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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六~二十

神捕的遊戲 江湖大 17544 2018-03-13
已越來越近,藍惜惜看上去卻越來越虛弱。她被裹在一塊白布里面,像面旗幟一樣掛在了旗桿上,身上被寫著四個大字:“求見謝三”。囚車駛向哪裡,“旗幟”就飄揚到哪裡。 陳溪橋相信現在江湖上已經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情,謝三一定也不例外。 但是謝三卻遲遲不肯現身。倒是王船行從京城趕了過來。雖然他解釋是來接應陳溪橋的,陳溪橋卻知道他是總捕衙門派來監視自己的。 總捕衙門裡的會議剛結束,司馬無鹽就得到了飛鴿傳書。會上每個人說的每句話,司馬無鹽都向陳溪橋複述了一遍。 司馬家九小姐的耳目之多神通之大,本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為了當好名捕陳家的媳婦,早在三年前,司馬無鹽就開始在江湖上和衙門裡發展自己的勢力,任何地方有什麼風吹草動,司馬無鹽一定會最早得到消息。

不過,陳溪橋並不把老傢伙們的小把戲放在心上。陳六死後,陳溪橋經歷過太多這樣的事情,現在他已真正明白世態炎涼四個字後面的辛酸和苦澀。 幸虧他的生命中還有一些可以性命相託的親人和朋友,紫荷是一個,張橫舟是一個,司馬無鹽也是一個。陳溪橋甚至認為這其中還有王船行。 王船行只跟過陳六十幾天,卻比陳六的老部下們還要念舊。只要在京城,每月初一和十五他都會上陳府來問候一聲。王船行是個很沉默的人,很少說話,每次來陳府只是跟同樣沉默的張橫舟在客廳裡面對面坐著,大眼瞪小眼,好像只是為了把時間打發過去。 但每次陳家有了困難,不用人跟他說,王船行卻都會妥妥噹噹地把事情給辦了。 “我是胡總捕頭派來接應你的。”今天早上王船行出現的時候,他這樣跟陳溪橋說。他的眼神有些愧疚,甚至都不敢直視陳溪橋。讓陳溪橋這個聽他說謊的人,竟然比這個說謊的人還要不好意思。

“謝謝。”陳溪橋緊張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樣跟他說話。 王船行卻已經不說話了。他加入到隊伍裡面,像一朵烏雲鑽進了一堆烏雲,如果不仔細察看,根本無法把他從身邊的那些捕快中分辨出來。 陳溪橋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覺得這個小捕聖王船行實在是一個怪物。司馬無鹽早已經忍不住在一邊扑哧一聲笑了出來。王船行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身邊的這一切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 日上三竿,陽光大得快要把大地曬裂了。但是,陳溪橋的心裡卻沒有一點陽光明媚的感覺。不知怎的,他甚至有一種天上正陰雲密布的感覺,呼吸都變得不太順暢。 謝三一定就在附近。不假思索間,陳溪橋就得出了結論。事實上,不僅陳溪橋,王船行、司馬無鹽和司馬九兄弟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很凝重。

謝三的殺氣已經比三年前更強了。 路邊的林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但路邊的野花像忽然遭了霜打,全部凋謝了。 謝三好像一點都不著急,跟著隊伍走了二十多里路,還是沒有露面。 “晚上,我會按計劃帶著藍惜惜一個人走。”陳溪橋下了決心,向司馬無鹽強調。 “不行,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司馬無鹽抿了抿嘴,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件事我已計劃了很久,如果你跟著我就會前功盡棄。”“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若能告訴你,早就告訴你了。”“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的事情我都應該知道。”“也許不知道,對你我都更好一些。”陳溪橋神情中掠過一絲憂慮。 “好吧,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你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活著回來。”司馬無鹽悠悠地說,兩隻大眼睛裡竟有淚光閃動,”因為家裡還有個人會一直等著你。”陳溪橋盯著司馬無鹽的臉看了很久,然後肯定地點了點頭:“我一定會的。”

陳溪橋帶著藍惜惜沒走多久,王船行也開始行動了。 江南的春夜總是帶著些潮乎乎的氣味,讓人免不了會產生一些憂鬱的感覺。 王船行現在就有一些這樣的感覺。三年前,剛到總捕衙門的時候,他還曾有過很多夢想。然而現在這些夢想都沒有了。隨著他最崇拜的偶像的死亡,總捕衙門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泥潭,在裡面呆得越久,他就越是不知道何謂是非對錯。 陳溪橋的背影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王船行知道,自己也到了應該出發的時候。 “王兄,這麼嚴肅?在想什麼深奧的問題?”不知什麼時候,王船行的身邊已經多出了一個人。司馬無鹽騎在一匹俏麗的胭脂馬上,笑盈盈地看著他。王船行覺得自己眼前一亮,好像黑夜裡突然亮起了另一輪明月。 “司馬小姐,這麼晚了還有雅興出來?”“王兄豈非也是如此?”司馬無鹽話鋒一轉,“小妹只是知道王兄千里追音的功夫天下無雙,所以想藉王兄的光,跟上那個冤家。”“你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司馬無鹽沉靜地點了點頭:“王兄請放心,如果謝三出現的話,小妹雖然一定是要出手的,但不會逼王兄出手。到時,大家各盡其責便可。”王船行不由尷尬地苦笑起來。果然像傳聞的那樣,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司馬小姐是個厲害人兒。雖然語氣不溫不火,但話裡卻藏著機鋒。她不提要求,反而比提出要求更加讓人難以拒絕。

