大概只能在這份名單中勉強排進前十名。至少你爹陳六,就能排在我之前。我是司馬懿,三步一算,他是諸葛亮,一步三算,只是他的氣數已盡,否則我早已是個死人。”“那你說,誰才能在這張名單裡,排上第一號人物。”“除了知秋公子獨孤一葉,還有誰能當得起這一份美譽。”“你是說三十歲時便建立了天下第一幫會知秋閣的獨孤一葉。”陳溪橋的語氣裡忽然也充滿崇敬之意。 “不錯正是這個獨孤一葉。”謝三點了點頭。 這三百年來,對江湖而言,這個知秋公子獨孤一葉幾乎是一個不朽的傳奇。他本是王族的後人,無論琴棋書畫都是幾百年才一見的奇才,但他後來偏偏卻投身江湖,憑著一身高深莫測的武功和聰明絕頂的頭腦,把整個江湖重新組合了一遭,建立了有史以來江湖上最大的幫會知秋閣,權勢和財力幾乎連當時的帝王無出其右。但是,這個知秋公子後來卻偏偏在自己權勢、功名和財富都達到巔峰之際,卻把自己費盡心機得來的一切全部拋下,散了知秋閣,也散了自己一身絕頂的武功,然後便神秘地不知所踪。以至於江湖上人都傳言他本就是個天外飛仙,只不過偶爾到人間來玩了一遭。 “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叫獨孤一葉了,”謝三沉吟了很久,才繼續說道,“他現在叫了塵。”陳溪橋的心中一驚,沒想到這個弱不禁風的老和尚竟還有這麼大的來歷。 “你問過他當年為什麼要那麼做?”“他說他散掉的,不過是他的一些心魔。”“唉,沒想到這個知秋公子也是個瘋子。”“現在你大概明白了吧,人心究竟是多麼的奇幻莫測?” 前方出現了一個村莊,謝三在村子前面的小橋上停下腳步,橋下潺潺的小溪正在夜色下歡動著。 “從這裡往東走,右手第五棟房子,裡面住著一個男人,”謝三目光閃動,慢條斯理地說著,“是個小販,平日里愛貪便宜,不是短斤缺兩,便是以次充好,而且還有順手牽羊的毛病。你說這種人該不該殺?”“此人雖可惡,卻還罪不至死。”陳溪橋嚇了一跳,慌亂地答。 “但是超度居士一定認為此人該死,所以他會去超度他。”“所以我應該像超度居士一樣,去殺了他?”“聰明。”謝三的嘴角上露出了殘忍的笑意。陳溪橋也慘然笑了一笑:“其實你讓我出來時,我就明白,你又要讓我去殺人。”“你不想?”“我有的選擇嗎?”謝三注視著陳溪橋,沉默了片刻。 “算了,如果你實在不想的話,我不會勉強你。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你可以回家了。”謝三的態度看上去誠懇極了。 陳溪橋不信地看著謝三,直到確信謝三沒有騙自己,才猛然轉身離開。 回過頭已看不到謝三的身影,陳溪橋臉上的神情卻反而不如剛才堅定了,他有些六神無主,心裡好像一下子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低著頭,失魂落魄地在曠野上行走。 突然,他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抬頭一看,蕭憔悴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陳溪橋發現,自己走了半天,沒去別的地方,竟然下意識地回到了謝三在啼破山上的小木屋前。 “這麼晚了,你怎麼沒有睡?”陳溪橋有些沮喪地問。 “我在等你。”蕭憔悴面無表情地答。 “等我幹什麼?”“我給你帶了一個人來。你跟我來。”跟著蕭憔悴,陳溪橋來到了她的房子。 房子裡還有一個人,正帶著一頂斗笠在低頭哭泣。 那身影那聲音是陳溪橋再熟悉不過的。蕭憔悴尋人的本事果然天下無雙。 “前兩天你不在的時候,有人告訴我青燈庵來了個新出家的尼姑,所以去看了看,發現她天天晚上都一個人躲在佛堂裡哭,所以我就把她帶了回來。”蕭憔悴慢慢說道。 陳溪橋早已忍不住,向紫荷撲過去,不小心碰落了她頭上的斗笠。一頭水一樣的青絲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幾點戒疤佈在頭頂。 陳溪橋緊緊抱住紫荷,痛哭道:“姐姐,你為什麼狠心離開我?”看到陳溪橋在哭,紫荷反而不哭了,她手足無措地把他抱入懷裡:“你這又何苦,姐姐留在你身邊,只會拖累你。”“我不要你這樣說,”陳溪橋將手緊緊捂在了紫荷的唇上,“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人就不要在這裡膩味了,”蕭憔悴輕笑著,向陳溪橋擺了擺手,“趁謝三現在還沒有回來,你趕快帶著你的女人走吧。