所以在這樣一個厲害的大姑娘面前,王船行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少說為妙。 此時,陳溪橋已經騎著馬拐進了前面鎮子上的怡春院。 普天之下,很多城市和鎮子似乎都有這樣一個叫做怡春院的地方,所有的怡春院從事的都是同一個行當。而到怡春院來光顧的客人一般也是男賓,很少有人會帶著女伴來同遊怡春院。 今天,這個小鎮上怡春院卻破天荒地來了兩撥帶著女伴的客人。前一個客人帶來的女伴被捆在了馬背上。進了院子把馬一拴,客人就獨自到姑娘們的房間裡去偷歡了,把女伴孤零零地留在了馬背上。 後一個客人就更離譜,竟然帶著一個比這裡最紅的姑娘還要漂亮的女伴一起來嫖妓。 前一個客人此刻他正待在勝玉的房間裡,用雪白的絹布輕輕地擦拭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他擦得很仔細也很小心,好像是擦著一個姑娘吹彈可破的肌膚,絲毫沒有註意到勝玉已經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解開衣襟的勝玉現在已經仰臥在了床上,雖然什麼都沒有做,卻開始大呼小叫地呻吟起來。 勝玉並不是怡春院裡最漂亮的姑娘,但無疑卻是這裡最會叫床的一個。不過,客人雖然喜歡她的呻吟,但他們來找她並不僅僅是為了這一點。 但是今天的這個客人卻有些奇怪,給了她一百兩銀子,只要她躺在床上叫上半個時辰就行了。 勝玉的呻吟聲越來越響,幾乎已可以用驚天動地四字來形容。而客人也已經擦完了他的長劍,把劍慢慢地放回劍鞘之中。 陳溪橋很滿意勝玉的叫聲,現在他相信,即使王船行千里追音的本領再高強,也一定聽不出什麼名堂了。 所以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呻吟聲充滿了外面的整條走廊。陳溪橋甚至看見,對面臥室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個子男人正滿臉羨慕地向這邊張望。陳溪橋向小個子男人擠了擠眼睛,都忍不住要為自己的這個絕妙主意而大笑起來。

不過他沒有笑,也沒有讓腳步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而是像個鬼魂一樣,從走廊滑出了門外。 王船行果然沒有聽出什麼名堂來。雖然一直跟司馬無鹽一起在和幾個妓女猜拳喝酒。王船行的耳朵卻一直沒有閒下來。 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千里追音的功夫,現在連聾子都聽得出來,陳溪橋正在勝玉的房間裡做些什麼事情。 所以,司馬無鹽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酒也喝得越來越快,幾乎是在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嘴裡倒酒。 忽然,眼淚從司馬無鹽的眼睛里奪眶而出,她捂著臉從房間裡衝了出去。多情自古空餘恨,沒想到司馬無鹽這樣聰明沉著的女人,也會為此而傷心落淚。王船行不由得在心裡嘆惜了一聲。 但是,王船行不會想到,從衝出房間的那一刻起,司馬無鹽竟已不流淚了。實際上,她的眼睛裡還流露出一絲得意。

雖然王船行的千里追音功夫是六扇門裡公認的一流追踪功夫,據說只要憑著一雙耳朵,就能緊緊跟住遠在十里之外的目標,但是司馬無鹽現在卻認為,王船行的這種追踪功夫並不比她自創的“香踪杳杳”更強。 就在勝玉的房間裡聲音響徹雲霄的時候,司馬無鹽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跟她自己今天用的香粉味道一模一樣。 這些香味是她在離別前跟陳溪橋擁抱時故意留在他衣襟上的。 陳溪橋瞞過了王船行的耳朵,卻瞞不過司馬無鹽的鼻子。也許陳溪橋根本就想不到,跟踪他的人裡面還有最關心他的司馬無鹽。 現在,司馬無鹽的心裡對自己滿意極了。連她座下的胭脂馬都好像被主人這種愉快的心情感染了,腳步變得異常輕快。 司馬無鹽甚至開始認為,只要有她在一邊協助,再憑著陳溪橋那招天下無雙的露水之劍,對付一個謝三已經綽綽有餘。

就在司馬無鹽心裡的喜悅攀上最高峰時,胭脂馬不知為何忽然停了下來,甚至微微地顫抖起來,好像被什麼東西嚇著了。 司馬無鹽抬頭向前方看了一看。遠處的月光下,站著一個比月光還要蒼白的人影。人影一身白衣一塵不染,光滑整潔的臉上還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看上去要比世上任何一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都要儒雅一些。 這本該是一個讓人一看見就會感到親切的人物,但是司馬無鹽卻沒有對他產生任何的親切之感。這好像是一個沒有溫度沒有重量的人,就像荒夜裡的一輪滿月,越是明亮,便越是妖異。司馬無鹽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沒有人氣的人。 所以不用過多猜測,司馬無鹽就知道,這個白衣人一定是謝三。 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下來,甚至連空氣都不再流動了。從謝三出現那一刻起,司馬無鹽就發出了長長的尖嘯,希望能讓正在遠處策馬前行的陳溪橋聽到。

但是,陳溪橋卻好像沒有聽到她的尖嘯,實際上連司馬無鹽也沒有聽到自己的尖嘯,好像她已經被罩在了一個透明的罩子裡面,她的嗓子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功能。 謝三的武功之高外氣之強,實在是已經到達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司馬無鹽手腳冰涼,心裡已經被絕望所佔據。她的劍已經出鞘,準備發出最後的一擊。 謝三也拔出了自己的劍,他的動作很慢,最後讓劍水平地停了下來。好像不是為了出劍,只是為了擺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姿態來,但是在謝三拔出劍的時候,司馬無鹽的目光卻變了,好像一下子被謝三劍上的光華攝取了魂魄,連拿劍的手也忽然一下子鬆開了。 劍,嗆啷一聲落在地上。司馬無鹽失神地從胭脂馬上飛了起來,挺起胸膛迎著謝三的劍飛過去。好像前方不是一把可以致命的利劍,而是一個美麗的歸宿。 嗤……喇……,風忽然又吹了起來,一個黑色的人影衝破了這個不存在的透明罩子,在司馬無鹽嬌弱的身子正要掛到劍上的時候,硬生生地從她身體和劍尖的縫隙中衝了過去。本該刺在司馬無鹽身上的劍,在黑影的身上切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司馬無鹽一驚,好像一下子甦醒了過來。 黑影從劍尖上脫了出來,抱著司馬無鹽坐回到了胭脂馬上。 胭脂馬狂奔起來。 “呆子!”謝三淡淡地說,好像並不打算追殺他們。 司馬無鹽現在已經完全甦醒了過來。認出這個軟綿綿地耷拉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挨了一劍的黑衣人,就是王船行。 王船行並不像她估計的那樣弱智,他的千里追音功夫也並非不濟。只不過他一直都是個藏而不露的人罷了。 但是,司馬無鹽卻沒有想到這個沉默且藏而不露的怪人,竟然還有如此熱血如此無私的一面。 王船行的血染濕了司馬無鹽的衣襟,司馬無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了下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一個陌生人流淚。 此刻她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的心裡已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趕快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為這個陌生男人療傷。 心神迷惘中,陳溪橋已經策馬行走了很久。他知道,謝三一定就在附近。但是他並不知道,僅僅半炷香前,就在他身後,謝三已經出過一次手了。 他在等。等謝三自己來找他。 被橫放在馬背上的藍惜惜不知為何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陳溪橋有些不解。 “我笑你實在太天真了。”“哦?”“謝三沒有你想得那麼善良,會為一個多年未見的女人受你要挾。”“他當然不會受我要挾!”陳溪橋不慌不忙地說,“但是他肯定會對這件事好奇。所以,如果他來了,也許你就能自由了。”“憑你的武功贏得了他?”“誰說我要跟他決鬥?”陳溪橋的嘴角抽搐著,不知道是微笑還是憂慮。 夜越來越深了。陳溪橋已經不想再往前走。他找了塊空地把藍惜惜從馬上放了下來,在空地中央生起了一堆篝火。 火正旺,但四周卻更黑了。遠處還傳來了陣陣狼嗥,陳溪橋臉色越來越蒼白,甚至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這又會是一個讓陳溪橋難以入睡的夜晚,而他的身邊卻沒有紫荷。黑夜讓他重新變回了那個膽小憂鬱的大男孩。 “怎麼,你害怕了?”遠遠坐在對面的藍惜惜吃吃笑了起來,她的頭髮有些散亂,人好像在幾天之內蒼老了十歲。 “看你白天的狠勁,真想不到,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藍惜惜繼續說,“不過你現在的樣子要比白天可愛,像你這樣的公子哥為什麼偏偏要去當捕快?”陳溪橋板著臉不理藍惜惜。 “如果不嫌棄,坐到我旁邊來吧。”陳溪橋警惕地看了藍惜惜一眼。 “放心,我不會勾引你,你都可以做我的兒子了。”藍惜惜柔聲說。現在這個陳溪橋在她的眼裡不過是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大男孩,看著他那副惴惴不安的樣子,藍惜惜忽然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陳溪橋沉默著,終於,還是在藍惜惜身邊坐了下來。 “其實你很像謝三。”沉默片刻後,藍惜惜忽然說。 “哦?”陳溪橋不解地望向藍惜惜。 “雖然在人前飛揚灑脫,但其實謝三是個散漫、敏感、憂鬱的男人,比較喜歡幻想,他跟你一樣更適合吟詩作畫,而不是去當捕快。”陳溪橋目光閃動,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不知不覺間,他覺得和藍惜惜之間的距離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謝三真的瘋了嗎?”陳溪橋忽然很認真地問。 “誰知道?有時你覺得他比所有人都冷靜,有時你又覺得他瘋狂得可怕。”藍惜惜的眼神裡掠過一絲深深的憂傷。 “你們在一起時快活嗎?”陳溪橋又問。 藍惜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迷人的風韻,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好像沉浸到了一些美麗的回憶中。過了很久,她才重新點了點頭。 “後來呢?”“後來他就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藍惜惜的聲音變得嘶啞而乾枯,剛才的光彩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踪。 “為什麼?”藍惜惜哀傷地搖了搖頭:”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得到的快樂越多,你就越容易厭倦。謝三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滿足的人。他總是覺得,他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得到更極致的快樂。”“所以,他瘋了?”“也許,他從來就沒有正常過。”跟藍惜惜談了一個晚上,陳溪橋對她的感覺忽然變了,好像一下子由一個需要防備的對手變成了一個親人。 最後,他竟放心地枕著藍惜惜的膝蓋睡著了。 一陣陰磣磣的涼風把他激醒了過來。 藍惜惜的腦袋耷拉著,好像睡得正酣。陳溪橋推了推她,藍惜惜的身子一下子歪倒下來,雙眼好像快要瞪出了眼眶。 藍惜惜死了。脖子上留下了兩個手指印。 謝三已經來過了,就在陳溪橋剛才睡著的時候。 冷汗從陳溪橋的額頭冒了出來。 他忽然覺得謝三就像一隻貓,而自己就像貓爪下的那隻老鼠。現在只不過是貓暫時鬆開了爪子,正等著慢慢折磨他。 陳溪橋有些後悔了。他實在不應該自作聰明,引出謝三。 北風吹得更勁,地上塵土和敗葉都被捲了起來。 陳溪橋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撐著兩條微微發軟的腿,站起身來。 披風在風中鼓了起來,披散的頭髮正無力地飛揚著,陳溪橋張開雙臂絕望地大聲呼喊:“謝三,你出來吧!”只有風聲在呼呼作響,陳溪橋卻沒有聽到一點回應。 “既然你已來了,為什麼不來做個了斷?!”幾隻烏鴉被他嘶啞的呼喊驚醒,從他的頭頂掠過,發出了刺耳的叫聲。 恐懼繼續在陳溪橋心裡堆積。 他拔出劍,漫無邊際地在空氣裡砍殺起來。然而這一點也砍不掉他心中的恐懼。一個踉蹌,陳溪橋終於跌倒在了地上。 頭上的冷汗好像都已經流乾。在恐懼到達頂點時,陳溪橋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不害怕了。 他支著長劍重新站起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似乎在細細品味這種奇怪的經驗。臉上不由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失聲大笑:“我不害怕了!……我不害怕了!”“哦,是嗎?”一個冷冷的聲音從陳溪橋的背後傳了過來。陳溪橋以最快的速度轉過身去,發現謝三已站在了他面前。 陳溪橋把劍握得越來越緊,眼睛裡露出了決絕的神情。他將劍慢慢地舉起來,劍尖離謝三的心口已不到三寸。 謝三卻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淡然地看著陳溪橋,一切似乎凝固了起來。 突然,陳溪橋好像終於下了決心。持劍的手垂了下來,然後雙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向謝三作了一個長揖。 謝三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陳溪橋。 “請你收我為徒!”陳溪橋低著頭,一字一句地懇求。 