記住,不要辜負她,也不要再回來了。”陳溪橋點了點頭,感激地看了蕭憔悴一眼:“謝謝。”“嗨,小事!快走吧。”蕭憔悴笑著搖了搖頭,目光中卻滿是羨慕的神情。 趁著夜色,陳溪橋帶著紫荷匆匆離開了。 一夜西風,秋涼如水。 進客棧的那一刻起,陳溪橋就如附骨之蛆粘在了紫荷身邊。他緊緊地抱住了她,抱得紫荷都有些渾身發疼,但是紫荷卻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 整整一夜,兩人都沒有睡,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凝視著對方的臉,好像怎樣也看不夠對方似的。 外面雄雞已開始啼叫,天就快要亮了。 陳溪橋打了哈欠,紫荷的臉上也終於有了一些倦意。 “姐姐,你不會再不聲不響地丟下我了吧?”陳溪橋怯怯地問。 紫荷遲疑著搖了搖頭。 “太好了,我要找一個什麼人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跟姐姐一直呆下去,再不分開了。”陳溪橋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那無鹽妹子呢?”紫荷問。 陳溪橋被紫荷問得一愣,茫然地搖了搖頭。 “無鹽妹子為你做了這麼多事,你又怎麼忍心傷她的心呢?”紫荷愁眉緊鎖,一字一句地說。 “但是你才是我最想娶回家的人。”陳溪橋猶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負了她總好過負了你。”“唉,你還是這麼任性。既然娶了人家,你就要對負人家一生一世的責,怎麼能想怎樣就怎樣?”紫荷嘆了口氣,輕輕地將指尖柔軟地劃過陳溪橋的髮際。 “我……”陳溪橋剛想繼續辯白,紫荷的手卻已經放在了他的嘴上,不讓他繼續往下說。 “你的心意,姐姐已經知道了。”紫荷雙手捧住陳溪橋的臉龐,用自己的臉輕輕廝磨著,然後柔聲繼續說,“姐姐也不想要什麼名分,你找個地方讓姐姐住下,只要時常來看看我就行了。”“但這豈不是太委屈你了?”“你已經是個大人,不能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現在你是你們名捕陳家的一家之主,說什麼做什麼,都要多為別人想。”“唉,我情願自己沒有長大,這樣就能和姐姐像小時候一樣永遠在一起了。”“說你像個孩子,你還總是不肯承認,”紫荷寬厚地笑著,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事了,姐姐有事問你?”“什麼事?”“上次我在河邊碰到的怪老頭是不是謝三,最近你是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紫荷嚴肅地看著陳溪橋,一動不動。 陳溪橋臉上露出一副輕鬆的笑容,手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姐姐你想到哪裡去了,這怎麼可能呢?”“你還是跟小的時候一樣,一說謊就會忍不住去摸鼻子。”紫荷目光黯淡,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陳溪橋沉默了片刻,然後使勁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不錯,最近我是一直跟謝三在一起,不過你放心,今天以後我不會再去找他了。”“真的?”“真的。”“那你不報仇了?”“不報了。”陳溪橋好像已經下了決心。 身邊的紫荷已經睡著了,臉上還帶著幸福的微笑。 一個月前,陳溪橋在離臨安城不遠的一個小村莊里,把紫荷安頓了下來。這以後,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從臨安城趕到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莊,來陪伴這個既像姐姐又像情人的女人。 司馬無鹽好像至今還沒有覺察到一點蛛絲馬跡。自嫁入陳家後,她好像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重振陳家雄風的事業中。只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名捕陳家的名聲就已經恢復到陳六在世時的六成光景。現在江湖人人都知道,惡捕頭陳溪橋雖然厲害,但更厲害的是他身後的那個女人。 司馬無鹽本就是一個只要活著就要發光的女人,陳溪橋一直認為,她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名捕陳家的傳人。只可惜天意弄人,讓她偏偏生就個女兒身,只能委屈自己嫁給他這個胸無大志的男人,才能有機會施展抱負。 既然司馬無鹽這麼喜歡管事,陳溪橋也落得個清閒,把陳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大小事項都一股腦地交給了司馬無鹽。 司馬無鹽好像已經忙得沒有時間來關心她的丈夫正在做些什麼,陳溪橋覺得自己好像反而比結婚前更加自由了。一切都像陳溪橋預想的那樣平坦,甚至連替父報仇的事,都沒有人來向他提起。 但是陳溪橋卻知道,這是一件他怎樣放也放不下的事情。從決定不去報仇的那一天起,他就又開始夢見當年慘死的父親渾身血淋淋地來追問自己。 而仇恨之外,他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謝三已經在他心裡打了一個結。 謝三教會了他攻心大法,卻也讓陳溪橋自己的心也越來越不受控制。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的心裡總是會閃出一些可怕的念頭,好像他自己不過是個空殼,那些被他用攻心大法揣測過的人,似乎都已經在他的身上寄居了下來,他對敵人的了解越深,他就越來越像他的敵人。 解鈴還需繫鈴人,也許在把謝三殺死之前,陳溪橋已真的將永無寧日。 看著在自己身邊熟睡的紫荷,陳溪橋不由心煩意亂到了極點。 今夜注定又會是個不眠之夜。 陳溪橋悄悄地起了床,鬼魂一般地從屋子裡無聲的飄了出去。 夜色更深。烏雲遮住了大半個月亮。 陳溪橋眼中的寒光已經越來越甚,他甚至開始以為自己此刻已不是陳溪橋,而是超度居士,更是謝三。這種想法讓他感到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他終於回到了上次跟謝三分手時的小橋邊上,溪水依舊在橋下潺潺作響。 陳溪橋的腳已經踏在了橋上的青石板上。身後似乎有人在為他鼓掌,掌聲在靜夜裡聽起來就像是貓頭鷹的叫聲。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陳溪橋不用回頭就猜得出,說話的人一定是謝三。 “你已經算准我會回來?”“這根本不用算,代價既然已經付出,你就沒有回頭路可走。而且,我敢斷定,有朝一日你還會發現殺人其實並不是一件惹人生厭的事。”謝三的聲音聽上去很懶散,好像隨時都要睡著的樣子。 “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麼?”“你說。”“就是有時候話太多了。”陳溪橋的腳已從橋上邁了過去。 早上醒來時,紫荷發現陳溪橋已經不在身旁了。 屋子裡,正有水聲潺潺。紫荷看見陳溪橋竟端著個臉盆,在桌邊不斷地洗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仔細,每一個指縫間都已被反复洗了很多次,但陳溪橋還是覺得不夠似的,還在不停地洗。他好像把全副身心都已經投入到這個簡單的動作中去,以至於紫荷都走到他身邊時,他都沒有一點覺察。 早晨的陽光已經滿滿地照在了陳溪橋的臉上,但他的臉卻看上去還是非常蒼白,好像透明的一樣。而他的呼吸卻急促極了,不斷地喘著氣。 紫荷忍不住將手放到了陳溪橋的額頭上。他的額頭冰涼冰涼的,沒有一點溫度。 “你是不是病了?”紫荷無限愛憐地問。 “沒有。”陳溪橋兩隻手一點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心不在焉地答。 “你為什麼不停地洗手。”“哦,”陳溪橋好像終於回過神來,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因為我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把手洗乾淨了。”“去做什麼事?”“去超度一個人,一個一直在超度別人的人。”“什麼意思?”紫荷臉上的神情愈發茫然了。 “算了,這是衙門裡的公事,你不必了解太多。”“哦。那你一定要小心了。”紫荷關切地對陳溪橋說。 陳溪橋終於把泡得發白的手,從水里拿了出來,自己端詳了半天。 “幸虧今天不用動手,否則,這雙好不容易洗乾淨的手,就又要弄髒了。”陳溪橋答非所問地說。 來天鳴寺之前,超度居士白頓悟今天也特地洗了一個時辰的手。 昨天,他又超度了三個痴男怨女。其中那個男的還是當今號稱天下第一掌的崆峒派掌門丘無量。丘無量的排山倒海掌法,據說在崆峒派的歷史上只有他一個人把它練到了最高的十三重境界,不僅有排山倒海之力,而且能在百步之外用掌風殺人於無形。三十年來所有與丘無量為敵的人如今都進了墳墓。 但是就是這個天下第一掌昨天卻在風月無邊樓嫖妓時,和他的兩個相好一起被白頓悟用梵音神爪扼死在床上。 丘無量的掌風雖厲害,但是還是逃不過無邊的梵音。 雖然江湖上人人都說白頓悟的梵音三絕技,可以名列當今江湖上最可怕十種武功之列。但白頓悟自己卻不以為然,他一直相信自己的這些武功是神佛賜給他的,只因他幫著神佛超度了許多應該被超度的惡徒。他有力量,是因為他一直站在正義的一方。 雖然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神佛的旨意,都是對的,但是殺人的感覺畢竟不雅,所以來拜見他的神佛之前,他還是很虔誠地洗了好幾遍手。 所以現在他終於可以安心地坐在佛堂的蒲團上,面對著佛像,同他的精神支柱默默對話。 陳溪橋不知何時,也進了佛堂。在白頓悟身邊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居士我遇到了一個疑難,不知道是否能替我解答。”陳溪橋面帶微笑,手上作了個求教的手印。 “你說。”白頓悟瞟了陳溪橋一眼,皺了皺眉頭。 “《菩薩本生蔓論》中有一個故事,說有一隻老鷹追逐鴿子,屍毗國王為救鴿子,割下自己身上的肉餵給鷹吃。他想救鴿子,為何不把鷹殺了?”“因為佛法的最高境界在普渡眾生,鴿子是眾生,老鷹也是眾生,屍毗國王不能顧此失彼。”“那麼,現在有一個人自稱精通佛法,但行事極端,常因人有小惡,而殺之,他的行事和屍毗國王比如何?”“你是誰?”白頓悟警覺起來,眼睛暴射出一絲獰厲之光來。 “你何必管我是誰,難道知道我是誰,比佛法更重要?居士,好像過於著於相了。”陳溪橋還是似笑非笑,眯縫著眼睛看著白頓悟。 白頓悟面有愧色,沉吟著說:“此人的識見只怕比屍毗國王更高。”“怎麼說?”“作惡不論大小,只因作惡的人心中有貪嗔之念,有貪嗔之念則心中不會快樂,而且作惡多了,死後還要下地獄受苦,因此不如在他作惡不多時,先超度了他。而他身邊的人,也可免遭傷害,並引以為戒。此人所作所為實在功德無量。”“不過,此人自己並非神佛,他憑什麼可以判斷他人的生死,而且他又怎麼保證自己沒有作過惡。”“此人所住之屋是自己造的,所食之物是自己種的,所穿之衣是自己紡的,平日也從不取不義之財,此人又比神佛差在那裡?”“此人既然如此自信,為何每次殺人之後都要到這廟裡來坐上三天三夜!”超度居士打一個戰栗,失魂落魄地一下子愣住了。 “而且……”陳溪橋停頓了片刻,“此人所殺之人,即使按他自己的標準來看,也非個個該死,三年前,他為了逃避追捕,曾發出暗器,不僅殺了三名捕快,還讓一對路過的母子慘死街頭。那三名捕快平日並沒有什麼惡行,只是職責所繫。而那個帶著孩子的母親,此時正準備去廟裡燒香。更可憐的是那個孩子,還不到三歲,死的時候臉上充滿了迷惑的神情,他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會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情。這麼看來,此人最該超度的豈不是他自己?”冷汗從白頓悟的額上流了下來。他的臉上充滿了痛苦的表情,人整個趴在了蒲團上。 陳溪橋站起身,悠然地走出了佛堂,連看也不看白頓悟,好像他已經是個死人。半山腰的涼亭裡,謝三正在等著陳溪橋回來。 涼亭的石桌上有酒,還有天鳴寺天下聞名的全素席。 陳溪橋一邊和謝三喝著酒,一邊望著頭頂上的捨身崖,好像那裡是個將有好戲上演的戲台。 “你說超度居士一定會自殺嗎?”陳溪橋有些不放心地問。 “你把房子的棟樑拆掉了,房子會不倒嗎?一個人要是太執著,他最後一定會跟自己過不去,所以超度居士白頓悟除了超度自己,他誰也超度不了。”謝三的話音未落,白頓悟已經從捨身崖上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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