謝三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你費盡心機見我,難道就是為了這個?”“是。”“為什麼?”“因為我想殺你報仇!但是世上沒有人能助我實現目標。我惟一的機會就是拜你為師,跟你學習怎樣殺你。”如此荒謬的理由,讓謝三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的目光有些閃爍不定:“你有幾成把握,認為我會接受你的建議。”“五成。”陳溪橋很誠懇。他知道面對謝三,最好還是誠懇一些好。 “為什麼?”“自我老子死後,世間已無人能威脅你。一個人要是活得太沒壓力,一定不會太快樂。而且,你是個瘋子,所以,我想你可能會對這個遊戲感興趣。 謝三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注視著陳溪橋,好像對他的建議真的有些心動了。 陳溪橋的臉上也露出討好的笑容,迎合著謝三。 突然,謝三飛起一腳踢在了陳溪橋的下巴上,把他踢得飛了起來。謝三的臉上已滿是瘋狂之色,手腳並用,對陳溪橋劈頭蓋臉就是一陣暴打。陳溪橋卻根本連避讓的機會都沒有。現在,他看上去就像一堆在風中可以被謝三隨意撥來撥去的枯葉。 “想揣摩我的心思?想跟我玩遊戲?你也配?”謝三惡狠狠地叫嚷,然而看上去他卻有些心煩意亂,“天曉得,連這種事情你也想得出來!你以為我會上鉤嗎?遊戲?哼,遊戲……”不知什麼時候,謝三再次平靜了下來。手上拿著從陳溪橋手里奪來的長劍,指向了他的咽喉。 陳溪橋趴在地上,已經完全崩潰了。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抽泣起來,眼淚和鼻涕已經沾滿了他的臉龐。 謝三看著正在抽泣的陳溪橋,不由愣了一愣。 “你哭什麼?就你這樣也想跟我玩遊戲?”陳溪橋卻哭得更傷心了。 謝三的忍耐似乎已到了極點。他終於舉起了手上的劍。 就在這一刻,陳溪橋也忽然動了起來。他的手上無劍,但是他的人卻像一把快劍,刺向了謝三。就在他食指和中指快要刺入謝三咽喉時,謝三手上的劍卻已經刺進了他的胸口。 陳溪橋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虛空。 臨安城是一個水做的城市,而清晨則是這個水做的城市裡最水靈的一個片段。空氣還未摻雜太多的噪音和濁氣,飽滿透亮地張開在每一個角落,穿過空氣就像穿過一層層薄薄的水幕。 張橫舟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所以每天天沒亮他就會起身前往西湖,在蘇堤上慢慢地走上一遭。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樣出了門。但是剛打開門,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早上的散步已經結束了。 陳溪橋回來了。 不過,他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被人送回來的。 送他回來的人已經走了。陳溪橋俯臥在台階上,奄奄一息。 他的前胸和後胸各有一個洞。很明顯,曾有一把利劍緊貼著他的心臟,把他刺穿了。 刺他的人顯然是個高手,拿捏的位置和力量恰到好處,竟然是在五臟和脈絡的空隙間,薄薄穿過去的。 所以,陳溪橋雖然受了重傷,卻毫無性命之憂。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僅要是個用劍的絕頂高手,同時還需要對人體內部的構造瞭如指掌。當今世上,能滿足這一點的人本就不多。 所以不用猜,張橫舟就知道是誰下的手。曾有一段時間,謝三所殺的人都被他打開了胸腔,裡面的內臟和脈絡被他一樣一樣地分離了出來。謝三雖不是醫生,卻比世上任何一個神醫都更了解人的內部構造。 但是,張橫舟不明白為什麼謝三沒有殺了陳溪橋,還把他送了回來,甚至還為他止了血,包紮好了傷口。 謝三發善心,只有一個理由。他一定已經有了一個更為可怕的計劃。想到這些,張橫舟的心情就不免有些沉重。 不過,幸好謝三讓陳溪橋活了下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陳溪橋還活著,一切就還未成定局。 張橫舟從地上抱起陳溪橋,並沒有大呼小叫,而是很安靜地把陳溪橋抱到了紫荷的房間裡。 局面越是危急,就越要保持平靜。以前,陳六總是這樣告誡張橫舟。 快到中午的時候,陳溪橋醒了過來。強烈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紫荷正含淚看著他。 “少爺,你醒了?”紫荷又憐又愛地問,眼淚已止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姐姐,我在什麼地方?”陳溪橋還是很虛弱,聲若游絲。 “你在自己家裡。”“我怎麼回來的?”“不知是誰把你送回來的。”“今天是什麼日子?”“三月十八。”“這麼說已經過去三天了。”陳溪橋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紫荷彎下身子,靠在床頭,將自己的臉貼在陳溪橋的臉上:“少爺,你能不能不去報仇了? 陳溪橋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爹是為我死的,我沒有別的選擇。”“那你能不能答應姐姐,在你沒有把握之前,不要再去招惹謝三了?。 看著紫荷梨花帶雨的嬌弱模樣,陳溪橋忍不住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陳溪橋醒過來的時候,王船行卻還在昏迷之中。 所以雖然一大早陳溪橋的書僮三思就來向司馬無鹽通風報信了,她卻遲遲沒有上陳府去看望陳溪橋。 謝三雖然殺人的本事天下第一,但救人的本事卻也天下無雙。所以,陳溪橋雖然傷得更重也更晚,但是也好得更快。 王船行的命卻沒有這麼好。司馬無鹽把他帶到醫生那裡的時候,他的血幾乎已經快要流乾。雖然,後來司馬無鹽甚至為王船行請來了皇宮裡的太醫,但是王船行還是一直沒有醒過來。 三天來,司馬無鹽不眠不休,一直守候在王船行的身邊,任誰勸說都不肯離開。 其實,從昨天半夜起,王船行就已經恢復了意識。只是他無法睜開眼睛,張開嘴巴,讓人知道這件事情。 他的頭昏昏沉沉的,感到自己總是在一條黑暗而漫無邊際的隧道裡向前走著,每次都快要走到終點的時候,就會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正在呼喚他。 這時候,他的腦子便會清醒一陣,暫時離開了那條黑暗的隧道。 透過眼睛縫裡漏進來的光亮,他看到了一個美得讓人心碎的臉龐,她正在從眼睛裡流出一滴又一滴晶瑩的眼淚,她溫軟的葇荑小手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用浸過涼水的絲巾擦拭他的額頭。他知道他認識她,卻沒有力氣想起她是誰。他清醒一陣昏迷一陣,在那條黑暗的隧道和微弱的光亮間辛苦地轉換著。但是,那張美麗溫柔的臉卻已經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裡。因為這張臉,他才沒有放棄從那條黑暗的隧道中逃出的慾望。 他的求生慾望越來越強,終於在黃昏的時候,徹徹底底從黑暗的隧道裡解脫出來。他完完全全地睜開了眼睛,雖然很虛弱,他還是努力向那張溫柔的臉龐微笑了一下。他現在已經有力氣認出來,這兩天一直在照顧他的正是司馬無鹽。 但是,在王船行醒過來以後,司馬無鹽溫柔的臉忽然卻變得冷若冰霜,她淡淡地對王船行說:“謝謝。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說完,司馬無鹽已轉身離去了。王船行真希望自己沒有醒過來。雖然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曖昧,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 離開王船行的病榻,司馬無鹽稍微給自己補了點妝,然後趕到了陳府。 陳溪橋這時已經可以進食了,正在紫荷的照顧下,一勺一勺地喝著紫荷為他吹涼後的火腿鯽魚粥。他望向紫荷的目光裡充滿了幸福的神情。 不知為何,司馬無鹽看到這副情景時,心裡竟沒有一點妒忌的感覺。她一直都知道,陳溪橋和他的貼身大丫環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這個名叫紫荷的女人正是她最大的情敵。因此每次見到紫荷,雖然司馬無鹽總是客客氣氣親親熱熱的樣子,但心裡卻對她妒忌得要死。 然而,今天她看到紫荷時,卻沒有了一點敵意。所以,她沒有像過去那樣硬是要做出一副熱烈的樣子,做作要去握住她的手。她只是淡淡地對她笑了一笑。 陳溪橋似乎忘了去喝紫荷遞來的那勺粥,只是呆呆地看著司馬無鹽。 今天的司馬無鹽好像比往日漂亮了十倍。她眼圈微微發黑,神情看上去很疲憊。但是陳溪橋卻覺得這個一身嬌弱的司馬無鹽,有一種特別的韻味。雖然,平時司馬無鹽也很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很嬌弱,但是陳溪橋總是忍不住認為她的溫柔裡面有一些很硬的東西,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她的柔媚。但這個疲倦的司馬無鹽卻是顯得柔軟極了,好像一下子有了一種特別的光彩。 “妹妹,今天你好漂亮啊!”陳溪橋訥訥地說。 “竟然連這樣的話都能說了,陳家哥哥,看來你的傷真是好得差不多了。”司馬無鹽向紫荷擠了擠眼睛,頑皮地說。 紫荷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唉……”看到兩個女人之間,今天竟然如此融洽,陳溪橋也高興起來,竟忘乎所以地各牽起了她們一隻手:“紫荷姐姐,司馬妹子,還是你們最了解我啊。”紫荷連忙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手從陳溪橋的手中掙脫了出來,司馬無鹽的神經也好像忽然被觸醒了,雖然還在笑著,眼神卻已經冷了下來。兩個女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轉眼間夏天已經到了,暖風熏人,蟬聲嘈雜。 陳溪橋的心情就像這夏天一樣煩悶。他一直在等,等謝三來給他新的訊息。 既然謝三當日把他救活過來,那就說明他們之間的交易已經成功。 然而直到他傷口上的疤都脫落下來的時候,謝三卻還沒有出現。一個多月前,謝三在一夜之間連傷總捕衙門兩大年輕高手的事,讓朝野一片震動。皇帝給總捕衙門下了最後通牒。 五天前,胡青竹胡總捕頭因為沒有在限期內完成追捕任務,已經被勒令告老還鄉。總捕頭的職位空缺了出來。皇帝下令,誰能把謝三繩之以法,誰就是下一任總捕頭。 雖然陳溪橋對這個總捕頭職位並無興趣,但是除了紫荷,無論張橫舟,還是司馬無鹽,他身邊那些最親密的人都希望他能抓住這個機會,重振名捕陳家的雄威。這些人即使在陳家最困難的時候,都沒有離開過他,所以陳溪橋知道,這些人是自己不能辜負的。 他忽然發現直到現在,他這一輩子都好像是在為別人而活。 雖然花園的涼亭裡陰涼之極,他的眼前是一片層層疊疊的荷葉,手邊還有一碗冰鎮酸梅湯,但是因為想到了這些,他的心中已經連一點清涼的感覺都沒有了。他煩躁地不斷大力搧著手上的蒲扇,但他身上的汗反而流得更厲害了。 張橫舟又來找他了。他的手裡拿著一團破破爛爛的布,把它交到陳溪橋的手上。 這團破布好像是一條用舊了繃帶,上面還沾著血跡。 “這是什麼?”陳溪橋不解地問。 “這是你當日被人送回家時,包在你傷口上的布。”“有什麼講究?”“上面有幾個字。”“哦?”陳溪橋翻來覆去地又把繃帶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邊,上面果然好像有兩個用血跡寫成的淡得不能再淡的字:“天機”。 “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才給我?”“因為我實在參不透其中的奧妙,在你傷好之前,我怕讓你看了會對你不利。”“天機?天機?”陳溪橋不斷地念著這個玄奧的字眼。 “少爺,看出什麼名堂來了嗎?”陳溪橋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少爺你和謝三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張橫舟兩眼閃爍,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想提醒少爺,六哥生前一直告誡我們的一句話。”“什麼話?”“捕快比強盜難當,因為許多強盜能用的手段是捕快萬萬不能用的。如果捕快用了強盜的手段,那捕快就不能叫捕快了。”張橫舟一臉嚴肅地說。 “張大叔,我一定會記住這句話的。”陳溪橋面帶微笑敷衍著。一個人老了,總是會變得羅索一點固執一點,所以最好的辦法不是跟他爭辯,而是讓他以為你已經完全贊同了他。 果然,張橫舟臉上的神色緩和了起來:“少爺,六哥對你寄望甚高,你一定不要辜負了他。”“是。”張橫舟滿意地走了,只留下陳溪橋拿著這塊寫著“天機”的破布沉思。 時間過得很快,天已漸漸地暗了下來。陳溪橋的心中卻還是沒有頭緒。 也許,它真的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繃帶,只不過被血跡湊巧畫出了天機二字。 一陣煩亂之下,陳溪橋狠狠地把繃帶扔進了眼前的荷花池。 忽然,他眼前一亮,連忙凌空一翻,將這塊已被浸濕的破布撈了起來。 上面的血跡好像已經化開了,但是血跡在沿著一定的脈絡延展,很快竟構成了一副地圖。 啼破山是江南一座並不起眼的小山,因為四周群山懷抱,所以人跡罕至。 人來得少,鳥就自然多了起來。從清晨到夜晚,這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鳥叫聲,偶爾經過這裡的客人便把這裡叫成了啼破山。 但是當陳溪橋按著地圖來到這座荒山時,卻看見山岡上多了一座新搭的孤零零的木板屋。 只一炷香的時間,陳溪橋就從山腳下走到木板屋前面。陽光照在屋頂金黃的茅草上,讓屋子看上去金碧輝煌的。 陳溪橋推開門,進了屋子。 屋子裡的光線很暗,裡面佈局很簡陋,只有一張床,兩個長凳,一個桌子,一個茶几,地上滿是被扯碎或揉成團的宣紙。牆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條幅,條幅上寫滿了遒勁有力的大字。陳溪橋被這些字吸引住了,毫無疑問,能寫出這些字的人絕對是大家。 謝三也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他站在陳溪橋的身後,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看到陳溪橋在看牆上的條幅,謝三的神情不由得有些煩躁,他忽然撲了過來,把牆上的條幅一張一張地撕了下來。 陳溪橋先是嚇了一跳,但隨即對謝三的舉動好奇起來,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撕碎這些堪稱傑作的收藏品。 “都已經被撕碎了,你為什麼還盯著它們看?”謝三心神不定地問。 “這麼好的東西,你為什麼要撕了它?”陳溪橋反問。 “你在取笑我?”謝三的眼睛裡露出了凶光。 “取笑你?為什麼?”陳溪橋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我警告你,不要再取笑我的字了。”“什麼?這些字是你寫的?”陳溪橋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謝三好像煩躁到了極點,忽然揚起手,打了陳溪橋一記耳光。 “誰說這些字是我寫的?我是你師傅,你不准取笑我!”陳溪橋捂著臉,望著謝三,臉上忽然露出了興奮的神情:“什麼,你答應我了?”“不錯。”謝三平靜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否則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們的遊戲開始了。你準備好了嗎?”陳溪橋決絕地點了點頭。 清晨,天還沒亮,陳溪橋就跟著謝三在啼破山的林子裡散起步來。謝三在前面走,陳溪橋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他的身側。 “放鬆,放鬆,放鬆,把你的步伐和呼吸盡量調整到最舒適的狀態。”謝三一邊走,一邊提示著陳溪橋。 雖然不解,陳溪橋還是按照他的指示,調整著自己的步伐和呼吸。 “如果想成為一個優秀的捕快,你就一定要使你的頭腦保持清醒,所以你應該經常到外面來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是。”“你說,什麼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劍?”“錯。”“暗器。”“錯。”“那你說呢?”陳溪橋有些不耐煩了。 “人心。”“人心?”“再強的武功再利的兵器,其實都受人心控制。”謝三停頓了片刻,“一個人若是心中有了殺機,就連地上的一根枯枝都能變成殺人的利器。人人都說,唐門的暗器毒,但世上真正最毒的是人心。”“這樣說,也有道理。”陳溪橋點了點頭。 “不是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所有武功的招式都是死的,但是這些招式卻能在不同的心境下,產生不同的威力。”“哦?”“就像你們陳家的大狂風劍法,最致命的第八十一劍會因為使用者不同的心性,而變化各異。所以,世上的武功其實只是人心波雲詭譎的一張外殼。 陳溪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得不佩服謝三在武學上確實很有見地。 “只不過……人心這件最利的利器,既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被別人用來殺自己。”“什麼意思?”“當年我抓'十二噁神的時候,他們幾乎每個人的武功都比我強,”謝三神情悠然地說,“但他們都敗在了我的手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陳溪橋搖頭。 “因為他們的心雖然凶險,但還是免不了有弱點,而我恰好找到了這些弱點,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敗了他們。” “就像你利用我,要挾我爹那樣?”陳溪橋反唇相譏。 “你又錯了。你爹的弱點是因為他是個正常人,親情、友情、愛情都是致命的弱點,你根本不用去把它們找出來。而'十二噁神沒有一個是正常人。”“就跟你一樣?”謝三平靜地看了陳溪橋一眼,然後點了點頭:“不錯,跟我一樣。現在我要教你的就是捕快行中的無上心法――攻心大法。”“攻心大法?”謝三點頭。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陳溪橋心裡突發奇想。 “你問。”“人人都說你瘋了,這是不是真的?”謝三不屑地笑了一笑:“你說呢?”“有時候覺得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有時候又覺得你比不瘋的人還清醒?”“瘋即不瘋,不瘋即瘋。”“什麼意思?”“年輕人,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也許我永遠都不會明白。”陳溪橋遲疑著搖了搖頭。 “但願如此。”謝三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好像聽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玩笑。 “為什麼你會變成今天這樣的?”“如果哪天你有了終於走到盡頭的感覺,你就會明白,是強盜還是捕快,其實並不重要,人生苦短,何苦給自己定這麼多規矩呢?”“故弄玄虛。”陳溪橋撇了撇嘴。 “算了,你自己慢慢體會吧。”謝三不說話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林子的最深處,裡面竟然還有一間木板小屋。謝三在屋前停住了腳步。 “從今天起,你就要用'攻心大法去辦第一件案子。”“可是,我連攻心大法還沒學過。”“攻心大法本就不必學,只有用得越多,才能懂得越多。”“你要我去對付誰?”“劉輝。”“你是說十二噁神中的'食人魔'劉輝?”“不錯,就是他。”謝三點了點頭,“所以你首先需要最大限度去了解劉輝。”“怎樣了解。”“你推開這間屋子的門,裡面有一個人,腦子裡裝著所有關於劉輝的材料。”“誰?”“一個你認識的人。”陳溪橋推開了小屋的柴扉。小屋裡到處是鳥的羽毛,羽毛中間坐著一個正在撫琴的女人,白衣勝雪,長髮披肩,竟是煙霞鎮上見過一面的蕭憔悴。 蕭憔悴的臉上在笑,肩頭輕輕地一抖,像鳥兒抖落身上的羽毛一樣抖落了身上的白衣,如狼似虎地糾纏到了陳溪橋的身上。 “不要說話,親我。”蕭憔悴在陳溪橋的耳邊輕輕地說。 最原始的喘息聲和慾望充滿了整個小屋,鳥的羽毛在身體的交纏翻滾中,紛紛揚揚地飛了起來。 隨著最後的一聲嬌吟,蕭憔悴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走了。”蕭憔悴兩眼望著空中飄來飄去的羽毛,神情中滿是空虛和失落。 “誰?”“當然是謝三。現在他一定一個人躲在什麼角落裡生悶氣。"蕭憔悴慘笑著道。 “為什麼?”“因為他最愛的女人情願為任何一個陌生男人寬衣解帶,卻偏偏不肯讓他碰一個小指頭。”“最愛的女人?你說的是你自己嗎?”“不錯。”不知什麼時候,蕭憔悴的臉上已滿是悲傷的神色,“上次,蕭憔悴跟你說謝三一生中一共愛過四個女人,其實,她在撒謊,謝三最愛的女人其實不是四個,而是五個。”不知道為何,蕭憔悴在說自己的時候,用的竟是第三人稱。 “這第五個女人就是蕭憔悴。人人都以為,蕭憔悴是因為被江湖浪子許慕白甩了,所以才自暴自棄的。但實際的情況卻是蕭憔悴甩了許慕白。只因她遇上了她一生中的剋星。謝三比蕭憔悴整整大了三十歲,但蕭憔悴卻被他迷死了。所以甘願為他付出一切。後來,她就成了謝三手下最重要的線人,她為他忍受了周羅衣的刻薄,也忍受了萬神通的淫辱,她最後還為他委身在了煙霞鎮的青樓之中。但是,謝三在瘋了以後卻沒有再去找過她。”“那你為什麼認為五個人中,他最愛的是你。”“因為我現在已不是蕭憔悴,而是五個女人的總和。”“什麼意思?”陳溪橋滿臉狐疑。 “你剛才難道沒有發現,我和你第一次見到的蕭憔悴已經不同了。”蕭憔悴站起身來,在陳溪橋面前轉了一個圈。 陳溪橋這才發現,今天的蕭憔悴雖然長得幾乎跟蕭憔悴一模一樣,但是她的胸好像更挺了,腰好像更細了,腿也更修長了,尤其是兩隻手似乎似曾相識。而蕭憔悴眼角的魚尾紋也已經不見了。眼前的這個蕭憔悴顯然要比幾個月前更完美了,幾乎已經是個女人中的女人。 “現在,我的頸部以上是蕭憔悴的,胸是霜秋波的,腰和臀是雪無痕的,腿是冰至清的,而兩隻手臂卻是藍惜惜的。謝三把他最愛的五個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都切下來,然後把它們拼在一起,還用一種特製的藥水讓它們重返青春永不變老。”陳溪橋的嘴閉不起來了。根據蕭憔悴的提示,他又將她的身體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卻絲毫看不見拼接留下的疤痕,而且比例簡直勻稱到了極點。 謝三實在是太瘋狂了,竟然能想出這樣匪夷所思的念頭,還居然讓他做成了,而且還做得這樣完美。陳溪橋不知道究竟應該把他稱作瘋子,還是天才。 蕭憔悴說著說著已經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他把我弄成這樣,我不知道究竟應該感激他,還是恨他。雖然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變得更加完美,能永遠不老,但是沒有一個女人願意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所以為了報復他,你故意不理他卻跟我親熱。”“並不僅僅是為了這一點。謝三太容易厭倦了,如果我讓他得到了,我在他眼裡就再也沒有價值了。”蕭憔悴悠悠地說。 現在,連陳溪橋都已經被弄糊塗了,蕭憔悴是愛謝三更多,還是恨他更多。 在蕭憔悴的木屋里呆了三天,陳溪橋終於徹徹底底地了解了劉輝。所以,他又回到了謝三的小屋。 “所謂'攻心大法',就是讓你用犯人的想法去想犯人自己,讓你比犯人還了解自己在想些什麼。所以從這一刻起,你要忘記你是陳溪橋,你必須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當作是劉輝。”陳溪橋沉默不語,努力按謝三的指示,在心裡冥想。 謝三無所事事地在屋裡踱來踱去。突然,他停了下來用眼睛偷偷地瞟了陳溪橋一眼,然後神經質地蹲了下來,從地上拾起一個被撕爛的宣紙團,把它重新揉平,看著上面的字,先是愁眉苦臉,然後又痴痴地笑了起來。 陳溪橋好奇地看了謝三一眼。 謝三鬼鬼祟祟地向陳溪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 雖然不解,陳溪橋還是將腦袋湊了過去。 “我的字真的能在京城賣大價錢嗎?”謝三小聲地問,好像生怕被人聽到似的。 陳溪橋點了點頭。 謝三臉上的痴態更甚,但很快又變得憂慮起來,煩躁抓撓著自己的腦袋。 謝三飛起一腳踢在陳溪橋坐的那張凳子上,凳子帶著陳溪橋在空中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凳子落下時,讓陳溪橋正好背對著謝三。 “你好好坐在那裡想你自己的事情,不准回頭,否則我殺了你。”陳溪橋啞然失笑,搖了搖頭,繼續自己的冥想。 謝三已經端了一盆水放在桌子上。然後他一絲不苟地剪起指甲來。 剪完指甲,謝三把手放進盆裡使勁地搓洗。洗完手,又用一塊一塵不染的白絹在手上仔細地擦了一邊。 微弱的光線下,謝三端詳著自己的手,好像還是不放心,把手又放回到盆裡,使勁地搓洗,然後再收回手,用另一塊乾淨的白絹小心翼翼地擦乾。 做完這些事情,謝三鋪開了桌上那疊空白的宣紙,認認真真地磨起硯來。 磨完硯,謝三用一支從未用過的筆在宣紙上寫起字來。 他寫了一幅又一幅,每寫完一幅便把它掛到牆上。 時間過了很久,天暗下來,屋子裡點起了蠟燭。寫完又一幅字,謝三的手腕一不小心抖了一下,宣紙上出現了一個大黑斑。 謝三的情緒一下子變得很壞,他一把抓起宣紙,將之撕得粉碎,然後折斷筆,把硯墨摔在了地上。 “騙子!騙子!都是騙子!”他帶著哭腔叫著,然後奪門而出。 陳溪橋看著他的背影,一臉的惘然。 夜已經很深了。謝三和陳溪橋卻剛剛才開始吃飯。 飯桌上放著四大碗紅燒肉。謝三和陳溪橋各捧著一大碗白米飯,就著紅燒肉吃著。 “這幾天冥想下來,有什麼收穫?劉輝最大的弱點是什麼,你知道了嗎?”“他很瘋狂。”陳溪橋不敢肯定地答。 “錯!瘋狂不是弱點,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兇猛。你現在需要了解,什麼時候才是他最虛弱的時候,這樣你才有可能殺掉他。”“我現在還沒有找到。”“你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裡?”“你說。”“劉輝是個瘋子,你卻喜歡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測他。這樣的話,你怎麼可能真正了解他。”謝三不再理會陳溪橋,顧自吃起飯來。陳溪橋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出神。 謝三忽然又抬起頭:“前兩天我到你家裡去了。”“你去幹什麼?"陳溪橋不由緊張起來。 “既然答應了和你玩這個遊戲,我總得去了解一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了解到什麼?”陳溪橋問。為了掩飾緊張,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飯。 “別光顧著吃飯,吃肉啊。”陳溪橋依言夾起一塊紅燒肉,慢慢放進了嘴裡。 “我了解到,你爹在世時,你和他的關係好像不太好,”謝三若有所思看著陳溪橋,繼續說,“但實際上,情況並非如此,你惹怒他的目的,不過是想引起他的注意。”“還有呢?”“還有,你自幼缺乏母愛,你媽在你五歲時就死了。那一年,你們家裡來了個比你大七歲的丫鬟,叫紫荷,專門負責照顧你,所以她很快取代了你媽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晚上只要你一個人睡感到害怕,你就會去找她。人人都以為她不過是你這個公子哥兒的玩物,但事實上她的地位遠遠要比這重要。不過,她的存在,也讓你總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只要你落單,你就會像個受到過分溺愛的孩子,會有說不清的恐懼,這就是你最致命的弱點。”陳溪橋呆呆地望著謝三,好像活見了鬼似的。 “別看著我發呆,繼續吃肉。”謝三向陳溪橋努了努嘴。 雖然紅燒肉吃得都泛噁心了,但陳溪橋還是按照謝三的吩咐努力地吃肉。 “肉的味道怎麼樣?是不是很香?”謝三的臉上竟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這香味讓你記起什麼了?”陳溪橋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你是說我吃的肉是紫荷……”也許是因為恐懼來得過於突然,陳溪橋好像連嘔吐的感覺都忘記了,只有冷汗從他的額頭無聲地湧了出來。 謝三優雅地點了點頭:“不錯,用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的肉做紅燒肉,味道很可口,難道蕭憔悴沒有告訴你劉輝的這番自述?”陳溪橋將手指伸進嘴裡,在舌根處使勁摳挖著,希望能把晚飯吐出來。 謝三的眼裡閃著寒光,一字一句地說:“既然你已參加這個遊戲,就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果你吐的話,我們的遊戲就結束了。”陳溪橋的眼睛裡快要噴出火來。但是他知道謝三現在說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如果不照辦的話,他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他伸進咽喉的手指慢慢鬆開,垂了下來。 “慢慢你就會習慣了。”謝三臉上的殺氣不見了,看上去依然是那樣優雅而沉著,“其實,你應該謝謝我的,紫荷死了對你只有好處,這樣你心裡就少了一個致命的弱點。而且相信經過今晚,你一定會更了解劉輝。”謝三轉過身,把陳溪橋一個人留在了木屋裡面。 蠟燭已快燒盡,陳溪橋的淚也差不多流乾。現在他的心裡空空蕩蕩的,所有的悲傷、恐懼和噁心,好像都已經離開了他。他只想逃開所有與紫荷有關的記憶,他甚至不願意再記起自己就是陳溪橋。 桌上剩餘的紅燒肉還閃著妖異的光芒,他現在已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以吃人為樂的人。好像原來本該他自己承受的壓力,都因為他的想像,而被轉移到了這個陌生人的身上。 陳溪橋眼中的寒光已越來越濃。他甚至重新拿起筷子,向那幾碗紅燒肉夾去。 他的手很穩,他的嘴也已張開,好像筷子上的紅燒肉只是一塊最普通不過的紅燒肉。 就在紅燒肉快到嘴邊的時候,他的手終於還是抖了一下,筷子和肉都掉在了桌上。他臉上的神色扭曲成了一團,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迷惘。 沉默良久,陳溪橋站起身,迅速離開了謝三的小木屋。 天空中央掛著一輪明亮而碩大的圓月。林子裡霧氣很大,黑漆漆的鳥影如同鬼魅一樣飄忽不定。 林子深處的木屋裡,又響起了幽怨如訴的琴聲,是蕭憔悴正在彈琴。 謝三坐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兩眼痴痴地望著蕭憔悴的小屋,神色說不出的蕭瑟,好像已完全被這琴聲打動了。不知不覺間,他解下腰間繫著的短笛,在一邊應和起來。 琴聲卻一下子冷如寒冬,好像在拒斥著謝三溫情的笛聲。琴聲越來越冷,越來越急,如千軍萬馬在冬夜裡奔突。笛聲也隨之越來越幽怨,如閨閣裡怨婦在午夜裡嘆息悲哭。 琤琮,琴聲剛烈,竟一下子掙斷了琴弦,戛然而止。謝三也放下了手上的短笛,臉上一片悵然之色。 林子裡,一片肅靜,連原本此起彼伏的鳥叫聲,都好像消失不見了。 謝三仰頭望月,眼眶竟已有些濕潤,像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一般。 “悴兒,你為何還是不肯原諒我。”謝三長嘆了一聲。 謝三出神間,陳溪橋已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後。 陳溪橋的拳頭慢慢地捏緊了起來。 謝三還是不動聲色,嘴角不知何時竟掛上了一絲譏諷的笑容。 “我明白了。”陳溪橋慢慢鬆開了自己的拳頭。 “哦?”謝三躍下樹幹,面對著陳溪橋撣了撣白衣上的灰塵。 “劉輝雖然吃人成癖,但事實上,他吃人只是因為他的心裡有恐懼,這就是他最大的弱點。”“說下去。”“據蕭憔悴說,劉輝自幼一直受他繼母的虐待,十三歲時,他為了反抗繼母,失手殺了她,然後吃了她。這也是他第一次吃人。”陳溪橋看了謝三一眼。 “你怎樣看此事?”“我覺得劉輝吃他繼母,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害怕。多年來,繼母的威嚇在他心裡留下了病根。即使殺了她,劉輝還是感到後怕。”“所以……?”“所以,他認為最好還是把繼母埋到自己的肚子裡。繼母被殺後的第三天,他又重新把屍體挖了出來。但吃人的感覺其實並不好受,他的恐懼更甚了。為了向自己證明吃人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開始接連不斷地吃人。而且,後來他吃的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繼母,而且身材和年齡都和劉輝的繼母差不多。”“你認為憑這規律,可以幫你找到劉輝?”“不錯。”“但是找到他時,你怎麼打敗他?他庖丁一刀的功力可遠在你的露水之劍之上。”“但是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他的弱點。每次他吃完人肉後,他會發現,這種證明方式並不足以消除他心中的恐懼,這時恐懼便達到了頂點,而這也是他最虛弱的時候。”陳溪橋充滿自信地答。 謝三微微點了點頭:“你是怎樣發現這一點的?”“因為我把自己想像成了劉輝。”“不錯。這正是'攻心大法'的要點所在,你必須讓你的對手成為你自己的一部分,跟你一起呼吸,這樣你才能對他瞭如指掌。”“我明白了。我想現在就回京城去。”“可以。”“辦完此案,我就會回來。”“我知道。”謝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我不會為他人作嫁衣裳,向人透露你的行踪。”“我也知道。”陳溪橋轉身欲走,忽然停了下來:“再問一句,現在你是不是把你自己想像成了我?” 謝三不語,與陳溪橋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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